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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晙赫以前和金载澔的关系不是现在这样的。
至少崔晙赫自己是这么感觉的。
产生这个想法时,他正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举着手机点外卖。金载澔长发糊脸,急匆匆端着水壶路过,丢下一句:“都说了点沙拉肯定不能加酱啊!那你点沙拉的意义在哪里?吃有味道的草吗?”
于是崔晙赫就从善如流地把沙拉酱取消掉了。
这沙拉甚至不是给他点的。
所以……
也就是这种关系而已。
崔晙赫觉得,他们以前的关系要更亲密,更动人,更像资本主义商业电影描绘里的情侣应该成为的样子。是好多年前,金载澔那个时候还染着浅白金色头发,化了妆,嘴唇涂唇膏,裸色的,没有血红,只有光泽,像钻雪洞钻多了的狐狸。刚刚打完歌,崔晙赫在大楼电梯间遇见他,他冲他笑了一下,说“崔队长,我能去你家吗?”。
崔晙赫说:“不是吧,你就这样打招呼吗?我会伤心啊。”
金载澔点头:“嗯。”
“直接忽略后半句?”
金载澔觉得没什么问题:“对啊。”
然后过了两秒,他不知道怎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千元的纸币:“给。”
崔晙赫真的要晕倒了。
他愤慨,悲伤且愤慨,而且被逗笑了:“呀,金载澔,难道我就是一千块钱一晚的男人吗!?!?”
金载澔:“多了还是少了?”
崔晙赫:“哎。”
他那时候确实就哎了一声。没说别的。
没办法。
金载澔就这样。
崔晙赫知道,他自己也就这样。
崔晙赫就这样。
他们那个时候就是会这样,神经质般一触即发地做爱,接吻,急匆匆脱衣服,把身体怼进崔晙赫家的沙发里,连电视都不开,目的明确地把润滑液淋在发烫的下半身,搞得一团糟。他们俩其实都不是那种很狂放的人,甚至对于性欲需要被满足这个事实感到扭捏。但是房间没开灯,夜晚那么黑,首尔时间那么冗长,金载澔的嘴唇却很薄很薄。唇膏黏在了崔晙赫的手指上,他说,我今天就是很想跟你做,现在你该亲我吧。
然后崔晙赫说……
他好像没说话。
也许说了些什么,也许就那样亲上去,崔晙赫不记得了。
那样的夜晚其实不算少。
然后崔晙赫会无事发生般收拾掉下来的杂志,处理得当地丢掉避孕套,扫地,金载澔就这样屈腿窝在一边,看着他。从舞台带下来的亮片还黏在他眼睛上,随着眨眼一闪一闪,就像在传递着某种异样肿胀的情感讯息。
现在想来,那个讯息应该是爱。
当然了,爱分很多种。
没有什么底气和心气的,没有什么前途和未来的,草率的爱,也是一种。
──说不定连爱都算不上。
他们不是那种会说我爱你的关系。
崔晙赫知道,金载澔就是这样的。
崔晙赫也知道,他们就是这样的。
“晙赫啊。”金载澔说,“为什么会这样啊?”
崔晙赫以为他要发表什么对人生哲理的看法。毕竟事后是发表此类观点的高峰期。
结果他只是说,你凭什么生下来肩就这么宽啊?
金载澔做爱的时候不怎么出声,只是闷闷地哼,然后把所有力气都用在牙齿和指尖上。
崔晙赫肩头还留着牙印,火辣辣的疼,想了想,他回答:“大概是为了给你啃的?”
“随便你。”清理干净,金载澔干脆往沙发上一躺,“要是有本事你也可以给别人啃,我又不拦着。说得好像你欠了我什么一样。”
……
人年轻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一点脑残。以至于年纪上来了以后会对此感到羞耻,极力撇清关系,避而不谈。等到年纪再大一点,奔向中年之后,又会感慨年轻的脑残是人生的珍宝啊这种话。
现在的崔晙赫正好卡在后面两个阶段之间。
所以崔晙赫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那个时候的崔晙赫很好奇,前路在哪里。
糊豆也是有底线的。
糊到底的话,要不就是反弹,要不就是解散。然后变成水滴汇入名为朝鲜半岛的大海,海洋包裹海洋,再也不见踪影。
他不知道他们各自会属于哪一种命运。
在真正交换联系方式之前,崔晙赫知道,他们曾经擦肩而过过好多次,并且他们一直知道着彼此的存在,就像他们也知道彼此队友的存在一样。
他的圈子很小,平平无奇,构成他艺人生涯中丝丝缕缕的人际脉络,用指尖轻轻一挑,就能永远斩断。
金载澔就是其中一个。
崔晙赫第一次看见金载澔的时候,其实没有太留意到他。这不怪他,那是一个追捧高大的小麦色肌肉男的时代,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双开门。所以在那个时代当花美男并不是太容易,更何况金载澔这样单薄的、小小的花美男,就更容易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直到崔晙赫与他相对走近,才看见他的脸。金载澔抬起眼睛,张开薄薄的嘴唇,对他打招呼。
第一次私下见面是在一个小型聚会里。
那是一场圈内好友拉好友的小型聚会,娱乐圈最常见的那一种。崔晙赫走进去,看见金载澔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当时他们根本算不上熟人,但作为所谓的“点头之交”,崔晙赫还是问了。
“不舒服吗?”
看见他,金载澔仍然皱眉,嘴里嘟囔:“我好像把酒喝混了。”
崔晙赫:“……”
金载澔在生活上确实是有点笨的类型,甚至有点缺乏常识。崔晙赫很担心,像他这样的人要是独自生活,或者将来结婚给谁做丈夫,生了孩子当爸爸,得手忙脚乱成什么样子。他根本没办法想象。
当然了,对于当时还完全不熟的人,想象这种事,原本就是很奇怪的行为。
金载澔站起来,说要去卫生间。
崔晙赫就干脆陪他去了。
他俯身在水池旁边好一会儿,结果无事发生,木木直起身子:“奇怪,我还以为我想吐呢。”
“想吐的话,你自己不就能感觉到吗?”崔晙赫说。
金载澔醉醺醺的。他对着镜子,捏了捏自己的嘴,然后又往小腹捶了一拳,摇摇头:“没有感觉。”
见他捶得挺用力,崔晙赫抓住他的手腕,开玩笑:“别自残啊。”
他比金载澔高不少,有一个很明显的体型差,在同性之间就显得莫名暧昧。这挺不公平的,反正金载澔后来说他是这么觉得的。
那天崔晙赫穿得很随意,黑色套头卫衣,活像下楼散步。金载澔拽着他的衣领,让他不得不微微俯身。他依旧一脸闷闷不乐,皱眉:“嗯?你今天就这样来吗?”
“不可以这样来吗。”崔晙赫说,“还是说,你把这个当做约会?”
听上去很暧昧,其实不然。崔晙赫说话就是这样,主体名为纯真。
“那如果我们去约会,你就不这样穿了?”金载澔又问。
崔晙赫点头:“嗯。”
“那下次我单独找你出来玩,然后我说是约会,你就会穿别的衣服了?”
崔晙赫笑了:“会啊。”
“……”金载澔对于这一来一回的对话有些迷惑。
他仰脸看着崔晙赫,半天挤出一句:“……呃。”
崔晙赫:“怎么了?呃是什么意思?”
“男的这样跟你说话你也答应啊……”
“答应。”崔晙赫点头,“你是女的我也答应。”
“可是我是男的。”
“对啊,你看,我答应了。”
崔晙赫知道,当时金载澔喝醉了,否则如果是清醒的他,绝对会立刻指出这段对话里压根没有丝毫合理的逻辑,也没有合理的因果关系。
“我感觉,你好像挺喜欢我的。”金载澔冷不丁冒出一句,“崔队长。”
“算是吧。”他说,“所以,这不是在和你交朋友吗。”
听听这说出来的话,果真是太纯真了。
崔晙赫忍不住想。
可真有他的。
金载澔没再回答他,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我不想回去了。”
“那就不回去。”崔晙赫说,“我可以陪你。”
“你是不是不抽烟?”金载澔问。
崔晙赫摇头:“从来不。”
说完,金载澔便拍了拍崔晙赫的脸,好像因为头晕看不清他。
“要不你亲我一下。”他说。
崔晙赫一愣:“什么?”
“崔队长。”金载澔轻声嘀咕,唇齿开合很小,就像所有啮齿类动物会拥有的特征,“要不你亲我一下,看看我想不想吐。”
崔晙赫:“那要是我亲完你你吐了,算什么?”
“算我吐了。”金载澔回答。
“那看起来会不会太像被恶心吐的?”
“不会,我心里有数。”
──其实这里也没有什么合理的逻辑。
但因为是醉话,所以也没什么。
崔晙赫都怀疑金载澔早就不记得这一段历史了。
反正,崔晙赫就那样亲了金载澔一下,在嘴唇上,他当时心脏狂跳,感觉很怪异,只是蜻蜓点水,走个过场。
结果是,金载澔没吐。
他看着崔晙赫,努力眨了眨眼,说:“好像确实没想吐。”
崔晙赫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然后什么也没发生,崔晙赫把这个醉汉倒腾到家里,倒了点热水,关上门走了。
现在想起来,他觉得他应该多陪他一会儿。
但是当时崔晙赫有点慌了,他觉得这个情境不大对劲。
──很不对劲。
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预感,就好像他们会从此一直纠缠到三十岁,甚至四十岁一样。
这种感觉在当时很令人恐惧。
这就是金载澔和崔晙赫平平无奇的开头。
符合他对整段感情的印象。
崔晙赫把金载澔丢在他脸上的衣服拿开,叠整齐,挂在一边。
金载澔那边传来兔子吃草一样的吃饭声。崔晙赫不用推测,他在嚼鸡胸肉,因为他只有嚼鸡胸肉的时候才会发出这种吐也不是咽也不是的咀嚼声。
工作室不怎么开大灯,用电脑屏幕亮着光。
“你今天要待到什么时候啊?”金载澔头也不回问。
“吃完饭就走。”崔晙赫回答,“我下午还有别的事。”
“哦。”金载澔说。
“嗯。”崔晙赫说。
“那你晚上要不要回来接我。”金载澔又说。
“好啊。”崔晙赫说,“去我家吗?”
“……”金载澔眉头一皱,回头看他,“去你家干什么?”
崔晙赫:“我也不知道,顺嘴说的。”
金载澔没当回事,继续:“哦。”
崔晙赫终于点完午饭了:“嗯。”
“我觉得你家的床不舒服。”金载澔冷不丁补充一句。
崔晙赫笑:“你就是认床而已。”
“……”
如果还要继续这样回忆的话,作为故事,后面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据说人每过七年,浑身的细胞都会换一遍,变成一个新的人,步入新的人生阶段。崔晙赫对这个说法倒是没什么感觉,二十代后半段总是在发生巨变,时间变得很残忍,并没有给人宽限到七年才会发生一次巨变。
回归,入伍,解散,说起来,也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个词语而已。入伍的时候人会哭,退伍的时候人会哭,解散的时候人也会哭,这证明,人情绪波动最严重的时间段往往不是在恋爱中。
……也不能完全说不是吧。
再次见到金载澔的时候,崔晙赫已经退伍半年了。
崔晙赫发现,金载澔说不定在这七年即将到来的节点变了,他变成了那种很忙的人,在名为首尔的幻想乡里神龙不见尾。他退伍之后,过了两个月,崔晙赫终于又见到了他。金载澔那个时候开始试图留长头发,开始没日没夜加倍地写歌,录歌,而且还开始跑健身房。
作为对照,崔晙赫时隔一年又接到金载澔退伍后的电话时,他正在钓鱼。
那时他们已经一年多没联系了。
“崔队长。”金载澔说,“我不是让你打电话给我吗。”
“我打了。”崔晙赫说,“你没接,我就想,你应该在忙吧。”
金载澔说:“我没忙啊。我又不是一直在忙,你就不能打第二遍吗。我又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
崔晙赫:“我知道。”
又说:“我是准备打第二遍的。”
“那你为什么没打。”金载澔问。
崔晙赫把鱼竿都丢下来了。他把手机放下来,看着他给金载澔换上的小狗emoji头像,大大地出现在屏幕中间。
以前的手机系统,还没有这个功能。以前的联系人金载澔,就只是“金载澔”。
他就这样盯着,却没能说出话来。
“我回来了。”金载澔说。
“我知道你回来了。”崔晙赫回答。
“……”
然后崔晙赫就哭了。
他觉得他泪腺太过发达这个特点,似乎不该用在当时那个古怪的时间。就连金载澔也没想到,在电话那头,崔晙赫都能想象到他皱着眉头撅嘴,嘀咕,真是的,突然哭什么啊,完全不懂……
旁边钓鱼的人也完全不知道这个人钓鱼钓得好好的突然在哭什么。
其实,要是让崔晙赫狡辩,他会说,他当时听金载澔像以前那样念叨,明明是想笑的。
可是他没能笑出来。
笑的反义词不应该是哭,而是怒。
所以崔晙赫差不多是笑着哭的。这并不矛盾。
他感觉他有点欣喜,有点庆幸,有点悲伤。他钓鱼的湖泊的水晃晃悠悠,延伸到汉江,延伸到包裹朝鲜半岛的海洋,漫长地迂回后回流,最终还是变成了金载澔用来泡蛋白粉的保温杯热水。
然后,崔晙赫收好了渔具,去首尔重新见到了金载澔。
“……”
直到现在,公元2022年。
依旧是一个不知道前路为何的年代。
或者说,正在进行中的年代,正在进行中的事业,正在进行中的关系,如果能够被确定,那反而说明是假的,是楚门的世界。
总之,公元2022年,他躺在金载澔的工作室沙发上等外卖,吃完饭他就要离开去另一个公司,回应工作上的事情,然后晚上说不定会折返回来,看金载澔吃另一顿又健康又难吃的饭。
以上。
这就是前男团偶像和前男团偶像到目前为止的故事。
不过,真的能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吗?
崔晙赫不大确定。
故事要有起承转合,跌宕起伏,时间人物地点事件,但是他和金载澔的几年,只有在脑海中回想时,才会染上所谓的光环,产生精彩的假象。其实在局外人看来,就只是平平平平平。
平得晃晃荡荡。
平得让人心脏发痒。
所以这应该算不得一个完整的故事。
“载澔。”崔晙赫说。
金载澔依然头都没回:“干嘛。”
崔晙赫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电脑屏幕的光在上面闪烁:“我们认识好像快七年了。”
“哦,难道你又是想说什么纪念日之类的东西。我跟你说别送礼物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你这样会显得我很不明事理。”
崔晙赫:“……”
“哪有什么七年的纪念日啊。”崔晙赫说,“不上不下的。”
“没有吗。”金载澔把键盘敲得啪啪响,“那你之前说的七年之痒是什么意思。”
崔晙赫想了想:“据说人每过七年,就会变成一个新的人。所以我们俩马上也会变成一个新的人,然后开始吵架。而且,我本来想和你说的是电影。”
金载澔即答:“骗人。七年之痒的说法源自于西方文化中对人类生理、心理和社会因素的传统观念。从生理角度来看,人类的生殖和繁殖周期约为七年,这可能导致生理和心理的变化;从心理和社会角度来看,长时间的相处可能会导致感情上的疲惫和失去新鲜感的倾向。”
崔晙赫:“?”
“那你说的这个七年之痒是什么意思。”
崔晙赫反过来问。
他知道金载澔是谷歌出来的。
听到问题,金载澔还是没回头,关掉搜索界面,只是揉着眼睛叹了一口气。
“哎。”
“崔晙赫。”他说,“那从明天开始,你还是点加酱的沙拉吧。”
“我不要离婚,我要挽回婚姻。”
“你去联合国设立个什么和点头之交认识七周年节吧,我到时候给你送礼物。”
崔晙赫:“哦,好啊。”
金载澔:“嗯。”
“……”
短暂地绷住之后,崔晙赫倒在沙发上,笑得肚子疼。
他看见金载澔也笑得肩膀一抽一抽。
就好像他们真的有什么冗长糟糕的婚姻一样。
就好像金载澔真的从今往后不再打算啰嗦一样。
就好像崔晙赫真的再也不用听金载澔啰嗦一样。
──就好像七年之痒真的存在一样。
崔晙赫觉得不存在。
因为未来世界是不确定的,故事也还没结束,所以七年具体是多少年也是不确定的。说不定再过两个月就是,也说不定还要再过一百年。公元2022年可没打算承受这么沉重的念想,它只是地球人都在度过的普通一年,即使象征着什么迂回波澜的起承转合,也都是人类自己的事情。
所以,崔晙赫准备明天点一份加了酱的沙拉。
不用金载澔多管。
仅此而已。
用那确实热量和糖分过高的沾酱,诠释一下七年的无解心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