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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是阿蒙最早学会的几个表情,阿蒙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梅迪奇看了一眼,评价道:“有点恶心啊。”
阿蒙并不为此气馁,事实上,他几乎没有什么感觉。他在自己的脸上加了些东西——几根神经、一些肌肉,方便调整细微处。他动了动那些新的造物,还原了那微笑。梅迪奇看了第二眼,评价道:“更恶心了。”
阿蒙说:“那恐怕是你的缘故。”
梅迪奇挑了挑眉,点火烧起阿蒙的头发。没烧到半寸,黑发黑眼的魔鬼跳进了自己选择的庇护所,连同火焰一同消失在空气中。
跻身于一众魔鬼中,阿蒙学得很快,他会做出虔诚的表情、烦躁的表情、呆滞的表情、故作平静的表情……每种都恰当精确,位于光谱,可供调整。
世间存在无数种表情,另一个事实是,和魔鬼交易的人们不会特别在意魔鬼所塑人身的表情,阿蒙很快了解这点,对此同样没什么感觉。有趣的是交易,是弱小的人。
他手头如今也有一些不错的纪念品。
想成为英雄的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点点头,做出欣赏的表情:你希望屠龙的勇者降世,啊,不要担心,这个非常简单。我索取的报酬也同样简单。我会拿走你软弱的人类心脏,只要它在我手里,你的伤势就会恢复,你的生命就会得到保障,直到你磨练力量,让真正的屠龙者降世,那时再要回你的心脏吧!我会很乐意归还这颗英雄的心脏。到最后,你就什么都有了。
人露出梦想成真的惊喜,答应了这场交易。魔鬼拿走心脏的那瞬间,人再次回想,他是为什么要成为英雄呢?心没有回答他。
人最后斩下龙首,心里没有欣喜,毕竟他没有心脏,又当如何感受呢?他拿走龙的心脏,开始做起龙做过的事,他长出鳞片、纵火敛财、在洞穴中度日。有新的勇者出现,他为财富和荣誉而来,斩下了人的首级。
人的脑袋滚到金银珠宝上,人想:原来,我忘记要回我的心脏了。
阿蒙站在屠龙的勇者和无头尸体面前,他露出无辜的表情,问眼前的勇者:“您想要他的这颗心脏吗?我可以拿出来。”
“不。”勇者很快回答道。
“好吧,”他收下了这份意料之中的报酬,恭敬地提议道,“我是被这头龙囚禁的仆役精灵,如今应当为您服务,您想要什么呢?我能为您提供什么呢?”
勇者说:“让我想想。”
这是一位聪明强大的勇者,他没立刻提出他的要求,阿蒙很中意这份机灵。他作为勇者忠实的随从同他进城,国王为他这位临时的主人授勋。但勇者并不十分专心,他的视线时不时停在公主没梳好的一缕头发上。
回到自己的住处,他对阿蒙说:“亲爱的精灵朋友,您是否知道能让公主将爱意付诸于我的办法?国王如今虽然器重我,但他更关心女儿的幸福,如果她爱我,他一定会促成这场婚事。”勇者本以为阿蒙会提供一些建议、适合同女士诉说的一些俏皮话,精灵不应当是智慧活泼的吗?
但阿蒙垂下眼,为难地说:“这有些难哪。这位公主对自己的意中人已有细致的描摹,这其中没有多少你的影子。”
“什么?”沉浸在爱中的勇者惊呼,他的内心已然动摇。
“不要紧,我机灵的朋友,”阿蒙放下为难,转为诱导,“只要你愿意为保护公主不惜一切,我想她一定会爱上你的。”
“好吧。”勇者半信半疑,他出席了宫廷狩猎。许多猛兽突然出现,扑向王室所在,勇者战胜了所有猛兽——毕竟他曾斩下过龙的首级。只有奇异狡猾的乌鸦趁着他确认公主安全的空隙,啄下了他的眼睛。
勇者的一半视野陷入黑暗,倒在地上。但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躺在公主怀里,公主摸了摸他那空瘪的眼窝,诉说着自己的爱意:“我的朋友,只这一眼,我就确认了,你是我的那个人。”
王城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新郎握着新娘的手,新娘握着新郎的手,他们宣誓对彼此的忠诚。阿蒙站在宾客中间,举着酒杯,露出欣慰的表情:“啊,我毫不怀疑,他们会爱彼此的。”
公主在婚后为勇者写去含情脉脉的信笺,她在信中说:“我爱您抚弄竖琴的模样,爱您念诵诗歌的声音……”
“可我从来不曾碰过竖琴,也不曾念诵过诗歌,”勇者绝望地对阿蒙说,“难道那才是她爱的情夫?”
阿蒙说:“怎么会呢?她爱的只会是你。”
勇者派人调查,果真如此,没有情夫,只有他。他试着学习抚弄竖琴,可是只学会了最基础的曲子,他念诵诗歌,可是永远比不上酒馆里见过的那些吟游诗人。
公主坐在他身旁,见他绝望地尝试,却只浅浅微笑:“请不要戏弄我了!您知道我对您的爱意有多深!您的琴艺是多么精湛,您的声音有多么动听,我会永远爱您!就像最初那样爱您!你是我的人,从最开始就是!”
说着,她站起身,亲吻勇者那只受伤的眼睛。
勇者抓住自己的头发,又徒劳放下。公主永远将爱意寄托在他的身上,但也只是如此,她爱着另一个优秀、高尚、愿意为她失去眼睛的人,永远如此。
即使如此,他们也确实爱着彼此。假以时日,当勇者学会了如何奏出动听的乐曲,知道如何念诵出深情的诗歌,还有诸多公主的爱人所应当掌握的技能,他必定能欣然接受这份爱意吧。
阿蒙没有停留那么久,心烦意乱的勇者乐意放他自由。当他故地重游之日,这一王国早已消失在历史中,连同龙的灭绝一起,未留只言片语。
……
“你也听过啊,那是段不错的故事吧。”阿蒙面露喜悦,他看向后视镜里的克莱恩,而他面无表情。
“但我的灵魂对你有何作用?龙的心,勇者的眼球,这些都是……”克莱恩突然沉默了。
“你的灵魂吗?毫无用处,但足够有趣,你比他们都更有意思,我愿意为你排解烦恼。我们之间没有必定为敌的理由,不是吗?”阿蒙说,“你可以活出远比人类长的寿数,只要你应允,我还会为你解决此生的一切烦恼,只留下最好的部分。我可不会每次都开出这么优厚的条件。”
“那么,杀了我吧。”克莱恩说。
“这可不行,愚者先生,我都有些厌烦这句话了,”阿蒙踩下油门,载着他们的汽车行驶在规划得当的马路上,离克莱恩熟悉的城市越来越远,“为什么不愿意信任我呢?我让屠龙的勇者降世,又让勇者收获爱情。你们不正是这么传颂神祇与奇迹的吗?我举起酒杯说的话,都是出自真心。”
“你真的有感受吗?”他允许克莱恩发问,“难道你不正像失去心的人,虽然理解,却什么都感受不到。至多觉得,有意思——像现在这样。”
“而你永远不会信任这样的生物,真叫我伤心,”阿蒙皱起眉,难过地说,“温暖的人不应该更善良些,更体贴些吗?”
克莱恩笑了:“那恐怕你的眼睛里永远没有笑意,也没有烦躁,更没有伤心。你可以拿走心,衡量情感的重量,也可以拿走眼,观察人所珍视的一切。唯独作为钥匙的灵魂……不可能出卖。”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死就好了,”阿蒙说,“那我也真的能为你实现这个愿望,可惜,你实则不想,这会让你活得更艰难。”
克莱恩摸了摸自己的胸膛,那里已无心脏跳动的起伏,他又隔着眼皮摸了摸自己的眼眶,那里已无眼球的形状,他向前伸出手,摸到座椅的形状,阿蒙的肩膀,阿蒙的脖颈,阿蒙的脸,他可以感受到魔鬼的骨头,他的指尖停在阿蒙的嘴角,确认了“它”在笑着。
“你果真如此啊,我从一开始就该猜到的,就到这里吧。”克莱恩说。阿蒙松开方向盘,他回过头,以人类不可能有的扭曲姿势转过身,伸手抓住克莱恩的肩膀。
死神的子弹飞来,擦过阿蒙的脸颊,奇异的力量击碎了克莱恩的身体,让他化作横飞的血肉。温热的东西浇灌而来,覆盖阿蒙一身,他们刚才没能拥抱,这就是拥抱了,温暖热情。阿蒙回过神,靠向驾驶座,车子仍平稳地行驶在路上。
他笑起来,啊啊,真有趣。车内恢复了原貌,阿蒙抬手调整后视镜,镜中的自己仍旧沾满血肉,足够狼狈,微笑的表情始终不变。他哼起了歌,想起了那位公主的誓言……我的朋友……只这一眼……就足够确定……下次吧,下次就没有这么优厚的条件……他都快要愿意相信这套说辞了。
想到这里,他吻了吻手背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