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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山吐出黑云,浓烟遮蔽光明,无睑魔眼的大军兵临城下,德内梭尔仅仅朝下看了一眼,绝望就彻底击毁了他,那颗他对峙良久的高塔晶球忽然浮现在他眼前,如有实体,而他再没有意志能够抵抗,虚空中伸出无数只手,把他拽进深渊的烈火中。
“逃吧!逃命去吧!去找个地方安静等死,因为希望已经抛弃了我们!”于是他这样对守城的将士们说到,索隆长久以来的毒害终于显现出了结果,恐惧与绝望让他在这一刻彻底放弃了米那斯提力斯。
直到甘道夫一杖敲在他的头顶,又一杖击中他的背部,他在剧痛中倒地,白袍巫师的话语从头顶传来,让所有守军回到自己的岗位,为战争做好准备。德内梭尔想笑——如果他还能扯动嘴角的话——这不过是愚者的希望,狼狈又丑陋的挣扎,不如找个地方体面地等待终结。但他却不可控制地跌入一种更深的沉眠,甘道夫势要清除索隆借由帕蓝提尔对他神志的多年毒害,因此动用了迈雅的威能,甚至借助了火之戒的力量,让德内梭尔的思维暂时离开所处的现实,回归到自己的本心。这位从记事起就一刻不停履行职责的白城宰相,终于得以放下一切,短暂地彻底休息。
他做了许多迷蒙的梦,混乱的片段向他不着边际地袭来,有时他分不清那究竟是记忆的碎片,还是黑暗魔君几十年来在他耳边的絮语。但这些回忆中确实掺杂了许多索隆吉尔的影子,应当说,是年轻的他与年轻的索隆吉尔,于是他不情愿地回忆起那段过往。
这个以星之鹰为名的年轻人初次为刚铎效力,便获得了他父亲的注意。一支规模不小的东夷军队跨过大河安度因,突袭白色山脉以北的阿诺瑞恩,索隆吉尔说服了住民和士兵,让他们暂且放弃城镇,转而进入更易伏击的森林中应战。此举蒙蔽了战车民嗜杀的双眼,他们一头钻入深林,最后几乎没人活着逃离。这是场压倒性的胜利,索隆吉尔在保住刚铎领地的同时,部将几乎没有伤亡。
埃克西里昂听闻此战的因果,对他产生了兴趣,因为在此之中,索隆吉尔不仅表现出过人的谋略,同样展现出极强的品格。刚铎的子民英勇无畏,边疆的将士更不肯离开戍守的领地半步,来自外乡的索隆吉尔竟然能够说动他们,着实非凡。
宰相转动眼眸,沉吟片刻,同样问及他独子的看法。然而德内梭尔是他这个年纪中青年的佼佼者,英勇过人,骄傲非常,他不屑于索隆吉尔一时的退让,更忌惮这个来历不明的外乡人展现出的煽动力,因此言语不善,轻视了星之鹰的战果,作出的评价不算公允。睿智的老宰相没有点破德内梭尔的心思,只说索隆吉尔有胆识有气魄,会是刚铎的一员良将。
这名机敏又亲和的神秘军官很快在战争中证明了自己的实力,得到了阿诺瑞恩、乃至北伊希利恩百姓的爱戴,也被埃克西里昂提拔授勋,来到米那斯提力斯的大殿觐见。他来时风尘仆仆,步履颇快,走路时卷起一股风,但他眉眼沉着镇定,谈吐间充满睿智,德内梭尔一下就看出,这个人一定出身高贵。与此同时他还惊讶地发现,来者眼窝深邃,鼻梁英挺,又和他年纪相当,与他的样貌颇为相似,二者恰似拥有极近的亲缘。
索隆吉尔的威名与声望播散很快,已然成为刚铎将领中不可小觑的新星,如今见到本尊,德内梭尔近乎本能地感受到一种危机与竞争。他看出他的实力,看出他的决心,更可怕的是,他看出他的抱负——他来到刚铎展露头角,却不求财富的回报,那么就一定图谋权势。德内梭尔原本的轻视就此转为忌惮,但宰相独子强大高傲,也并不畏惧挑战,只是索隆吉尔获赏离去后,埃克西里昂的几句称赞却令他突然恐惧。德内梭尔将老宰相的认可看得颇重,但这个外来者竟轻易得到了这些,这令他不可置信,却也难以反驳,他否认不了星之鹰的本领,却也说服不了自己坦然接受,在无法自拔的纠结与挣扎中,这份忌惮慢慢扭曲成了妒恨。
他开始了和索隆吉尔漫长的、单方面的角力。论见识广博,索隆吉尔与他旗鼓相当;论行军布阵的才能,德内梭尔偏好刚勇直击,索隆吉尔则更懂灵活变通,但他们总能保卫好刚铎的领土;然而在受欢迎程度上,星之鹰几乎让德内梭尔气得牙痒。一直以来,这位宰相独子都对自己十分严苛,平日里也少有言笑,为他英俊的外形平添几分阴郁,别说广受喜爱,就连亲近的朋友也是寥寥。因此当他看到索隆吉尔在庆功宴上与所有将士们打闹成一团,甚至挥手邀请他加入时,他几乎捏碎了手里的酒杯。他从心中感到恼怒,也暗含几分委屈,因他同样牵挂着刚铎的百姓,也为之付出了一生、将要付出一生余下的时日,但他仍然保有基本的礼仪,不在人前对索隆吉尔展现敌意。只是当漫长时日中,埃克西里昂的心也彻底偏向索隆吉尔时,恨意终于在他心中滋长。
德内梭尔钻入了自己设下的牢笼,他的胸中憋闷一股气,不愿放手,也不肯认输。他加倍努力地研究策略,精进自己的武艺,即便在不用出征的时日,也在宽袍下穿着盔甲,坐卧时亦不肯脱下。他研习典籍,有意去看那些只有他和他父亲才有权了解的刚铎秘辛,希望从中获得能够超越索隆吉尔的知识,他因此变得比所有人都要渊博,但他常年居于高塔之中,也变得更加寡言。
在胡林家族的诸多世代中,他本就颇具王者风范,高傲而又强大,因而当他不顾禁令,触碰帕兰提尔获取更多消息时,他的确对远方之事了如指掌,但也被栖居其中的恶意扭曲,变得更为傲慢,不再允许他人触碰他的权柄,哪怕这权柄本就不属于他。
当他找到只言片语的踪迹,这位神秘的对手很可能是伊熙尔杜的后人,来自北方的游侠,他几乎感到释然——他终于为他的仇恨找到了恰当的理由,那个杜内丹人果然是来争夺属于他的一切,夺取宰相家族代代守护的一切,并将以君王的名义理所应当地收割果实。德内梭尔陷入了疯狂的仇恨,自此他不再掩饰自己的心意,常在朝堂上公然与索隆吉尔言辞激烈地辩驳,即便此举令他的父亲与其他大臣不满,他也坚信只有自己看透了真相。
他几乎将这个北方王脉的后裔视作宿敌,处处加以针对,然而索隆吉尔的目光却并不全然在此处停留,他永远望向前方,好像望见一场遥远残酷的战争,望向德内梭尔始终未看透的黑暗。直到索隆吉尔南下平定海乱,星之鹰不告而别,他的竞争对手一夕消失,毫无踪迹。埃克西里昂惋惜刚铎失去了一员良将,德内梭尔一点都不遗憾。但他也不曾感到喜悦。
他仍记得去往佩拉基尔前索隆吉尔同他说的话,那时他不知这就是星之鹰的临别赠言,但对方显而易见明白。“你和你的父亲保护着守卫之塔,使她能在佩兰诺上屹立更多的时日,即便正对黯影之地,刚铎在你们治下仍有自保之力。这着实是项了不起的成就,尤其是你,德内梭尔,你该更多为自己感到骄傲,而非紧盯着自己的短处。”德内梭尔忘记了自己的回答,但他知道年轻气盛的自己最不需要来自对手的宽慰,还依稀记得自己最后说了滚。
与芬杜伊拉丝成婚的第八年,埃克西里昂在拉丝狄能离世,德内梭尔毫无争议地接过了父亲的权杖,成为了新一任宰相。至此他在这场单方面的战局中获取了全然的胜利,可他每每念及索隆吉尔,就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失败,因他的胜利只源于对方突如其来的离开。即便如此,他仍不愿承认。
我会比他做得更好。德内梭尔在心中这样坚信,信念又变作执念。刚铎没有国王,刚铎也不需要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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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内梭尔会说自己货真价实地厌恶索隆吉尔,他仇恨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对手与篡权者,这个轻易将他比下去的讨厌鬼。多年来他常使用帕拉提尔,将他的耳目布满整片中土,使他不用斥候,也能对战局形势了如指掌。他当然也常窥探索隆吉尔,无论是将他当作公事上的对手,还是私人的仇敌。然而剥离思绪中所受的荼毒,横跨几十年的光阴,已是满头白发的德内梭尔终于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其实认可他的能力,佩服他的为人。他与他相像,锐利的双眼与冷静的判断,对刚铎发自心底的爱以及为之战斗的同等程度的决心,这相似远比自己愿意承认多得多,几乎如同一对兄弟。
他的意识从泥沼慢慢挣脱,在混乱中不断呓语,医者们将他照料,奥克攻进内城也未将他舍弃,哪怕他素来以严苛面目示人——刚铎的人们从来感念他的付出。背誓者魂灵组成的大军赶跑支援的哈拉德人后,佩兰诺平野之战终于惨烈地落下帷幕,许多伤者被抬回城内,施以援助。王者之手亦是医者之手,阿拉贡将阿塞拉斯汁液浸染过的右手抚上宰相次子的脸庞,而法拉米尔从高烧中苏醒的那一刻,德内梭尔也终于在寝床上睁开浑浊的眼睛。
白城再度集结的大军倾巢而出,为深入敌腹的持戒人争取一线胜利的可能,德内梭尔则和他的次子以及其他所有受伤的将士一起,被安置在王城的疗养院中,如今他们能做的唯有等待。他本没有大碍,已经能够下地走动,但仍然打着绷带的法拉米尔还是坚持来探望他,而这位一直以来严格无比的老宰相,第一次给了他次子好脸色。
这场长梦让他如获新生,至少得以细数多年来的种种。他发现自己对法拉米尔的厌恶,一半来自他的降生将芬杜伊拉丝从他身边夺走,另一半则来自法拉米尔的品行。这是德内梭尔曾经珍视并拥有的东西,但他身处其位,不得不做出许多艰难的抉择,考量许多利益、放弃许多生命,因而他抛弃了那些和平时期仁善君王才能享有的行事准则。因而当他在法拉米尔身上见到这些,见到他高贵威严而又慷慨大度,见到他面对弱小仍能保持和善贤明,当他问罪时对上那双毫不避让的坚定双眼,德内梭尔终于感到悲凉。他的思想在多年的对峙中越发偏执,他的痛苦则化为恼怒、化为厌恶,因而他让法拉米尔滚开,因而他说宁愿用他的死,去换波洛米尔的生。
如今人类最后的大军集结在黑门之外,前路未卜,他不知道刚铎的未来会如何,又或是人类的未来会如何,但他头一次拥有时间,可以不去思虑那些大事——那些已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终于愿意将时间花在自己身上,花在他忽视良久的家庭上,终于正视了自己多年以来对法拉米尔的不公。
于是法拉米尔为他端来汤药时,这位年至耄耋的老人终于向他颔首,几乎是微笑着接过汤碗,尽管在旁人看来,他只是难堪地抽动了几下嘴角。法拉米尔则高兴得快要在他面前哭了出来。无论清醒与否,德内梭尔显然都不擅长处理这种场面,他陷入了沉默,又在无所适从后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脊背,如他在数日后看见法拉米尔与同在养伤的洛汗公主并肩时所做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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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最终证明,阿拉贡的判断与计策确实无误,大军在魔栏农前紧紧摄住了巴拉督尔的视线,持戒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邪塔倒塌,黑门崩毁,余下的战士们终于取得胜果。接连的战争太过紧凑,这场凯旋也颇为仓促,受伤最轻的莱戈拉斯与金雳自告奋勇将伤员引渡进城,巫师则找了个借口离开,而阿拉贡独自一人回到空旷的白城大殿上时,一个孤独的、熟悉的身影等待着他。
德内梭尔手持宰相之杖,穿戴齐整一如往昔,正襟危坐在大殿中属于胡林家族的黑王座上。“索隆吉尔,好久不见,还是应该叫你,阿拉贡?埃斯泰尔?”他说。
长久的作战令杜内丹人疲劳,他在短时间内失去太多朋友,见到年轻时的故人依旧活着,他心中欢喜尤甚,因而没有顾及宰相话语中的敌意,只是疲惫地笑了,“好久不见,德内梭尔。”
德内梭尔的神色略略缓和,却仍旧没能凑出一个笑容,他摆了摆手,算作招呼。但他在阿拉贡静默无言时又将他打量了一遍,从头到脚,就像当日神秘的星之鹰初来米那斯提力斯一样。
“你仍年轻,我却老了。”最后,德内梭尔说。
“而你为守护刚铎付出了太多,我的朋友。”杜内丹人并不吝啬他的赞美,“守卫之塔依旧洁白,努门诺尔人的城邦依旧美丽,你应当视作自己的功劳,并且那绝非易事。”
德内梭尔有些错愕,他没想过对方会把他称为朋友,更没想到他的反应竟不是恼怒,一直以来他心中牵挂的某些事,放不下的执念与妒恨,似乎在某时某刻悄然变得无谓。或许甘道夫的帮助确有助益,但当德内梭尔终于得以将视线从权力与控制上转开,跳脱出极端的自负与自大,他的高傲也不再是他的枷锁。当他终于不再将索隆吉尔视作仇敌,他几乎很快就释然了,但他并未觉得自己可笑,反倒觉得轻松。
于是他站起,威严稳当地走到王的身边,鹰隼般的视线直直盯住杜内丹人,好像燃起一线闷烧的火,但阿拉贡并不避让他的眼神。于是他把权杖交到了阿拉贡手中,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中迈步离开。
“我走了。”他转身,复又停留,没有回头,“以后这里就将属于你了。”
阿拉贡几乎瞬间明白,德内梭尔这便将他的宰相之位、将他对刚铎的统治之权交还给了自己,他几乎诧异地脱口而出:“你要去哪里?”
“如今王已归位,宰相之位也有更好的继承人选,号召投降者不应再坐上不适合他的位置。”
德内梭尔有自己的骄傲,不会因为曾经立下交还王权的誓言,就将统治的权柄拱手相让,然而正因这份骄傲,他也无法原谅自己说出投降,号召放弃,在他心中,他已不配坐在宰相的黑王座上。而他面前这位北方王国的后裔,伊熙尔杜的继承人,又确实于危难中拯救了刚铎,以至于拯救了所有人类,又凭多年来他对他品行的了解,德内梭尔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只是他从未打算放下这片心系的土地。
“但刚铎之内,仍有独属于我的使命。”他的声量突然拔高。
“我将去往涝洛斯,拜访我的长子,随后回到贝尔法拉斯,从前我鲜少能抽出时间,如今能有更多闲暇看顾芬杜伊拉丝生长的这片土地。”
“别了,索隆吉尔,阿拉贡,又或是埃莱萨王。我在长梦中同样见到波洛米尔,看见他向你说起白城,也将你称作君王。他对刚铎的牵挂并不亚于我的,他信任着你,愿意在离开前将她托付给你,而我与他的看法相同。”临别之前,德内梭尔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来,而埃莱萨王在惊喜之余重重握住了他的。
德内梭尔从此放下了刀剑,也放弃了统治,但用他的学识帮助他人,他本就睿智,又曾多年钻研古时留下的卷宗文书,知识渊博如同浩海。他在贝尔法拉斯的村庄与城镇间教导,也常在河海边静坐,祭拜他的长子。第四纪元15年,他似乎心有所感,向北行去,最终在奔涌的安度因河旁长辞。依照他的意思,人们同样将他沿着瀑布飘下,又自发为他与波洛米尔立了坟冢。
这就是德内梭尔,埃克西里昂之子逝去的方式。与他作为宰相、护卫刚铎的前半生相比,他在贝尔法拉斯的岁月似乎太过平凡,但也有人会说,他在之后做出的努力与成就,并不逊于先前。他做宰相时使用的那颗晶球曾被束之高阁,又在和平年代,在严密的看管下被研究与使用。据说触摸并与那颗帕兰提尔建立联结的学者,总能看到一个睿智老者的背影,他渡过莱本宁的五重湍溪,翻过埃瑞德宁莱斯,到达涝洛斯瀑布,在那片阳光映照溅起的金色雾霭下长久静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