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And Peter answered him and said, Lord, if it be thou, bid me come unto thee upon the waters."
- Matthew, 14:28
阿尔弗雷德尝试走到水中去。
亚南的夜雾依然深重,与城市相连的噩梦一直延伸到过去的森林与城郊。当猎人厌倦了像孩童摆弄积木一样规整城市,就会前往偌大的湖湾。从亨威克小巷隔着几乎坦荡如同大海的湖面望去,一度耸立的该隐赫斯特城堡的幢幢暗影早就看不见了。那些华丽的建筑要么已经风蚀倒塌,要么就和城中的一切一样,由新生的上位者之手推倒、重塑,成为新梦的骨血。
“亚南已经完蛋啦!”欧顿小教堂的红衣乞丐曾说。如今她也仍未改口,语气中甚至潜藏欢欣。漫长的猎杀之夜终结之时,小教堂中的幸存者们大都醒来,在已然显得陌生的日光下遭到放逐。苍白花园中只有林立的墓碑。城市的新主人早已笃定,这里不会再成为任何人的故乡。
只有红衣乞丐仍然跪趴在原地,如同被新选定的主祭。她膝下的破烂布头换成了一张簇新的毯子,缀有样式简洁的流苏。阿尔弗雷德看得出来那是猎人的喜好,祂对梦境中的小屋也进行了类似的改造,让那里比起工坊时期显出更多优雅和舒适的气质。
“像约定的那样,我和那家伙成为朋友了。”红衣乞丐如是说道,扬起青灰的脸朝向阿尔弗雷德,“你呢,你和祂成为朋友了吗?”
阿尔弗雷德沉默片刻。他仍然感觉到黏在喉头的血液味道,还有冰凉触肢拂过腹部的触感。那里永久留下了一道嵌入肌肉、几乎穿透腹壁的疤痕,任何治愈的手段都无法抹消。而将他从死亡中带回的最初的血仿佛凝结成块,一直堵在喉咙中,一度甜腻,进而腐烂。
“我想是的。”阿尔弗雷德回答。然后他像久远的过往一样将石锤扛在肩头,踏入夜晚的街道。
与从前不同,猎杀如今是献给新梦的牲祭。猎人想要毁灭,便有人替祂毁灭。猎人想要埋葬,便有人替祂埋葬。对阿尔弗雷德来说,这是一种容易理解的使用漫长生命的方式。
狩猎告一段落的时候,阿尔弗雷德知道该去废墟环绕的水边。他的庇护者站在湖心,穿着那身逐渐显得古怪与促狭的人类外貌。当祂注意到阿尔弗雷德,就往岸边走来,靴子轻巧地踩在水上,仿若没有重量一般,甚至不能使水面泛起涟漪。到了近前,祂看到浓稠的血顺着阿尔弗雷德蜷曲的发尾往下滴。
“你累了吗?”祂问。
“不。”阿尔弗雷德回答,然后低头掬水洗去脸上的脏污。血色只在他脚下聚集了一小会儿就被流水冲淡了。猎人也矮下身,捋了捋衣摆坐在他旁边,毫不在意不慎钻入衣服后比战斗更恼人的沙粒与碎石。祂好像看着他,又好像没看着他。阿尔弗雷德记得他们曾经也这样并排看过月亮。硕大无朋,亮得晃眼,思绪也被那皎洁的光亮搅乱。但如今夜空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罩子似的全然的黑,仿若授血之初猎人蒙着他的眼睛,叫他心无旁骛地沉入梦乡。
但这不是最初猎人尝试给予他的东西。祂曾经邀请他踏入梦境中经过重建的小屋。壁炉和烛台燃得很旺,长年空空如也的餐盘与茶具收藏品一般陈列在玻璃柜中。随意堆放的书籍和古老手记经过重新整理,书架散发着新漆的气味。肮脏发霉的地毯没有清洗的必要,更换过后踏上去有种仿若失重的柔软。椅子上也铺了座垫,纹饰与桌布边缘的刺绣毫无必要地两相呼应。他更为熟悉的修缮武器的工具与记忆祭坛则不知所终。
“如果你打算留下的话,”猎人说,“我为你布置了一个房间。”
“我需要做什么?”阿尔弗雷德问。
“生活。”猎人回答。
那是新生上位者着手建造的第一个梦境,一座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城市。整洁的石墙自废墟升起,杂草中开出柔嫩的花。狭窄街道上嶙峋的尖塔纤细地耸立,塔顶的时钟则稳健地行走,白昼与黑夜在它背后轮替,但仰望它们时天空中既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仿佛天体星辰都是上位者的眼睛。
阿尔弗雷德与猎人并排走在市集中,不再握持武器,而是握着那双纤瘦的、伪装成人类样貌的手。市集上的物品多半从离去之人的记忆中搜寻而来,有些恐怕连回忆的主人都无法想起。殷切的商贩如同佩戴微笑面具的影子,又像是朝圣路上的死者。华而不实的工艺饰品、面目模糊的圣者雕塑,以及永远不会派上用场的食具杯盏对阿尔弗雷德来说没有多少价值。猎人对于这一切倒是兴致勃勃,仿佛从没有实际意义的事物中获得了莫大的快乐。祂挽着阿尔弗雷德踏入这个水晶球般的幻境,又如同上了漆料的配角们簇拥之下的木偶戏。祂时常捧起一个器皿或者一卷书页,然后问阿尔弗雷德,这些东西是否能在梦境中复现他们被遗忘了的生活——到亚南之前、成为猎人与刀斧手之前的生活。虚幻的昏黄日光照拂过来,使他们的影子拉长纠缠得如同爱侣。
但梦境中不存在时间,那么回忆的概念也一并落入虚空。猎人所建立的城市,哪怕是对美丽过往的想象,从根基上也不过是一种蜃景。但祂似乎指望至少阿尔弗雷德能够满足于此。而阿尔弗雷德站在毫无血腥迹象的街道上,努力理解祂如此慷慨地白白施舍的恩惠。没有赋予他的职责,不要求他的虔诚,他就如同被束缚手脚,依旧无法免予迷茫与恐惧。
这是上位者在很久以后才开始理解并懊恼的事——新生的冲击和被位面无限拉扯的感官让祂忘记了人类对有限的需求。时间、记忆乃至使命都是坐标一般让人性所攀附的东西。否则,他们无法漫无目的、无所对照地在虚空中生活,如同无法行走在水上。
也许除了那个乞丐。在众多猎杀之夜的幸存者中,阿尔弗雷德不知道猎人为何唯独没有将她逐出梦境。
“古老者的夜晚与人类的白昼,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她依旧俯在小教堂中,语句朴实,“我乞讨的无非就是一份良善呀。”
某个时刻,阿尔弗雷德又与猎人一同在市集成群的幽灵中行走。阳光与树显出亚南从未真正到来的春天。猎人和平常一样寻找和拼凑着旧日光景的碎片,阿尔弗雷德则罕见地被小摊上的一个物件吸引。那是一把刀,小巧锋利,柄部雕刻着富有仪式感的纹样,比起杀死敌人更适合殉道者用来自戕。
阿尔弗雷德还没有拿起那把刀猎人就走了过来。祂明显变得苍白,甚至一瞬间难以维持人类的形体。那把刀连同所有的影子一起像是被难以名状的爪牙驱散。直到返回小屋祂都心神不宁,即便阿尔弗雷德如同许诺誓言一样作出各种保证也无济于事。
“这是它们的手笔,”猎人说,“它们睥睨这座城市。它们想用引诱的方式获得祭品。”
就在那个夜晚,沉寂已久的城市中响起了野兽嚎叫的声音——也许比野兽的哀鸣更令人恐惧。当阿尔弗雷德重新找到猎人,祂站在湖中。岸边的石块破碎了,化作边缘锋利的沙砾,而沙砾之下坚硬的泥土留有可怖的巨大爪痕,又像被骇人的触须鞭挞过。猎人背向湖岸,别扭地佝偻着,仿佛吞食着什么不可见也不可知之物,身下原本澄澈的湖水血红近于黑。
“它们会再来的,”猎人说,“只要在梦中就无法摆脱……”
“那就让我去狩猎它们,”阿尔弗雷德直视着那轮廓愈加难以维持的影子,“为了你的城市。”
如今阿尔弗雷德在湖岸边洗去血污。“休息一会儿吧。”猎人说。于是他知道自己该躺下然后闭上眼睛。猎人可能吻了他一下,也可能没有。他的嘴唇中央留下一抹凉意,像水珠一样轻易地滚落消逝。阿尔弗雷德还知道,等他睁开眼睛,城市又会变得不同。建筑与街道被重新布局,毁坏的部分沉入地下,层层叠叠垒作新的封闭的墓穴;而猎人惯于逗留的优雅门廊与哀恸的雕塑则被安排在更偏僻的地方,更不容易被争斗波及。
“你摆脱想要摆脱的事物了吗?”每一次在新梦中醒来,阿尔弗雷德都会问。从湖的方向看去,万物都被水雾笼罩,获得一种失真的美。而猎人总是不置可否,用缺乏骨节触感的手指梳理他的头发。
祂有一些别的问题想问阿尔弗雷德。我的眼睛和牙齿在正确的位置吗?——梦境中不再有镜子了,阿尔弗雷德也只能找到磨花的玻璃。我讨到你的欢心吗?——祂与他一起站在没有月亮的花园里,用回忆中的物件祭奠墓碑。我用恰当的方式庇佑你吗?——去杀戮与献祭吧,去造像与崇拜吧,如果这就是你所能理解与掌握的……
在不变的红衣乞丐的注目下,阿尔弗雷德跪下来,为新生上位者的祭坛献上凝固的冷血,曾属于治愈教会的沉重圣披风从背后一直拖到脚踝。
“但我不想变得和它们一样。”猎人说。祂尝试从阿尔弗雷德的眼睛里找到自己从前的样子,那双眼睛究竟是怎样映出祂的?曾几何时祂不过是一个站在他面前瘦弱而苦恼的外乡人。“我以为我们都活不过这个夜晚。”在阿尔弗雷德自旧亚南冰冷的街道上苏醒时,祂的确那样殷切地握着他的手,注视着他,相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因而也能与灾难相抗衡。
如今他为祂建造的圣像由未名之物的骨血垒成。猎人站在血腥的祭坛边,转头望着一旁微笑的乞丐。
“您别想太多。”她依旧照料着圣堂里堆砌到天花板的熏香,比梦境中的人偶还要始终如一,“我们都知道您其实是什么样子的。”
猎人还是垂下头。“我终究要彻底变成怪物了。”然后祂从小教堂走出去,也没有回到小屋与花园。污秽的城中只有流水是洁净的,但废墟环绕的水体并不接纳祂,依然如同镜子一样任由祂踩在脚下,映出支离破碎的一切。
阿尔弗雷德看到猎人站在湖心,便尝试朝祂走去。然而水面并不托举他,很快就漫过脚踝,浸湿靴子。他挣扎着继续向前走,以唯一的圣徒的姿态。但水浸得更高,他的步伐就越沉重。这令他感到绝望。
“是因为我不够虔信吗?”阿尔弗雷德向那个影子呼喊,“是因为我谦卑的爱不被接受吗?”
刀斧手的外袍与圣披风吸饱了水,拖着他下坠。于是他在已经淹没肩膀的水中挣扎,直到摆脱它们,让它们像所有过往的遗物那样沉入湖底。然后他奋力往湖中央游去。冰凉的水时而没顶,挤压着他的五官与胸腔,如同不被期待、粗暴践行的洗礼。
他显然不擅长这种跋涉,僵硬的手脚逐渐不听使唤,湖底又如同深渊那样难以触及。而猎人依然蜷在湖心,沉湎于自己的悲伤中。他几乎就要放弃了。
然而,在肺叶完全被水灌满的最后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捞出湖面,进而被举起来。摇篮般柔软的事物环绕着他,托着他轻巧地在水上行走。但他若尝试睁开眼睛,视野就被黑雾笼罩。直到他的背脊触到粗糙的沙砾,隔着濡湿透薄的衬衫带来刺痛,他才看到猎人苍白的脸。
“你该叫我从水面上走到你那里。”阿尔弗雷德说,拽着祂的衣襟,“你要信我,因为我信仰你,我只知道这种生存的方式。”接着他感觉到一种超过死亡的疲累,仿佛沉睡得过久的人难以从床榻上起身,就把胳膊放了下来。而猎人注视着他。这个无法将他视为祭品的上位者、这个羸弱的神从拟态出来的眼瞳中流下眼泪,直到那面孔全然融化、消失,不再能够为人类的眼睛辨识。
完美的夜晚终于摆脱了它应当摆脱的——那份无法承受永恒、囿于世俗爱者的为人之心。
最后的信徒走出梦境之时,血肉的祭坛也坍塌了。许久之后,非人之物在静谧的花园中沉睡。偶尔有微风拂过,林立的墓石上,文字与铭刻早已风蚀,只剩下一缕腐朽的圣披风残骸缀于梦中,仿佛代替什么记忆着某些终被遗忘、不应寻回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