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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一早上,御剑怜侍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昨天父亲才跟他简要地说了第三章的内容,现在他应该抓紧这点时间好好预习才是,不然等会就没时间看书了。可是平日里那些有趣的法条却在他眼前跳动着,变化着,怎么盯都进不到脑袋里。比往日更吵闹的课室只是让他焦躁的其中一个原因。
老师从门口探进头来,挥挥手让大家下楼,声音淹没在孩子们爆发的欢呼里。随后便是一大片桌椅挪动的乒呤哐啷,兴奋的小学生们争先恐后地往门口涌去。
御剑终于停止在书页上漫无目的地扫视,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心中的焦躁更上一层。他努力不往后看,却竖起耳朵更加仔细地听着斜后方的动静。课室里的人只剩三分之一了,他再次低头查看柜筒,假装在找根本没从书包里拿出来过的铅笔盒,然后听见那声细小的、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成步堂从他身边经过时他低下头拉上书包拉链,目不转睛,只有余光扫到一点没有在他身边放慢片刻的衣摆。再抬起头来御剑已经成为了课室里的最后一个人,只好背上书包推好凳子向外走去。明明聚精会神了一早上想要观察到某个特定的信号,却没有捕捉到倒数第二个离开的人踏出门口时向他投来的目光。
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啊,是被昨天的事吓到了么?等下自由活动的时候他要怎么办,会不会没有人愿意和他玩?那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御剑胡思乱想着,没发觉自己已经掉队,直到老师远远地喊他的名字,他才朝着大巴的方向跑了起来。在老师的催促下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大巴阶梯,放眼望去车厢已经坐得满满当当,御剑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坐在一起。他大步向前,急匆匆地扫视着每一个双人位,不然就得坐老师旁边了,那样会第一个被点起来唱歌的!
对上成步堂龙一的双眼时他猛地刹住脚步。一早上都没有主动和他说一句话的人现在直勾勾地望着他,大概从他刚上车时就在一直盯着了。这到底是想接纳他还是不想接纳?不对,明明成步堂才是被班上排挤的那个,到底是谁接纳谁啊?御剑看不懂那双眼睛,却又不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将视线转开,移向后一排,那里好像也有一个空位。成步堂也紧张地顺着他的视线向后望去,那个位置旁边的人是——
矢张政志抬起头,把小指从鼻孔里拔出来:“本大爷这还空着,你要坐么?”
“……”
“……”
“御剑同学想坐里面么?我可以让给你。”
“……嗯,谢谢。”
开场白很是拘谨。两个小朋友都默默在想着同一句更想说出口的话。窗外的景物开始缓缓移动了,玻璃倒影上浅浅地映出成步堂的面容,是在看他么,还是在看窗外?父亲有教过他,碰到需要帮助的人就应该挺身而出,但没教过他要怎么和人成为朋友。御剑觉得自己不能再逃避这阵从早上就开始的尴尬沉默,下定决心转过脸去,然后成步堂也将目光从窗玻璃上收回来,两个人再次对上眼。
“那个——”
“那个——”
“御剑同学先说吧。”
“还是你先吧。”
“噢,我想说。昨天的事,真的很感谢御剑同学……”成步堂低下眼睛,拽了拽衣角。因为御剑那句关键性的指控,昨日那场声势浩大的审判最后散场得很草率。不久前还在指着他的鼻子喊着小偷的同学们只能瘪瘪嘴,把桌椅归回原位。有的人仍在怀疑,有的人开始心虚,总之是没有人再看成步堂一眼,众矢之的的对象忽然变成了透明人。而他也被无助和恐惧耗尽精力,都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家的,更不记得向那个将自己解救出来的人道一句谢。“而且,也谢谢你还愿意和我坐在一起。”
“昨天我不是说了吗,那件事根本没有证据是你做的,为什么会不愿意和你坐在一起?”
“但是直到今天早上,班上也没有人愿意和我说一句话,我猜御剑同学大概也不会想要理我……”
御剑的心猛地跳起来:“所以其实,今天你是想要和我一起坐的,但是一直不敢问我么?”
成步堂点点头。
“成步堂,你的担心是多余的。首先,我的想法还是和昨天一样,既然没有证据是你做的,那我就相信你的清白。而且……”御剑的声音忽然小了下去,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委托人,我会对你负责的。”
“委托人?”成步堂歪了歪头:“那是什么?”
“就是委托律师为自己进行无罪辩护的人。”
“好像有点难懂……昨天我并没有提前拜托御剑向大家证明,是御剑自己很勇敢地为了我站出来呀……而且,御剑难道不是受害人吗?”
“哎呀,那些不重要……”御剑的脸红了:“我现在是一名律师的助手。总、总之,你是我的第一个委托人就对了!”
“好厉害!怪不得御剑同学总是抱着法律书在看。既然御剑同学昨天那么勇敢,那位律师也应该是很厉害的人吧。”
“当然了,”小男孩忍不住扬了扬脑袋,脑后那撮倔强翘起的灰色呆毛仿佛都更神气了几分:“我爸爸是最厉害的律师。在法庭上,一切都要依靠证据,这些也是他教我的!”御剑停下来想了想,补充道:“你是我的第一个委托人,我决定给你特别优待:如果以后你犯罪了,我也可以为你辩护。”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啦,而且之前也没有犯过罪来着……”那对形状独特的眉毛拧成有些为难的神色,很快又舒展开来:“对了,如果是昨天那种被错怪的情况的话,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拜托御剑同学的!”
“不过,除了这个,我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御剑同学能不能答应。”
“你说。”
“我……”成步堂双手握住御剑的右手,认真地看进他的眼睛:“我可以和御剑同学做朋友吗?”
心里话被对方抢先一步说出来了。
尽管对话的开始有些生疏,但小孩子之间总是容易拉近距离的。经过几次尝试,成步堂终于用最近热播的特摄片成功撬开了御剑的话匣子。他说每个周末父亲都会带着他读六法全书,他说最新一集信号灯武士的合体技很帅气,他说在父亲因为整理证据而晚归的日子里自己也会提前把剧集录好。原来,那个成绩很好、总是一个人在座位上看书的御剑同学也这么能说话啊,成步堂一边点头应着,一边觉得很新鲜。再多说一些吧,我想要更了解御剑同学。
车上摇摇晃晃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被扔到后面。像一盘从高处落下的玻璃弹珠,在老师宣布解散自由活动的瞬间,小学生们就蹦蹦跳跳地四散而去。一对刚熟络起来不久的新朋友理所应当地走在了一起。二人经过好几个游乐设施,成步堂都面露难色地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有些怕高。可是拒绝得多了他自己也有些担忧起来,御剑一直很关照自己,没有将他一个人丢下,但这样下去御剑自己就没得玩了……正苦恼的时候,那座建筑恰好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这个水族馆似乎是这座乐园的招牌……”御剑低头读着在公园入口处发放的导览册,有些费劲。这里昏暗而凉爽,只有头顶的投影仪投下水波状的光效。门外的热浪与阳光在踏入此地时快速地消散了,仿佛真的置身海底。“在这里会看坏眼睛的。走吧御剑同学,我们去前面看。”成步堂轻轻地从御剑手上拿过那个导览册换到另一只手中,一边牵起了他:“这里很黑,我们不要走散了。”御剑想了想,点点头,回握住他。
场馆内人不算少,两个小朋友在人群中穿行,像两尾小鱼。过道两侧的墙壁内嵌着小型的鱼缸,珊瑚被精心设计过的灯光打出迷人的颜色,小巧精致的热带鱼在其中忽隐忽现。成步堂总能一手牵着御剑,灵活地顺着人群的空隙挪到最前面,然后微微侧身留出一些空位再拉他过来,让两个小脑袋都能挤到玻璃前。
“这种鱼叫小丑鱼。之前爸爸和我一起看的动画片里出现过。它们平时就住在那边的海葵里。别看海葵那么漂亮,它的毒素是很致命的。”
“御剑同学好厉害,知道这么多。啊!这么说来,小丑鱼和海葵都很聪明呢。小丑鱼那么鲜艳,要是经常呆在外面肯定很容易被想要吃它的大鱼注意到,躲在有毒的海葵里就很安全。那小丑鱼吃剩下的东西,海葵也可以吃了。”
嗯?御剑往旁边瞄了一眼,明明记载着科普内容的说明牌在他这一侧,成步堂应该看不到才对,他竟然说得和上面写得大差不差。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注意到御剑在看一旁的说明,成步堂不好意思地挠挠脸,连忙补充:“刚刚只是乱猜的。”
“基本都说对了。”只靠观察和海葵有毒的线索就能推理出两者的关联吗?这家伙……好聪明啊,御剑想。看着他的神色,成步堂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御剑知道的很多,而成步堂很擅长推理,他们在每一个鱼缸和化石前小声地嘀嘀咕咕,玩起了你说我猜的游戏,乐此不疲。当然成步堂也不是每次都能猜对,一些离谱的推断让御剑都忍不住笑,成步堂便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和御剑一起笑起来。
又转过一个转角,二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那要将人吞没一般的蓝色太过震撼。这是馆内最大最高的展示缸,即使是成年人在这面巨幕前也显得渺小。中间有一条透明的隧道,人可以坐在扶梯上穿过整个展示缸。既不同于晴天下果冻般的澄澈青蓝,也不同于阴天里压抑的深重铅灰,水族馆里的蓝色非常奇妙,也许是因为人造光的原因,看起来是有些发着光的幽蓝色。这个空间像有魔法一样,处于那发光水体中的、多到数不清的鱼无比清晰,贴在玻璃前的人类却模糊得只能看到人影。深蓝的水波缓慢而随机地在玻璃上撞碎,将弯弯曲曲又飘忽不定的光芒折射到他们的脸上。踏上扶梯,仿佛置身于真正的水底,一切声音都被头顶的巨大水体吸收俱静。成步堂不知道自己唯一听见的是海水拍击玻璃的声音,还是他们二人的心跳声。蓝色,视线里只有魔法一般的蓝色。
御剑,御剑。成步堂拉拉对方的手,唤回愣神中的御剑。
怎么了?他听得不是很清楚,但御剑的口型是这么问的。
“以后我们也一起再来这里吧,十五年后也好,二十年后也好。我还想和御剑一起来。”
御剑歪着头看他,皱起了眉,努力想要分辨出成步堂刚刚说了些什么。没太听清楚,看口型好像在说什么十五,二十……?是在说二十年后再一起回到这里吗?可是,他们两个人活在这世界上的时间,加起来都还没有二十年呢。那个时候,这里还会存在吗?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还会是朋友吗?
看着御剑的表情,成步堂紧张地咬住下唇。是不是御剑刚刚没听清楚,要再和他重复一遍吗?他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莽撞,明明他们昨天才说上话,几个小时前才成为朋友,就要做这么沉重的约定吗?还是算了,没听见也好。
然后他看到御剑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一个:“好。”
头顶一只鳐鱼掠过,在他们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
那天下午,两个小朋友一遍又一遍地坐上那个观光扶梯,手紧紧地牵着,直到闭馆的音乐响起。和来时不同,回去的车程很安静,小朋友都玩累了。御剑怜侍也不例外,和成步堂龙一靠在一起睡着了,梦里都是大片大片的蓝色。
小学校,每年的郊游地点基本不会变。第二年的春天,成步堂龙一一个人站在那个巨大的展示缸前想,如果时光能够回流,他想要回到那个下午,把那句约定好好地、贴着御剑怜侍的耳朵再重复一次。
这就是小小的成步堂龙一从这个水族馆里学到的第一课:好梦由来最易醒。越是美丽的事物,越转瞬即逝。
-24-
衰落的迹象无处不在。
检票员似乎都没有想到会有人来,上下打量他一眼,挥挥手直接让他拉开侧面的小铁门进去。一旁的闸机早就坏了,隔板卡在中间一半的位置,永远地凝固在工作的最后一秒。
狩魔当然不会允许他跑到这种地方来无所事事,而在噩梦结束之前,他也不太愿意主动接触亲手尘封的过往。所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但这里的一切陈设几乎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正因如此,当他走在那些空旷的路上,仿佛还能听见欢乐的声音在那些废墟上回响。那些树篱曾经是小动物的形状,蓬松明媚,缀满鲜花,现在只剩一些残枝败叶,勉强依附在钢铁骨架上;旋转木马的眼睛失去光彩,昔日闪亮的毛发也斑驳脱落,虽然它们本来就无法跑出那个华丽的圆圈,但最后一次跑起来也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至于海盗船,旋转杯之类的设施,看起来控制室都已经改成了小卖部,但如今也是门窗紧闭,只能从褪色的价格牌上推出这一切变迁。
记忆中的一切以这样衰败凋敝的姿态重现眼前,却并不觉得这里鬼气森森。相反,他的心头涌上一种近乎怀恋般的感情,以及一点点庆幸。如果明天就要与这一切永远地告别,就算是衰老的姿态,今天还算再见到一次了。
他记得成步堂怕高,所以那些游乐设施当年他们都没怎么玩,让他们消磨掉一整天的是眼前这座水族馆。十五年过去,它的名字早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但它仍然是这座乐园中最顽强地抵抗着遗忘的地方。
说起来,今天为什么到这里来了?
其实他很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交接掉手头上的工作,给刑警放了个假,再准备好一张字条。未竟的事应该只有草稿箱里的那条短信,只有收件人,没有内容。光标在文本框的顶格闪动,闪动,前进几个字符又退回去。那张字条的宣告对象是对于“追求完美的魔鬼检察官”而言作为外部的世界,成步堂龙一并不属于其中。他觉得自己应该额外给他留一些东西,作为他不属于其中的证明。
你是特别的,唯一的,造成这一切的。
可是我唯独无法对你开口。
手机的屏幕熄灭,倒映出一张沮丧的脸。最后还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即使他并不这么认为,但从外界看来,成步堂龙一还是被划在了外面。所有短信都分门别类做好标记的界面上,草稿箱上的那个“(1)”像一根刺,令人难受,无法拔除,预计也会在异国的九百九十九个下着雨的夜晚里让他疼痛得难以入眠。
拨通电话订票时他的心情仍然沉重,直到电话那边的女声跟他再次向他确认:“请问确定是x月x日起飞的航班,对吗?”
这个日期……
“先生?”
“不好意思,可以往后推一天吗?”
他的计划表就这样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冲动往后挪了一天,为此还打了好几个越洋电话修改后面的行程。他对自己说,这可不是对小孩子的诺言抱有什么期待,只是想要在彻底离开之前再看一眼过去的自己而已。
所以现在御剑怜侍正站在最亮的水母缸前,看着透明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眼前破裂。这里很安静。室内的光线被控制在了最低限度,呆在这里好像连时间的流速都会变慢。这些生物的寿命很短暂,在自己不在这座城市的这些年里,怕是已经演绎了无数次死亡与新生的轮回,可是这里还和记忆中的景象一模一样,像用短暂的生命造就凝固的时间。人的寿命比鱼长得多,但十五年后再次造访这里的他,却已经变成了和那个九岁的小男孩完全不同的大人。
他就这么站在玻璃前发起呆来,满缸的水母在他眼中散成一个个模糊的光点。思绪杂乱无章,漫无边际,他想到某些莫名其妙的电影桥段:女主角来到无人的洗手间以躲避令人疲惫的宴会喧闹,洗完脸抬起头,在镜子里发现了门外闪闪发光的鱼缸。她被鱼缸吸引,然后透过热带鱼与水草的间隙,与鱼缸另一侧的男主角对上双眼,此刻背景音乐里的深情女声正唱到被爱神一箭穿心的感觉。鱼缸那边的人微笑着说了什么,可是什么都听不见,追问的话还没说出口那个人就消失了。到底有哪个思维正常的人类会在洗手间门口放那么大一个玻璃鱼缸?这太可笑了。
荒谬的想象让他轻笑了一下,双眼重新聚焦,然后看见了玻璃那边的成步堂龙一。
“好像没怎么见过你发呆的样子,”没有消失在玻璃的另一端,成步堂笑了两声,走到他面前,侧身靠在鱼缸旁:“嗨。”
御剑茫然地看着他。想要逃离,想要上前,各种矛盾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打架,就连身体都不知道该用多巴胺还是肾上腺素把他的心跳拉快,最后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呆滞。
这很不御剑怜侍,但对另一个人来说很新鲜。成步堂忍着笑在他眼前挥了挥:“怎么了?”
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啊,好像是为那对姐妹洗清罪名的时候。当时很险,他在写辞呈的时候并没有预料到两个人的突然到访,更糟糕的是辞呈的内容后来还被成步堂看到了,差点以为计划暴露在了最应该隐瞒的人面前。御剑知道,就算成步堂开口阻止,他也会坚定自己的选择。但是,以这样的方式从成步堂身边离去本来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不想再加上更多的痛苦了。好在最后对方也并没有推测出他接下来的打算。所以那个洋溢着胜利喜悦的夜晚,他把满身酒气的成步堂从自己身上扯下来向他道别,成步堂也摇摇晃晃地笑着向他回了一句:“拜拜!”那是他精心设计好的愉快离别,眼下的情形才是不应该发生的。所以,尽管会显得他反射弧非常长,但他还是问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和你的理由一样。”不像御剑那样内心纠结了五百个来回,成步堂的回答简短而迅速,理所当然。然后他自然地拉起御剑的手腕,走向那个最大的展示缸:“你知道我们有多幸运吗?今天是这个水族馆营业的最后一天,明天这里就要开始拆了。”
他们再次并肩站在那片巨大的蓝色前。在这个寂静而空旷的旧水族馆里,这片水体沉静缓慢地呼吸,平静地迎来终结的时刻,他们是唯二的见证者。他们再次并肩站在那片巨大的蓝色前。很奇怪,明明和九岁时相比,他们都已经长高不少,成为了大人,但这片蓝色反而显得更空阔了。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有那些人造的礁石还和当年一样,鱼已经变得很少很少。空,意味着什么都没有,也意味着什么都能看见。于是一个人看见昔日的繁华与欢乐,另一个人看见未来并不遥远的死亡。
“这是我在这里学到的第二件事,”成步堂转过来笑着看他:“一些我以为永远失去了的东西,最终会以另外的方式回到我身边。”
御剑怜侍忽然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了。
脑子里面只剩下这一件事情。急切,甚至绝望,好像再不做这件事世界就要崩塌。于是他把成步堂按在玻璃上,闭上双眼,让自己沉入那片蓝色之中。这是一个完全自私的举动,他没有考虑过后果,他会被推开吗?会被那片蓝色拒绝吗?当他分明地感受到了那片蓝色先是颤抖,然后接纳他的时候,身体深处泛起一道甜蜜的电流,从嘴唇一直延伸到下腹。随后腰侧也被人搂住,另一只手的触感逆着脊背往上,停在他的脖颈后。他暗暗地希望那样的力道说明对方也像他一样情难自抑,更希望借此更深地让自己沉溺在那片蓝色之中。如果这也是什么爱情电影的一部分,就算此时此刻有背景音乐在唱着什么,拥吻着的二人也绝对听不见,他们的耳边只有彼此的心跳轰鸣,以及舌尖被触碰时,御剑喉中难以压抑的小小呻吟。就一直这样吻下去吧,他想,明天永远不要到来也可以。
“铃————”
小小的幻境破碎,他们再一次回到这个老旧的水族馆里,只是多了刺耳回荡着的电话铃。是御剑先后退的。唇边还牵着银丝,两个人都微微地喘着气,同时从对方脸上读出了意犹未尽。成步堂单手挂掉通话,再次吻了上去。这次他彻底将御剑拥入怀中,十指相扣。御剑觉得自己被那片巨大的蓝牵引向更深的水底,与他融为一体,再也不用分离,正如他所期望的那样。
“铃————”
可是电话再次不合时宜地响起,这次两个人像触电一样猛地分开了。“啧。”成步堂皱着眉,不耐烦地再次摁掉通话。“抱歉,我——”
“铃————”
“接一下吧。”御剑说。
“可是……”
“没关系。”御剑移开了目光。幸亏这里暗,脸上烫得跟发烧一样。
电话那边的声音焦虑而急切。“什么?这个时候?!”成步堂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行,我明白了,半个小时后到看守所。”
“抱歉,是委托人。似乎是检方那边调查出了更新的证据,我得过去一趟。”成步堂顿了顿,轻轻叹了口气,为什么偏是今天?
“御剑,我……”成步堂沉默几秒,刚要开口,手机又响起几条短信提示音,他看了一眼消息概要,眉头锁得更紧:“啧,只能下次再说了,我得走了。”
“快去吧,你的委托人还在等你。”御剑说。
成步堂点点头:“好。”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展示缸中央那条早已停运的扶梯,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大喊道:“我们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明天可以吗?”
摇曳着的蓝色水面之下,御剑向他挥了挥手,他好像看见御剑在微笑。
那就明天吧!明天一定要好好地把这些年地感情说出口。成步堂想着,将水族馆抛在身后。
好想快点再见到你。
可是第二天,他搜索所有的报纸,没有任何一家报纸报导了知名检事的遗书,也任何没有一家报纸,报导了那间水族馆正式结束营业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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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荫下,男人大剌剌地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呼吸平稳,针织帽扯下来挡着眼睛,看起来睡着了。
御剑怜侍有些心情复杂,自己是不是应该换件衣服再过来?虽然他很少穿,但衣柜里总归有一两件T恤。随后他又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有点羞愧,自己刚刚的想法无异于“应该和现在的成步堂龙一再相配一点”。可他们又不是情侣,更不是夫妻,顶多算是有过一些暧昧纠缠的……挚友吧,哪里来的相配一说?然后他又想到从前那件蓝西装,平价,有些皱,带着一点拉面的味道。但就算是它,也和现在自己身上这件衣更长的深红西装不太配了。
他们都变了很多。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但御剑怜侍依然对这些变化有些手足无措。
“一直这样盯着别人看很不礼貌噢,局长大人。”男人懒懒地开口。
“……你醒了多久?”
“我没说过我睡着了啊,”他把帽子扯上去,打了个呵欠:“我在等人。”
“这不是等人的样子吧。”
“我以为他不会来的。”
“……他当然会来,这是约定。”御剑顿了顿:“而且你也来了,就算这里已经变成这样。”
长椅对面是一座早已被人忘记名字的游乐场。售票处的窗口被发黄的报纸贴上,标识牌流下黑色的污渍;灯牌碎了一地,被杂草淹没;大门的栅栏被木板钉上,从缝隙里望进去,能看到废弃的游乐设施。
“谢谢。”成步堂笑了笑:“作为回报,我请你看表演吧。”
成步堂起身,径直向游乐园旁的另一座大门走去,御剑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他轻轻踢了一下栅栏门,一道锈成了铁红色的锁链应声掉落,摔进杂草丛之中。
御剑扬了扬眉毛:“我觉得这算非法闯入。”
成步堂瞪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有门票的。”说着从口袋掏出一张纸塞进御剑手里:“你也有一张,所以进来吧。”
那张淡黄色的纸细细长长,中间有一只彩色铅笔画的蓝色海豚向他招手,手里还握着一根魔法棒,旁边是一行一丝不苟的大字:“xx游乐园水上剧场-表演时间:xx年-x月-x日”。就连副券的虚线都是笔直的,看起来用了尺子。右下角有一个蓝色的小礼帽涂鸦,似乎是制作者本人的一种署名。
“这是……?”
“你应该没见过这个。这是水族馆附带的海豚表演门票,入场儿童需要在10岁以上。你转学之后,我都是和矢张一起看的。”
“……最好还是不要放在那种地方吧,”成步堂斜着眼看御剑从大衣口袋掏出钱包把门票夹进去:“要是被别人发现检查局长和这种*伪造*的东西有关联……”
“伪造?”御剑轻笑一声:“我不认为。没有这张门票,我又要如何回到这里呢?所谓的伪造只是表象而已。”
成步堂看了他几秒,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随后两人在最中央的两个座位上坐下了。
这座剧场是环形的半露天式,中央是一个圆形水池。周围的观众席形成一个巨大的环,越往外围座位越高。在水族馆的全盛时期,这里座无虚席,欢呼与尖叫直冲云霄,想必是非常热闹的光景。可是后来这座剧场里的生气也逐渐流逝,消亡,最终成为一座寂静的遗迹。
有一阵子没下过雨了,水池里是干的,池子里只有倾泻而下的天光,和一些青绿色的苔藓状污渍黏在池壁上。观众席上没有光源,显得阴暗许多,这样看来,舞台在亮处观众在暗处的设计,和真正的剧场也有点像。但是今日没有演出,遥远的昨日也没有演出,未来大概也不会有。两个沉默的大人坐在观众席上,目光所及之处只有梦的遗骸。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发生,小小的他与小小的成步堂,或许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伸手去接海豚跳跃时飞溅的水花,然后一同欢笑。
御剑决定打破这片沉默:“你在调查的那件事有什么进展吗?”
成步堂摇摇头。
“不用灰心,现在已经收集到了一些零散的证据,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而且我这边也在派人跟进。”
“放心,我是不会放弃的,每天都有在好好照顾美贯,好好打我的牌。只是——”成步堂轻轻叹了口气:“有时还是觉得,夜晚有些太长了。”
他不曾怀疑过真相大白之日的到来,因为那是他一定要亲手夺回来的东西。可是证明了清白之后又该何去何从?成为律师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还有重返法庭的必要吗?
“所以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好消息。”御剑清了清嗓子:“我从一些内部渠道听说,这座水族馆即将翻新重建,过几年应该就会重新开业了。”
但成步堂并不如他预期那般为这个消息欣喜,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也许是个好消息吧。”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想到你那天说的话。你是对的,那些东西总会以别的形式回到身边。”
“我有说过这种话吗?不太记得了。”
“……那一年突然离开的事,我很抱歉。”
“那件事?不是早就说过原谅你了么,怎么还在介意。”成步堂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有的东西,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就算能够再回来,这里还有人需要它吗?这么多年过去,早就出现了更新、更大的水族馆,还有人会记得它的名字吗?”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更何况,已经有那么多人见过了它衰落、潦倒、被遗弃的样子。说不定许多人就盼着它彻底被遗忘,毕竟见证耀眼走向湮灭的机会可不多啊。”
“但是……但是还有很多人会需要它。它不一定需要成为最大的,或是最豪华的,它的存在本身就能够为许多人带来幸福。”
“要说带来幸福的话,也不一定非得要重开水族馆吧。我看这个地方现在这样就挺适合堆堆杂物或是大型垃圾之类的,那样也算给人提供了些方便。”
“才不是!”御剑的声音忽然拔高:“它必须是水族馆,因为,因为……”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因为**我需要它**,我需要那座有着蓝色鱼缸的水族馆!就算这样的想法很自私也好,”他偏过头去,灰色的刘海挡住了眼睛,成步堂看不见他的表情了,手上却传来温热的触感。“我也希望你能回到我身边。”
一秒,两秒,成步堂没有回握他的指尖,御剑已经想要逃跑了。很好,多年以来这段暧昧不清的关系终于被他彻底搞砸。但他已经不是一言不合就坐飞机逃跑的任性检事,堂堂检事局长必须正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即使是一塌糊涂的告白。在他将红透的脸转回来的瞬间,成步堂的表情却很是滑稽,和御剑对视的瞬间,他终于憋不住笑了,与他十指紧扣:“你啊,怎么比当年还要胆小了?”
他们短暂地停止了交谈。
再分开时,成步堂一脸无奈地敲了敲御剑的镜框:“这个东西真麻烦啊。”
“又不是我想戴的。”御剑小声地嘟哝。“成步堂龙一,再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
- ?? -
“为了欢庆我们的老朋友再次回到大家身边,今天的这场首演,我们请到了来自成步堂万能事务所的魔术师成步堂美贯小姐,来为大家献上一场精彩的暖场魔术!什么?噢,补充一下,他们的主营业务是法律诉讼——”
身披蓝色斗篷的女孩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来向观众席行了个礼。弯下腰时,身后的帽子君突然弹了出来,也鞠了一躬,惹得观众席上一片惊呼。不过,欢呼与鼓掌声对于这偌大的环形剧场来说还是有些稀薄。作为重新向大众开放的第一天,观众席并没有坐满。在掌声中,来自中央最后一排的声音格外突兀,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男人的欢呼声快占了一半。
“来,请大家看这位小姐手上的道具。哎!这不是我们旧馆的门票吗?”主持人将那张淡黄色的纸片高高举起,展示给前排观众:“这东西怎么说也有一二十年了吧?真稀奇呀,这说不定已经是市面上能见到的最后一张了,应该是魔术师小姐的传家宝吧——哎哟!”
观众们与主持人一同发出惊呼,原来是主持人手一滑,把那张宝贵的纸片滑进了水里。小女孩惊讶地捂住了嘴,望向观众席。随后又扶了扶礼帽,恢复镇定。“美贯小姐,能不能施展你的魔法,挽回一下我的过错吧!”
只见她摘下帽子抽出一根魔杖在水池边缘敲了敲,然后向空中奋力一挥,彩色的丝带与礼花在空中划出一道轻飘飘的弧。仿佛应了这道彩虹的召唤,他们身后的水池里缓缓游出一只海豚。
“我能够施展魔法,让这张门票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但是它不能再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了。海豚小姐,请你帮我将它送到最应该拥有它的人手上吧!”
海豚潜入水池游了几圈,随后猛地跃出水面,往观众席上甩出了一个飞盘似的东西。有的人试图伸手去接那高速飞行的物体,有的人抱住头避之不及。最后一排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红色西装的男人缓缓举起手,只听啪的一声,那只飞盘已经牢牢地握在他手中。就连主持人都忍不住为男人沉着的动作低低赞叹。
“嗨,这位红色衣服的先生!海豚小姐已经把幸福送到了您手中,请您打开钱包看一看吧!”
在全场的注视下,他站起身,从西装内侧掏出钱包,抽出了那张淡黄色的门票。
音乐响起,水池中水上芭蕾演员与海豚的共舞让人眼花缭乱。终于没有人再拿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边了。
“手很痛吧。”成步堂笑嘻嘻地说。
御剑白了他一眼:“下次你来。”
“那不行。这可是美贯想要亲手送给你的、幸福的重量啊。”
第三课,幸福要用双手好好接住。
座椅下,他们的手紧紧地牵着。属于两个小男孩的、不存在的遥远夏日,在此刻化为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