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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我从部队退役,转业到沈阳市公安局铁西分局刑侦支队。那会儿我常和队里一个小伙子搭档出任务。他比我大几岁,单眼皮、高个子,身板很结实,快要赶上我,单手能扛七十公斤的沙包,名字却起得有点儿女气。我管叫他元元,他照头一巴掌抽过来,我就改口叫他侯哥。
侯哥警校毕业,在那个年代,是少有的大学生。长得也周正,很讨女同志喜欢,去市里开过几次会,老有姑娘托人介绍想和他认识,可惜他一个也看不上。介绍人就把目标转向了我。
海亮长得可真是俊,这身材这脸蛋。我涨红了脸,女警又咯咯咯地笑。就是人木了点儿,也不会打扮。哎,亮子,你不能学学雯元,成天花孔雀似的。
就是人木了点儿。侯哥也这么说我。我刚到局里报道时,他叼着根烟问我,从哪儿来的?
我说新疆。他有点吃惊,这么远?又问,听说你部队退下来的,在哪儿当的兵?
我如实交代了。他想了想说,那是高原吧?说完把烟头一弹,细细的烟灰崩到我衣领上,我赶紧去掸。他又抽了口烟,看着我笑,怪不得人这么木。
十二月十六号早晨,我把自行车靠墙锁好,进食堂去买早点。窗口竖着张发了黄的硬卡纸,用毛笔写了几个字:肉包三毛,素包两毛。
我照常递了一块五出去,打饭的大妈跟我打招呼:海亮,又帮雯元带饭哪?我说是,她絮絮叨叨地埋怨,你脾气也忒好,老让他这么使唤。我挺不好意思,赶紧把四个包子装好,又去隔壁窗口打了两搪瓷缸热粥。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怕包子凉了,揣进棉衣里捂着走,还没走进楼里,一个同事就着急忙慌地跑出来:海亮,赶紧的,局长找你。
当时是“严打”期。出了这样的案子,市局高度重视。局长把我俩叫去谈话,说市里现在人心惶惶,老百姓闹得很凶,影响很不好,甭管用什么办法,破了案子,提你们半格。
当天下午,在浑河下游又发现一包碎尸,这回是一只右手,手腕上戴着只镶钻的手表,关节已经泡得肿大,表带黏着皮肉,一碰就整块掉下来。那味道冲得,在场一大半都吐了。侯哥吐完回来骂,奶奶的,中午饭都让吐干净了。
我想起棉衣内袋里还有早上打的包子,掏出来问他,吃吗?
他看神经病一样,你小子成心的吧。
这么贵重的手表不多见,很快就查出被害人身份,一个港商,在沈阳有不少投资。通知家属来配合调查,侯哥最不耐烦寡妇哭哭啼啼,踢我去接待室。我对着名单问,吉乌此沙?
他点点头,不说话。孤零零的一个,头发很长,稍微打着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巧的下巴颌。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抬眼,淡淡地一瞥,没有接。
就这一眼,让我浑身一个激灵。
我缩回手,有点尴尬,问了一些案情相关的问题,他一一回答了。我又没话可说,想安慰两句,不知道怎么张口,就陪他坐着。
北方工业城市的冬天,天是灰色的,雪是灰色的,马路是灰色的,行人是灰色的。但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脑子里全是寡妇哭过后,薄薄眼皮上那一抹淡红。
凶手没有拿走贵重物品,案子被定性为仇杀或情杀。人的脾性,总归就这两种。我被派去调查被害人的感情生活,就从他老婆开始。
吉乌此沙平静得可疑。他照常去学校上班,教初一学生英语。学校的领导同事说他来了半年,为人比较孤僻,没什么朋友。我在笔记本上写,半年前被害港商来到沈阳,时间基本吻合。
下了班他又打车去电影院。王家卫的重庆森林。放映厅里没几个人,画面很暗很晃,我没看懂,也没认真看。电影过半场,他突然转头看最后一排。画面刚好切换,屏幕上一排明晃晃的白炽灯,屏幕外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我拉低帽檐,心跳得很激烈,他又转了回去。
散场后,他走在前面,我不远不近地跟着。吉乌此沙突然说,刚刚的电影你看了吧?
走廊里空荡荡地没有人,我没吱声。他又问,你觉得他们会有好结局吗?
我说不知道。
出了电影院,他抬手招停一辆出租车。司机缓缓把车停在马路边,他坐进去,却不关门。司机不耐烦地摁喇叭,小伙子,发什么愣呢?我一咬牙,也跟着上了车。
回家路上,我顺路买了几瓶啤酒,称了点卤味。一开门,侯哥蹲在茶几跟前吸溜泡面。我先去冲澡,出来时,桌上摆了两副碗筷,他已经拆了卤味在吃,招呼我过去。
我端着盆说,我先把衣服洗了。他啧一声摆摆手,臭德行。我哗啦啦地洗衣服,侯哥在客厅看球赛。宿舍里有台牡丹牌电视机,我搬来前就在这儿了,侯哥说我是沾了他前室友的光,当时他俩攒了两个月工资买的。我端着盆去阳台,他抬腿踢我一脚,让我别挡着电视,快进球了。
冬天暖气开得大,前几天洗的棉大衣已经干了。侯哥在客厅喊我,海亮,你绣花儿呢?再不来不给你剩了啊。电视机里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解说员激动地大喊球进了!球进了!舍浦琴科踢出了他在欧冠的首粒进球!我盯着大衣袖口冒出来的黑色的线头,那里本该有一粒扣子。
我立即起了疑心。这件棉大衣是我从昆仑带过来的,穿了好几年,袖口的扣子有点松了,我打算空下来的时候去补一下。掉在哪儿了呢?我首先返回洗手间去找,然后是我的卧室,打着手电看床底和衣柜底。外面电视的声音停了,侯哥站在我房间门口,问,你在找这个吗?
他把一枚刻着字的纽扣放在我手心,声音很轻,下次注意点儿。
我叫他,元元。这次他没有打我。
我和侯哥有时会做爱。队里推行老带新,我是那个新。每个人都曾是新。我来以前,侯哥曾有一个搭档,遭到报复,因公殉职了,案子闹得全国轰动,凶手抓到后判了死刑。
当时我还在部队,听说犯人涉黑,身上好几条人命,但因为有“保护伞”,只判了两年,出狱后蹲点了一阵,一天趁当年抓他的杨警官下夜班,抄起铁棍就砸他后脑勺上。事后罪犯供认,没想着杀人,只想报复一下,没想到恰好砸中了位置,杨玏当场就没了呼吸。因为影响太恶劣,民意激愤,最终判了死刑,杨玏被追授二等功,由于双亲都已过世,奖章最终被侯哥领回家。我们做爱时,杨玏的奖章就在挂在他卧室的墙上,他背对着它,坐在我身上起起伏伏,一边轻轻地叫哥哥。
哥哥,他抖着嗓子又叫了一声,声音细细的,我心里像有猫爪子在挠。我知道他快要到了,从眼尾到鼻尖都发红。我新疆老家那地方爱喝石榴汁儿,石榴熟透了,轻轻一按,就汩汩地流出粉红色的汁水。他哆哆嗦嗦的,我摁着他的腰往上顶了两记,他里面就像被捏烂的石榴似的,剧烈痉挛几下,涌出一大股滑腻腻的液体。他们东北人皮肤都白,薄薄的,高潮时,他仰着脖子,全身都透着石榴汁的粉红。那种颜色很久都不会消褪下去,牙印和指印也是,他老骂我是属狗的。
那天他点了根烟。我问他,我们很像吗?
他笑了,眼睛还是湿淋淋的。你们一点儿也不像。
我问,那你为什么……
他不耐烦了,一口烟圈吐我脸上,做就做,不做拉倒,哪儿那么多废话。
床单已经一塌糊涂得没法睡了。我下了床,他斜着眼睛觑我,干嘛去?我说太脏了,得把床单换了。他嗤笑一声,毛病。
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不一样。黑暗里,他静静地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