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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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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4-02-07
Words:
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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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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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

【PDP】晨昏不远处

Summary:

礼拜日午后,菲利波·因扎吉在街道转角看到了分别已久的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

Work Text:

菲利波·因扎吉确信自己在礼拜日的午后看到了分别已久的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
他从盥洗室积灰已久的架子上找出尘封的面霜、洁面奶,拧开剃须泡沫的瓶盖,斑驳的镜面上倒映出一张比玻璃还要冷硬的面孔。因扎吉抚摩着剃须后腮帮上青色的凸起,手指由下往上掠过眼角盘根错节的褶皱,而试图用过期的护肤品来徒劳地掩盖这一切时,理智提醒他那个午后的余温还远远没有从心口挥散。甚至那像某种从严酷环境中生长出来的藤蔓类植物,早已不屈不饶地在脑海各个角落扎根、抽芽、留下开枝散叶的痕迹。
彼时菲利波·因扎吉正走在从阿尔皮球场回程的路上,当然,那里已不再是他生活的重心所在。他当然不会是绿茵场上的主角,甚至连龙套都算不上。从教练岗退下后,除却重要的比赛日会接到雪花片一般的解说指导邀请,大多数时间他已经全然进入老龄化的生活状态。隔三差五在工作日的午后逆着人流前往空无一人的街心公园,去主场看一场名不见经传的当地青训,从地下通道走上地面时会因为消耗体力过大而气喘,经过斑马线时会因为步伐拖沓惹得坏脾气的司机频频鸣笛。因扎吉发现衰老正不可避免地降临在他自认为还不算过度消耗的身体上。尽管那就像露台上的花盆会随着阳光改变朝向覆盖在不均等的阴影里一样自然得无可挑剔,他依然感到惊惧不已。
住在米兰的日子里,清早走上露台呼吸晨风,顺便替与他为伴的植物们浇水时,因扎吉总能看到他那搬了一张躺椅蜷缩在阳光底下读报的邻居。早上好,他对因扎吉打个招呼。他的邻居原先是个体力工作者,因为劳损过度过早地从岗位上退下。如今他的头顶几乎看不见毛发,岁月毫不留情地在那张黝黑的面庞上刻下霜雪的痕迹。
是什么使你不惧怕死亡?因扎吉没来由地问。他眯起眼正对阳光,视线里很快烫出金色的小点与大片的血红。
衰老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他的邻居摊摊手,如果没有我们这样的老者死去,地球上的人越堆越多越积越密,到时候谁也透不过气来——我那年轻的孩子们还等着一口新鲜的呼吸来接替我的工作呢,他开了个玩笑。
因扎吉不觉得好笑,他勉强勾了勾嘴角。由此他想到或许比起衰老他更忧虑的是陷进无所事事的阴翳。激情与斗志会被他逐渐负荷不了两公里运动的身体所消磨,连他对未来所可能拥有的展望也因此不断收紧、缩短,最后变成“我这一天该干些什么”,好像死亡会突然出现在下个街道的拐角云淡风轻地跟他说早安。比起无人联系因扎吉更害怕收到老友的来电,那或许意味着他们其中的一个又在某个悄无声息的夜晚被上帝领走,连同他们青年时期共同享有的记忆一起,从物理意义上的世界不着痕迹地抹去了。
抹平一个人就像在撒丁岛的沙滩上填平一个海浪冲击出来的洞穴,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擅长做到这一切。

自从看到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那一瞬间起,种种景象才有了改观,懈怠已久的生命的激流忽而在因扎吉的全身拔高了流速。他当然无法看见自己的神情,只知道阳光烘烤着侧脸的毛细血管,激流就从那其中倒灌,透过薄纸一样的皮肤展现原始的色泽。因扎吉急促地吸气、呼气,交替着来为他那运转几十年之久的机体供氧。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这个名字如同记忆的储藏间里蒙尘的珠宝,尽管消失多年,一朝阳光拂去密密杂杂的蛛网,还是会从面目全非的往事中挣脱出来,散发出独一无二、摄人心魄的光泽。
因扎吉是从一个背影认出皮耶罗来的,他行走时的姿态几乎与青年时代无异。因扎吉想起自己长达数十年没有从任何一个可能的渠道听闻关于这个名字哪怕一丝一毫的新闻,如果说他的大脑平面可以比作撒丁岛光洁雪白的沙滩,那么皮耶罗就连一个被海浪翻拱的凸起都来不及留下。菲利波·因扎吉先是感到遗憾,而后欣慰。他清楚眼下身边的同龄人没有消息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他于是站在原地,一座建筑物的阴影里,满心期待地等着皮耶罗走过对面的街道,转身的一刹那他便会从这一头的步行道大步追上前去。
绿灯亮起。皮耶罗过了斑马线,他披着宽大的风衣,迈着优雅而从容的步调,当他右拐时一张熟悉的面孔慢慢在因扎吉视线中浮现,出乎意料地他停下了蓄势待发的脚步,想象中不顾一切相认的勇气随之如同被现实扎开一个针眼的皮球瘫软在地。
他记忆中的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久经沙场的斑马王子,一个从深不见底的幽暗海床焕发出光亮的名字,一颗在时间尘埃滚滚的车轮下依然蕙质不改的珠宝,同样没有逃过岁月粗糙的临摹,流露出沧海桑田的痕迹。风中翘起的两鬓不再是记忆里秋叶一样的深棕色而是霜雪的灰白,眼角的盘根错节同他一样蔓布着触手可感的纹路。因扎吉闭上眼去。他害怕记忆里最美丽、也是最幽深的绿眼睛,会在想象中的四目相对以后被他发现那其中失去了半生的光芒。
菲利波·因扎吉茫然地走完剩下的回程。这段路似乎因为意识飘忽而比平日里都要短上数倍之多,注意力不再集中脚下的步伐也使躯体没有过早地发出运动超量的预警。他走上楼,把自己反锁在狭窄的房间。他伸出手去抚摸已经剔除干净、并不存在的浓密髭须,拨动太阳穴一侧被风吹乱的银发,跟随着拨开浓重的迷雾坠落到记忆的深渊里去。
那是二十一岁来临前金黄灿烂的秋季,夏日尚未褪去的烈焰在训练场上空萦绕,不太刺激的凉风却已传来秋天的讯息。皮球裹挟着焦灼的汗水、明亮的午后席卷向球门,进了球的少年高举双臂,冲刚刚发起一脚助攻的他远远跑来,笑着扑进他怀里。因扎吉潦草地在他肩上停留了片刻,脸颊蹭到毛茸茸的鬈发,他的五官甚至来不及在他眼里留下具体的形状。短暂的交集随后散落在裁判吹响的哨音里。
赛后还是那个少年,站在更衣室门前拦住他的去路。
“认识一下,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
因扎吉伸出手去握住他的。他这时看清了那双被场上刺眼的阳光一度模糊的眼睛。棕绿色的光泽宛如天生的珠宝,卷轴般铺开、沿着嘴角挽起的弧度缓缓舒展的笑意,随之把他的视线完全填满。因扎吉无法自拔地盯着那双眼睛深处泛起的流光,神游千里、魂不守舍地低声回答,
“菲利波·因扎吉。可以叫我Pippo。”
“也可以叫我Alex。”
他们再次相遇距离青年队的初见已经过去了四年。尽管这在如今的因扎吉眼里比起时钟上两个数字之间的一小格更加容易逝去,对少年人而言却已有了相当的久别之感。他们像四年前一样再次完美地融入了彼此,全盘接纳着对方场上的球风、场下的性情、淋漓的攻势与严密的防线。都灵城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却能在主场的黑白色海浪里孕育出两颗光芒耀眼的双子星。因扎吉和皮耶罗是锋线上盛放的玫瑰、聚光灯下无可争议的焦点,腥风血雨里攻城拔寨,风花雪月间倒凤颠鸾。
菲利波·因扎吉想道,如果没有那个突兀的进球,分手的时间起码会推迟到三十岁之后。少不经事的风流韵事或许会早一点落下尾声,他们彼此的心意将进一步敲定,那样占据回忆绝大篇幅的场景也可能替换成携手去露台上观赏破开晨雾的朝阳,平原的美景更迭四季的染色;又或是漫步河堤时偶然发现夜空晴明,北方群山的轮廓托起烁烁繁星。现如今,记忆逼仄的岸边涌上纷杂的人与事,每一朵浪潮都裹挟着黄沙、泥土与碎石,花样繁多地铺陈在阳光下,因扎吉每走一步都能捡拾起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姓名。它们的大或小只有一个尺度可供衡量,那就是基于在他生命中所占据的分量而敲定。他沿着海岸线寻找,试图确定“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的形状大小,却不出所料地迷失在萧萧海风里。
菲利波·因扎吉走到窗边为自己泡了一壶茶。尽管不喜欢有味道的饮料,然而眼下他追求一种便捷又富有参与感的仪式,能够稀释寂寞气息过于浓烈的午后,稀释并没有随着体重减轻而消减下去的心事的重量。与之相反,他那瘦弱躯体里心脏所享有的狭小空间早已蒙上一层又一层不同年份的往事,无形的体积与恒定的重力侵蚀着中枢地基,由此发端的脉络管道通往身体各处,却没有一条是可供排遣的通渠。有时他甚至希望自己患上一种健忘的病,仅仅在记忆中保存那些对他继续热爱生活有利的章节和篇幅,不值一提的蠢事和伤痂则完全没有具体到细枝末节的必要。因扎吉端起茶杯,雾气迅速上升氤氲了长时间失焦而酸涩的眼睛,他的视力相比年轻时期大幅减退,上个星期医生才告诫过他剧烈运动或许会加剧视网膜脱落的风险。他不免悲哀地想起四十岁之前所拥有的长途奔袭的体力、耐力、爆发力,让后卫头疼的跑动空间和绝佳的进球极限,年轻的他身上闪烁着让一线队员望尘莫及的光环,却也为之付出沉重的伤病与康复期千百倍的艰辛。
因扎吉后来跟随着皮耶罗的步伐,在他不远处的身后保持着谨慎的距离,直到确定了皮耶罗如今在都灵城中的住址——他觉得自己看起来和流窜作案的变态跟踪狂没什么两样。说到底在都灵一个多月的假期并不是全无收获,想到此处他稍有些放松心情,甚至愉悦地哼起小调。短期居住的屋子是弟弟替他打点好的,就在几天前西蒙尼还特意来电询问是否需要接他回米兰。尽管兄弟俩只有三岁之差,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对独居老人的生活现状充满溢于言表的忧心。我还没有那么老吧,因扎吉拒绝了这个提议,放下电话疑惑地自言自语。眼下他十分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因为这一生中为数不多与皮耶罗重逢的时机很可能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化为波河水里的浮光泡影。
他绞尽脑汁地思索着,什么样的拜访才不至于让少年相伴的丽景被衰老这个缠绵左右的梦魇打搅,始终维系它甜美梦幻的轮廓。思来想去因扎吉还是放弃了亲自上门与皮耶罗相见的打算,一来两人都与记忆中的彼此相去甚远,二来他根本无从解释皮耶罗地址的来历。因扎吉开始考虑提笔写一封信。他坐在桌前,笔尖灌满了墨水,第一次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的手腕弄污了几张信纸。待他几度收拾心情,重新整饬桌面提笔时,脑海中汹涌翻腾的思绪蓦然被夜色冲洗。他抬眼见日暮已铺天盖地笼罩,一尘不染的信纸上仍然只有一行极力描摹却略显单薄的起首语,
“亲爱的亚历桑德罗…”

场上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光,进球过后又是一场山呼海啸的欢声,“超级皮波”的歌声从远方依稀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每一个音符都疯狂地撞击他的鼓膜倾注进他全身的血液。因扎吉脱下球衣挥舞在手心,沿着绿茵场加速奔跑到他熟悉的位置,角旗杆在身边一如既往地安然挥舞,他双膝跪地忍不住掩面抽泣。再后来,来人的怀抱将他包裹起来,因扎吉感到自己陷入一团黑暗,黑暗之外一双温热的手臂牵引他慢慢起身,柔软的声音轻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他试图听清却被狂风呼啸着掩盖过去。因扎吉拨开来人耳廓的鬈发,他泪水四溢的脸贴合着通红灼热的面颊缓缓升温,一股混合着冲动、燥热与欲望的浪潮像是火山熔融后滚烫的岩浆顷刻间注入他的心肺,因扎吉捧起那张脸就要深深地亲吻下去。
忽然间明亮的绿宝石在眼前骤然褪去光泽,细腻的眼角生出不规则的纹路,他双手捧着的大理石一样光滑的面孔眨眼间失却弹性,一双冰凉的青筋凸起的手背拨去了他的指尖。
皮耶罗后退一步。因扎吉听见他冷淡又坚决的声音。
“皮波因扎吉,我想我们的年纪已经不再适合这样的举动了。”

因扎吉大叫一声惊醒,发现自己趴在信纸上昏睡过去。看来一个下午的思索耗尽了他全部的体力,年轻时欠下的睡眠这段时间以来频繁地上门索债,他与周公交谈的频率也直线上升,梦境与现实毫无规律的交织则让反复无常的精神状态倍受煎熬。
夜晚淡去,曙光降临波河平原上的古城时,远空的星辰还没有完全消失。他醒来得总是很早,似乎无形的生物钟已越发贴近自然的召唤,而最终会连同他的肉体慢慢降解至土地深处,真正地与之融为一体。因扎吉走出露台,清新的气流贴面涌动,早风裹挟着燕雀的絮语从树梢翩然而至。即使很快因为清早的低温退回屋内,因扎吉还是注意到了他摆放在向阳位置的几盆园栽。
或许给皮耶罗送去一束没有落款的鲜花是个不错的主意。
因扎吉再一次感叹时间对自己残酷的掠夺,年轻时那些信手拈来的小巧思居然花去他近乎十八个小时的苦想才得以采得。他开始着手准备花束,回忆起过去流连花丛中时旁观那些心灵手巧的女人们怎样清洗花茎、剪出切口,再用绿胶带缠绕的细铁丝将高低错落的花枝固定。她们手中的花束娇艳迷人,当它们被摆放在因扎吉的桌前时他只是淡淡一笑,最大的印象不过一丝似有若无的清香,而后很快把那些花红柳绿抛诸脑后,转头沉溺在“人”的意义带给他的巨大欢愉里。
因扎吉回想这些往事时荒谬感爬上脸颊的每一寸领域,燥热的血液一直涌到耳根。在青春彻底终结的某个平淡清晨,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将枯瘦的双手伸进水盆,重温花瓣上湿润的水渍,好像又触碰到那些柔软的嘴唇、鲜艳的色泽、声浪涌动的白昼与黑夜,酒精浸泡过后的日光慵懒地照在脸上。而此刻窗外一个金色的星期一正从东方霞光四溢的地平线徐徐升起,手中的花束也在一阵忙乱的修剪中渐露雏形,因扎吉推开窗户,让它和自己同时接受了第一缕阳光的洗礼。
他深呼吸着晨风里清甜的气息和逐渐升高的温度,告诉自己亚平宁的春天正从不远处赶来。

因扎吉捧着花束在日头逐渐升高的晌午穿过繁华的闹市区,越来越接近皮耶罗的住处时逐渐放慢了脚步。别墅区空旷的石板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听起来像某种清脆的马蹄铁。有时他会踩到树下堆积起来的落叶,摩挲纸页一样的沙沙声同样刺激着神经。
数十年的往事都在身后铺平,形状各异的石板铺就他风起云卷的一生。圣西罗的红黑疾雨,阿尔皮的黑白风情,亚特兰大的深蓝,帕尔马的鲜黄,种种色彩交融在一起将因扎吉送往皮亚琴察的训练基地,在漫天飞舞的红色球衣中,他与十二岁的自己四目相望。因扎吉在虚空中伸出手去,试图抚摸那个少年闪闪发亮的眉眼,却最终在炽热的目光中躲闪一般低下头,为了不让他看出破绽而拼命忍住眼角的酸涩。很快身边响起脚步,黑白色的身影紧紧拥他入怀,因扎吉的视线越过皮耶罗的肩头一直望到阿尔皮球场上方碗状的天空,身后喧哗的人声与车辙掩埋进大片大片的浮云。过眼即散的浮华、照彻长空的荣耀,惺惺相惜的对手、并肩作战的知己,噩梦一般的伤病与落魄,板凳上的冰凉与不甘,像离巢的花束,像茶汤煮沸后沉淀杯底的绿叶,狂风最终抽干了他的水分,留下一地残败。远眺来路漂泊半生的无奈,午夜梦回若有若无的感怀,都将随着奔腾不息的时日淡化辙痕直至不复存在。替他铭记这一切,记住他灵魂里至死不渝的理想与挚爱的,只剩眼下正汩汩注入胸怀的体温。春日里谷地的微风吹进湿润一片的眼底,因扎吉挥舞在半空的手臂垂落下来,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谢谢你,Alex。
他哽咽道。

他将花束放在门前,望远看看,犹豫一下,又清理了台阶上的几片落叶才转身离去。紧闭的大门里是昨日午后消失在一地阳光中的皮耶罗,他失散半生的知己,只若初见的恋人。
因扎吉在来路上就说服自己不要回头,直到走到甬道尽头之前,他想他都已经完美地做到了。
但就在下一个迈步即将一脚跨出庭院以前,因扎吉停住了脚步。

他确信自己又听到了记忆中的声音。因为,就在那个烈日挥洒的午后,一头鬈发的少年与佛罗伦萨金色的秋天同时闯入他的世界,自从听见他说出那句“认识一下,亚历桑德罗·德尔·皮耶罗”,这个声音便在他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Pip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