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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府中后院一片混乱,急匆匆赶来的大夫,半夜被惊醒的卞夫人,被喊去煮药的婢女,院外守着的府兵,鸡飞狗跳,嘈杂混乱。
潘樾被仓皇安置在就近的院子了,脖子被割了太多下,不缝针的话血根本止不住。大夫有些犹豫的看了一眼卞夫人,美艳妇人长叹一口气,“把命保住,其他的以后再想法子。”
她低头看了一眼生死不知的潘樾和呆呆跪在潘樾床前一言不发如同痴儿的林淮,“又是何苦,司空岂会容不下一个孩子。”
谁又知道这句话里的孩子是指终究胎死腹中的幼子,还是这幼时丧父少时丧父的少年呢。
潘樾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判断不准自己是昏了几个时辰还是几日。他抽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才看到伏在他床边睡过去的阿隼。他的轻微动作惊醒了少年,林淮揉了揉眼睛,看着醒来的潘樾,惊喜地想去给他端杯水,因为脚麻了还踉跄了一下。
门口守着的婢女听到动静,刚想进来就被潘樾哑着嗓子支走,“去端两碗白粥进来。”
林淮撇了门外一眼,给潘樾垫了两个枕头,一点一点的喂他喝水。他有千般疑问在心里,却半句问不出口。
他该问什么呢,阿嫂他们说你同意嫁给曹操是不是真的?阿嫂你为何要剐颈自伤?阿嫂你是不是不要阿隼了?
他又有什么能问的呢,以林淮的聪慧,早从七零八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他咬着牙,怕自己的愧疚把自己淹没,他甚至不敢在触碰潘樾还高耸着的肚子。他知道那个孩子还活着,但可能明日,可能后日,终会因为没有母体信香供给,化作一谈血水。
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叔叔?
用长嫂和侄子的血和屈辱,去换自己一条命吗?那还是人吗?
阿嫂,他想说,我不怕死的,阿隼半点不怕死的。林氏儿郎活应该堂堂正正的活,死也是堂堂正正的死。
“阿隼,”潘樾有气无力的靠在床头,脖子被白色纱布裹的严严实实,也还能露出里面被血渗出来的零星红色。他脸上几无血色,只有泛着紫的嘴唇。
林淮的手都不敢用力捂着他,深怕稍一用力,他唯一的亲人也跟着一起碎了。林淮想应下,张口的时候才发现他抖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像幼犬一样依偎到人怀里,死死地拉住了潘樾的衣角。
潘樾无奈地笑了一下,把自家孩子搂进怀里,像小时候那样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他的头。他伤在脖子,虽然不至于影响声带,但是说话的时候总是要扯着肌肉生疼,但是他却不想瞒着林淮。
林燮死了,林殊死了,林氏终究只能让林淮撑起来。
“阿隼你听着,嫂嫂不会死的,也不会让你死的。”
“曹操杀我们,师出有名。他既以你兄长谋反为名,在庐江暗杀他。现在哪怕要将我们林氏满门抄斩,也有理由去堵别人的嘴。但曹贼想要我,却不可强娶亡将之妻,汉庭上下这泱泱的目光都盯着他。天下谋臣可以此游说各地守城,曹操此人为人阴狠,欺人遗孀幼子。所以他想要我,只能让后宅之人诱之胁之。”
“阿嫂护不住你,但曹贼既然想要我明面上心甘情愿的入他后宅,就必暂时不会杀你,以此为质。只要能找机会让你离开许都,逐鹿天下依然有你的一席之地。”
“长林有一半的兵在景琰手里,以他的性情,绝不会负你兄长。对两位张大人,你可以情近之,以礼待之,以利诱之。内事可请教,外事不应放权。”
“我的玉佩你收好,以此为凭潘氏依然会支持你。”
“我们江东还是缺谋臣良将,倘若我们有当年吕布那般大将,你哥不会死在庐江。”
潘樾话说的不快,声量也不高,在牢里满身是血的癫狂痴痛被他收拢了起来,他像是交代后事一样把自己能想到的都掰开了揉碎了喂给幼弟。
“阿隼,嫂子不想逼你,”潘樾说到疲惫也不愿放下林淮的手,“你若孱弱,阿嫂定将你护在身边。但你自小聪慧骄傲,同你阿兄十成十相像的性子。本当鹰击长空,如何能让你盐车困良骥,田野埋麒麟。”
“而汉室将倾,民不聊生。你兄长与我的梦想是结束这乱世,不再连年征战,不再饿殍遍野。我们做不到了,你愿意去完成吗?”
曹操胁天子以令诸侯,打着汉室的口号,招揽天下英才。刃有两面,他手下臣子里必然也有自诩汉臣的清流。潘樾把话说的明白,林殊从来都是有推翻汉室的打算。他虽战死,志向犹存。
可是阿隼还这么小啊。就连林殊,十八岁的时候,也曾在灵堂崩溃大哭。
潘樾低头看着死死抓着他的少年,他一点一点的带大阿隼,于心何忍。但阿隼本就是雄鹰,如何可以陪他陨落在这种地方。他把阿隼的头发理齐,束到他耳后。
林淮从潘樾的怀里直起身来,接过潘樾尚带着体温的玉佩。少年人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撩起衣袍,跪在潘樾的床前,“隼愿承父兄之大业,定重振江东,收复天下,与曹贼势不两立。”
潘樾低头看着他,笑着应了一声好,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
“那阿嫂,你答应我,你一定会好好的活下去,活到我来接你回家好吗?你答应我,不要那么急着去见兄长好吗?”林淮抬头时眼里也蕴着眼泪,本就泛着绿的眼珠子在泪光里像两颗翡翠石。
潘樾不合时宜的想到林殊以前逗尚且只有五六岁的阿隼,说他的眼珠子同猫这般像,说不定是猫崽子,如果不听话就把他丢了,以后只能当只流浪猫,和野狗抢食。把小孩逗得哇哇大哭。
怎么那么大了,还是那么像呢。潘樾心里泛起了酸软,“阿嫂不会死的,我会在这里等着阿隼来接我,都说了,”他抬手刮了一下林淮的鼻子,“阿嫂要看你长大成人,娶妻生子。”
“不够,”林淮抓紧了潘樾的手,“还要看子孙满堂,天下归心,这样阿嫂才能去找哥哥,告诉他阿隼答应你们的事情都做到了。”
“好。阿嫂应你。”
婚期定在了潘樾小产后的三个月。卞夫人时不时的去探望一下潘樾,怕他又想不开。潘樾倒是收起了自己同她初见时的满身尖刺,只平平淡淡的点头,也没有表现的多么的悲痛和不甘。
他除了利用一切机会来给阿隼造一个能让他逃出去的局以外,对大多数的事情都十分的冷淡和漠然。
他已经亲手把自己最大的软肋舍弃了。再多的崩溃和疼痛已经随着那个成型了的孩子被他亲手杀死一起掩埋了。他想,等阿隼长大,他就尽职尽责,没有什么再需要挂记担忧的了。
他不是曹操的正妻,只不过是个要纳的夫人。并没有什么三媒六聘的大礼,但是婚期之前胭脂水粉,珠宝珍玩,陶瓷玉器,依然流水一样的送到他的院落。吉服也请了大师,绣以珍珠金线,极具华丽。
他像个娃娃一样任喜娘婢女将他拾掇打扮,面对面前人群眼里的惊艳和痴迷毫无反应,一定要让他有所表现的话可能只会嗤笑一声,再对着这身华服讽刺一句庸俗。
林淮来找他时亦对着这一身的大红只觉得刺目和痛心。
红得像是那天阿嫂的房间里一盆盆端出来的血水。他痛到连呼吸时肺都在烧灼,在房外彷徨得站着,听着潘樾忍不住痛时的呜咽。攥紧的手里鲜血淋漓。
他是来送嫁,也是来告别。待今日之后,他又要何时才能与潘樾再见?
林淮像幼时一样趴在潘樾腿上,潘樾平日里没有任何的脂粉味,以前开心了或者生气了会有淡淡的梨花香。现在他身上再也没有这样的香味了,只有那些呛水的香粉味,林淮心里骂了那脂粉店的手艺,平白污了阿嫂风华。
潘樾最后与他耳语今晚的计划和送他出城的人,等门外喜婆催促,才不舍得摸了摸他的脑袋,“阿隼,嫂嫂以后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要平平安安。我知你从小骄矜,在乎他人评价,阿嫂给你的最后一句就是,功过是非,从来都是胜利者写的。”
“阿隼,往前走,不要怕。”
喜娘引着潘樾往前。
美人着红衣,艳如朝阳,灿如明珠。他那般的漂亮,纵然冷着一张脸走进婚堂,也无人人心指责他不知礼数,只能叹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堂下前来祝贺的大臣们小声议论着,难怪一个二嫁坤泽能得司空如此重视,当真是容色倾城啊。
曹操牵过潘樾的手,不像寻常坤泽那般柔软,指腹有着薄茧。他听卞夫人同他说了潘樾自剐腺体的事,心下可惜,又怜他性烈。当下又把补药流水般的送到他的院落。
曹操牵起潘樾的手共同执起红绸,一步一步地前走去。潘樾目不斜视的往前走着,听着喜婆喊道,
“敬宾客——”
“行合卺礼——”
“行结发礼——”
“礼成——”
这不是潘樾的婚礼,他看不到对面的新郎和全场大臣推杯换盏,他看不到喜婆谄媚的笑容,看不到眼前的一切。
他只能看到十七岁的时候,他的少年郎笑的傻乎乎,当着金陵各氏族来宾的面大声对所有人说,“阿樾,我会让你每天都幸福,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他的六郎刚一礼毕就抱着他在双方父母前转了个圈,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让自己父亲更加看不惯这野小子。
所有想闹洞房的人都被林殊一人一拳的打出去,“嘿,就你们几个还想调戏我媳妇儿?胆子今天挺撑啊。”
是林殊霸道的在说,“阿樾既是林殊的一见钟情,也是他的青梅竹马。是他费尽心思娶回家的心上人,是他朝朝暮暮不离不弃的妻,是他想白头到老的一生所爱。”
是这个同样骄傲的小将军,把自己的心捧了出来,软化了另一个偏执的不肯认同自己坤泽身份的刺猬。有马一起骑,有枪一起练,有酒一起喝,有弟弟能把人薅过来一起带。潘樾的力气确实使不动他们林家枪,林殊就教他射箭。
“坤泽又如何,等上了战场,我在前面打,你在后面放暗箭,这岂不是天作之合。”
潘樾脸皮薄,从来没有告诉过林殊,“只要是能同你在一起,锦衣玉食我愿意,粗茶淡饭我也愿意,哪怕你成了囚犯,我要同你东躲西藏一辈子,我也是愿意的。”
他啊,从来不是金陵城里那个被世家们交口称赞的皎皎君子,泽世明珠。
他的温柔是被人拿爱,浇灌出来的。那人给的爱那般多,让他这样刻薄寡恩,偏执自负的人,都溢出了温柔。
酒过三巡,林淮装醉回了房,吐了扶他的小厮一身又把人骂走,装作大醉要就寝。
他迅速换了一身后厨杂役的衣服,趁夜色混在忙碌宴会的仆人中。按计划他会混在后厨,等清晨躲到送出泔水和送进蔬菜的车里,随接应他的人一起出城。
他低着头捧着空盘子,耳边传来细碎的议论。
“潘夫人真是漂亮啊,不知道在床上嘿嘿嘿。”
“可不是吗,司空都称醉回屋了,司空什么酒量大家还不知道吗?”
“嘿嘿,真喝醉了岂不是辜负这洞房花烛之夜,那么大个美人啊。”
林淮忍住心中想把这两人暴打一顿的冲动转身离开,他本应该往后厨方向去,却鬼使神差的拿了一壶酒往潘樾的院落方向走去 。
他熟悉的那间屋子门口外站着随时等候的下人和婢女,屋子里的红烛已经点上。他知道他不应当冒险,却忍不住走近,又走近了一点。
“不用酒了,你回去让后厨备着热水。”林淮唯唯诺诺的应着声,眼睛却向屋内飘着。“看什么呢小子,还想看新夫人呐?”
林淮急忙低着头,诺捏地说“都说,都说夫人像天仙下凡。”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又胆大包天的新来下人。
“那也不是你能看的,赶紧走。”门口的侍从可能今日心情好,没为难林淮,只是将他赶走。就在此时,屋内突然传来东西落地的响声和潘樾的闷哼声。
林淮失魂落魄的走向了后厨,接应的人看了他一眼推搡着他大声说,“赶紧去酒窖里看看,前厅要汾酒还够不够了。”
他一个人在昏暗的酒窖里等着天色渐亮的机会,脑子里潘樾那声闷哼却一遍一遍的回响在他脑海里。像是极痛,又像是掺杂着其他。
“阿嫂…”他低声的喃喃自语,消散在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