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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有个年轻庄稼汉，名唤阿龙。中秋这天，他向月亮许愿想要一个家人，不想第二天一早，他就在家门口碰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那人不知哪里来的，在他檐下蹲了一夜，衣服上沾满灰尘，也不管人家认不认得自己，起来就管阿龙叫哥哥。
阿龙这人命苦，从小没爹没妈的，亲戚也莫得，更别提什么兄弟姐妹。他以为这人是哪家流落乡野的小公子，执意要给人送回去，而这位自称阿宇的白给弟弟却说自己是下凡来当他家人的，有昨天他上供的月饼为证。
阿龙不会做月饼，他昨天为了显得自己真诚，硬是用刻刀雕了个石月饼，也不晓得神仙对人间的石头是否感兴趣。但显然面前这位相中了这番苦心，阿龙亲眼见他从怀里取出那块石头，在手上一颠，便成了一大块莹白的玉。
小神仙把玉送给他，说要当见面礼。他哪见过这东西，连忙推拒，只怕自己收了不义财更要遭报应。小神仙说好吧，便从善如流地把那玉收回去，道，我只有这一个本事，你若需要只管用我便是。因你无父无母，出身蹊跷，我便在天上问了月老可否为你牵个姻缘，但……我就亲自下凡来啦！你可不能嫌弃我是个男子，我愿叫你一声哥哥，你要应我才是。
阿龙便承了这番好意，安排他在屋里住下，日后以兄弟相称。小神仙没做过人间事，见他干什么都要问几句，但学得倒是很快，没几天就把家里安排得干干净净，还帮他搭了个新牛棚。阿宇心性果真跟个小孩似的，最喜欢撵鸡赶鸭，闲来无事便爬到房檐上观星，阿龙问他可知接下来几天的天气，他说不知，只是第一次从凡人的视角来看天上，天宫不知远在何处，只有星子遍撒，神仙也渺渺如尘。
阿龙看他，总觉得他和自己好像，一眼见着就知道是孑然一身，只不过对方是个神仙，自己孤独不过一辈子，神仙不知要有几千年。虽说现在当了兄弟，但他也不好过问太多，只静静坐在阿宇身边，听夜里蝉鸣，嘶嘶的和着风作响。
他好歹听过月宫的故事，飞天的嫦娥，砍桂的吴刚，捣药的玉兔，传了多少年也不过就这么几个人。阿宇看起来不像其中任一，或许月亮终究只是月亮，上头没住着谁，只是神仙看人间的一面镜子。
编故事的人可不知道呢。也不知洞察人心是神仙的天赋，还是单纯想到了同一个故事，阿宇忽而说道，月亮上确实是住着神仙的，但那人不叫嫦娥，也不是壮汉……而是个美男子。
你就是？
我不是。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我对着月亮许愿，下凡来的是你？
如何，我不也是个美男子么？还是你亲口问的。
阿龙被这小神仙堵得哑口无言。对方见他吃瘪，抿起秀气的猫儿嘴笑了笑，便道，你若是个神仙，肯定就不用我多作解释了。这些年人间聚少离多，求云求雨皆能成，唯独求团聚不能。多的是神仙不管伤心事，他离开后只有我放心不下，总忍不住想去看看，正巧这次瞧见你的石头月饼……我可是凭着这份情面跑下来的啊，帮人帮到底，这是我作为神仙的本分。
那你帮了我，别的人呢？
哎呦我的好哥哥，这就是个机缘巧合的事儿，别为他人瞎操心了。
阿龙顺着他点头，暗自想到，果然神仙也像做官那样，或许召雨放雷需要天生神力，别的位置便是谁离开了谁顶上。这么想来，做神仙也没有老人说的那么快活……
二人就这么靠着整日的相处逐渐熟络，同时熟络起来的还有周围的几个村子。别看阿龙本本分分的偏不招人喜欢，阿宇这小子只要一张口，男女老少都围上来，老人家个个都想给他找媳妇。他扯谎不带害臊的，满眼感激看向阿龙，说都是哥哥将我从野地里捡来我才能活的，我这还寄人篱下呢，等我什么时候还完了恩情，别的事儿再说吧。
日头西斜，阿宇在前头哼着孩子们教的曲儿，阿龙在后头挑着扁担跟他。自从这小神仙来了之后，阿龙脸上的笑就没停过，连之前怎么都看不上他的小姑娘们对他都多了些议论。把刚换来的馍馍蒸上锅，门前树杈挂好掏干净的鸡肉，阿龙一边喝着阿宇沏的茶，一边算过年的日子。
往年他也是一个人过年的。就算凑热闹买来对子和爆竹，都是给自己看的，腊八粥煮得不好，也只有他自己吃。他在村里就像个透明人，连小孩儿路过都不瞥他一眼。他猜测是因为自己出身招晦气，便习惯了；但正因为早已习惯了一个人，他难以想象今年的春节会和阿宇怎样过。
等过节就能分酒了。阿宇喝干碗里的茶，笑道，这回泡得可好了，我刚偷尝了一点，嘿嘿。
阿龙跟他笑，提醒说还有段日子呢，别被你尝完了，馋猫。
馋猫好！阿宇梗起脖子跟他争辩，道，馋猫只找好人家。
我这儿也算好人家？
怎么不算，这儿可是神仙钦点的好地方。
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都够乐了。
这辈子……那也挺好。阿宇却不知被触到了哪处，眼角红着，视线躲开他。
阿龙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自己刚刚吃了酒，忽然有些醉了，想去睡一觉。
今年的春节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热闹。阿宇只出去半天，就给他带来一大包好东西，从酒肉到荷包应有尽有。阿宇写的对联也送出去不少，大家都喜欢他写的字，说是明年要专门请他去写呢。
唯独他们一起剪的窗花不甚好看。但张罗着贴上去，模样也大差不差的，总比没有要强。阿龙在节前上山找材料做了几个灯笼，又大又胖，晚上亮起来才好看呢，阿宇总说要带小孩过来炫耀，他听得欢喜，耳根子都羞红，直说等等吧，现在大家都跟亲人团聚呢，你找人干什么。
对啊，咱们还没放灯呢。阿宇说罢起身，从包袱里翻出几个红颜色的纸袋道，快点儿哥哥，你来帮我。
阿龙没放过灯，只会听着阿宇说的跟在旁边帮忙。鼓捣一会儿，那纸袋子便胀成个方块儿朝上飞了，阿宇叫他赶紧许愿，把愿望送上去。
阿龙打趣道，愿望不是送给神仙的么，神仙就在我旁边，我还要许给谁？
阿宇看着他，眼睛在火光下亮晶晶的。不知怎的，他没有被阿龙逗笑，只说，就当许给自己吧，愿望总是好的。
也对。阿龙对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默默在心里头说，希望自己和阿宇以后都能平平安安，高高兴兴的。
这样就好。
看着灯逐渐飞远，两人在外头吃完团圆饭，便将酒启来喝了。阿龙醉得脸颊熏红，跟阿宇坐在门口聊了一夜，直到睡意袭来，阿宇将他搀回榻上，相拥而眠。
早春悄然而逝，转眼蝉鸣又起。阿龙习惯了这里的四季，却没想到阿宇会生毛病，大冷的天没冻着他，反在酷暑里忽然起热。先是浑身乏力地憋了一天，靠家常的办法作用，见阿宇没有好转，阿龙立马跑去村里请来老郎中。郎中把了脉，疑是中暍，开几剂汤药便走了。不想这药都吃完了，成天也尽心尽力地伺候着，阿宇的病反倒愈加严重，又找人来看，说是不行，他一乡野郎中只管看看小病，疑难杂症得去京城。
阿龙犯了难。他本以为神仙不会生凡人病，即便身体不适，也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谁料阿宇的身体每况愈下，问及为何，对方也给不出答案。当务之急是凑够路费和药钱，阿龙翻遍积蓄都没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来，数数家中鸡鸭，可能凑个零头。正在一筹莫展之时，他忽然想到阿宇有神力，可以将石头变成玉。
阿龙伏在床边问他，阿宇，你的神力还能用吗？我想凑钱带你去看病。
阿宇虚弱地摇头，说我虽然曾为神仙，却早已失了神力，那时也是骗你的。
可我亲眼见你将石头月饼变成玉——
只是个戏法而已。阿龙，我现在身上还有那块玉，但我不能给你，因为那是你给我的，阿龙。
我何时给过你……但你的病怎么办？你会生病是不是被我连累的，我招晦气，连你也……
我还好好的呢，你非要成心气我。都说了我是神仙，过段时间就自己好了，别担心。
阿龙是个聪明人，隐约猜到了什么。但他现在急得什么都顾不上，只知道阿宇跟自己一样毫无办法，只是在安慰他罢了。想到村里的人大多也跟自己一样没什么积蓄，阿龙又打消了借钱的念头，犹豫半晌咬咬牙道，阿宇，你还能回天上吗？
阿宇看着他，早有所料般笑了出来。见阿龙盯着他，他只是伸手握住阿龙的，缓缓道，我要是说不能，你会问我什么？
阿龙忽然通红了眼眶。他这辈子没在人前哭过，却握着阿宇的手哭了，说我不会问的，阿宇，我只是想治好你。
我回不去。阿宇说，我既然找你，就没想过要回去。
没等阿龙再说什么，阿宇就给他擦擦眼泪，搪塞说自己现在想好好休息。阿龙只得咽下不甘，独自走到外面，蹲在树底下流眼泪。外头闷热，没有风，阿宇系在杈上的风筝耷拉着，尾巴时不时打着他的后背。他没管，就在那蹲着，等到差不多能站起来时，却听背后有个声音喝道：
别哭了！有人叫你都听不见嘛！
这是个稚童的声音，铃儿似的清脆，听着也不像同村里的孩子。他木讷回身，却什么也没瞧见，禁不住揉揉眼睛，还是谁都没看见。
别找了！我可做不了那种麻烦事。本以为你们俩躲在凡间能逍遥几时，没想到这么快就成了这般模样。要是没有我看着，宇哥哥连小命都不保了！
阿龙此番算不上第一次见神仙了，听那声音提到阿宇的名字，便回道，你是谁？可有办法救阿宇？
一口一个阿宇叫得亲热，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我兄弟…
呸！连我都要说句不知羞。他能忍我不能忍，既然为你把自己糟蹋成这样，就别怪我把你点醒，毕竟你可是朱一龙——开！！
阿龙只觉眼前金光乍现，神智被一股神力冲撞得仿若出窍，诸多陌生景象涌入脑海。凡人身躯险些禁不住这般折腾，他扑通跪倒在地，神情痛苦地呕出一口鲜血。见他跪在地上迟迟没有反应，那声音似是惊呼一声，叫道：
龙哥哥！
阿龙草草擦了嘴边的血水，干咳两声，回道，我在。
无碍便好。那声音应道，擅自将你点开是我鲁莽，但宇哥哥此次下界比我鲁莽千百倍，他想与你共入轮回，连天帝都救不回来……如今劫数将尽，我尽量想想办法，至少让你们当这一世快活鸳鸯。
……多谢玉兔贤妹。
龙哥哥终于记起我来啦。我就说你还是记得好，你这么宝贝他，比起自己更看不得他受苦，希望我没做错……现在说这些也无用，你先去照看宇哥哥吧，我传音给你已经误了许多事了。
我会将他照顾好的。
这我就不担心啦，毕竟你现在可是医术高超的龙哥哥了。
阿宇说着要休息，身体却也真的乏了，合眼不久就沉沉睡去。醒来已是日暮，睁眼见到阿龙还坐在自己身边，他宽慰地笑了笑；忽而发现对方换了身衣服，鼻尖飘来阵熟悉的药香，他又猛然惊醒，不可置信地盯着阿龙。
你还未缓和，不宜惊起。阿龙将手垫在他背后，轻声道，我已经喂你喝过一次药，现在可觉得舒服些？
阿龙……你……
嗯？
你……你是龙哥哥……
是，我是龙哥哥。
阿宇本就在他怀里半躺，闻言直接坐起，鸟儿般冲上他肩头。阿宇拖着病卧床这么久，抱他的力气却大得可怕，连粗布做的衣服都快被他抓裂了。阿龙抱住他单薄发热的身子，一言不发，他知道阿宇现在什么都听不见，自己只要存在着，被他抱着就好。
半盏茶的功夫过去，阿宇才脱力将他松开，一双圆眼肿得像桃儿。他自己知道羞耻，用手遮了遮，见阿龙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便也不遮了。
自从私情撞破，天降大罪，朱一龙十世历劫，白宇便见了九世的惨状。最初他还想方设法地为朱一龙求情，却忘记自己都要被关上几百年禁闭，更别提朱一龙一个小小的仙官。此后每世他只求在对方临终时下凡一趟为其埋尸立碑，而那块玉便是第六世的朱一龙临死前交给他的。那时朱一龙并不知他是谁，用尽余生气力唤一声好心的小神仙，将早年从山里挖出来的石头交到他手里，朝屋后的山头指了块地，便溘然长逝了。
白宇偷偷将这块石头带了回去，自行打磨成一块漂亮的白玉，从此带在身边。直等到朱一龙第十次转世，他先是逃过了守门的天官偷跑下凡，又趁当夜练好了戏法，这才将心地纯善的阿龙骗过。
若不是玉兔从中帮忙……可能阿龙到死都不会知道，在他们共度的第一个春节里，白宇就因为赖在人间迟迟不回，被剥去了回到天界的资格。
来人间才发现时间过得好慢。白宇说，我看着前几世的你，觉得是你也不是你。你出生时，我是这个模样；你不惑时，我还是这个模样，等到你埋入黄土，开始轮回时，我依然是这样。每一世去见你，你都笑着叫我小神仙，但我……
阿宇。
我想听你叫我阿宇。白宇双眸一颤，泪珠忽然断线似的滚落，道，我听你唤了我一年的阿宇，以前我从未想过要计算这些。这些天我想着，只要一年也就够了——
话音未落，颤抖的唇便被对方堵住，余下的言语咽回腹中，空落一串回音。他所求已甚少，未能料到此生还能与爱人相吻，舌尖顶开齿关时他还懵懂地推拒一番，全然忘记当初被撞破的场面可比如今羞耻太多了。
吻罢，朱一龙看着他说，我们做一世眷侣，好吗？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一辈子。
白宇欣然应下，心中却有个解不开的结，最终还是问他，你现在感觉如何？
想起曾经的你我，感到十分庆幸。朱一龙诚恳道，其他的都过去了，如今最要紧的是你。凡人的时间也很快，我只希望你早些恢复，我们再一起说别的。
两人拥抱着亲热一番。白宇病还未好，咳嗽几声乖乖躺回去，忽而又道，其实我临走时确实找过月老。
找他做什么？
从他那里借了些东西。这一世你劫数已尽，我也成了凡人，我们共入轮回，倘若有姻缘线牵住彼此，即使改变模样，互不相识……
你不只求了月老吧？
咳……但是……财神是那天主动来找我的……
说你莽撞，倒也心细如发。若是能为自己着想，就真是个快活小神仙了。
当神仙可不快活。我更喜欢在阿龙家当馋猫。
如今听你叫阿龙，感觉在说别人似的。
龙哥哥～别生气啊。
如果下一世我不叫朱一龙，你会怎么叫我呢？
还叫哥哥？总之，等到那时再说。
好，那时再说。
——
天帝：什么？幺儿什么时候下凡去的？？
玉兔：不过眨眼，算来人间一年…
天帝：啊？！！（气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