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莎士比亚从坐上马车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个好主意,本来顶多能载两个人的车,硬生生挤了三个人和一只鸡——没错,因为本杰明琼森非常坚持要把他自家养的鸡给他们共同的朋友带过去。活鸡用绳子捆了,但捆得不是很牢,一路都在抖落羽毛和发出惨叫。莎士比亚挤在马车座位的一角,和几乎贴在自己前胸的鸡大眼瞪小眼,在野路上颠得五脏六腑都要散架,发出长长短短的吁叹。
“我就不该信了你的邪,非要今晚赶过去。”莎士比亚埋怨说,“我本可以明早一大早自己叫个马车,从塔桥绕路去拜访。那边路好走很多。这马车再这样颠下去,你很快就要看见我中午吃的是什么了。”
“胡扯。车颠嘛忍一忍。朋友们都是今晚过去的。你明天过去,只能吃鸡架了。”琼森不为所动。
鸡听到了,嘶着嗓子又叫了一声且挣扎,几乎扯脱仆人布罗姆手中的绳子。莎士比亚敏捷地一低头,总算它啄下来的只是两根他所剩不多的头发,而不是他的眼睛。
“这真的不是个好主意。何况时间也太晚了。我敢说弗莱彻和贝尔蒙特不介意等我到明天的。”莎士比亚低着头说。
他的视线边缘,马车缝隙里透出的日光开始变得黯淡。他们是在下午场的戏结束后才赶出来的,《皆大欢喜》,莎士比亚自己演个配角,死在第二幕,但他作为演员名声在外,等在场外想和他聊天的观众还是很多。他多应付了几个观众,就出来晚了。天色阴沉,泰晤士河边下落的太阳蒙上了一层灰灰的罩子。威廉·莎士比亚从来不爱出游访友,何况要去伦敦市郊,路况糟糕,天色昏沉。这次为了他的两个好朋友——年轻的弗莱彻和年轻的贝尔蒙特乔迁新居——的缘故,他觉得自己下了血本了。
仆人布罗姆很贴心地给他递了块破布以备呕吐之用。
他们快到新居的时候莎士比亚只恨自己把演员的行头扔在了剧院——镜子!他连面镜子都没带头发都没法梳!他灰头土脸地跌下来,立刻看到光彩照人的约翰·弗莱彻站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招待客人。弗莱彻面容清秀,二十六七岁,皮肤白皙脸颊上带着一点红晕,穿着深色的简单衣裤,大概是猎装,很衬他一头红棕色的漂亮卷发,可是他腰间短剑剑柄上的绿宝石,却出卖了他是个有钱人。莎士比亚往旁边挪了两步,给身后像水桶一样砸下马车的琼森(和鸡)让出位置。只见弗莱彻对着莎士比亚不认识的一个贵族朋友,轻声说了句什么,逗得对方哈哈大笑,他拍着朋友的小臂,一抬头看见了莎士比亚。
那效果仿佛春日的阳光透过新生的嫩叶,明亮的欣喜在弗莱彻眼中绽放开来,他高声叫道“威尔!老威尔!”,又说了句话让贵族朋友进屋去,自己便快步向莎士比亚走来。莎士比亚总觉得好像许久没看见他了似的,其实弗莱彻也就是最近两三周忙搬家,才在剧院后台出现得少了。弗莱彻拉起莎士比亚的手来,微微皱眉:“威尔,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琼森那混蛋带着你坐马车抄近路过来了?”
“说坏话前看看,我人在这里呢!”身后的琼森叉着腰,翻着白眼大叫。
“是啊,你那吨位,谁还能看不见你不成。”弗莱彻轻快地说,琼森刚要还嘴,他们身后突然一阵叮呤哐啷,琼森回头一看,和自己的仆人布罗姆一起骂骂咧咧去追那只逃跑的鸡去了。
莎士比亚忍不住笑出声来,拉着弗莱彻的手,道:“这房子位置倒是很好,我一路颠过来可算亲身替你证明了,倘若有什么清教徒缉查打牌或是‘败坏风俗的项目’,一定不肯这么远过来。”
“老威尔,你倒是一向实际。”弗莱彻笑道,拽着莎士比亚往旁边走了两步,指给他看远处环绕着房子、沿河的两条长长花圃,这个季节已经都打了五颜六色的花苞,但还没有开放,“弗朗西斯一开始就嫌这地方离城市太远。我呢,看到这条河和花圃就走不动路。弗朗西斯就跟我吵。他说,花只能开一季的,何况鲜花哪都能种,要买个划算长久的地方。我说,这季开败了我自己换个秋天的品种就行了!我就爱河上看花!好说歹说,还是凑钱把这儿买下来啦,我觉得很值,地方挺好,就是辛苦大家的屁股了!”
“其中有些人的屁股又比另一些人要更辛苦些。”莎士比亚顺嘴说,看到更多红晕爬上弗莱彻的脸颊,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平日跟一些粗人吵嘴信口开河惯了,捏了捏弗莱彻的手,找补道,“抱歉,我并不是说……”
“没事儿,没事儿。”弗莱彻停步,像咽下羞涩,眨眨眼目光还是带着戏谑,“反正今晚酒喝过三轮以后,感觉我和弗朗西斯床上那点事肯定都要被你们捅完了。”
“我们才站在一起说了四句话,话题就进展到如此地步。”莎士比亚说,“我不敢想象今晚会是什么场面。不过剧目要是没有黄色笑话,哪本也卖不出去。这样来看,你展现出了写作方面的巨大进步。”
“你是最好的老师。” 弗莱彻冲口而出,语气的真诚把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弗莱彻不是第一个来请教莎士比亚如何写作剧本的青年人,但他有着别人都没有的谦卑和专注。莎士比亚从前从不会把不是演员的人带进后台,但弗莱彻和“他的朋友”弗朗西斯·贝尔蒙特成了少有的例外。莎士比亚意识到有时他几乎把弗莱彻视同自己的儿子。
这样想感觉有些奇怪,莎士比亚赶快把这个念头挥出脑海。
正在此时,本琼森气喘吁吁地抱着鸡过来了,扯着嗓门喊道:“约翰!弗朗西斯人在哪?我得赶快把这只鸡给他送去!”
“别,等等,先放这鸡再活几天吧。”弗莱彻笑说,“弗朗西斯今天中午猎了只鹿,他现在还在厨房忙着料理鹿肉呢。再说厨房有点小,再一小会儿就要开饭,现在做鸡有点麻烦了。”
“你和弗朗西斯吃饭就是太斯文了。不,你们什么事都太斯文了。”琼森嘟嘟囔囔地抱怨。
“那么大一头鹿,肉可少不了你的。”知道琼森爱吃,弗莱彻赶快安抚道,“来,我带你们去餐厅。”
“哦对了,新家的礼物。”莎士比亚突然想起了,“我给你俩买了套瓷碗。不过今天过来路太陡了我怕跌坏,打算下次再给你们带过来。”
“太破费了。”弗莱彻说,听起来有点担心又深受感动,瓷器毕竟价值不菲,顿了顿又说,“欢迎你随时过来。”
莎士比亚点点头,在郊外的地上站了一会儿,他现在感觉好多了,内脏也不再翻江倒海了,天气暖和又清新,夕阳把一切都染上淡金色的光晕。他跟着弗莱彻和琼森往房子里走去,琼森的仆人布罗姆抱着一堆杂物跟了过来,弗莱彻于是放慢了脚步,轻声跟布罗姆闲聊起来,又给了布罗姆一小袋钱零花,莎士比亚想,弗莱彻总是注意关照每个他见到的人。
爱写讽刺剧的贝尔蒙特厨艺很好。莎士比亚把自己埋在一盆香喷喷的鹿肉里面时满足地叹息。不比王宫的手艺差。问题是每次去王宫演剧的时候——倘若能蹭上饭,席上又正好有鹿肉这种罕见佳肴的时候——莎士比亚仍然满脑子都是台词,紧张得要死,还时常身上撒了假血或者伪造了断肢,刀叉都不方便拿。哪像在这里舒服?
他的剧团同事,今天没上场演出的约翰·海明戈在和女爵玛丽·洛丝攀谈最新腰带扣的潮流,剧场总是要追逐当下的风尚。他的夫人瑞贝卡·海明戈则和贝尔蒙特的妹妹在交换购买便宜染料的渠道,最近几年剧团里服装采买都是她在负责。剧作家约翰·马斯顿想跟琼森搭话,但后者和约翰·邓恩喝酒作诗已经渐入佳境,理也不理。弗莱彻端着酒杯绕着桌子和人说话,现在正站在剧作家乔治·查普曼的座旁。
桌子的另一头,贝尔蒙特独自喝着酒,悠然自得。他不爱说话,除了和弗莱彻呆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很少成为众人的焦点。他生得老相,其实比弗莱彻还小四岁,高大,眼眶深邃,身上猎装和弗莱彻是同一套,但他穿出一种近乎军装的凛然感。早些时候,他和弗莱彻被众人起哄喝交杯酒的时候,表情严肃得像要上教堂。弗莱彻笑骂着去锤起哄的人,情绪激动却红了眼眶。
没有法律词语可以形容他俩的关系,他们也永远不会冠对方的姓,但朋友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席间讲黄色笑话的人倒是出人意料的少,不过这可能是因为在场的作家太多,笑话一落地就有同时被四个剧作家偷走的风险。又过了一会儿,弗莱彻过来把已经喝得微醺的贝尔蒙特拉过去说话,贝尔蒙特正式又有点拘谨地吻了女爵玛丽·洛丝的手,然后又行云流水地,吻了中年人约翰·海明戈的手。
包括瑞贝卡·海明戈在内的大家都哄笑起来,弗莱彻也觉得有意思,俯身跟贝尔蒙特咬着耳朵说了一小会儿悄悄话,有点遗憾地抬起头来跟大家宣布:“虽然我们很想把这个聚会变得更——罗马一点,也想传播那种年老之人和青年人的友爱,不过这个新家才刚布置好,也没对,呃,那种事情有什么准备。最近我和弗朗西斯搬家也太累,不能满足——这么多——的客人,还是下次吧。”
有人吹起口哨来,马斯顿喊了声:“一言为定啊!”
莎士比亚见这种胡闹的事见得多了,但很少在这么多人的场合,有些吃惊,默默举起酒杯挡住自己脸上的红晕。他留意到弗莱彻正在目光扫过餐厅,观察大家的反应,莎士比亚赶快埋头喝酒。
宴会一直持续到午夜才散。对自己剑术自吹自擂的琼森,坚持要护送女爵玛丽·洛丝回城,莎士比亚不好说什么,吃了个哑巴亏,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马车离开。他的同事约翰·海明戈见状,问莎士比亚要不要上他们的马车挤一挤。贝尔蒙特却出来说话了:“没事,威尔今晚住在我们这边就好。天亮了再走。”
“不会太麻烦吗?”莎士比亚来回看着弗莱彻和贝尔蒙特,他俩都圆睁着眼睛说“没关系。”,倒是贝尔蒙特的妹妹拿指头戳了戳莎士比亚:“你得弄点蜂蜡把耳朵塞一塞,他俩夜里的动静比海妖还瘆人。”
“那可是美丽的歌喉。”贝尔蒙特面无表情地说。
“再说了,实在不行的话。”弗莱彻没脸没皮地插话,“威尔,你可以把这种情节加到你正在写的那个发生在午夜宅邸的复仇悲剧里去,多么惊人的情节,多好的灵感来源啊。”
“你确定丹麦应该有海妖吗?”莎士比亚问。
午夜,莎士比亚自然睡不着。他太少来这种聚会场合,感官情绪都太受刺激,一闭眼就是。他举着蜡烛,挪到走廊上,想让夜风吹熄心头不该有的火焰,倒看到走廊另一头也有个身影拿着烛台正在靠近,莎士比亚举高了蜡烛看了看,长舒了一口气,不是弗莱彻。
来人是剧作家乔治·查普曼,今晚宾客里或许唯一年纪比莎士比亚大的人,也在这里留宿。蜡烛荧光映着他的白发白须,连脸也显得苍白了起来。他冲莎士比亚温和地笑了笑,轻声道:“也睡不着?”
“是啊。” 若不是忌讳对方比自己年纪大,莎士比亚一定会补一句,年纪大了,晚上不如年轻人睡得好。查普曼招手示意莎士比亚和自己找地方坐下说话。莎士比亚点着头答应。他一向很喜欢查普曼,只是多年来没什么机会认识。马洛以前总是说:“我要介绍你们俩认识。” 但从来也没成真,马洛……
一念及此,莎士比亚忽然意识到了查普曼是想找自己聊什么。
他们坐下,查普曼把蜡烛放在脚边,莎士比亚在脑海中匆忙慌乱地翻找,十五年了,如果他和马洛当初有机会在这样的春夜坐下谈谈,那将是十五年前的事了。但当时他们都顾着各自的事,没想过未来。
莎士比亚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查普曼说了两次,他才意识到查普曼在说话,他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请问你刚才是在说?”
“我说,年轻的弗莱彻和贝尔蒙特要这样过下去很不容易。”
“呃?” 莎士比亚一时没回过神来。原来查普曼不是要谈马洛。
“我很担心他们,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一种老人的担心。但你忍不住会想那儿有多少危险。” 查普曼直接地说,“倘若看到他们遭遇不幸的结局,我看过太多东西的心也将破碎。”
“如果你是说……男人和男人……”莎士比亚小心地说,“我相信他们俩的社会地位能使他们逃脱一般的鸡奸指控,何况如果有人想整治什么风潮,伦敦城墙内还未扫清的男妓妓院窝点会是更容易的对象……”
“我是说他们像这样生活在一起。”查普曼说,“多年都在一起。贝尔蒙特的诗最近很受赞誉,他俩合写的剧作一直在大卖。在伦敦城内他们也越来越有名了。但迟早会有人说,他们分享一切,分享衣柜,分享男人和女人,分享戏剧和生活,甚至,上帝要谴责的,一方做了另一方的‘妻’,你知道人们会怎么说。”
莎士比亚陷入沉默,他知道,问题从来都不是一些狂欢宴会上胡乱的爱抚,或者人们在关起门的卧室里偷偷做的事情。问题是以一种不可想象的方式生活。或许人可以像马洛,从来不反驳自己喜欢男孩的名声,恶名再多也不嫌重。不过,当年莎士比亚也只有二十八九岁,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能像马洛那样生活。
当初弗莱彻和贝尔蒙特说要住到一起的时候,莎士比亚没多说什么,一部分是因为他没意识到两个年轻人会走到今天这个程度。这座府邸不是一两个月胡闹的避世之地,而是三年五年甚至更久。
而如果他将弗莱彻与贝尔蒙特看作——就算不看作自己的子嗣,至少是看作自己的亲族,他怎么能坐视这样两个年轻人承受恶名。
“那我们会保护他们。”莎士比亚脱口而出,“所有人,我们来过这座郊外宅邸的人都会对听到的看到的一切守口如瓶。我明天回去就会和其中一些人谈谈此事。”
查普曼显然对他的回答有些意外,怔了一会儿说:“也只能这样了。”
他俩在黑暗的走廊里相对沉默许久,各自一肚子心事,还剩的酒意也都醒了,一阵夜风吹来吹熄了莎士比亚手中的蜡烛,但查普曼手里的蜡烛还亮着,查普曼轻声说:“如果马洛能活着看到弗莱彻和贝尔蒙特还有你这样,他会高兴的。”
莎士比亚不知道“还有你”是什么意思,只能回答说:“我觉得他会的。不过有时候我觉得幸好他不在了,弗莱彻要是认识他,不知道会被他带得有多疯。”
查普曼笑了起来,他站起来,转头看看这里离莎士比亚的卧室也不太远,知道莎士比亚能摸黑自己回去,就跟莎士比亚道了晚安,拿着蜡烛回房去了。莎士比亚在黑暗里原地呆了一会儿,也打算回去睡了,他摸着墙壁挪到自己的房门口,向前蹭了两步,猛然在黑暗里扑进了一具温热肉体的怀抱。他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弗莱彻在他耳边说,“威尔,没想吓着你。我本来想来看看你睡没睡。”
莎士比亚把他推开一点,有点语无伦次:“约翰,我,贝尔蒙特他……”
弗莱彻退开一步,在黑暗里防备地举着手,对待莎士比亚像对待一只受惊的母鸡:“呃,抱歉威尔,吓着你了,我们坐下来说话?”
莎士比亚定了定神,点点头,弗莱彻走到床头在黑暗里摸到了火柴,重新把蜡烛点燃了,他在夜里轻薄得像一只幽灵。莎士比亚坐在床边,比着尴尬的手势示意弗莱彻在床的另一头坐下。
“抱歉……”莎士比亚和弗莱彻同时说,然后同时闭嘴。
“抱歉。”莎士比亚又说,“我不太擅长,我是说,我很少经历这个。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喜欢男人的人喜欢的都是雌雄莫辨的青年。” 他意识到自己越说越错,可悲地找补道,“我是说,我后来知道不是那样。但是我觉得不管男女,要靠近这样一副残败躯壳都需要勇气。”他在自己身上胡乱比划,“所以我很意外,我有点吃惊……”
“威尔。”弗莱彻叹了口气,“你总是演老年国王,我们因为你脾气好叫你老威尔,这并不代表我们都觉得你已经风烛残年了好吗?”
“呃。”莎士比亚说。
“而且那时候我们也将爱你。”弗莱彻镇定地说,“重点是,天哪,你不知道很多人都想要你吗?”
莎士比亚茫然地摇摇头。
“好吧,那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就好像要举起一面镜子,指给你看你自己的种种美妙之处。不过首先。”弗莱彻指了指莎士比亚身边的位置,“我可以坐过来一点吗?我真的在问。”
莎士比亚点点头,主动伸出一只手去,弗莱彻握住了他的手,坐在他身边,烛光把弗莱彻的身影在墙上打下巨大的轮廓。
“我和弗朗西斯聊这事断断续续聊了有一段时间了。”弗莱彻承认,“我比较乐观,但弗朗西斯说,‘威尔好像不太熟悉这种事,你要是邀请他来家里作客,晚上我们两个一起出现在他的卧室里,他可能会吓得跳窗逃跑’。”
莎士比亚觉得自己不会跳窗逃跑,他只会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
弗莱彻摸了摸他的手安抚他:“总之,你知道,我和弗朗西斯的关系,和其它任何人都是不同的。永远不会再有人像他那样和我一段段地交叉写剧,仿佛合奏同一首曲子。你则是教我写剧的老师。所以,今晚并不会改变我们三人之间的什么事情……如果你希望我离开,我现在会离开,以后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但我觉得这地方和机会都不错。”他环视四周,“这是我的家,第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在这里我们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
莎士比亚犹豫了,他注视着弗莱彻亮闪闪的眼睛,年轻的脸:“我不知道……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做才正确,也许属于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了。”
“你想要我吗?”弗莱彻问。
莎士比亚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是。”他承认。
弗莱彻小心地凑上来亲吻他的嘴角,随后迅速变成一个更炽热的吻。莎士比亚迟缓着回应,他知道怎么在舞台上演得热情似火,却不知道怎么让男伴感受到热情。弗莱彻逐渐靠近他,触碰着他的脸,把手伸到他的上衣里抚摸他,把他慢慢压倒在床上,把两个人的体温贴在一起。弗莱彻对待他好像对待易碎的瓷器。但有那么一会儿,莎士比亚意识到弗莱彻在亲吻自己额角的皱纹,这把他吓得一哆嗦。
“怎么,冷吗?”弗莱彻伸手要去拉被单,如果不是因为莎士比亚跟他太熟悉了,几乎会忽视他声音里的那点笑意。莎士比亚弓起左边膝盖撞了撞年轻的剧作家,以示抗议,于是弗莱彻笑着重新俯下身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只是把皮肤贴在一起亲吻,像风雪里倚靠取暖的动物,莎士比亚无法把欲望与对温暖的渴求分得太清楚。片刻后弗莱彻的手继续向下,想解开莎士比亚的腰带,莎士比亚抓住了他的手,再次显得有点犹豫。
“怎么了?”弗莱彻细声问他,“如果你想,我们也可以就停在这里……”
“我,呃。”莎士比亚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上次和男人做这种事——自然是他还年轻的时候,十几年前了,但不是和马洛——他多希望是和马洛。是和一个莎士比亚已经刻意忘掉名字的贵族。剧团里年轻的男演员在散场后,被贵族叫去享用,是相当寻常的事情。莎士比亚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并不是只有年轻的男演员才会和同性的人做这种事情。弗莱彻当然不是面目模糊的贵族。但是,莎士比亚不知道正常情况下人们应该怎么做。
“我很久没做过了,在我不再年轻之后就没有过了……但是不是需要……油什么的……”这对弗莱彻不公平,莎士比亚努力想把注意力转回当下。但想到过去的经历,他的思维又开始奔逸:做完以后明天他能正常走路吗?坐马车回去会不会如同酷刑?明天工作又要怎么办?想这些实际的事情结果是越想越担忧。
“呃。”弗莱彻把头埋在他肩窝里,莎士比亚能感觉到弗莱彻的脸在发烫,然后弗莱彻说,“其实今晚早些时候我和弗朗西斯做过……所以你进来应该不会很难,慢点儿。”
“啊。”
弗莱彻不再说话,只是喘着气一寸寸压下来。埋入弗莱彻身体的时候莎士比亚觉得呼吸困难,不仅是欲望,他的胸腔还被其它许多情绪和回忆塞满,挤压了空气,他完全在这里又不在这里。他试着放松身体让弗莱彻引导,他让弗莱彻牵着自己的手去抚摸年轻人。也许他在某个时候对弗莱彻说过:“用我。”,也可能没有说过。之后的记忆是大段的空白,仿佛狂喜冲散了一切他脑海深处喋喋不休的噪声。日后他回忆起来这个晚上,残存的记忆碎片里,只剩下弗莱彻快乐而狂热的注视。
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去关切弗莱彻的情况,应该说出更多赞美和感谢,或许还该在完事后和弗莱彻好好谈谈。但事实是他的高潮和梦境连接到了一起,梦里有着他无法描述的奇景。
早上醒来的时候莎士比亚敢肯定今天的午场排练自己是要迟到了,因为窗外的太阳已经很高了,但他破天荒地想幼稚地赖床。外面隐约有响动声,莎士比亚最终还是不情愿地爬下了床(腰有点痛,其它部位还好),看见贝尔蒙特和已经穿戴整齐的查普曼站在走廊里,贝尔蒙特端着一盘烤面包,见到莎士比亚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给他塞面包。
“谢谢。”莎士比亚感激地收下,又有点犹豫和不知所措,“不过,弗莱彻在哪里?他出去了吗?”
“他在外面和鸡说话。”贝尔蒙特听起来像是忍耐已久,“根据我的经验这只鸡我们是永远吃不上了。对了你千万别把烤面包拿出去让他看到,他会掰碎了喂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