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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看官!今夜将在此处、无地鼓座上演的乃典膳驱鬼之事!
经过千百年的演变,典膳究竟是人是灵、是何身份已不可考,然其传说却仍流传于世。而与他同行的那些奇妙瑞兽又去了何方,如今却无人知晓——
如想见证其惩恶扬善、驱鬼镇恶之途,便来看一看吧!身临其境般——
“我就听到这儿,”白虎诚实地说,“然后去抢票的人太多,我不好和他们挤,就退出来了。”
“可是你不是要去买票的吗?”
“那实在……我怕控制不好力气,或者怎么的,”挺壮实的白皮肤汉子羞愧地低下头,接着身形迅速缩小再缩小,绣着花的衣服成了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皮,最终变成了小小一只老虎崽子,“我之前一爪子不就差点把镰鼬拍进地里。”
身着朱色裙装的女子闻言微妙地顿了顿,半蹲着向地上伸出手,老虎崽子顺着她的衣袖攀上她的肩膀,毛乎乎地蹲着。女子皱皱眉头,“你今天没梳毛?”
“梳了!只是出门太匆忙了没仔细梳!休要污我……”
眼见这一红一白又要在大街上吵起来,并且目前的情况看着就是美人儿和肩上的珍奇动物斗嘴,一边的甲人族连忙伸出手要制止他们就这么吵下去。还在街上呢!
二人总算在引起街边小贩注意前停下不吵了。甲人族松一口气,与甲人族分用一具躯壳的玄武也松一口气。这一口气还没叹完,白虎嗷地一声又嗷开了:“青龙呢?!”
一鸟一龟一虎着急忙慌地四处望望,在身后来的那条小巷另一端看见了穿着青白色袍服、装作风水师模样的年轻人,正被几个姑娘围着,面上还带着微笑但脚尖已不由自主往这边侧着想逃了。
朱雀反应最快,把肩上沉甸甸的小老虎拎下来塞到玄武手上,大步流星冲过去,其中几步差点儿没忍住飘在了天上——反正没人注意她——她一把抓住青龙的手臂,面色焦灼,“大师!我们快走吧!否则那孽障要镇不住了!”
几个女性似乎纯粹是由于青龙容貌俊美而围上来的,被这女人的气势吓得一惊,一下散了,大约以为真是风水师有什么要务在身。这招倒灵,连风水师本人也愣住,就怔怔地这么被她平滑地拖走了。
拖出半条街、溜进另一条小巷,二人总算和玄武碰了头。刚刚朱雀怎么把白虎抛到玄武手里,白虎就还是怎么躺在玄武的手里,于是她知道这下子在外行动的肯定是更加慢吞吞些的算盘。她放开被她一路拖来的青龙,好在以仙术变化出的布料不会被扯皱,但后者还是轻轻抚了抚袖子。
“……你刚刚说,什么孽障?”
“那只是让你脱身的借口!怎样,我这些年来演技是不是精进了?”朱雀神情挺得意,这得意放在她的脸上显得格外神采飞扬。
青龙用扇子掩着脸笑了,白虎也笑,连带着算盘也大换气地笑了起来。朱雀很不服气地摆摆手,三人才止住。
“那我们正要议论的是何事?”
“刚刚——派白虎去买票——结果他——空着手,跑回来了——”算盘解释道,接着换了个苍老些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发出来,“看来只能再去一趟了,这次还派白虎去吧。”
“说起这个,我刚无意间和那些女子提了,她们硬要送我,”青龙抖开笼着的袖子,从里面取出三张纸券,上头还印着无地鼓座的红章,“是这个吧?”
“无意间提的——?”
“硬要送你?!”
“票啊!”
夜幕降临,剧场入口附近十分喧闹,而四位宾客采取一种巧妙的方式只花三张票就混进——走进了剧场。青龙领头进去,他俊俏的容貌让人忽略了长袍底下似乎有些不自然的腿脚;跟随其后的朱雀自不用说,轻轻抬一抬下巴也进去了,门口负责看票的人只对那只华贵异常的、伏在她肩上的白毛异兽多注目了几秒。慢悠悠的甲人族刚要跟着前面三位进场时,小厮却来劲了,手一伸牌子一抬,“你不能进。”
甲人族睁圆了本就挺圆的眼睛。为什么——?
“你——你要在里头作乱,怎么办?”
“我不会作乱——”甲人族摆着手,“我不是赤甲族呀——何况——现在黄金港不是同各族都交好吗——”
甲人族慢吞吞说着,后面聚集着等待着的人却越来越多,有的还在探头要看前面出了什么热闹。朱雀紧蹙着眉头,青龙把变小了的白虎从她肩上托下来,拍了拍它的脑袋示意它别在这时候忍不住咆哮出声。
“……若是不让我进——哎——哎。”
解释几句以后,甲人族深深叹了口气,似乎是放弃辩解。面前的小厮和后头看戏的观众都略紧张了一瞬,担忧这有壳的异族会不会终于暴露真面目把场子掀了。
“你们这里头演的不是四圣兽传奇吗——?玄武和我们一族也是一样的——怎么前面说玄武是东方的瑞兽、后面就这样对待我们——如今玄武与我们的祖先之灵如还镇守着大海——它恐怕也要发怒吧。我在黄金港做了许久的生意——从来没有——”
“进进进去进去!”小厮看起来有点儿心慌了,打断他,蓦地抽走了拦路的牌子,“拿祖先之灵来忽悠我们……什么都是!”
甲人族慢慢走过去,白虎顺势蹦到他肩上,小声唤他,“玄武!我还以为你要招来大水把他们都浇了!”
“哎,我是算盘,”甲人族缓缓地、缓缓地又叹了口气,“玄武还在——睡觉呢。他说——白天——走得——太累了。”
按照黄金港的惯例,这里的表演允许观众在场下自由谈论,当然很大原因是由于多年前能看戏的都是管不了的权贵。等到平民商贾也能涌入剧场一睹剧目时,场下允许言语的不成文规则早已传开了。
“这倒是和我们那时差不多,”朱雀轻声说,“我还以为现在,按人类的那种气性,肯定不许观者说话了呢。”
“过去琵琶法师到我的岛上弹琵琶做法、说要超度女子亡魂的时候,那些贵族也一样在下面说话的。琵琶倒很好听,但那时候我听不得……啊。哦。”青龙挺一本正经地回忆着,被白虎的爪子轻拍了一下,止住了。
也正是这时,如水中渐渐泛起波纹一般,乐声从台后响了起来。
场下的人声皆静了,说不清是什么理由,就连着刚刚还在拍打青龙肩膀的白虎都轻轻把爪子落在了他肩上。正坐着的、斜坐着的、看台上懒洋洋侧躺着的,乃至吃着点心的年轻小姐、擦着汗刚刚冲进场下的商人,都将视线投向那一方舞台。舞台上的布景与其他戏剧无二,不过几台木的纸的山峦,还有隐于其后的波浪;而在那后头,弹琵琶的人正拨起了弦。
话说——在那久远之前,远到多玛还未建起的岁月,天下还是一片骚乱。
恶鬼、妖怪与食人的猛兽处处横行,却没有勇士敢于拿起刀去讨伐它们。不仅是如今仍居住着妖怪的山上,就连村庄、田地与海岸边都有妖物横行。
“……当真如他所讲?”
“对啊——那得是——什么时候——这么吓人——”
……典膳尚未降生于世的时候,世上的恐怖就是如此。
“哦,就是我们那时候嘛!”白虎了然地甩甩尾巴。
其余三人的表情都变成了“你还好意思说”。
说起那典膳的来历,却是由一位再平凡不过的山村女子所生。她曾经被献给外头的恶神灵作活祭,但从那恶神的手下逃脱了,一路孤苦伶仃、只身流浪,最终来到这座偏远的山村之中。她过着贫苦的生活,可她的心地十分善良,并且一向敬爱山神。
那年的水稻收成不好,为了充饥,她不得不去山上择些野菜蘑菇之类回来;在山林间徘徊时,雾中突然涌现了一团不寻常的云气,她接近以后便听见了山神的声音。山神赠予她一个孩子,并且预言说,这孩子长大后是将要平定天下之乱的。
这般英杰,就出生在这般平凡的村庄里。他在村子里长到十几岁,成了相貌堂堂的一名俊俏少年,便决定出门游历、为天下带来太平……
“这话不知是从哪听来……”
“好像,是——不怎么——像真的。”
朱雀从进场后听到琵琶声方才松开的眉头又蹙紧了。白虎愤怒地在她怀里拱来拱去,她用力按住,顺手戳了戳小老虎圆滚滚硬邦邦的脑壳,“别动!”
“他骗人!”白虎以只有几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嗷了一嗓子,“典膳会说话以后就被扔了!”
数百年前,在场的这四者——有一者尚在年轻甲人族的壳子里打着瞌睡——所经历的,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
就从第一个遇见典膳的白虎说起:二人在山间偶遇、结为朋友以后,那天夜里,白虎以虎的咆哮声问了典膳许多问题。彼时典膳穿着一身赤色铠甲,人也相当神气健康,全不像是他自称的“无家可归”的样子,白虎实在难以相信这人不是来讨伐它的,只能对他严加审问了一番。
“你为何穿着赤色的铠甲?”
“这是路过江边一座城池时,那里的城主人送给我的。”
“他为何要如此待你,你们人类不是最讲究行为能换来什么好处吗!”
“是啊!你说得没错!我的好处呢……我的好处,大约是帮他哄好了一只不太快活的画眉鸟吧。”
说着说着,他爽朗地笑了。白虎虽不太理解一只鸟儿对一名城主来说有甚价值,却也隐隐觉得这对人来说并非什么脸上有光的任务;隐居山间的这些年,他听说山民们谈过一些外面打来打去、互相征伐的故事,也见过山下的村庄兴衰,知道人类的利益大多是和血相关的。一只画眉鸟的愉快怎的能换来一身铠甲呢?
“就是为了这样的东西?”
“就是为了这样的东西!不过,人就是这样的,说不定我哪天也痴痴地就扑向什么,就死了呢!”
典膳靠在白虎的背上说了这么一番诚实的大话,接着就往后一仰,很快睡着了。白虎知道自己的皮毛又暖又厚,能使得这个新朋友睡得香甜自在,可它实在不懂他刚刚说的这么一番话;可再想摇醒典膳问个究竟,也已是他不忍心做的事了。
讨伐白虎,乃典膳在多玛立的第一桩奇事。
那白虎身披月光般的皮毛、深居山峦竹林之中,威风凛凛,咆哮声震屋瓦,山下村落偶闻其声,彻夜不敢安歇。每逢夏令,时至晌午,伐竹人自深谷闻虎啸,即互告骤雨欲来,忙携手逃至谷外;伐竹人脚方一落,谷中往往电闪雷鸣,水势飞溅如瀑落九天,此都是白虎所为。可见它虽罕食人、也不袭击村落,但性情暴虐——
正是此时,典膳恰巧途径江边一座城池。他为人爽快,古道热肠,与城主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城主赠他一身赤色铠甲。在招待他的宴席上,他发现城主豢养的仙鸟郁郁寡欢、不鸣不啼,遂主动劝告此鸟,使其重振精神。城主大喜,得知其能通兽语,便将山中白虎之事悉告知。
是夜,典膳孤身入山。其时山间雷声大作,时闻虎啸,亦有山下村夫称其亲见典膳与那白虎对峙搏斗。次日平明,天方破晓,伐竹人入林观之,只见竹林摧折、满地狼藉,白虎踪迹不得寻,典膳亦随之去。
自此,山中再少惊雷声响,溪水渐枯,往日“万竿林”不复。有修者隐士居此,后世多玛亦有侠者聚集,山中建庵一座,即今烈士庵,或取烈士刚直不屈如竹意。
“还有这事?在你家头上动土!”朱雀把拎着白虎的后脖子把它提起来,准备嘲笑他。
“不晓得。上次我去的时候都快用荒魂把地砸了个洞,哪记得!何况这几百年过了——哦,哦,好像是听那几个冒险者边和我打边嚎,这砸下去山底下就是什么庵……啊呀,不晓得!”
算盘又用甲人族独有的气音的笑声呵呵呵地笑了——每次他这么一笑,其余的人就会抱怨他明明年纪轻轻却笑得像个老爷爷似的。
“你笑什么!”白虎急了,终于没忍住,提高声音嗷了一嗓子。这一嗓子着实惊动了周围的观众,人们都左顾右盼,寻找着这威严声音的来源,当然是没有找到。
“呵呵——哈——就是——你——不是说——你从不吃人的吗——”
甲人族还在乐着,只听台上琵琶弦音一转,两句间就过渡到了下个小节:“却说典膳与白虎行至一海滨渔村外,在沙滩上遇见了一只小小灵龟……”
算盘这就笑不出来了。片刻后,他脸上的神色换了一种,说话也流利许多,“什么?怎的会编到我头上?”
其余三人又笑,这次换了嘲笑的对象,“就是编到你头上,你的好徒弟才叫你起来听的!”
几百年过去,故事中的小小灵龟实在想不通自己那故事有什么好编的。那时他虽然不能化人形,却也已经活了足足五百年;在百岁时他就通人性、能预知未来,却无法将所见的未来诉诸于口,因此剩下的四百年他都在孤寂、痛苦之中度过。有时他实在无法忍耐,就去到海岸边试图警告人类有灾难即将到来,却从来没有人能看懂他想表达些什么。
那天,这只小乌龟又一次抱着无谓的希望来到海边时,却遇见了典膳和白虎。典膳不知为何听明白了它的话,知道这座村子面临沙灾,于是在村落中与白虎合演了一出“白虎吃人”的戏。村民们大惊失色、一同逃走,好些天都不敢返回村内。
那几天里,典膳倒并没有离开无人的村落,而干脆就吃睡在村口的大路附近,说是要验证乌龟所见的景象到底是真是假。
“你怎么不去村民家里拿点吃的呢?”小龟趴在他的肩上问他。
“因为那是别人家的吃的。”典膳很坦然地回答。
“可是,之前演戏的时候,村民们都觉得你是厉害的驱鬼师,很感谢你呢,临走前不还说了这里的吃喝随你取用吗?而且,你从沙灾底下救了他们的命,这他们还不知道呢!”
小龟为他觉得不值。人类都是这样短视、无知的,经过四百年的日子,他虽不憎恨人类,但也认为自己早已看清楚了。
“啊,他们走的时候还为我烙了饼呢!吃这些饼就足够了!”他似乎很不在意的样子。
那天夜里,铺天盖地的沙灾就来了。好在典膳为村庄周围布下了结界,沙灾并没有把整个村庄都掩埋,只是在路上铺了厚厚一层。而他和白虎挤在一起睡得很熟,小龟拼命地用鳍抽打典膳的脸,才把他叫醒,否则这一人一虎就要被沙闷死了。
典膳在沙堆里醒过来,首先是大笑着和小龟说话,“你看见的是真的!我看见的也是真的!”
“你也看见了?可是我只和你说了有沙灾呀……”
“不知为何,我有时也能看见他人所见所想的东西!村民们知道这附近已有了沙灾,一定明早就回来了,我们趁着这时候上路吧!”
见到一人一虎就要趁着夜色离开,小龟提出要和他们一起上路。接着,被典膳托在手心里、放在肩上的铠甲缝儿里,这只五百岁的小龟成为了他们的同伴。
“可是你叫什么名字呢?就叫你小龟吗?”
“玄武!我叫玄武!”
……却说典膳与白虎行至一海滨渔村外,在沙滩上遇见了一只小小灵龟。
那灵龟化身为巨大的山峦,口吐人言,请求典膳。
“我过去一直驮着渔村,在海上行走,如今我已五百多岁,实在是驮不动了。可我如果把村庄卸在海上,全村人都要淹死。如果把村庄卸在岸边,激起沙砾,恐会埋没整个村子……如今终于遇见有识之士,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你这么小,怎么驮一整个村子呢?”
“此乃我之分灵——我的壳儿,还驮着那个村子,运行海上呢。”
典膳于是以神通之力运来松木、巨石,作为村子的基底,又布下法阵,阻隔海浪与大风。随后,他嘱咐巨龟小心地把这村庄卸于巨石之间。村中人将其时颠簸误以为地震,甫一落地便四散逃跑,少有人见巨龟与典膳之真容。
巨龟卸下重担,对典膳千恩万谢,提出要背负他渡过海峡;而典膳不忍使其继续背负,便要其化为小小灵龟之形,随他一同遍历各地。
今时仍有此巨龟,名曰玄武,时时如巨山浮于海上,缥缈而不可得。
听到这儿,玄武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叹气的样子和算盘一模一样:“我这不是在这儿吗,怎么就浮于海上了呢?”
“后面……他该去找朱雀了吧?”青龙皱着眉头,“不过也说不准,这戏并不是很严谨。要真严谨的话,就该知道玄武那么大一个,是塞不进铠甲的缝儿里的!”
要换成平时的朱雀,一定已经嘲笑他连说反话也不得要领了。而她现在只是不作声地坐着,昂着下巴,试图维持着她一贯的骄傲申请——可她看起来是那么孤独。
舞台上的演员们变了又变。现在,代表典膳的年轻男子静立在右侧,而左侧的场上一片昏暗;朱雀的眼神直直地落在那里,仿佛就知道那侧的台后会出现一名红衣女子似的。
其余人都不敢再说话。从模糊的昏暗之中,有红色的衣摆摇曳着出现。演员用扇子遮住了面目,观者并不能清楚地看见她究竟是不是美人、又是什么样的美人,只知道过去的旧戏里是绝不敢用红色戏服装点一位平凡女子的。她踏着细碎的步伐走向对侧的典膳。
朱雀啊,朱雀,如鬼宿落下的流星一般璀璨的鸟——
不知多少年间,她四处栖息,又总独自飞离。人们见到她美丽的羽毛、美丽的容貌,便为之倾倒,拼了命地请求她的眷顾。
哪怕一次也好,美丽的鸟儿,请落在我家的屋脊上、我家的门前,为我们带来祝福吧!人们这样请求着。
可仅仅一只鸟儿,又能做到些什么呢?哪怕她的一根羽毛就能化作珠玉,哪怕她的一次轻抚就能使得死者复苏,可鸟儿也仅仅是一只鸟儿。美丽而悲哀的鸟儿,终于与四处驱鬼的典膳相遇时,她就正因此而悲伤地叹息着。
“你为什么在叹息啊,美丽的鸟儿!”刚刚从恶兽手中逃脱的典膳,自己已遍体鳞伤,却还是笑着向枝头的她提问——
“你为什么在叹息啊,美丽的鸟儿!”
朱雀记得她那时被吓了一跳。明明她已经这样叹息了许久,此前却从来无人听懂她的话,都以为那是她在歌唱呢。这个人怎么能听明白?可看着树下那张仰起脑袋的笑脸,她又觉得这人应当是可信的。
“我……只是很悲伤……大家都希望我是拯救世人的鸟儿,可我除了活得久一些、有一身红色的羽毛以外,什么也做不到……也并非传说中的凤凰!我……”
遍体鳞伤的典膳就这么拄着刀、慢慢在树下坐了下来,微微闭着眼睛,白虎伏在他的身边,小小的玄武趴在他的腿上。不知怎么的,朱雀觉得心中格外委屈,又或许是这人能听懂她说话,所以她认为此人格外地可信任——明明一人一鸟这还是初次见面!
她记得自己说了许多,不断倾诉着她心中的委屈与不甘。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低头去顾树下的人,担心他是不是受伤过重而晕过去了。她轻轻落到他的面前,看见他仍然阖着眼睛,只好担心地啄了啄他的小腿。
“哎,美丽的鸟儿啊,”他轻轻睁开眼,知道她在担心自己,“请别再伤心了。我的力量——这能听明白兽之语言的力量,也曾为我招致过厄运。可我相信,这力量终有一日可拯救众多居于东方的人。”
“可我并没有凤凰那样的力量,即使被认为神鸟……”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轻声说,“如此美丽的鸟儿啊,怎么样都……”
说着说着,典膳的脑袋轻轻往边上一歪,再也没了声音。朱雀惊慌起来,跳到他的肩膀上,用翅膀猛拍他的脸,却发现他的呼吸仍是均匀的。
原来只是太疲劳而睡着了而已。朱雀很不好意思,又飞回树上。
从稍低的树梢上,望着那张虽沾满灰尘却仍温柔的脸,美丽的鸟儿第一次知道了何为恋慕之心。
因为我十分悲伤——被人追逐、被人恋慕,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并非神鸟呀!
即使不是神鸟,你也十分美丽啊!对我这样的武者来说,仅是看见你那红色的身影——
彼时已经开始四处讨伐恶鬼、妖怪的典膳,说出了这样一番看似轻浮的话,却又止住了,或许是由于那朱雀实在太过美丽吧。接着,典膳坐在她所栖息的神树之下,诚实地同她讲了一番冒险途中所遇之事。
由此次谈话以后,朱雀便向这凡人生出了恋慕之心,决心伴他身侧,随他而去。可她还不知自己的出身预示着何种宿命!呜呼,悲哀的鸟儿啊——
纵使此时花正盛,无奈岁久必凋零,恰如日出月西倾。
其鬼宿之座,于一切占卦中均为吉兆,然仅在姻缘之中为凶兆。从鬼宿落下的鸟啊,还不知她将面对别离的命运……
乐声休止,红衣舞者再度以折扇遮住面容,静静立于武者身侧。舞台后那些立板,表示竹林、烟尘与树海的都已被撤下,唯余层层描绘出的海浪。
“白日里我听那些女子说,这海浪是一位大画家用拖把大的画笔涂……哎哟!”
黑暗中不知是谁拍了青龙一下,好像他的这句废话特别不识时务、特别值得痛恨似的。朱雀还垂着头不知是悲是喜呢,好多年无人看过她如此深深地垂着脑袋的样子了,是人见了都担心得很,怎么单单只有青龙一点儿不着急?
青龙被拍了以后就不作声了。朱雀抬起头来,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还是保持着嘴角微微含着笑的样子,看着舞台,并不回望她。
“你没事吧?”朱雀问,她的眼角似乎有些发红。
“没事的,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听说些好话坏话罢了。”
“可你又不是那样——”
“嗯,他也不是那样呀,”青龙的目光落在台上饰演他的那位细瘦少年身上,“……我想,现在的人们,都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潜伏海中孤岛的青龙,乃一条群青色巨蛇变化而成。此蛇起初食鱼,而后食人,东方列岛恐其不得食而迁怒四海,故年年向其献上活祭。正值青春的少女被推上小舟、卷入涡旋,俱被巨蛇吞噬,连白骨也不得见。
彼时典膳已经立下诸多功绩,得以面见天子真容。适逢乱世,天子委其讨伐海中伪龙,平定天下诸恶。典膳与白虎、玄武、朱雀,一位英雄同三座被驯服的瑞兽,独独乘一叶小舟,离大船而至岛边。
青龙醒觉时,便见人类踏足领地,勃然大怒,招来狂风暴雨、又呼唤山一般高大的式鬼助阵。可典膳毫不露怯,勇于刀剑、长于计谋,又有祥瑞加身,最终险胜。二人的战斗,后世歌谣如此记述:
无月亦无明,浩荡海上狂风起,雨如织而浪如山。
由此一战,青龙便归顺于典膳麾下,不再食人了;也有传说,活祭的女子其实都暗中出逃、活了下来,青龙其实本身从不与人作对——那岛屿上,的确一位女子的白骨都未能找见!
如今岛上仍有神社,祭祀着已远去的青龙;而其真身到底是龙或是蛇,也已无人知了。
“还不错。”
听到这里,青龙合上手中折扇,轻轻打了打自己的手心,作出了简短的评价。朱雀撇了撇嘴,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很满意,白虎则挺不开心地用尾巴抽他的胳膊。此时玄武似乎又去睡了,算盘迷茫地左顾右盼,全不知这儿发生了什么,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终于,最后一幅表示背景的板子也撤掉了。人们预期着某种更加宏大的场面,台上的演员却都一一退下、不再上了,仅余背对着台下的琵琶师,抱着琵琶静坐。
不知这是要做什么?是无地鼓座的安排出了问题还是怎么的……观众们低声议论起来,这议论比之前要密集和慌张得多了,好像担心无法收场的只有观众。
好在琵琶声又响了起来。
英雄归来见天子,与其言笑登厅堂。
“离散各地众瑞兽,如今云集金殿中,恰如前所愿;尚有一事萦心间,切切望卿为我讨。”
“天子命也,固不容辞!典膳必将恶煞斩!”
殿前有丝竹,殿后有珠玉,万两黄金相许诺,枭首黄龙取之得。酒宴正酣之间,那通人性的朱雀却飞上大殿,打翻典膳手中杯——
“万万不可!此行必是凶兆,恐怕有去无回啊!”
台下突然传来了女人的笑声。接着,真有一只鸟的幻影出现在了琵琶师的身侧,激动地挥舞着双翼,仿佛想阻止典膳那么做似的——
无地鼓座有这样奇妙的道具吗?观众们顾不上思考这个了,目光全落在乐师的背影以及那只红色的鸟儿上,没有人注意场下的红衣女子正微笑着抬手,似乎正操纵那鸟儿的幻影。
“此为天子之命,典膳义不容辞!”
披挂赤色甲,腰佩凤凰丸。携四瑞兽登小舟,港口送行者绵延数里,多饮泣者,乃知其此行恐凶多吉少也。白虎虽不通人语,亦与人呜咽;玄武虽不能发声,亦挥足道别。无泪无情如青龙者,亦盘踞舟中莫敢望,恐闻人泣声。
横渡海峡途中,典膳亦无惧色,与瑞兽言笑如常,四瑞兽却均忧心忡忡。典膳却坦然异常:
“此前无数次地渡过这道海峡,都是为了斩妖除鬼,恐怕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炎山狱之盖于浪涛中浮现,此乃黄龙重现世间之兆。传言其热可蒸干海水,常人难以接近。而典膳不顾艰险,最终抵达山下,脚踏万千火炎之河。
“要潜入这里,会没命的!”瑞兽们苦苦劝告,“哪怕此时折返,我们找个安宁的地方从此避世——”
“不会!”典膳笑着回答,“我听说这火之河的底下,也有一座如帝都般美丽的龙城呢。我们潜下去看一看!”
……
其下龙城,乃恶煞黄龙潜伏之所,华丽至极,石墙也如金殿。典膳持刀与其苦战,瑞兽虽也拼死尽责,但终渐不能敌,逐个力竭倒下,唯有典膳以凡人之躯苦苦支撑。
手执之刀已断,盔甲尽碎,步履亦蹒跚。一路斩妖除恶至今,居然落得如此境地!可如今逃脱无望,瑞兽也气力尽失,黄龙却仍愤懑咆哮,眼看要破此火狱腾空而去。
“哎,假使以典膳之魂魄为楔,不知能否封住啊!”典膳唯有如此笑叹。
……
其后之事无人知。
但见龙城化神社,黄龙之躯入镇石;天子薨而天下乱……又是一年春归时。
瑞兽纷纷四散去,恶鬼居所成醴泉。
唯有平明瀚海上,万千浪峰击石处,声声如哀歌。
典膳驱鬼之事,本不知其真假,偶从古人书中得之,百年后稚子也知其事。而今红玉海上,亦时有人见得瑞兽之影,称其口吐人言;亦有渔翁笑称,狱之盖山下乃醴泉之城也。
……往昔种种均逝去,恰如春夜一梦。梦呓如有人闻之——
乐师手中的拨子拨子轻轻磕了一下琴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
琵琶声绕梁不去,又或是乐师此次不歇地弹了太久。场下观众还未回过神来,都愣愣地盯着台上逐渐散去的幻影——那海浪、日出、繁花盛开之景,究竟是人们的幻觉,还是刚刚真随乐声一同浮现又消失了?
剧场里一直蹲在场边的那些跑腿的,终于点亮了挂在墙上柱子上的灯笼,这就是逐客的标志了,通常代表剧目已完。有的观众抱怨着往外走,说没看明白,怎么把小时候就听的典膳驱鬼写得这么长?有的人还抹着眼泪,其中多是年轻女子,说不知朱雀后来有多么心碎呢——红衣女子随着她一同往外去,看她实在哭得太厉害,脂粉都花了,轻轻递给这女子一方带着香气的手帕子。
险些被拦在场外的算盘出来时还笑呵呵同门口看票的伙计打了招呼,他就是这样,性子好,不记仇。白虎的后爪蹬在甲人族的背壳上,前爪攀上他的肩膀,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他刚刚实在委屈地窝在一个位置太久了。
青龙呢,慢慢地走在后头,他一向走路就是慢慢的,很快就被其余的人丢下。朱雀回身在散场的人群里找他,人太多,就算是要盯着他那身素色的袍子找都要废些功夫。
“怎么走这么慢?”待他靠近,朱雀一把揪住他的袖子问他。
“哦……没什么,”他像平时那样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同那个乐师说了两句。”
“他说什么?”
“他说最后那段是他加的。还说他是小孩儿的时候,就梦见过典膳的事情,觉得这剧的本子写得并不太真……可他也不知道那些梦究竟是不是真的。”
“典膳那时不就总靠梦了解远方的事情吗?谁知这乐师是不是也一样——”
“他说我走路诡异,”青龙笑起来,“我还担心他见着了衣服底下的蛇尾,结果看见他……睁了下眼,白的。是个瞎子,他说做梦的时候就已经瞎了。这下可真不能知道究竟是真是假了,连他是否真能在梦中看见,也成了谜。”
“那,你喜欢这剧吗?”
朱雀看向不远处的甲人族,他正驮着那只小小的老虎。多年之前,这老虎还学不会变化、只能维持其庞大原身的时候,它也曾驮着一只鸟儿、一只乌龟和半条缠着他脖子的大蛇,在树下安睡,典膳则喜欢枕着它软乎乎的肚皮。当时可没人知道,数百年后它会变成猫儿似的大小,缩在甲人族的肩上,被背负着。
“不讨厌就是了。我本以为我会气得把无地鼓座用雨浇了呢。”
“哈,我也是!”朱雀笑起来,“这么说,我好不容易捏出那小鸟的影子来,他也没看到了!”
“……刚刚,他弹琴的时候,不觉得他有点儿像典膳吗?”
“不觉得!你该不会是也和我上次犯荒魂的时候似的看谁谁典膳了吧!”
前头的一虎一鬼终于回过头来,要调解这俩人之间横生的矛盾。路上行人渐疏,晚春时分的黄金港街道本有些寂寥,好在有了这些奇妙来客的笑闹声,已变得不再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