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白昼从山巅褪去,铁锈的色彩侵占了法尔科尼亚和周边地带。平原上,一条条墨线延伸至远处的蚁穴。淡蓝的云气间偶尔浮游斑斓艳羽与鳞片的反光,仿佛来自深渊的一瞥。暮色弥漫,冥冥上四起喑呜,法尔科尼亚越发渺小,随着黑暗无尽扩大,那种被凝视的戚戚也从太空上强烈传来。
地平线上,双螺旋巨树在飘扬的管风琴的弦音中伸展,刮来炎热的风。一把金黄的大剑,剥落藤蔓的粉末,来到长桌尽头,在新生之王身上留下明亮的裂痕。
瓷杯的边沿吻上玲珑的鼻梁,光之鹰如贵妇端庄而坐,边品着茶饮,边听着下属汇报工作。自从国家建立而来,面临内忧外患,他不辞辛劳,此时正在王宫高处的阳台上召集鹰之团开展秘密会议。
今天准备的是格雷伯爵茶。滚烫汤水没过唇齿,铺面的热气让他半垂眼睫。柠檬和佛手柑油中和了红茶的苦涩,夹杂矢车菊的气味,然而这些馥郁芳香已不再包含他的欲望。他感到世界是一座可操控的机械,坐落在空洞和沉寂的大海上。微弱的涟漪扩散可憎的大网,凌驾在一切理性上的那位于峰顶单调的梦想,在升起的暮色的阴影里,终被吞噬。
肩膀传来疼痛,阳光狭长的影子似火焰般冒着青烟;那时候,肉体不慎被大剑砍中,促使他更加想要摆脱这充满缺陷的躯体,那些糟糕的回忆,那原罪血统。在他寂然的心灵里,伪饰一点点被剥落,露出腐尸,在黄昏的绞刑架上轻轻晃荡。
“经过数周以来的努力,米特兰附近的隐患基本被消灭,从世界各地而来的全部难民也已经安置妥当。”劳古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鹰的士兵们在台阶下半跪一排,低下头颅。他们表情严肃,将自身置身于静穆之中。
“我们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在这话脱口而出的瞬间,阳光昏暗了下去,巨大的幻造生物经过头顶,栏杆外,灰黄天空倒映它暗沉的身影。花丛间的盔甲像是镀了苍白的焰火。
“现世在不断坍塌,全世界各地都饱受异象蹂躏。为了人类的生存,不仅限于库夏的版图,整片大地、整个世界,都将都纳入鹰之都的领土。我们的主要任务便是将全人类的力量集中在一起,以对抗深渊倾覆下无完卵的命运。”光之鹰摊开手掌,世界的命脉似乎都握在掌心。
“鹰之团听凭您命,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劳古斯捂上心脏,语气恭敬,前方发光的身影令他兴奋无比;在这场闹剧即将结束的时刻,光之鹰又问道:“你们有什么提议吗?”
“目前来看,只有一件事是需要担忧的。即使您已经掌握了国家和宗教的最高权力,但您不在城里的这段日子,那些外来人士就是不稳定因素,我们需要有人做好后备防守工作。”佐德道。
屋顶上传来响动,环视四周,不出所料缺了熟悉的身影。火龙心里响起不屑,却看到神的嘴角扬起。
“这无妨,我心中已经有人选了,就让你们当中想要出卖我的人留在王城中吧。”他眼神冰冷,这在众人心里掠过一丝寒意。
格里菲斯低下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杯里落入一只小虫子,黑乎乎一团,浸在水里无力挣扎,从鞭毛下溶解着污物。
俊美的脸上闪过憎恶。
“对了,我想让狂战士成为这次对付库夏的主力之一,他将作为副将领导侧翼方向的军队,你们意下如何?”他说出自己的计划。众人面面相觑,彼此从脸上看出异样。
“您知道,他和使徒不同,作为被神选中并且唯一活下来的祭品,想必心里是无法彻底地服气,到那时恐怕会反过来成为战场上最大的威胁。”沉默中,劳古斯站了出来,说出大家心中的顾虑。
“我明白,这种不可控也在我的控制中,他会时刻处于我的监视之下。”光之鹰不动声色道。“散会之后,如果有时间,你们一起去探望新加入的朋友吧,但切勿与他发生冲突。”
温泉从竹眼流出,汇入巨大的水池。伺候沐浴的女仆缩在宫殿一角。这些宫女们拿着肥皂、刷子、毛巾,愣愣看着池中,没有一人敢靠上前。
剑身浸泡热水,纹路上的陈年血垢溶解,水汽淹过星点白发,一枚枚水珠糊在肌肉上,从胸膛滚落。
苗路正在走廊上紧张踱步,门开了,走出一个高大的剑客,那刚毅的下颚线条,漆黑的铠甲外露出的强硬胳膊,一时令他目眩神移。
这就是鹰之团的前任冲锋队队长?那个人类最强的百人斩,站在神对立面上的男人?
格斯冷若冰霜,径直离开。回过神的苗路连忙喊住他。这个小领主恭恭敬敬半跪在地板上:
“格斯大人,初次见面,我是苗路。请您换上鹰之团战士的服饰吧。”
他脚下是套日常行头:白银锁子甲,鹿皮手套,天鹅绒内衬的腿甲,皆闪着钢铁和宝石的光泽。鲜红的斗篷上装饰着新鹰之团的勋章,在看到那银色羽翼的瞬间,格斯的瞳孔像被火焰晃过般急速缩成一条线。他喃喃:“这算什么。”
“这些都是光之鹰大人精心挑选的……”苗路连忙解释,下一秒飓风斩下,将他带来的东西砍成两半。待他回过神,两腿瘫软在地打战,地上全是碎石和残骸。
“再靠近一步把你也劈碎。”他声音冰冷。
“无礼的莽夫!别以为自己可以在鹰之都胡作非为!”一个浑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格斯没有回头,他清楚,这些魔物和格里菲斯一样,都献出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大量石灰和烟尘滚过脚下。火龙和月光两位骑士奉命来到此处探望,便看到这幕场景,剑插在白铁皮上,延伸道道裂缝,使他们胸前的勋章也蒙上阴翳。
“鹰之团的成员都是经历过苦痛而蜕变,站在冥府魔道上,为何只有你不愿意放下往事,而是一再违抗神的旨意。”劳古斯语气变得激昂慷慨,他的身体不经意间在颤抖。
“哼,是他派你们来游说我的吗?”格斯靠在大剑上,低下头。苗路竟然看到那张脸在苦笑。
“焚烧灵树之屋,灭绝精灵岛,到处征讨所谓的敌人,绑架别人的妻子让其入伙,这就是神做的事,和强盗又有什么两样?
“你懂什么!要将这个世界从黑暗重复的旧路中解救,为更多数人带来福祉就必然会付出代价与牺牲。如今这幅繁荣光景就是在神指引下带来的崭新的世界!”听到男人的奚落,劳古斯面色红白不定,据理力争。
“果然,只有跟着神明,你们的信仰才是安全的吗?“”他冷冷道。“那祝福他下一个献出的对象是你们吧。你们的婊子国王,他除了自己梦想都不会在乎,等他跃过跳板向高不可攀的目标前进时,这个国家只会成为地狱的祭品,而你们只会堕入深渊。”
“一派胡言!”
“手下败将!”
眼瞳里闪烁焰火,劳古斯当场想抽出腰间的佩剑。肩上传来一股压力,火龙一脸阴沉,他这才想到光之鹰的嘱咐。他忍下气赔礼道歉,格斯不予理睬,这让遏制下去的火焰更加灼热了。声音犹如异端邪说在脑海中烫烙,使他那高傲的自尊疼痛难忍。劳古斯暗暗发誓,永远不能原谅狂战士的侮辱,终有一天,他要和这个男人来场真正的较量。
“欸,怎么吵起来了,大家都是同伴,好好沟通,和气生财。”眼见战斗一触即发,一个清脆、甜美的嗓音响起。格斯微微偏过脸,看到在他们身后还有个夜莺般的女孩,黄如麦穗的长发披在肩上,紫罗兰瞳孔晶莹。旁边一个高挑的男人背着张巨大的弓,尖帽遮住脸部。
“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我这样的小孩是不是魔物。不过我不是,我是上天赏饭吃的巫女大人,可以读取他人的内心,我和魔女有过邂逅,这也算我们之间的不解之缘吧。”她眨了眨眼睛。格斯记起史尔基说过米特兰遇到一个古灵精怪的朋友,却是鹰的下属。面前的少女突然压低了声音,露出神秘笑容:
“在光之鹰的意识中,我总是能看到你的身影,你们两个总是很亲密……不会是那种关系吧?”
“……”格斯居然听懂了。
“放心,我并不介意,为了格里菲斯大人的幸福,绝对会替他保密,不会告诉公主的。”
“……你能看到格里菲斯的想法?”
“是的,所谓‘个人的意识’不过是我们每个人在幽界之海中拥有的领域,而我可以沟通两个世界,我曾有幸造访过光之鹰大人的领域,就和他的外表一样美丽……”
“你不会以为光之鹰大人不知道你在正大光明地偷窥他吧。”苗路看着闪闪发亮的发梦少女,有些无语。
“不过,虽然我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但格里菲斯大人的内心是紧紧封闭的,我能看到的只有那作为表面投影的浅层意识区域。”她露出一丝苦笑,她看到那阳光普照的花园中心,是一片漆黑的风暴。很快她又恢复乐观的神情。
“对了,接下来要来参加晚宴吗?今天厨子在宫里为你大摆筵席,让我猜猜有什么好吃的……”在她热络的声音中,格斯抬起大剑,扛在肩上。
“我和鹰,之间是血海深仇,只要和他在一个阵营,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哪怕是孩子也不例外。他声音低沉,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留给鹰之团众人一道黯然的背影。
索尼娅从愣神中回复过来。她耸肩,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道:
“哎,他始终不肯丢下那沉重的过去,这大概就是人和魔的区别吧,即使是格里菲斯大人也无法打动的心,我不禁为他求爱之艰难而捏了一把汗。”
两个骑士看着她,上下打量对方,默默地互相站远了距离。
光之鹰为狂战士安排的住所位于王宫角落,远离车水马龙。门推开,面前是雪似的房间。大理石桌摆着冷餐,一张棕绷床堆着厚褥,洒在鹅绒枕头上的零星月光像水银。黑暗沿着墙上的壁画渗进那些跳跃的烛火,晃开接骨木花的安息香,地毯上的纹路仿佛一圈圈细软的沙丘。
格斯站在门口,许久,他抬起脚,踏进牢笼。透过落地窗,月亮被枝条遮挡,苍白细长,像一抹薄凉的冷笑。下方扩散的枝条发出凶兆般的炽热光线,这样明亮的夜晚里,甚至能够听到铁的响声。
他太疲倦了,很久了,都没有一个能休息的地方,在岛上时,还想着抛去盔甲和剑,好好睡上一觉,现在这些舒适的陈设却如同刑具般,蕴含着令他畏惧的力量。如果要使快渴死的人体会到绝望,就将他遗弃在海洋中。
注定又是难眠的一夜。过去,仇恨支撑他度过每个晚上,现在那希望粉碎、坍塌了,他无法自欺欺人,不得不对自己一直以来那种痛苦的生存方式发出审判——没有意义,一无所成。地狱的火焰炙烤血液,脏腑被紧紧挤在一起,格斯眺望窗外,一场风暴正悄悄靠近屹立的鹰都。巨大的生命之树周围开始出现灰块,使天空模糊,像腐化的海洋,压迫在如炭化沼泽的莽野上。这场景就像噩梦,腥臭的潮水间升起艨艟幻影,桅杆上挂的几丝格外洁白的云,透过月色涂抹的双髯和倒影重合。漆黑发亮的玻璃里,站着纯洁的灵魂,悲哀地注视他——
你拿什么去对抗万能的神呢?
变了天,风大起来。一道影子掠过玻璃,发出令人发怵的摩擦声。格斯下意识挥剑,清脆的巨响声中,从成千上万碎片后飞出一块旋转的黑抹布。
“什么东西。”
在斩龙剑即将击中那袭击者瞬间,它变幻了形态。数发银线擦过脸颊,在耳廓留下细长渗血的裂痕。
格斯未想过在这里还能遇到敌人。插在地上的圆环似曾相识,他意识到暗器上涂有毒药。地板变得柔软,眼前扭曲拉长,那黑色的东西飘上天花板。格斯努力集中注意力,他抽出腰带上的匕首,两只手指夹住,对准那片黯白手腕一抖。空中爆发火花。怪物落下,在原地立起一具黑糊糊的人形,三只眼睛发着荧光,浑身抖动着,发出犹如蝙蝠煽动翅膀的声音:
“我的巫鲁鸣上涂着足以麻痹一头大象的剧毒,你还能站立……不愧是鹰之团曾经的冲锋队长。”
“你是巴基拉卡的族人吗?”格斯举着大剑,神经高度紧绷。
“是的,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我是拉克萨斯,曾是暗杀一族的天才,现在为鹰铲除异己。希拉多曾经在我面前提过某个人类是如何粉碎他的骄傲,又逼着他磨练技艺日益精湛,现在我终于见到了那个人。”夜魔眨了眨眼。“你就像旧世界里的一个幽灵,很有趣。”
“哼,格里菲斯终于没有找狂战士替他暗杀了。你为什么背叛你先前的主人?”
“因为曾经的某件事吧,我们的生存信条是截然不同的。希拉多认为刺客不应该玩弄生命,而我看不顺眼他对待生命的短浅无聊。说起来,毒素已经扩散,你要因此而死,光之鹰怕是真的会把我真的当抹布摩擦鹰之都,喏。”夜魔抛出一个小瓶子,格斯接住,看也没看一饮而尽。夜魔环顾四周,接着以一种暧昧的眼神盯着他。
“桀桀桀桀,真不错的待遇……”突如其来的笑声让格斯不寒而栗。“那时候在花园,我在伺机观察。你是我见过的那么多人中,第一个让那张雕像般完美的脸仿佛有生命一样闪闪发亮,似乎是借助憎恶将爱意流露出来……你们是同性恋吗?鹰是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看起来他对你有着某种非凡的渴望。”
格斯转身向门外走去。
“喂?喂!不继续聊下去吗?这么容易被刺痛,不会被我说中了吧?”夜魔追到门口拦在跟前。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和光之鹰的爪牙没有一句话可聊的,从这里滚出去。”对这个厚颜无耻的访客,格斯咬牙切齿。
“欸,你脾气怎么这么烂,我刚刚可是好心给了你解药,真像只养不熟的狗……”话未说完,夜魔连忙低下头,“叮”的一声,大剑插在墙上,在面具上蔓延一片裂痕,他流下热汗。
“咳咳,你对我有些误会……虽然我为鹰做事,但我和他们完全不同,比起那种将性命交付于神的忠诚,我的目的是得到神的身体,总有一天我要得到他,让他饱受凌辱,然后亲手勒下头颅,作为毕生最珍贵的藏品。”他那笃定的语气,仿佛他一定能做到一样。
“远大的理想,你难道不知道上一个背叛格里菲斯的使徒下场吗?”听了这个使徒的痴心妄想,格斯几乎要发出大笑,然而那几乎同时刺伤了自己,轻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那你呢,还是说你知道自己的反抗在他的默许之中呢?也是,如果鹰想对他的仇人斩草除根,你早就尸骨无存了。我很好奇,你们之间做了什么交易。”夜魔尖锐地反驳,见他不说话,又道:“不想告诉我?嘻嘻,我会调查出来。”
“哼,你就一点儿也不害怕你的主人吗?没准他现在就在监听我们的对话。”
“不用担心,这是我加入光之鹰麾下向他提出的条件。那时候他对我微笑,我便暗暗对自己承诺,在亵渎神明之前,会尽全力守护他,不会让他受伤。”这超出了格斯的理解范围,他动了动嘴唇,语气充满嫌恶:
“不愧是魔物,听上去你这家伙和那些自称爱慕村里的女孩,结果把她们活活撕裂的使徒没有什么不同。”
面前的男人不出意料地误解了他,然而他说错了,事实上就连其它使徒们都很难理解他对主人的痴心,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鹰会对他坦荡的背叛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夜魔想起那天下午,绚烂的日光照射战马上的光之鹰,面对自己邪恶的要求,那华美的面孔浮出轻蔑和赞许,前所未有发抖的感觉升起,他明白那一瞬间陶醉的甘美足以隔绝外界一切庸俗的笑声。
“不要那么迂直。想要战胜世之绝对者,光靠一幅倔强的战士模样是远远不够的。你现在大概一筹莫展吧,要不要和我结盟,我对下流的手段得心应手。”眼前这个使徒发出邀请,声音充满了引诱意味。
“我的事不用你管。”嗅到阴谋的气息,格斯扭过头。看出他心中的薄弱,夜魔露出微笑,前进一步。
“复仇者,考虑一下吧,等你获胜的时候,把他的头颅留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