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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通报
近日,引发热议的“人体试验”案终于落下帷幕。北海第一法院对被告人金某某(男,49岁,北海人)违反污染医疗器械安全一案做出依法裁定,数罪并罚,核准金某某死刑,死刑立即执行。
初秋的天气极好,天高云淡,清澈的水蓝色占据窗外绝大部分视野,连北海的车水马龙也变成渺渺云烟中的点缀,褪去不近人情的冰冷,镀上璀璨的华彩。阳光斜斜洒落,李汭燦坐在全新的办公桌前,敲了几下键盘。会客区又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伴随男人温和的关切,一同传进他耳中。
李承勇跟在端着玩具枪互相“狙击”的两个小孩后面,既担心他们摔在地上,又无从插手孩子们的战斗,只能紧张又认真地盯着他们,看起来竟然也有几分可爱。
“哎呀,”孙施尤转着椅子游走过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外套,“没关系。让他们两个自己玩就可以的。”
李汭燦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带小孩过来,再黏人也不该一刻也分不开吧?但他也懒得问。打印机轻微响动,他把犹带着温度的表格递给孙施尤:“志勋和载赫的你一起填了吧。”
“承勇呢?”
“他不需要。”李汭燦分出一点眼神,“承勇什么都没做过啊。”
的确,李承勇还没来得及跟着他们“兴风作浪”,就被金大湖的人带了回来,直到一个月前才重获自由。孙施尤一下子语塞,但只片刻,便找到矛头,对着李承勇嚷嚷起来:“是啊!有人完全躲起来,忽然就发现,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呢?!”
成功让孙施尤感到微妙的不痛快,李汭燦没忍住笑了一下。李承勇站在窗边,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回头,阳光轻柔地落在他的笑容上:“噢?好像……没办法反驳?似乎还没对施尤说谢谢。”
突如其来的柔情令人招架不住,孙施尤和李汭燦脸上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已经过了最初重逢肉麻的时候,孙施尤睁大眼睛,微微吸了口气:“要说的话当然也可以,不过能实际表示就更好了。午饭你请客吧。”
“想吃什么?”李承勇问。
李汭燦不得不扣了扣桌面,提醒道:“承勇现在用的是我的卡。”
被软禁数年,李承勇根本没有自己的身份证明,更别说银行卡。目前他的证件还没办下来,连手机上暂时使用的社交账号都是李汭燦新注册的小号。
“莱茵集团都是你的了!不应该直接给承勇一张不限额的黑卡吗?”孙施尤佯装震惊地看过来。
“但是,”李汭燦卷着耳边一缕略长的发丝,“我是提醒你,请客的人是我。”
“有什么区别嘛?”孙施尤收拢手中的纸张,滑到李汭燦对面,大有一副不说清楚不走了的架势。
李承勇见他们一本正经,却有了辩论到底的趋势,笑意变成无奈。身边还在上演警匪片,女孩说“举起手来!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男孩闪身滚到沙发后面,宁死不屈,“你卑鄙无耻!”。四种不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充斥在本应冷寂的室内,竟然有些吵闹。
但他很喜欢这种朋友都在身边的感觉。
李汭燦来找他那天,是一个阴雨天的清晨,他赤脚站在观景窗前,透过被雨淋湿、似血脉蜿蜒的玻璃,俯瞰如巨兽苏醒的北海。李承勇惯例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亦或者仿生的机器人,连蚁群般的人类庸庸碌碌,各司其职出现在街头后,也没因为遥遥的车水马龙挪动半步。
因为太高了,几乎只能听见风雨声,枯燥乏味的韵律中,李承勇已经完全出神。直到李汭燦扣了扣门扉,他才意识到与平日不同的状况,微微眨眼,终于回过头来。
不是来送餐的工作人员……
两个人对视,李汭燦扬手,亮闪闪的一点微光飞过,被李承勇稳稳接住。
“什么?”李承勇定睛一看,手中居然是钥匙——他被囚禁,不仅仅是精神与肉体,连异能也被神秘的装置锁定,只在先生需要时,才像被马戏团牵出来的动物,按照命令进行表演。
出事了?这是李承勇的第一反应。
李汭燦没解释,径直往外而去,也没关门。李承勇连忙穿上拖鞋追了出去。李汭燦应该极累,微微蜷曲的刘海下双眼疲惫,但却预料到李承勇会发问,喉间发出一声微弱含糊的沉吟,递过去一支崭新的手机。
社交软件的热门趋势说明了一切问题——近一个月来,反复出现在公众眼前、引发热议的,全是同一件事。
以慈善著称、致力于污染治理的著名企业家金大湖,一个月前被实名举报进行人体试验。举报者正是由他一手扶持提拔的污染研究员徐进赫。大量详实的记录被摆放在公众面前,血腥残忍到难以直视,迅速引起哗然。
还不等反应与澄清,紧接着,陆陆续续曝出更多贪污、倾轧、党同伐异的证据,简直像商量好一般,一次又一次将事件推向更魔幻的高潮。越来越多曾经效力于金大湖的人入局,抛下一枚枚炸弹,而理应被迅速删除的新闻坚挺地屹立在网络数据中,引发公众对官方的严正声明海啸山呼般的质疑。
李承勇茫然跟随电梯抵达一楼,因为短时间内接受大量信息,竟然无法确定自己看见的内容属实。当时还未开庭,胜负未分,沸沸扬扬都是两方在网络的口水战。李汭燦急匆匆走出电梯,比往常更沉默寡然,不安愈发蔓延。
李承勇忽然冷静下来,上前几步,与李汭燦并肩:“施尤他们做的吗?你来找我,是站在谁的角度,在替谁做事?”
反反复复对立场的诘问近期显然格外多,好像他的选择能拯救或者毁灭世界。李汭燦已经不耐烦,甚至提不起任何情绪,摇了摇头:“重要吗?”
李承勇被问得怔了一瞬:“如果替父亲办事,我不能跟你走。”但他抬起双手,感受到禁制解开后微妙的滞涩感,又觉得不对,“但他不会让你把钥匙给我的。”
微冷的风从旋转门缝隙挤进来,李承勇跟出去,微微打了个冷战。李汭燦的车就等在旁边,他赶时间,但犹豫一瞬,还是多叮嘱了一句:“孙施尤马上就来,有事你问他。”
“汭燦!”李承勇着急地拉住他,坚定发问,“这件事,你站在施尤的角度?”
李汭燦半个身子已经在车内,却不得不从凌乱的发丝下看了他一眼。明明在缓慢摇头,但他眼中却流露出李承勇极其陌生的、金刚石一般的决意。
“我只站在我自己的角度。”
加长的奔驰商务车扬长而去,李承勇微微后退几步,还没来得及有想法,另一辆略显夸张的银色轿车却几乎立刻停在面前,按响了车笛。驾驶座上的人摇下车窗,笑意盈盈地冲他招了招手,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
“施尤?!”李承勇欣喜快步上前,却在看见后座一对七八岁左右的姐弟时微微顿住,“这是?”
“不是我的孩子!”孙施尤不知道要解释多少遍,挥舞着手臂很大声,“我才二十出头啊!”
有太多事情需要慢慢说清楚,不过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重逢。孙施尤盯着李承勇,肢体动作安静了,却无法抑制地发笑。他忽然直接从驾驶座上站起身来,紧紧抱住了失而复得的朋友。
“承勇啊,欢迎回来。”
回忆到此结束,因为两个成年人的唇枪舌战也结束了。不知道谁输谁赢,李汭燦开启的新话题很正式:“白麓区怎么样?环境很不错,周围都是学校,交通便利,你们到时候也能住在附近。”
从过往时光中带出来的孩子们是个大问题——倒不是养不起,而是该如何给他们一个健康美好的成长环境。思虑过后,他们还是决定收购一家新的福利院。
“你花钱,你说了算。”孙施尤正在翻看手中的表格,甚至没抬头。
“我不清楚这些,你决定就好。”李承勇非常务实。
“啊!”孙施尤对福利院选址不怎么关心,反而被委员会冗杂的程序吓到咋舌,“不是,出生日期我自己都不清楚啊,异能他们不是知道吗?还要写感想?!”
“填不填?”李汭燦仿佛没听见他的抱怨。
“……填。”孙施尤像被击垮一样摊在桌面上,颇有一点生无可恋的模样。
李承勇终于问出自己的疑惑:“所以是填什么?”
“算是委员会的招安?”李汭燦打了个呵欠,明显睡眠不足,“你还不知道?去委员会搜一搜,看看他们这些年干了什么。”
“哇,哇,”孙施尤伸手阻挡他们的对视,“说得好像我们是什么怪物啊?”
“反正金先生的帮助可遇不可求,”李汭燦顿了顿,“能够洗掉通缉犯的身份,怎么还有人嫌弃麻烦。”
同样的称谓,却对应另一位幕后的胜者。气氛只很轻微沉默了一秒,孙施尤又躺回去:“汭燦呐,你真像八十岁的老奶奶。”
李汭燦已经重新找回自己的体面,没理会幼稚的攻击,公事公办的语气:“填好后把文件交给特别行动中心就好。承勇有权限,你带他过去吧。”
“好啊。”李承勇没什么意见。
“你不去吗?”孙施尤又滑动椅子,在他左侧抽了一只笔出来。
“还有事情。又抓到几个他的党羽,不太放心,我要亲自审问一下。”李汭燦没看他,只盯着电脑屏幕敲定了收购方案。
“要帮忙吗?”孙施尤听见审问,侧头看了过来。
“暂时不用。需要你们的时候,我不会客气的。”做好一件事的间隙,李汭燦在小孩子的嬉闹声中往外看了眼。
秋高气爽,无论如何,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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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细香蒸腾而上,萦绕在室内,被百叶窗透过的明晰阳光一照,显得愈发缥缈。
朴到贤闻不太惯燃烧的味道,目光搜寻片刻,找到一隅安静的香炉。旁边种着一株结了果的小柑橘,圆滚滚的橙红色果实看起来格外喜庆,让他无端想起自己家中其实装模作样养了两盆多肉。
污染刚爆发的时候,一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小道消息宣扬植物可以通过光合作用净化污染因子。据朴到贤所知,没有任何科学依据,但后来特别行动小队忽然就有了送盆栽的惯例,大概也是一种宁可信其有的美好希冀。
没想到在北海滞留了足足两个月,估计再耐旱的多肉也要枯死了。朴到贤忽然想看一眼,但刚打开手机,还没来得及点开程序,细碎的人声隐约传来,像落叶一般干燥地传进他耳中。
动静停在门口,随后门被推开,金大湖缓步走进来。多年的权谋,依然在发挥最后的余热,他手上甚至没有镣铐,仿佛此次探视,只是一次最寻常的会面。
连监控都不会有,狭小的空间暂时只属于他们两个人。朴到贤娴熟地手持茶壶,沏了一杯汤色透亮的热茶,神色并不谦恭,但姿态又似乎很尊重,将茶杯送到金大湖手边。
短短数月,金大湖仿若骤然苍老,只剩一双眼睛还如雄狮,亮着不肯熄灭的光辉。他饮尽茶水,极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还以为你不会再见我。”
“您说笑了。”朴到贤坐在金大湖对面,“上次没去见您,只是因为不算好时机。”
“进赫告诉你的吗?”金大湖提起在庭审过程中彻彻底底背叛自己的孩子,也不如何愤慨,只是冷笑,“居然没能察觉出他的异心,是我太愚蠢。”
“如果您也算愚蠢,我就想不出有什么聪明人了。”朴到贤微微摇头。
“赢了我的人,自然都是聪明人。”事到如今,金大湖当然清楚自己输在哪里,“有我哥哥插手,我能理解你们的胆量从何而来。只是到贤,你真觉得汭燦足以接手莱茵集团吗?”
“汭燦哥就是您之下的第一人,他不可以,谁可以呢?”朴到贤很冷淡地反问。
金大湖微微眯眼,就像是要从熟悉的那张脸上看出端倪:“既然在我之下,到贤选择汭燦的理由是什么?兄弟情义?”
朴到贤拿了个新茶杯,在自己手中转了一圈,垂眼沉思道:“那您呢,最艰难的时候,您不跟汭燦哥商量,却找我联手。我手中可什么都没有。”
判决还未出来的时候,金大湖人身尚且自由,也联系过朴到贤。但朴到贤似乎知晓他的用意,一概没有回应,沉默地宣布自己的立场。
“李汭燦,”金大湖忽然冷冷念了全名,“我多喜欢他,多信任他,甚至纵容他与孙施尤的联系。比起徐进赫,他凭什么背叛我?”
从金大湖嘴里听见纵容,实在令人发笑。朴到贤为自己也沏了杯茶:“您最喜欢的,其实是汭燦哥,对吗?”
“我最喜欢的当然是到贤,”金大湖陡然看过来,“当然,也喜欢汭燦。啊,甚至很喜欢施尤,”他很公式化地笑,看不出真心与否,“还有志勋跟载赫。他们却不喜欢我。为什么呢?”
朴到贤盯着他瘦削的下颌,目光慢慢往上,与灰色的眼睛对视。明明处境如同困兽,几十年心血毁于一旦,金大湖却看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是一种倨傲的自大。
“可能是你的喜欢太廉价。”朴到贤一针见血。
“我能给出来的,竟然廉价?”金大湖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歇斯底里,“到贤,你从我这里得到的,都是无上的至宝。你竟然觉得廉价吗?”
他仿佛真心实意觉得心痛,捧着胸口,带着泫然的被背叛感,看向自己最心爱的孩子。朴到贤很难说没有被他眼中的哀意打动。没有血缘关系的父子其实很少见面,但朴到贤的要求从来都会被满足,他被礼物簇拥,偶尔更年轻气盛的金大湖会抽身过来,摸着他的头说,到贤做得真不错啊。
很满足的语气,就仿佛朴到贤做了很了不起的事情。
朴到贤回忆起他的满足感,分辨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只定定看着金大湖:“可是,是等价交换不是吗?”
金大湖柔和的眼珠轻微颤了颤,一丝疑惑的气息诡异地弥漫开。朴到贤竟然笑了起来,眼睛眯缝,是如出一辙的危险:“承勇哥都告诉我了,关于我的异能。”
“李承勇?”金大湖显然熟悉他的每一个孩子,但似乎真在兵荒马乱中忘了他。颓然的冰凉席卷而上,变成阴险的愤怒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慌乱,还有失去冷静的质问:“他,他说了什么?”
“何必明知故问。”朴到贤察觉到自己已然高高在上,嘴角充满讽意,“你最喜欢的当然是汭燦哥,因为他最擅于管理,又最听从你的话。然后是我,因为我是绝佳的、活下去就可以的耗材。”
李承勇的“剥夺”,可以将他人的异能实体化,用于制成人工污染物。平安福利院的第二道门就借助了朴到贤的力量。
朴到贤曾经总被带去酒店顶楼的总统套房与李承勇见面,甚至没能发现温和平静的同龄人其实是被软禁的状态。当然,直到重获自由,李承勇才告知朴到贤身上一直被掩饰的秘密。
也算是将曾经的隐瞒与失责一笔勾销。
金大湖冷冷注视着褪去少年青涩的成年人,似乎想咒骂,却硬生生绷住皮肉的颤动,竟然选择了抬高下颌。
明明疲倦而紧绷,金大湖大刀金马的姿势却仿佛帝王端坐于自己的王座:“是吗?到贤也觉得我做错了?是我赋予你们价值,是我赋予你们第二次生命。一个个,却不知满足,到底是为什么如此贪婪?”
狂妄自大的语气,仿若他的施舍不容拒绝。朴到贤不想再和他多言,一切都是白费。他正要离去,金大湖却在他身后喝道:“到贤!”
朴到贤没回头。
“我的人,对你没办法。”金大湖陡然泄了口气,眸光竟然瞬间浑浊,失去意气,“无效化……当你意识到它,就再没有任何异能者能在你面前翻天。”所以他以安全为名,从来不允许朴到贤参与孩子们的对练,只为他请来没有异能的普通老师,甚至冒着风险定期带朴到贤与李承勇见面,利用李承勇的剥夺能力,一来可以削弱朴到贤的无效化,二来也能方便自己的研究。
如果能制作出相同效果的污染物,哪怕只能使用一次,也将是他最后的底牌。但与无效化相关的试验品随着刘全中的死亡不翼而飞,成年后,意识不到自己第二种异能的朴到贤几乎没办法产生相关污染波动,也再没有他的乳牙这般合适的载体,研究进展不得不停滞下来。
还是太过小看从福利院出逃的几个杂种了……金大湖深深地垂下脊梁:“但想来我还有一定的威信。汭燦还是太年轻了,两个月的时间,让他放手去做,也只能到如此地步。到贤,为什么不跟我合作呢?东山再起,我可以许诺你更多。”
如今地步,金大湖还能笃定地说东山再起。朴到贤并不怀疑他可能真有后手,却只站着一动不动:“您给我的,都是看在我的价值上。”
“你还天真地认为你们之间存在什么兄弟情谊吗?”金大湖真情实意地困惑,“价值比情谊更坚固,我以为到贤很清楚。难道你要说,你是为了正义?这不是一个好笑的冷笑话。”
正义太宽泛了。可以是手持天秤的女神忒弥斯,也可以是第一法院门口象征裁决的自由雕像,还可以被文字编撰成厚厚的一本宪法。可从来没人能真正看见正义,如流水般涤荡污秽。
朴到贤不是一个自诩正义的人。发现实验档案时,他在黑暗中轻轻发抖,觉得愤怒——作为没接受过实验的人,他竟然毫不知情。
口头的疼惜与宠爱都太廉价了,其实只有李汭燦得他重用。朴到贤怀抱档案,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越来越快,像心头吞咽而下的呐喊。当时他确实被无可发泄的情绪淹没,下意识感到被抛弃——原来一半的人生,都是在欺瞒中甘愿困守一方狭隘的天地。
这才是他真正离开的原因。如果真在乎纸上陌生的逝者姓名,他又怎么会躲去清市?
从前的人生,本质意义上就是跟金大湖谈生意,朴到贤已经腻味了。更何况,他早有了坚定的另一种选择。
长久的安静不算好消息,在金大湖越来越衰弱的眼神中,朴到贤轻轻转了过来。
“汭燦哥不是两个月的时间,只能做到如此地步。”朴到贤几乎怜悯地看着已经老去的金大湖,“他犹豫了很久,直到一周前,才选择为自己而活。”
你看,所谓天真的情谊其实存在过。
朴到贤离开房间,跟门口的警员点头示意。一切沉重而阴郁的都被留在身后,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像是提醒自己的灵魂,从微寒的苦味中醒过来。
都结束了,金大湖的亲信多被牵连,就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更庞大的一双眼睛注视着,也很难秽土转生。其余兄弟姐妹得知真相后,果不其然都陷入混乱,被李汭燦分而化之,或者收入麾下,地位已经无可撼动。
但并没有高兴之类的情绪,朴到贤顺着楼梯慢慢往下,甚至注意不到从身边经过点头示意的其他人。说实在话,他并不在意此次权力的交迭,除了拒绝金大湖的求助,也几乎没做出任何坚定立场的举动。
帮助孙施尤算吗?朴到贤还是觉得自己也没做什么,记忆中居然只剩下荒唐的夜晚。他抬手握住胸前的、属于他自己的乳牙,像是握住一双并不存在的手,指望对方把他拉出去,或者一同陷入沉重污浊的沼泽。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争论的声音,朴到贤忽然动了动耳朵,感觉自己生出错觉,竟然听见回忆中的声音。
转过一个弯,孙施尤居然真站在特别行动中心大楼的走道中,在跟朴载赫吵架。郑志勋抱着双臂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秋日阳光格外清爽,照在他们身上,是影视作品中常常用来表示幻觉的光晕。
李承勇第一个发现他,声音欣喜:“到贤?”
孙施尤猛地转过来,眼睛扑闪着,目光转了转,说不清是什么情绪:“等等……你们认识?”
“你们认识?”李承勇听出孙施尤的言下之意,笑容之下,也流露出一丝惊讶。
这对话似曾相识。朴到贤立刻意识到,没忍住笑了笑:“你们怎么在这?”
金大湖的事让三队的任务也暂时搁置,专心致志服务于临时设立的行动专组,顾不上追查偷走污染物的贼。但也不应该让Keter级的异能者大摇大摆走进行动中心吧?
左右似乎没人打算回答,孙施尤自然地摇了摇手中哗哗作响的一沓表格:“有人愿意给我们行个方便,把lehends、chovy、ruler从委员会网站和通缉名单上撤下去。”
朴到贤处理过类似流程——毕竟异能者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只要肯投诚,委员会多半会接受。但以眼前三人的名气,能不动声色做成这件事,大概也只有大人物能做到。
既然遇见了,孙施尤干脆又凑上来:“你知道这东西要交给谁吗?”
“我看看。”朴到贤伸手。
孙施尤也很干脆。表格是手写的,不怎么优美的字迹像毛毛虫,铺陈在纸上。朴到贤看完个人信息,又去看新拍的证件照,李承勇还在一旁补充:“汭燦说就在三楼,但我们没找到他说的办公室。”
“看什么呢?”孙施尤注意到朴到贤过分认真,伸手按住自己瞎编的归顺理由。
朴到贤抬头,依然紧紧把表格握在手中:“前段时间专组抽调了很多人,有些部门也换了位置,我带你们去吧。”
李承勇根本没意识到身后两人微妙的态度,很高兴地点头:“好啊。”
有人带路,一切都简单很多。上交全新的资料后,他们的过往会和代号将一同被删除,只剩下全新且合法的身份。
明明是很好的事,只是五个人的氛围有些奇怪,好像两个圆相交,交集外的部分毫无沟通。李承勇终于察觉到不对,犹豫着开口:“要一起吃午饭吗?我请客,汭燦的卡。”
朴载赫第一个拒绝:“没饿。”
郑志勋假装想了想:“小千石和小千雅还在等我们回去。”
提及格外依赖他们的姐弟,李承勇也犹豫了。朴到贤不动声色拉了拉孙施尤的衣角,停下脚步,忽然正色道:“忽然想起来,申请表有一点小问题。谁陪我回去一趟吗?”
孙施尤明明看见了朴载赫脸上鄙夷的神情,但背后期待的目光有如实质,贴在他后颈,带来一种如果不回应就太过分的压力。郑志勋眼神动了动,落在朴到贤身上,然后听见孙施尤开了口,语气是一种拿人没办法的妥协:“我去吧。”
“要等你们吗?午饭。”李承勇还在锲而不舍地发问。
“哥请我们就够了。”郑志勋无言地看了孙施尤一眼,竟然没说什么。
这一眼带着意味深长,直到他们三个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孙施尤都觉得有些赧然。特别行动中心永远不会僻静,陆陆续续一直有人从附近经过,孙施尤沐浴在暖洋洋的日头下,忽然想到,这是从平安福利院分别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努力把黄色废料从脑子里扔出去,孙施尤回头看了眼身后一动不动的人,这才拆穿他的谎言:“有什么问题?”
“哥没有写目标岗位啊。”朴到贤神色无辜,居然还真编好了下一句话。
“我又不清楚。不对,不是一定要在委员会任职吧?”孙施尤记得只要平日里遵纪守法,特殊行动积极配合就可以。
“特别行动小队如何?”朴到贤置若未闻。
“实话吗?感觉你们像狗一样累。”孙施尤对特别行动小队还是拥有敌对多年的刻板印象的,“有什么总指挥之类的官给我当当吗?要可以命令你的那种。”
“三队少一个副队长。”朴到贤笑着,也不再掩饰自己赤裸的目标,直白地发出邀请。
孙施尤似乎有些意外,哇了一声:“那不成了你的手下?不对,韩旺乎?”
“旺乎哥回十队了。有队长当,他肯定不愿意继续留在我这里啊。”朴到贤好像真觉得委屈,声音放低,是寻求安慰的姿态。
“朴到贤,反省吧,连你的副队都留不住啊。”孙施尤才不上当,甚至发出嘲笑的声音。
“所以哥也不愿意陪我吗?”朴到贤却得寸进尺,伸出手来,牵住了孙施尤一根手指。
什么啊?这人简直犯规。孙施尤察觉到微凉的温度,明明只要后退一步就能抽手,却全然没有挣脱的动作。其实很危险,他连后退的念头都没有。一开始明明是以狩猎的姿态凑上去的,爱意都带着目的,很虚伪地说出口,只希望对方能心甘情愿落入盛满花蜜的陷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心中盘旋的仇恨终于被解决吗?方式近乎圆满,他们坚守了最后的、可笑的原则,没有用私刑宣泄过激的情绪,等到了血与泪最公正的判决。
从最自毁的仇恨中,他们竟然都顺利重生,那是否意味着以后为自己而活就好?其他大人物,乱七八糟的争斗,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过往的玩笑、谎言、敌对、伤害,交织许久,滋生了极其陌生的、也许叫爱的情绪。仍由它生根发芽吧,无论命运会把自己抛向何处,起码这一刻,他不想抽身。
孙施尤抬头,发现朴到贤也在看自己。两个人的指节勾在了一起,是约定起誓的姿态。
“三队的话,是要回清市?”孙施尤听见自己问。
“都可以吧。”朴到贤已经没有逃离北海的理由,“你喜欢北海,还是清市?”
“没区别啊,”孙施尤早习惯无止境的漂泊,偶尔靠岸,也是一种补给手段,很难产生眷恋的归属感,“但北海还有很多事。”
等待合法的新身份、安置福利院的所有孩子、帮李汭燦清扫他们共同的障碍……桩桩件件,就是嫌麻烦也得去做。活着本身就很麻烦。
朴到贤同样不在乎自己身处何处。所有不同的人类聚集地在他看来,只有气候的区别。
“那就先留在北海吧。”
“但还是很奇怪啊!你们队的人都认识我吧!”
“敌人也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候,很奇怪吗?”
……
就算人生依然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漂泊,若是两只小船可以并进,身份是爱人或者敌人,似乎都能算美妙的旅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