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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前气温还没完全降到足以称得上舒适的范围,到了中午温度最高的那段时候,总会有莫名的热意在菲利克斯心中升起,像是某种烦躁不安的弱酸气泡泅游上浮。菲利克斯的父母去乡下帮他的外婆准备南瓜节去了,于是柏林的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人,除了时不时过来看看菲利克斯死了没有的表姐。反正也无事可做,菲利克斯打算趁机在家里开派对——他首先要网购塑料蜈蚣或是绿色粘液,再装扮成瘦长鬼影都市怪谈。但当菲利克斯在决定派对人选时,他犹豫要不要邀请他的美术史作业搭档,毕竟这个新熟悉的伙计并不算什么合得来的好朋友。
菲利克斯本来和另一个朋友约好完成美术史的作业,但那个背弃友谊的家伙在期中之前要转学去科隆,眼下唯一没组队的只有班上那个独行侠沃尔夫冈·博格达诺。菲利克斯不是什么循规蹈矩尽善尽美的万事通,能糊弄完作业对他来说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不管怎样他只能找沃尔夫冈帮忙了。沃尔夫冈大部分时候都是不怎么起眼地坐在教室后排,菲利克斯第一次注意到他还是他顶着肿得惊人的眼眶来到学校。早课时候准备来讲无政府主义的文格尔先生吓坏了,拽着沃尔夫冈就往外走要带他去医院,但沃尔夫冈说他不过是骑车来的路上摔了一跤,伤口会自己好的。
“你真的够硬汉,那看起来痛得跟被液压机碾过一样。”菲利克斯转过头主动搭话道。
“还行吧。”沃尔夫冈的眼眶已经塌了下去,眼周青黑一片,菲利克斯怀疑他的眉骨已经碎了。
“不需要处理吗,我是说你的伤口?”
而沃尔夫冈耸耸肩膀,没继续说话——他本来话就很少,菲利克斯基本上没怎么听过他的声音。于是这就是他们真正的第一次交集。
沃尔夫冈看起来就是个典型的德国人,沙金色的头发,方正而锐利的下颌,坚定的眼睛,以及缺乏幽默感的性格。菲利克斯觉得沃尔夫冈就像那种一手拿着念珠一手倚靠拐杖的老太太一样难以相处。
在早饭之后去找沃尔夫冈的路上,菲利克斯一直重复练习着“你好,愿意和我一起完成美术史作业吗”“兄弟,我是你未来的合作伙伴”“我看到你还没组队,而我也刚好还缺个搭档”这样的种种说辞。
拥挤的人群是忙碌灵魂的集合。教室里臭烘烘的,味道像是几只夏天的蝙蝠死在阁楼里。菲利克斯绷紧那张细长的窄脸,试图让它不露出什么太蠢的表情:“美术史……”
“小组作业吗?”沃尔夫冈从超级英雄漫画里抬起头来。
“对,我之前的搭档……”
“他要走了,不是吗?”沃尔夫冈又补充一句,“好啊。”沃尔夫冈的表情是理所当然的认可。这是菲利克斯头一次见到他这样相对生动的表情。
过程不怎么符合菲利克斯最初的想象,但好在结果没有搞砸。沃尔夫冈看起来不像是能靠谱完成作业的人——菲利克斯承认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但他们还是在作业截止日期之前顺利地提交了,这简直完美得像是甜甜圈上的糖霜淋面。事实上,菲利克斯本来想在某个周末到沃尔夫冈家讨论下阅读书目,但沃尔夫冈相当严肃地拒绝了他:“你不会想到我家去的。”菲利克斯也不会打探太多,因为他非常清楚,他与沃尔夫冈的关系就仅限于美术史作业了,像是某年冬天在滑雪场遇到了相当聊得来的伙伴但你知道这份友谊会和雪一起化掉因为这样的交集本来就是一场临时的花车庆典。
人们总觉得德国人是世界上最无趣的那一类,但实际上他们有相当多的娱乐消遣,譬如卡丁车,譬如冰球或是斯诺克。放在以前,菲利克斯绝对不会想到自己将和沃尔夫冈这类人成为朋友,直到后来某次体育课,高年级的那帮大个子们一脚踹飞了他们的球,球又继续砸穿了排房地下室采光窗的玻璃。那枚从器材室借来的足球是用菲利克斯的名字登记的,再加上高年级学生早就跑得没了影,于是校长几乎是拎着沃尔夫冈和菲利克斯的耳朵把他们教训了一顿。
“那群混球会付出代价的,我发誓。”沃尔夫冈咬牙切齿地说。
“天哪沃尔夫冈,别惹他们,我怕死。”菲利克斯皱起脸。
“万圣节之前想找点真正的乐子吗?”——但他的语气平静得就像在说“这是我外婆做的肉桂星星饼干,想要来一块吗”。
以前沃尔夫冈从来没讲过自己是为什么会撬锁的。
“你会撬车门?”菲利克斯吃惊得像是要把自己的舌头咽下去。他觉得空气中像有肾上腺素,将他的狂热传染散播。
“简单极了,”沃尔夫冈把撬棍伸进车边,“看着!”当他们缩在车侧听见车门弹开那清脆的声音时,菲利克斯心中某些邪恶的部分像碳酸饮料一样起伏,他看了一眼沃尔夫冈,而沃尔夫冈也侧脸看了一眼他。共振刻下的烙痕是毁灭性的,连带着神经也耸动,仿佛散弹枪留下的弹孔印迹不会消失。
兴奋的情绪让体温升高,呼吸也加快,像是脖颈缠上绳索每时每刻都在收紧。菲利克斯激动地眨着眼睛:“这真的爽爆了,要我说,你大可以用这项技能好好赚一笔。”
“这不重要,听着,别摘下你的手套!”沃尔夫冈紧紧盯着菲利克斯的眼睛,“我们把这撬开,把那些值钱的拿出来,再把三元催化器给锯下来。这会显得像是偷车贼干的,警察就不会再把注意力放到我们身上。”沃尔夫冈用气声说,声音就像打开汽水易拉罐时二氧化碳“嘶”地冒出来。
“你觉得他们大概多久会出来。”
“我猜至少要等到凌晨了。”沃尔夫冈的眼睛里闪着吊诡的复仇的光。
“我实在是很期待他们看到车现在的样子。”
“我也是。”有些该死的家伙就像老鼠的粪便牢牢粘在墙角,这是他们罪有应得。
“我打算准备一个万圣节派对,你愿意一起来吗?”菲利克斯感觉自己有些舌尖发麻,就像尝到过分甜腻的糖精那样,“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沃尔夫冈犹豫了一阵,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菲利克斯几乎以为他要拒绝自己了。“我或许会迟到一会儿。我得等我妈睡着了再溜出来。走吧,我们别在这里继续呆着了,找个另外的地方坐坐。”
“你干的每一件事都出乎我的意料,”菲利克斯气喘吁吁地跟上沃尔夫冈的脚步,又继续说,“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度过的最刺激的一天。”
沃尔夫冈不以为意地提起背包:“因为过去我爸总是会把我和我妈锁起来。”
“天哪,”菲利克斯倒吸一口气,“那现在好些了吗?”
“他死了。最近的事。”
“这个时候我是不是不应该说‘我很抱歉’这种话?”
“反正就是死了,至少日子变得好起来了。”沃尔夫冈的喉咙里发出轻微而愉快的声音。
菲利克斯挠挠头,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那祝贺你。”
他们弓着腰穿过街道,拐进一条旧巷口,顺着楼外的消防楼梯爬上了顶层。到了晚上,风里已经有了劲急的凉爽,微风把碎发推到脑后,也带走了扒在额头上的细汗。废弃钢筋堆了满地,菲利克斯一脚没踩稳差点绊倒,又被沃尔夫冈扯住手腕提了过来。惊险之余,菲利克斯忽然由那一小片接触的皮肤感觉到他们的心脏正在以相同频率跳动,像是有某种弹性的能量冲击,让皮肤下的血液也沸腾起来。
他们对视一眼。菲利克斯尴尬地笑了一下来掩饰自己差点摔得很惨的事实,而沃尔夫冈说:“你吓了我一跳。”
“幸亏你拉了我一把。如果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沃尔夫冈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耳朵发红地蹦出一句:“好吧。”
菲利克斯乘胜追击,兴冲冲地跳到了沃尔夫冈前面:“我早就想说了,沃尔菲(wolfie)怎么看都是个很有趣的名字,明明看起来像狼(wolf),但听起来却像狗(woof)。”
“没经过别人同意就起外号可不是什么很礼貌的行为。”
“抱歉。”菲利克斯讪讪地说。
“但我勉强允许你这么喊好了。”沃尔夫冈拍拍菲利克斯的肩膀,发出短促的笑声,然后快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