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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nguage:
中文-普通话 國語
Series:
Part 1 of 只要我們一息尚存
Stats:
Published:
2024-03-28
Words:
2,452
Chapters:
1/1
Comments:
2
Kudos:
4
Hits:
67

二十世紀悲劇

Summary:

不管薄霧和太陽有沒有升起,你和我,我們都在這裡。

 

·左右無差
btw in this fic human!Feliks and human!Toris are both polish people

Notes:

為了紀念,為了致敬米沃什。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more notes.)

Work Text:

菲利克斯吐得很厲害,像要把整片波蘭大地的痛苦吐出來一樣厲害。他扶著馬桶,津液、酸水和眼淚輪番登上他的臉,頭髮也從水池裡撈出來似的汗津津,貼著他消瘦的後頸。後頸折下去,像一截摇摇欲墜、即將被敵人炸斷的橋。

托里斯跪在他身邊,拎起他的腦袋,才發現他是如此沉重。和輕盈的外表不一樣,菲利克斯有顆鐵鑄的心。他跪在他身邊,剛用毛巾擦乾淨他的下巴,菲利克斯就又拱起脖子,哇啦哇啦一陣吐。

「盧卡謝維奇,你不要命了?你從哪偷來那麼多的酒?」

「我他媽根本不在乎。」菲利克斯醉醺醺地,竟有點在笑的樣子,「從那時開始,我就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說完他又開始乾嘔——已經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吐了,他在托里斯來之前一口氣灌了太多伏特加,酒精把他久未受到刺激的胃給搞壞了。托里斯猜想他需要這樣一場酣暢淋漓的嘔吐,否則人無法消化吞咽過的那麼多不幸。他們都需要這樣一場嘔吐,或者等待一顆子彈在顱骨中穿行而過。當你持續生活在一個滿是穢物卻又無處可逃的世界,你又怎樣去消化自己的命運?

年輕的托里斯又去洗了一遍毛巾,等他回來時,年輕的菲利克斯已經停止嘔吐,坐在地上歪著頭看他。

「我在想……」隔著一整張濕漉漉的毛巾,菲利克斯混沌的聲音穿過來,「我在想我們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在學校劇院表演的那場戲劇。那個下午。還記得嗎?」

「維特凱維奇的《水鴨》¹。」托里斯輕柔地擦拭著他的臉,毫不停留地回答了。

「結束之後,是我們第一次約會。」菲利克斯的嘴唇隔著毛巾觸碰他的手指,他不知道這種濕是來自於毛巾,還是來自於情人的嘴唇。「當時雅金卡這個小混蛋知道了,還嚷嚷著要向校長舉報我們行為不端。」

「雅金卡總是愛開玩笑,就像你一樣,要不你們怎麼是雙胞胎呢。」

「校長已經死了。」毛巾滑落下來。

「是的,校長已經死了。」托里斯垂下眼睛把毛巾撿起來,摺疊起來,突然也想要把頭埋到馬桶中乾嘔。

老校長死亡的那年,和他們兩個不再被允許上學是同一年。明明沒有過去幾年,卻像跨過了一個世紀那樣遙遠。一道地殼的巨大裂口,阻隔著曾經和現在。

菲利克斯瘦弱的臉頰因酒精的恩賜而浮腫,他湊過來,額頭抵著托里斯的額頭,「還記得嗎?約會的那天,我們去米奇酒館喝酒,那時候我們才剛成年沒多久,卻裝模作樣點了最烈的,還胡亂地跳了一通舞,最後兩個醉鬼被老闆趕出酒館。」

「然後,在那個黑暗的巷道裡,你第一次吻了我。」托里斯回答。他記得一切,因為有些回憶是如此珍貴,人們只能在困境之中反復咀嚼。他撫摸對方浮腫發燙的臉頰,就像那個沒有星星的夜晚一樣,月光一視同仁地灑下來,「那時候我們是多麼任性和天真,多麼無憂無慮,相信自己正走在一條康莊大道之上。」

然後一切都變了。在石頭和炮彈落下來之前,利普斯基²大使拒絕了德國的最後通牒,他說波蘭不會投降,哪怕獨自走向毀滅。這出悲劇演繹了一個小國的孤軍奮戰,在這部真實的戲劇裡,西方的盟友沒有施以援手,只有蘇聯紅軍的坦克開進來,他們腳下的土地從此剩下兩個稱呼,德占區和蘇占區。同月,斯坦尼斯瓦夫.伊格纳奇.維特凱維奇割腕自盡。

「才不是,你那時就已經是個多愁善感的人!」菲利克斯真的笑起來,「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在心底給你取了個姑娘的外號。」

托里斯略顯無奈地嘆息。今夜菲利克斯不知為何格外興奮,竟要拉他起來跳雙人舞。過去,在學校劇團,他們就常做搭檔,且菲利克斯酷愛演女角——他當然有表演的天賦,如果命運還沒有毀掉它的話。藝術在戰爭中的價值比不上一卷廁紙。可即使人們陷入最絕望的境地之中,娛樂依然必不可少。有時候,托里斯衷心佩服菲利克斯身上這種樂觀的天性。

年輕的菲利克斯哼著波蘭語的歌曲,非要他和他一起摇擺起來。仿佛不再擔心被鄰人聽到他們使用被禁止的語言,哪怕隔壁就住著鳩占鵲巢的日爾曼軍官。

酸味和酒味在空氣中慢慢散去,這是否是一切苦難都會煙消雲散、一切生活都會好起來的隱喻?他們許久沒有跳舞,於是托里斯也變得汗津津,濕漉漉,好似房間裡有兩隻頑強水鬼。這是合情合理的。住在沼澤中的人毫無選擇,要麼成為氣泡,要麼成為水鬼。

水鬼又開始親吻,頭髮掃著頭髮,鼻尖壓著鼻尖,像有肌膚饑渴癥一樣互相索取。在戰爭中,有很多約定俗成的規矩:同居就意味著兩個人結婚,親吻或做愛的兩人就算作情人。倘若每一次見面都有可能是最後一次見面,那麼所有的放縱都是曾經存活的證明。幸福的人由於過度滿足,常常容易陷入虛無主義,不幸的人卻只能抓住每一個存在的鮮活瞬間,在對銅牆鐵壁的抵抗中得到至高的充實。

「聽我說,聽我說,托里斯。」菲利克斯捧著他的臉,潮濕的氣息覆蓋在他的皮膚之上,「明天,明天清晨在栗樹街盡頭的樹林裡集合。我們每個人都會領到一把槍。沃伊切克少尉說的。我們,我們都會有一把槍,每個地下國家³的年輕人。」

菲利克斯摟住他的脖子,依然無比高興,一下下親吻他的臉,在親吻的間隙喃喃著,也許是陷入了醉囈,「敬倫敦政府。敬明日波蘭。敬安德熱耶夫斯基⁴。敬心心相印⁵。敬托里斯。敬菲利克斯。敬勇敢。敬死亡……」

「敬勇敢和死亡。」消化完畢這個驚喜之後,托里斯也止不住微笑。他們疲累了,雙雙倒在床上,什麼也沒做,只是一起等待第二天的薄霧和太陽升起。

但是如果我們活下來。

如果我們在明天之後依然活下來。

我們要做愛。我們會拼命地做愛,像這輩子從未得到滿足一樣沉湎於肉欲。菲利克斯在高潮的時候總會大叫,流淚,像在臉上打開了一個水龍頭似的,滿臉都是水漬。然後他會湊過來舔我的臉。我會發現自己也流了淚。水分和鹽分將從我們的身體裡揮散出去,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流淚,每一隻眼睛都溢出熱汗,那時,時間會從我們的皮膚表面滑過,從他的大腿上滑過,從我的肩膀上滑過,從喉頭此消彼長的呻吟中滑過。我們做得太多、太用力,腰肢成日酸澀,胯骨長出淤青,皮膚上全是可怕的吮痕和指痕,嘴唇發痛,結合的部位爽到痙攣之後陷入麻木。我們只是用力做愛,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用力進入或納入對方的身體,仿佛要一直這樣做到精盡人亡,做到耗幹最後一絲力氣和骨血後相連而死。

我們的世界,我們這個銅牆鐵壁的世界從來沒有金色的蜜糖,也沒有柔軟的櫻桃,我們之間是否存在那種真正的愛也很可疑,我們擁有的只有接連不斷的癲狂和疲憊。當我們喘氣,當我們的胸膛與胸膛、小腹與小腹相貼著顫栗的時候,我們的肉體變成數學家口中互補的角,變成河與河床,連起伏都那樣默契,一方下陷,另一方就會充盈,一方退縮,另一方就會追趕。菲利克斯·盧卡謝維奇和托里斯·羅利納提斯,我們是真真正正嚴絲合縫的一體。沒有什麼能再把我們分開。沒有人。

那時候,地球上不會再有任何悲劇,無論是古典的還是現代的。不會再有那麼多身不由己、無能為力的命運,不會再有流血和戰爭,不會再有生離和死別,不會再有極權和壓迫,我們要活著,要永遠活著,要一起活著,要以後的每時每刻都像此時此刻一樣,在彼此的呼吸和觸碰中活著,活到魂飛魄散,活到世界末日。

如果我們能夠活著。

Fin.

Notes:

1944年8月1日,華沙起義爆發。無論起義對錯與否,人們不能否認,這是一場獨屬於二十世紀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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