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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维尔·弗莱姆年纪轻轻,手短脚短,被邪术师以一笔优越价格买下,拎着后颈带去地狱。他出生平凡,是一名鞋匠的儿子,太过聪明,反倒被邻里不喜。他的父亲德拉沃·弗莱姆卖全博德之门最好的皮革,远近闻名,可生意入不敷出,欠下公会一大笔债,将要关门大吉。
债主拿走一双精致长靴,又转过身来威吓他们。我给你们三天时间,他高高在上地说,倘若到了期限,拿不出足以偿还的东西,北边的墓园就是你们的归宿。
恩维尔待在桌边,没有说话,用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听着血液流动的方向。
他坐在椅子上,还够不到地板,却已经事先藏好了一把锋利的餐刀。普通人的家里从不缺这些东西,焰拳也不能阻止人们用拳头和钝掉的刀子分发死亡。我还很小,恩维尔暗自思虑,即使趁着夜色暗涌之时杀掉对方,哪怕东窗事发,也不会受到什么严苛的处罚,因为博德之门本就是一座自由与贸易的城市,黄金为它的美丽苗床。情天恨海,罪孽滔天,正义和邪恶也在这里双王共治;小偷、乞丐、杀人犯,商人、学徒、冒险者,博德安的雕像目送所有人来来往往。人们踉踉跄跄地走向血泊,直到跌进米尔寇的怀抱。
三天!萨利·弗莱姆对着破铜烂瓦,无措地掩面哭泣。我们哪里有什么来钱的方式?
恩维尔抓着餐刀,心想:还债不是唯一的出路,我可以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家庭。
……我只是,需要一些决心。
他的计划夭折在半路,因为一个陌生旅客的来访。在午饭期间,男人用手杖敲开他们的房门,声称自己没有恶意,只是想伸出援助之手。邪术师脱下帽子,礼貌地向他们致意:命运垂怜于您,于是将目光投向这里。亲爱的先生,且听我一言,也许,我可以帮你们偿还所有的债务,甚至可以小小地补贴上一笔,作为店铺的再启动资金。
老弗莱姆又惊又喜。
陌生人风度翩翩地说:作为等价交换,我只要一件东西。
你想要什么?德拉沃急切地问。只要您同意偿还我们的债务,我愿意将一切都献给您。可是,先生,您要知道,我们已经家徒四壁,没有任何值钱的货品了。——您究竟想要什么呢?
邪术师颔首:我要你的孩子。
请带走他吧,他的母亲赶忙说,恩维尔不过是一个满怀恶意的小坏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爱他。
小恩维尔放下面包,看着他的父亲,又看向那个邪术师,眼里慢慢蓄满了泪水。他已经长到了看得清命运的年纪,却还没有明白要如何从它身边逃去;他可以下定决心去谋杀一个成年人,却无法改变被双亲卖掉的事实。也许,命运本身是不可逃避的。陌生人蹲下来,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替他擦干那些眼泪。邪术师温柔地说:嘘,恩维尔,不要再哭了,哪怕你的眼睛漂亮得像两颗黑色的钻石……跟我走吧,你会是一个很有前途的孩子。
很有前途?希望之邸里,拉斐尔兴致缺缺地躺在床上,身侧是浑身赤裸的哈勒普。
凡人皆有一死,我为什么要收养一个鞋匠的孩子?老鼠贪得无厌,只会用混乱填满我的府邸。魔鬼用一种极为傲慢的腔调说:瞧瞧他这副眼泪汪汪的模样吧!没有行李,还攥着一只布偶熊。你一定是妈咪最亲爱的宝贝。我敢打赌,这只可爱的小狗在地狱甚至活不过今晚。
诚然,凡人的灵魂是我的晚餐,他们的血液是我的陈酿,可惜,我姑且没有大快朵颐的打算。你恐怕是给你的宗主带来了不需要的东西。
他忠实的人类仆从摇了摇头:大人,您有所不知,我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还有地狱居民所特有的共性,野心。
希望和野心?我倒是不讨厌这个说法。拉斐尔挑起眉毛。
除此之外,我还瞧见了一些别的东西,邪术师轻轻地说,您可以将之称为,虚无缥缈的命运。终有一天,这个小家伙会成为黑暗之神的选民,被暴政与纷争所青睐。
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魔鬼想。
邪术师继续说,语气莫测:也许,在不远的将来,他就会为您偷出一件价值不菲的珍宝……从您的父亲那里。我想,那说不定会是一顶王冠。
卡尔萨斯王冠?拉斐尔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梅菲斯特的藏品,凡人愚行的见证,统治与权威的象征,这我倒是很感兴趣……哈勒普?他偏过头去,询问自己枕边人的意见。我们该让这个小家伙待在希望之邸吗?一个小男孩能做什么?
我们可以让他留下,哈勒普提议,语气温顺如绵羊,当个档案管理员。
档案管理员?好吧,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谁说得准呢。拉斐尔打了个响指,凭空幻化出一份空白的协议书和一支羽毛笔,唰唰写了几笔,又把它递给那个男孩。透过羊皮纸,他的视线落进对方黑沉沉的眼睛里,他捕捉到一种熟悉的欲望。人类,意志薄弱,往往经不起大考验,愿为一时的愤懑与悲伤,将灵魂决然卖给九狱,不管结局是好是坏,又有多悲惨。拉斐尔饶有兴趣地想:每个魔鬼都希望因契约而获益,没有例外,这个凡人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呢?
我可以让你留在这里,如果你当个乖孩子,也许我还能施舍你一些奖励。拉斐尔心情不错,舌钉闪闪发亮,很少有魔鬼像他似的一字千金。你现在是地狱的财产了,小家伙,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戈塔什。
鞋匠的儿子清晰地说,盯着对方探究般的蜜糖色的眼睛。恩维尔的语气镇静,心却怦怦直跳,这是因为他还不熟悉这里的环境,是因为他在前一晚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我的名字是恩维尔·戈塔什。
他的母亲萨利将他推搡出门。女人倚着墙,对自己的邻居,语气厌倦地说:恩维尔是个彻彻底底的小混蛋,没有任何良心。有时候,我真希望他从未出生。
几年后,这个名为恩维尔·戈塔什的、没有任何良心的年轻恶棍,终于逃离了希望之邸,攒出一笔丰厚的筹码。魔鬼的契约没有束缚住他,因为戈塔什并不是他的真名。
拉斐尔勃然大怒,放出消息寻找自己走失的宠物,为了面子,将他的逃跑大业降级为小狗的玩闹。利爪将会落下,他声称,语气十分恼火,魔鬼的财产绝不容他人染指。拉斐尔无法容忍错误,而戈塔什的存在简直是明晃晃地掰着他的脑袋,教魔鬼好好地瞧瞧这个年轻人了。这下,全九狱都知道梅菲斯特的儿子养跑了一个人类奴隶……希望之邸的客人交头接耳,用轻浮而暧昧的眼光看着坎比翁。他们说:你一定很喜欢你的宠物,否则不会这样大费周章。
为此,戈塔什没有回到博德之门。
魔鬼的小费坐落在这里,他欠拉斐尔的远不止小费。
他在利文顿的小屋深居简出,低调度日。他的邻居是一名工匠,初出茅庐,技艺与精湛远不搭边,与戈塔什共享后院,在里面摆满了各种歪歪扭扭的神明雕塑。洛山达,塞伦涅,密斯特拉,神灵们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和平共处。他以此来换取慈爱神殿的救济,而戈塔什认为这是一种真正的邪恶。
二人各司其职。工匠吹毛求疵,用凿子细细地敲掉一块石头,随口同他闲聊:要我说,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会信神的人。
戈塔什捣鼓着自己的金属,头也不抬。他的机械造物已经初具人形,拖着零件,在地上咔嚓咔嚓地乱走,他必须很小心才不会踩到它们。
我确实不是,头发乱乱的年轻人边说,边往笔记上添一笔新的注释,他的字迹工整而不失严谨。不过,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个邪术师对我的父母承诺,他们的孩子在未来会成为暴政之神的选民。他们相信了他,然后卖掉了我。
所以呢?我在和一个邪恶的班恩神选说话?
年纪轻轻的奇械师转过头,摘下防护镜,语气有些无奈:事实上,我昨晚才第一次梦见班恩,倘若我真的是祂的神选,祂恐怕是有些不负责任。……不过,也有可能是祂信徒众多,以至无暇顾及到我。独裁者,野心家,你知道有多少人崇尚暴政。
工匠幽幽地说:你果然不虔诚。
而你的雕像看起来像是被下了恶咒。戈塔什没忍住感慨。
去你的,恩维尔,对方没好气地说,你到底还想不想要那座雕像?
戈塔什态度坚决: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神沦落到了嘴歪眼斜的地步?斗鸡眼的班恩庄严地看着他,仿佛是在表示自己的赞同。
我只要你一个金币。他手艺不精的邻居说,语气有点嫌弃。这还是看在我们的老交情上。说实在的,恩维尔,你要是真的富有,为什么不去末日马戏团订制一个价值五千金币的美丽雕塑呢?
所以,你和那个叫戈塔什的家伙结盟了?奥林对着镜子,用尖尖的指甲摆弄自己的脸。
这是父神的命令,邪念解释,我们必须遵从。他正忙里忙外,为巴尔竖起一座新的雕像,除了回答他妹妹的问题,还要对手下严加看管,防止他们一不留神就把他找来的人手撕成碎片。看在巴尔的份上,别随便吃掉工匠,或者把他们开膛破肚,邪念说,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愚行。
雕像完工以后,他们任由你们处置。
——否则班恩的信徒会像狗嗅着味道,沿着蛛丝马迹找到这里。
巴尔神殿从来没有在清帐屋进行过住宅登记,理论而言,邪念很难雇到人手,但戈塔什为他提供了更好的途径。黑暗之神的选民站在阳光普及的地方,面容不失矜持,而春风得意。绑架、勒索、诽谤、污蔑,博德之门的贵族们心惊胆战,戈塔什的事业蒸蒸日上。他取缔了盾牌骑士,改进了散塔林会,君主也被他从斯特梅公爵的庇护下扯了出来,重回主脑的怀抱;政敌死于非命,难民拒之门外,他为飞龙关安上层层叠叠的陷阱,也在大街小巷贴上自己的英俊肖像;玩具塞进炸药,大脑植入蝌蚪,博德人走上街头,高呼他的名字,同时称他为救世主与暴君——谁也没有想到,这座城市的首位大公爵竟然是鞋匠的孩子。弗莱姆之家的门口,商人正神神秘秘地兜售饰品,声称它们可以抵挡至上真神的邪恶侵袭……博德安死去几百年,昔日的黄金与贸易之城已然成为恩维尔·戈塔什的钢铁与公正之城。
他亲手扼住了这座城市的咽喉,连博德之口也情愿为他发声。我们不过是神明无暇赴死的俗世之声。戈塔什杵着权杖,对邪念微笑,身后矗立着簇新的班恩雕像。焰拳和钢铁卫士威严地站在他的两边,是公爵大人新养的爪牙。
狂放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吟游诗人歌颂他的事迹,用羽毛笔如是写到。
恩维尔·戈塔什站在王座之前。他的声音自信,面容却模糊不清,邪念只能看清他野心勃勃的眼睛,它们闪烁着迷人的光芒,像青铜一样美丽。邪术师的寓言终究是实现了:神选们都是被偏爱的凡人,班恩和巴尔的吻带着死亡的征兆,印在他们的前额。戈塔什遂对邪念做出承诺:终有一天,我们要在博德之门升起一座黑堡,它会如咆哮的远日般闪耀。
这正是我们的伟大蓝图。邪念重复道。
他的合作对象转身,毫无防备地露出自己脆弱的后颈,落日苟延残喘,被他伸出右手,圈入手掌。邪念盯着他的弱点,不由得走神。杀掉他吧,巴尔在他脑内低低地说话,将他献祭给我吧。千万种惊鸿一瞥的屠杀如迁徙的候鸟般轻盈地掠过邪念的心脏,受害者是他刀俎下的鱼肉,也是垂死的太阳,他想他可以做得很利索。
这不是邪念第一次起杀心,但是这次,向来谨慎的戈塔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然没有注意到盟友的古怪。不知为何,班恩的选民忽然沉默了。
半晌,邪念听见他很轻的叹息:不过,对我来说,把整个世界收入囊中也不如……
恩维尔·戈塔什张开五指,像是要把手伸给某个并不在眼前的人。
邪念了然:我们会让各自的父亲骄傲。
对方摇了摇头,很快地纠正了他的说法。亲爱的,你的确是备受宠爱的天之骄子,塞莱瑞塔斯的邪恶主人,可惜,班恩没有亲自抚育过我……年轻人笑着叹息。我的父亲,是英俊的魔鬼。
拉斐尔在希望之邸散养负债者,邪念在月出之塔驯了一群豺狼人,由是观之,生物的本能就是去统治其他生物,使它们的肉体与灵魂都归顺。邪念爱它们谋杀般的出生,并与另一位选民分享了这种令人战栗的喜悦:长着小小尖牙的幼崽从冒着白气的血肉中分娩,尽情汲取宿主的原有生命,是多么动人的事情。戈塔什称赞了他的观念,为此,邪念认为他们有朝一日可以成为朋友。他把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都留给了奥林,不知道没过多久,对方就会用猩红诡计捅进他的身体,把昔日神选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他们是谋杀之神的孩子,讲究同态复仇,从出生的一刻起,就注定要为父神的荣誉而死斗。
戈塔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巴尔信徒的崇拜是深埋于博德之门的肿瘤,百年前它就在这里掀起过腥风血雨。米尔寇的选民会带来外患,你却是这座城市最邪恶的内忧……亲爱的盟友,请让这座城市病入膏肓吧,只有这样,我才能治愈好它。
巴尔的亵渎刺客应该和班恩的黑色之手合作,为了更好的利益。
这会是一个伟大的蓝图。
邪念向信徒宣布这件事时,并没有看向奥林,当他把目光转过来,才发现,他的小妹妹已经是一个脸皮掉下半边的血淋淋的年轻男子。
恩维尔·戈塔什肩膀不宽,身材瘦削,面颊上还残存着一点青年人的柔软,那是对他早年生活的暗示。戈塔什首先是穷人的孩子,尔后才是一个年轻的贵族,哪怕他的衣服繁琐,华丽,内侧绣着金丝与银线。两人的首次会面,邪念就意识到了这点,他们都是下城区长大的孩子,贫穷如附骨之疽,流淌在双方的血液里,一只深可彻骨的寄生虫在他们的脑子里哀哀地哭泣……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巴尔和班恩会给予他们新生。
黑色眼睛的新盟友看着他,说:我不喜欢戈塔什,他身上有皮革和硫磺的味道。
你的鼻子一向很灵。巴尔之子理解地看着她,语气甚至有些温和了:你理应讨厌他,因为爱只会让我们变得软弱。
邪念走过去,用一块石头帮她刮过脸上的血肉,直到白色的骨头半隐半现地露出来。出于长久的习惯,他把石头磨得很尖,汗津津地扣在掌心里,奥林像一滩无骨的泥,在他的指尖流动。
我猜你要成为父亲的神选了。他的小妹妹心不在焉地玩着匕首,露出了古怪而满足的微笑。不过,我知道你们的所有计划,我要在它最辉煌的一刻毁灭它。
邪念摇头:父神不会对此无动于衷。
他没有明说,可对方还是读出了他的潜台词:祂爱我,我是他最宠爱的孩子。
你还是太天真了,我的血脉宗亲,我简直要对此产生嫉恨之心。奥林咯咯笑道,她的语气娇嗔,烂漫,听起来几乎不谙世事。邪念偶尔会忘记,奥林是巴尔的孩子,也是沙洛佛克的孩子,如美狄亚般天真,又像莎乐美般残忍。戈塔什是她年轻的伊阿宋,志得意满,一事无成。他的小妹妹双足赤裸,踩着血泊,为人们欢心地跳起死亡之舞,又用匕首一一收割他们垂而将熄的灵魂——莎乐美是如此美丽,连传说中的希律王也要将王冠分她一半。
有时候,人们很难将她与残忍的巴尔之女联系起来,那无心的神选,那毁灭的象征,曾经在月出之塔取出女卓尔的一滴血泪。
邪念有些茫然地说:我不明白。
他谈论起这件事的语气像是行走在雪地的人,他们随时都有可能死在那里。
奥林怜悯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轻声说道:你还没有明白,正是巴尔爱你,谋杀的荣耀才将被赐予你的尸体。我是不被父神眷顾的孩子,于是得担起刽子手的重担。
——不过,我敢保证,祂很快就会看到我的美丽展览。
她的脸庞逐渐明亮起来,带着奇异的喜悦:博德之门会被很多、很多人的血淹没,剑湾的所有港口,也要被尸体填满。当人们谈论起下城区,他们首先会想到森森的白骨,和一座荒芜的坟墓。我的血脉宗亲,这是一种你所陌生的艺术,这座城市终究要为巴尔血流漂橹。
就像属于我们的那块耐色石。
就像你猩红的眼睛,和深红的斗篷。
邪念向来不赏识她的小小涂鸦,扔掉她的战利品,像主人随意地处置狗四处乱叼的骨头。奥林把矮人的尸体拖上巴尔的祭坛,他嘱咐信徒加餐;奥林将匕首架上他的脖颈,邪念厌厌地推开猩红诡计,继续向父神祈祷,连一眼都没有多施舍给她。
他终究没有瞧上莎乐美的纱舞。
邪念和戈塔什初次见面的时候,奥林远远地注视着他们,把舌尖恨恨地咬得粉碎。他的小妹妹攥着母亲的断手,像是在抚摸自己的情感抚慰宠物,嫉妒和愤懑几乎要让她发疯。奥林在七岁那年杀死了沙洛佛克的女儿,从此获得了巴尔的青睐,可她的哥哥在更早的时候就无师自通了谋杀的本质,因而比她更像天才。邪念给她写信,语气里不免有些惋惜:我们的父神所渴求的只是谋杀,更多的谋杀,像人们渴望财富,与权力,亲爱的小妹妹,祂不需要你的艺术展览。翌日,奥林给他寄去一幅涂满松节油与血的画作,骨瘦如柴的龙裔尸体旁,死尸玫瑰盛放得轰轰烈烈。
天才如今自甘堕落,看上了一个凡人,一个邪恶的班恩神选,不信仰父神,只将谋杀视作暴政的手段……奥林憎恶地想。她的哥哥于是不再是天才。
戈塔什很快察觉到那股新鲜的、潮乎乎的憎恶,向她瞥去一眼,又轻轻一笑,继续和邪念说话。出于对盟友的信任,他没有太把奥林放在心上。
你有一个,恩维尔·戈塔什思虑片刻,谨慎地挑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形容词,很有意思的家庭。巴尔的信条会教导你们互相残杀吗?
爱是一种足以掌控他人的可怕权力,巴尔认为,如果你足够重视一个存在,你就要亲自献上一场谋杀。这是我们的古老传统。邪念说:可惜,我的小妹妹不懂爱,也不懂艺术。
对方点头称是:杀戮的确是一种高效的、不被大众赏识的艺术。
奥林会毁掉她所看见的一切事物,包括我,包括戈塔什,然后把它们通通献祭给巴尔。邪念暗自思忖。她的身上有一种狂热的妩媚。父亲用祂的一滴纯洁的、邪恶的血造出了我,这个世界是我与生俱来的礼物,我要将它反哺给父神。我应该何时清除这个隐患?
精彩绝伦,他的盟友鼓掌。
爱与死亡永远是故事的主题,人们几乎要对此感到厌倦。戈塔什坦然地说:我在钢铁王座做过一些实验,想知道一个人究竟可以为另一个人牺牲到何种地步。可惜,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恫吓胁迫,它们都不能审问出人们内心的真实选择。朋友和爱人没有衡量的标准,所以,我选择了与生俱来的亲情,把父母和孩子放置在相邻的房间里,只要成年人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们的孩子就会得救。
研究员向他汇报,背景里混杂着不同种族的惨叫、咒骂和啜泣,钢铁王座俨然沦为疯狂科学家的病态屠宰场:大人,你所设的十二组样本,最迟的也没撑过中午。
我知道了,他平静地说,进行下一组实验吧。
这些声音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他的日常生活,有时候,戈塔什枕着双手,躺在薄如蝉翼的丝绸之间,也感到夜不能寐。卡菈克给他留下了不少玩偶,柔软,脆弱,没有任何用处,恩维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扔掉它们。这些东西把他困在一个小小的结界里,像某种古怪的咒语,要作恶多端的人也不知所措地忏悔,并且流下眼泪,可小弗莱姆上一次哭泣,还是在拉斐尔的希望之邸……那时候他还十分年轻。
他的原生家庭只教会了他一件事情:如果你想要变得富裕,可以将认识的人送进地狱。戈塔什遂将提夫林卖给了九狱。朋友在他这里也分三六九等,只要条件足够优越,没有什么绝对的忠诚——恩维尔·戈塔什向来懂得权衡利弊的道理。他几乎没有生出太多愧疚之心;现在他正成为大公爵预备役。
多少次他半夜从床上坐起,却看到自己的盟友静静地坐在窗边,白龙的红眸正如他梦中被血濡湿的双手。
你不应该闯进这里,戈塔什不悦,盟友之间亦有个人隐私。
你看起来很苦恼,邪念忽视他的警告,你的神不会为你分担苦痛吗?
他摇了摇头:祂过去是英姿飒爽的战士,后来却陨落在动荡之年,失去了大多神力。邪念说,巴尔和米尔寇也是如此,戈塔什遂沉默下来,想起巴尔之子的杀戮者形态,又想起死去已久的伊索贝尔,他们曾经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把她从陵墓里挖出来。黑暗之神有太多信徒,恩维尔·戈塔什无愧于最幸运的那个,可班恩教会了他暴政,却没有教会他暴政的代价。死去的人像鬼魂一样,在他的耳边哭泣:杀了我吧;救救我吧;对我视而不见吧……它们试图用一种名为愧怍的手段,将他的心凿开一个空荡荡的孔洞,然后,风就可以无声无息地穿过去。
这是死者独有的报复,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驱逐,戈塔什去上城区参加晚宴,觥筹交错之间,也顶着一张疲倦的面庞。
维斯蒂尔·迦纳斯夫人怜爱他,趁着跳舞之际,贴着这个年轻人的耳朵,说起悄悄话来:亲爱的,你看上去很是悲伤。
您说得没错。戈塔什停顿片刻,又道:这正是我想念您的原因。
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恩维尔还不太会跳交际舞,弗莱姆家的教育里显然不包含艺术与社交的部分。他在希望之邸被一时兴起的拉斐尔拢在怀里跳女步,也在提夫林的家庭聚会上和卡菈克手挽手共舞。戈塔什至今记得那些酒类与面包发酸的气味,当他坐在破旧不堪的餐桌旁,小提夫林们嬉笑着从他的腿间穿过去,与此同时,卡菈克用明亮的眼睛偷瞥他,面红耳赤地大口喝酒。气氛是那么温馨,戈塔什几乎要错以为自己也是这个甜蜜家庭的小小一员。
他经历过许多古怪的事情,也在不同的阶级游走,有时候,你可以从这个年轻神选的身上同时认出贵族与平民的特征。
卡菈克挤过来,热热地坐到他身边,两人的胳膊碰到一起:总觉得你一直在走神。
专注。拉斐尔虚虚地搂着他的腰,低声说道。看着我的眼睛。他们靠得是如此之近,戈塔什几乎能嗅到魔鬼身上拣的香水: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那是玫瑰草和黑胡椒的气息。
恩维尔·戈塔什眨了眨眼,表情很是无辜:也许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家庭。
迦纳斯夫人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发出一声理解的叹息:是的,亲爱的。我明白,不幸的家庭总是有着各自的不幸。
第一支舞结束的时候,恩维尔被仆从领进卧室。幽深的走廊尽头,树影肆意扭动,像蛇,又像人类交缠的躯体,床铺看起来也是那么柔软,如同一个黑色的漩涡,让他彻彻底底地陷进去了。戈塔什此时又想起夜晚洒满月光的窗台,他攀着玫瑰花藤和洁白的大理石柱,轻轻柔柔地对着自己的茱丽叶说话,是莎翁情史里,年轻的、英俊的罗密欧。他们在明月与漆黑的魅影里坦诚相见。请您爱我吧,我将会回报给您同等的爱。戈塔什笑起来,用一种极为随意而轻佻的口吻许下承诺,他的吻啄在维斯蒂尔的脸颊上,和它蹭过某个提夫林女孩的脸颊时是同样的温暖。
维斯蒂尔对他假意抱怨:当一个人身居高位,她会很容易发现,耳鬓厮磨并非难事,她爱慕的眼光可以落在一千个人身上,也可以落在一万个人身上……
她的情人狡黠地回答道:可玫瑰即使不叫玫瑰,它也是一样的芬芳。
在薰衣草的熏香和昏暗的烛火之间,一枚光彩照人的钻石戒被戴上他的无名指。它价值千金,却只足以换来一些虚情假意的真心,可被爱情鸟蒙住双眼的人看不到这点。迦纳斯夫人摸了摸他汗湿的额头,和柔软的黑发,如坠入爱河的少女,欢欣地看着自己的爱人。
恩维尔·戈塔什遂微笑起来。
维斯蒂尔吻了他三次,又告别了三次,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年轻人注视着她的背影,终于在权力与欲望的中心沉沉睡去。
他在梦里见到一匹白马,彼时朗月流银,月光不论多么暗淡,也要平等地照在所有人的身上。戈塔什看过的书告诉他,万物有灵,而在它们之中,马是最为自由和最不受束缚的生物,可以飞奔,跃过裂谷,那些亘古的大地的伤疤,于是在恩维尔还很小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们。
他把这些书都丢在了弗莱姆之家,后来也没有真正找回它们,可这个故事就像邪术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在小戈塔什的脑子里转来转去。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小家伙,邪术师说,亲爱的……不要再哭了。
恩维尔·弗莱姆是被魔鬼养大的孩子,也是被神明关照的孩子,但他的父亲在为他取名之时,只将其视作另一个平凡的鞋匠之子。那时候他们家还很穷,没有准时的三餐,恩维尔每天都要在街口撞上路人,并顺走他们的面包。他为此挨了不少顿揍,不走运的时候,也只好空着肚子、满身淤青地走回家。
这个世界上从不缺乏卖儿鬻女的父母,没过多久,德拉沃和萨利就把他交易给了邪术师,邪术师又带他来到希望之邸,将恩维尔献给了自己的宗主。谁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这个满脸泪水的男孩会成为博德之门睥睨的新暴君。戈塔什两次卖掉自己的灵魂,一次给拉斐尔,一次给班恩,这才换来这份坦荡的前程,可命运残忍,命运予夺予取,所有的恩惠都提前标好了价码,到头来他终究什么也不能留下。
马慢慢地踱步过来,低下头,又用哀伤的眼睛无言地望着他,戈塔什遂捋了捋它的鬃毛。一将功成万骨枯,选民们都是踩着鲜血走出来的万里挑一者,这道理他早就明白了。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尝试。邪念评价。
见盟友对自己的小小测试没有意见,戈塔什停顿片刻,继续说:然后,为了不浪费样本的剩余价值,我又做了第二个实验。
我往幸存者的脑子里植入了父母并没有死去的印象,又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次,我想知道,一个人需要见证多大程度的事实,才会彻底对一件事深信不疑。
邪念打断他的发言:你做这些实验,是出于一己私情,还是为了班恩?
你会违背巴尔的意愿而杀戮吗?戈塔什反问。我们不过是各自主人的仆从。假如一个人想要实行独裁统治,成为一名杰出的暴君,我亲爱的刺客,他必须提前洞悉人们心中最幽深隐蔽的角落。多少鞭子会让绵羊吡出牙齿?多少萝卜会让驴子委曲求全?大众就像牲畜,只要不受惊都很温顺,而你是看守它们的狗,寸步不离。我的朋友,这就是班恩的教义,这就是人性测试的意义。
——样本的测试结果如何?
研究人员为他送上观察报告:有三分之一的实验体精神失常,但是,剩下的都接受良好,认为他们的双亲尚且在世。
你做得很好,他听见自己公事公办的声音,那语气极其陌生。恩维尔此时又想起自己远在下城区的父母,他们曾经为了几个金币卖掉了他,戈塔什给他们种了夺心魔蝌蚪,又耐心地教他们说话。戈塔什大人怎么样?他问。恩维尔,他是我们的骄傲,老弗莱姆迟钝而疲倦地说,我们很爱我们的儿子,我们非常爱他。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芜杂的念头搁置到一边。下去领赏吧,班恩的选民宣布,至上真神的计划是时候开始了。
赫尔希克慷慨地说:只要出价合理,我可以帮你们打开通往地狱的大门。
戈塔什说:一万枚金币够不够?
如你所愿,对方冲他微笑。请记住,你从未踏入过魔鬼的小费。
戈塔什按顺序摆好头骨、焚香、钻石、地狱石蛋和玛门的硬币,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进入了希望之邸。他打量着那些熟悉的装饰,内心几乎涌起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你来过这里?邪念问。
我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的盟友回答,那已经是很早的事情了。
戈塔什遂回忆起幼年时期,自己抱着布偶熊,紧紧地跟在拉斐尔的身后,径直走过那些正遭受苦难的欠债者的场景。有人翩翩起舞,有人毕恭毕敬,可魔鬼态度漠然,连一眼都没有瞥向它们。这座府邸的主人是富裕的存在,契约是他的真金白银。
你以后就是希望之邸的财产了。拉斐尔说。
这里就是我的家吗?他环视四周,惴惴不安。
你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对吗?九狱厌恶愚行,只欣赏智者的机敏。如果你做出了越界的行为,也许,在某个黑黢黢的夜里,刻耳柏洛斯就会悄无声息地潜入你的卧室,咬断你的喉咙……我想,你应该知道刻耳柏洛斯吧?
是的。我知道的,先生。
你说不定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天赋秉异的年轻人,我看得出这点。在那之前,不要让我失望。
我明白。我会尽力的,先生。
多么聪明的男孩!你比你的同龄人更明事理,我甚至有点中意你了。做个好孩子吧,恩维尔,我希望你是衷心爱我的……就像我爱梅菲斯特那样,无怨无悔地爱我。拉斐尔看着他黑沉沉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把我父亲的王冠带回这里,无论是财富还是权力,我都可以给你。
现在,离开我的视线吧,小家伙,你的主人还有要务在身。
恩维尔于是低着头走出卧室。
他溜进满是传送门的房间,悲伤地看着通往博德之门的那个,他疲弊的、偌大的家乡,又想起自己的父母,于是簌簌地掉下眼泪来。
他会喜欢我吗?恩维尔惶然地想。他会爱我吗?
……还是会再次卖掉我?
这不是他们的首次合作,早在成为神选之前,两人就筹划过一个出色的计划,洗劫了奇迹之厅。人们都说,我们伟大的博德安曾在古老的飞龙关底设下这样一个谜题,一位红发的年轻男子从此处偷走了诱捕星盘,如今他将被送上刑台。此人孰生孰死?此人该死该活?陟罚臧否,谁能正确审判他的命运,谁就能赢得博德的心脏,和英雄的嘉奖。
同流合污的本质是同舟共济;声名狼藉,也是一种声名鹊起。这道理他们早就知道了。
巴尔神选不喜欢地狱的硫磺味,先行一步离开,而戈塔什径直走进了拉斐尔的卧室,站在那一湾泉水里,也没有褪去衣物。雾气朦胧之中,它曾经见证了那么多交缠的肉体,还有那些压低的欢愉喘息。他想,它以后还会见到更多。
帷幔轻风动裾,掩盖掉那些窥探的目光。哈勒普对他缓慢眨眼,他的睫毛浓密,如黑鸦的羽毛扫过琥珀色的眼珠,他的皮肤是地狱火般密丽的红。那耳喀索斯的水中倒影走下软榻,在年轻人的脸颊上落下一个吻:恩维尔!我记得你。这么多年过去,你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笑着回吻他,可一句话也没有说。
魔鬼收到消息,临时中止了交易,急匆匆地赶回自己的府邸,哈勒普舔了舔尖牙,终于恋恋不舍地挪开了嘴唇。欢迎回家,他叹息着说,我亲爱的主人,你打搅了一场好梦呢。
恩维尔有学有样,凑过去吻自己的前主人。被拉斐尔推开,他倒也不恼,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
你竟然还敢回来?拉斐尔咬牙切齿,用满是怒火的语气嘲讽他,恨不得把每个字都咬下重音。恩维尔·戈塔什,区区人类,被邪术师用几个金币买走的孩子,你还记得自己是魔鬼的财产吗?我当初真应该给你戴上舌钉和狗链。
为什么不呢?对方眨了眨眼,脸上溜出一个近乎调侃的笑。我爱您呀,恩维尔·弗莱姆为您献上最诚挚的服务。我最最亲爱的父亲,我养尊处优的主人,您可以随意处置我:我此次前来见你,不是以选民的身份,而是以您的财产的身份。
他的眼睛纯正得像一缸放了千年的墨,掉进去的人都会浑身狼藉。
拉斐尔抿着嘴唇,恼怒得不说话了。面对镇定自若的人类,坎比翁的银舌头一下子就失效了,他怎么也端不出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你不喜欢我吗?
年轻的奇械师一步一步走过来,几乎要把魔鬼狼狈地逼进角落。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监视我,他说,语气从容自如,我从第一天就发现了。湿漉漉的戈塔什,说话时会呼出热气的戈塔什,枕在女人细腻的胸脯上、凝视着美丽的钻石戒指、露出微笑的戈塔什,拉斐尔透过圆圆的水晶球,从地狱往人间窥视。哈勒普是梅菲斯特送给他的礼物,恩维尔却是他自己的宠物,只有守序邪才能养出另一个守序邪,拉斐尔一闭上眼就能记起恩维尔初到希望之邸时,比同龄人矮一点的模样。梅菲斯特的儿子给他念希望的童谣,也曾纡尊降贵,把他抱到高高的餐桌上,让梦魔为他们用白骨的盘子乘肉,又用邪恶的头颅装酒。哈勒普凝视着恩维尔为讨自己的主人欢心,连眼睛也不眨就一杯一杯喝下去的、酡红的脸颊,不由得露出微笑。有段时间,魔鬼与凡人做交易,身边总是跟着一个怯怯的尾巴。
尾巴跟着拉斐尔耳濡目染,现在终于把主意打回了他身上。恩维尔的眼睛狡黠而明亮,像黑魆夜晚的树木。白驹过隙,短短几年过去,小家伙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情人了。
你要赶我走吗?
戈塔什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像一只毛绒绒的柔软小狗,充满了欺骗性。他是怙恶不悛的班恩信徒,从魔鬼那里学走了蛊惑人心的秘密,除非是天生的铁石心肠,一个人很难拒绝他的请求。
拉斐尔于是说:不。
赫尔希克啧啧称奇:所以,你们洗劫了希望之邸,现在又打算偷溜进大魔鬼的藏宝库里?两位真是,无所畏惧。你们的神一定给了你们极大的勇气。
她举起一根手指:好吧,我可以和你们做这笔交易。但是,这次的价格会比上次更加昂贵,而且我需要你们提前付款,不接受任何替代方案。
没关系,戈塔什说,这只是为了伟大蓝图的一点小小牺牲。
他的脸上满是淤青,血顺着鼻梁流下来,把班恩神选的嘴唇都染红了。梅菲斯特的墨菲斯塔为入侵者设下了重重限制,几乎一步一陷阱,他们摔断了几根肋骨,又踩着死亡的舞步狂飙,这才勉强从里面逃出来。
戈塔什不以为意,只是对着邪念说话。昨夜他们异床同梦,这才意识到凡人在暴政、死亡与谋杀之前是多么弱小与渺茫。命运女神投下垂怜的目光,吊桥效应为他们牵起桥来,神选们的合作正处于一种柔情似水的蜜月期,一颗真心换另一颗真心,班恩的选民说起话来亲亲热热的,有如捂化了的、热乎乎的麦芽糖浆。
最重要的是,我们成功拿到了卡尔萨斯王冠,以及夺心魔的一份伟大蓝图。我的朋友,戈塔什愉快地说,只要将王冠戴在正确的脑袋上,哪怕是世界上最愚不可及的存在也能在暗中操纵一切。从今往后,你将以巴尔的名义在博德之门掀起谋杀热潮,而我会站在明面上,万众敬仰。
邪念把热气腾腾的、还沾染着鲜血的王冠放到他的头上。戈塔什眨了眨眼,有些困惑地看着他。
过了半晌,他问:你想要控制我吗,我亲爱的朋友?
不,班恩的选民,我想要杀掉你。邪念说,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会亲手为主脑戴上这副沉重的镣铐。我只是突然觉得,死亡比王冠更适合做你的装饰品。
唉,我就勉为其难,把你这句话当做巴尔之子高兴的表现了。戈塔什无奈地摇了摇头。大难不死,正常人会相互亲吻,或者相互抚慰,而你们却只想把爱人变成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有时候,我实在是搞不懂巴尔的信条。
不过,亲爱的盟友,你可千万不能错过我的加冕仪式。
邪念不置可否:暴君和王冠的确很相称。
飞龙关,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名字。戈塔什站在他固若金汤的石头城堡上,叹息着说。
弗兰克·梨木为他修起了满墙的机关,恩维尔·戈塔什遂寄去一封情意绵绵的感谢信,说,亲爱的弗兰克,我真爱你,我愿与你翩翩起舞。年轻的小贵族用湿润的黑眼珠看着他,他的眼睛好像可以许诺人一座神殿。可戈塔什没有告诉梨木,美狄亚可以狠下心来抛弃自己的孩子,也可以不假思索地杀死丈夫的新情人……奥林的嫉妒之火远比飞龙关的喷火器烧得凶猛,它们指使着亵渎刺客,满怀恨意地将他剁得粉碎,戈塔什也没有费心去找。
博德之门的每个孩子都曾听过博德安和安苏的故事,猎猎的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很乱,戈塔什转过头对邪念说,可我不想成为博德安第二。
邪念回答他:而我也不是安苏。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无名小卒,名为博德安。
在被卖去地狱之前,恩维尔就听说过这个故事。凡人们口耳相传,憧憬着英雄的憧憬。
智叟们说,那些比星星还要遥远的地方,有着数不尽的黄金。这话顺风传进他的耳朵里,可惜,年轻的博德安,英勇的博德安,他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叫做安苏的巨龙朋友。野心为他扬起风帆,船员们在狂风怒号里惨然祈祷,而博德安拢着桅杆,沉沉地望向海的方向:那里可以寻得一切希望。无成的冒险者穿越卡里姆,在亚尔·腾瑞航行,痛饮四方佳酿,为那些古老的统治者的宏伟志业而颓然欲醉,殊不知它正是凡人呼啸而来的坟茔。我也想成为千千万人的君王,博德安叹息,吟游诗人们交口称赞的对象。
安苏踌躇,不知该如何宽慰自己的朋友,只得这样说:我可以当这座城市的心脏。
龙的鳞片沐浴在日光下,比青铜还要闪亮,几乎要把人灼伤了。博德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起来:亲爱的安苏,你一定是颗极好的心脏。
安苏说:是的,你会听到我的心跳。
后来,他们的梦想成真,博德之门在地图上,如墨水般扩散开来,博德安却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亲爱的朋友,请带我出去看看吧,博德安要求道,安苏遂带他飞过整座城市。精灵伏在龙宽阔的脊背上,星辰看起来那么美丽,凛风闻起来也是自由的气息,万籁俱寂的夜里,他们俯望着他们的城市,像一滴青色的眼泪悄然滑过天际。
安苏把他拢在翅膀之下。你还好吗,我的朋友?他忧愁地问。精灵实在是太脆弱了,好像一阵风就把你刮走了。
是的,我的朋友,不过你不必为我担忧……
博德安喃喃自语:我只是,骨子里的冒险家。
他听着对方强劲的心跳声,脑子里想的却是远方。博德安是那么骄傲,以至于觉得英雄的湮灭也是这座城市古老的传言。他忘记了自己的小狗,忘记了自己的朋友,忘记了妈妈送给他的礼物,一心只想着出海:这座城市的英雄在傍晚走上城墙,彼时的夕阳正如远征船上落下的太阳。
下城区的人们为他竖起丰碑,雕像博德安永远注视海的方向。统治与征服是多么美丽的欲望,连深水城的法师也抵挡不住卡尔萨斯王冠的诱惑,百年之后,戈塔什站在博德安的位置上,也要以双王共治允诺自己的盟友。
安苏说:我只希望你长命百岁。
可惜好景不长,他的朋友甚至没有安度第一个百年。月出之塔,光明和黑暗博弈、塞伦涅与莎尔争夺的领地,一只小小的蝌蚪钻进精灵的眼睛,从此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出发前的博德安还是那个英俊风流的冒险者,被带回博德之门的只有夺心魔。安苏带他四处寻访,但所有的医生都爱莫能助,只是对着他们摇头。
博德安用新生的肢体给他写信,字迹歪歪扭扭:我从未请求过你任何事情……但你不必如此。
自由吧,安苏。
飞吧。
他的朋友在深夜来到他的床边,举起剑柄,眼里含满了滚烫的泪水。
你要杀我吗?博德安问。安苏摇头:我的朋友已经死了,你不是我认识的博德安。
我不会否认这点,博德安叹息着说,但是安苏,你要知道,你是有史以来、发生在我身上的最美好的事情……安苏的剑随着眼泪和沉默掉到地上,龙在新生的怪物前泣不成声,夺心魔捡起它,宽容地说:看在往日情分的份上,再给我一个拥抱吧……亲爱的安苏,不管信或不信,我永远都是你的博德安。
昔日的英雄已经成为了夺心魔,而当今的暴君睡在龙的青铜骨架上,博德之心深埋于地,与他的心跳同频共振,戈塔什上一次见到红龙,还是在梅菲斯特的冰雪城堡。飞龙关从此没有飞龙,安苏的骨翼遮天蔽日,只在古籍里投下黑堡般的阴影。不过,吟游诗人们还是会跋山涉水,不远万里地走来,因为他们要为新晋的大公爵献上自己诚挚的祝福:我还没有到博德之门;我已经久仰他的名声。
板上钉钉的加冕仪式为他的桌上新增不少邀请,戈塔什扫过那些名字,亲手拆开了所有礼物:凯瑟里克·索姆给他送来一个带发条的玩具,上面还有幽暗地域的轻语花瓣;卡扎多尔·扎尔为他寄来一份请帖,它闻起来像佛手柑、迷迭香和陈年的白兰地;猩红奥林……巴尔的女儿献上了一只断手。
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奥林悄无声息,将猩红诡计横上他的脖颈。训练有素的焰拳和钢铁卫士也不能拦下她,因为沙子总会从缝隙溜出去。
我现在是巴尔的新选民了。
恩维尔·戈塔什浑身冷汗,几乎说不出话:盟友是否已经遇刺?我下一步该怎么做?
邪念已经死了,我亲手杀了他,我还挺喜欢你的,所以现在暂时不想杀你。奥林说,语气里有一种幽幽的叹息。
深深地埋在巴尔神殿的白龙尸体,有着红色的、火焰般流动的眼睛。戈塔什构思出这样的画面,心中有莫名的失落。巴尔的后裔们终究要自相残杀,将死亡带给大地,将荣誉献给父神,我该料到这点,我本不应此般惝恍。奥林已经杀死了他的不少探子,间谍们的尸体被堂而皇之地丢在飞龙关,被登记在死者名单和博德之口,成为市民们新的夜谈。他的新盟友动作干净,利落,比戈塔什威胁要吊死巴尔信徒,把他们整整齐齐地挂在城墙上还要高效。她自己作为变形怪,是多么擅长看出别人的伪装。
奥林说:我还会来找你的。
戈塔什保持沉默。
她收起自己的匕首:我的血脉宗亲说得没错,可怜的小贵族,爱的确会让巴尔的孩子感到软弱。
爱和性可以有关一切,但到最后,它们终究都是权力的体现,谁是它们的上位者,谁就可以统领这个世界。卡扎多尔的宫殿里,扎尔领主举起金酒杯,对博德之门的大公爵祝贺。吸血鬼的府邸阴暗而幽深,终年不见阳光,戈塔什在宴会厅见到了他最心爱的衍体,一个苍白美丽的精灵。
精灵请求他的帮助。
凡人皆有一死,戈塔什摇头,我为什么要帮助一个时日无多的衍体?你甚至不信仰我的神明。
阿斯代伦膝行过来,轻柔地吻了吻他的手甲。大公爵凝视着他,神色冷酷,表情纹丝不动。
凡人皆需侍奉,阿斯代伦说,我曾经向所有的神明祈求,可没有人回应,无论是巴尔,班恩,还是米尔寇,祂们只是虚无缥缈地存在,并没有真正拯救过我。但是,大人,你是不一样的,你是被偏爱的存在。从鞋匠的孩子,一直到高高在上的大公爵,你的加冕仪式会使万人空巷。
戈塔什沉默片刻:我需要更多的理由。
听到他语气里的软化意味,精灵几乎要落下泪来,那是他被囚禁两百年来,不甘的、鳄鱼的眼泪。我们是很相像的,我恨卡扎多尔,我不想再当别人的附庸。阿斯代伦贴着他的耳朵,万分哀伤地叹息:亲爱的,我也想要万人之上。
戈塔什没有黑暗视觉,在一片昏暗之中,他只能看到对方那双湿润的猩红眼睛。阿斯代伦漂亮的脸上,流淌着一种他极其熟悉的野心。
片刻温存之后,戈塔什说:你让我想起来,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很想去利文顿。
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吹嘘说,末日马戏团有一匹特别温顺的漂亮白马。小恩维尔看着他的母亲,眼里满是渴望。我也想去看看她。
但是,我的母亲从来不允许我干任何事情,因为贫穷是一种原罪,她的孩子浑身都是洗不掉的罪恶。我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在深夜偷偷溜出家门。
小恩维尔攥着几个铜币,轻轻地走在街上,月光如水般泼洒在地上,把他的脸照得很亮。他已经躲过了焰拳的夜间巡视,也通过了关隘的检查,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往下走,就能看到他心心念念的白马。士兵的盔甲咔嚓作响,在他面前站定。恩维尔有些战栗,却感到一阵轻柔的抚摸落在头顶。老弗莱姆家的孩子?让他过去吧,他的父亲曾经为我们做过上好的靴子。
传说,那些比博德之门更远的地方,会有很多自由的、成群结队的野马。
我想要摸一摸她,恩维尔放低声音,我还想给她套上马缰。他的手陷在柔软的鬃毛里,他已经彻彻底底地为这种美丽的生物着迷了。马异常温顺地看着这个人类,也没有打响鼻,它的眼睛里有一点点被驯服的牲畜的哀伤。
阿斯代伦,你让我想起了那匹白马。
所以我会答应你,大公爵允诺道,也许……
他看着精灵的眼睛,慢慢地说:也许,未来的某天,你会杀死一个神选,并把另一个带回我身边。作为一场公平交易,这是我所期望的回报。
阿斯代伦吻他,欣喜若狂。亲爱的……他甜蜜地说。从今往后,我将日日期盼您的到来。
几年后,失忆的巴尔选民重回他的视线,邪念风尘仆仆,身边站着一堆流浪者似的队友。深水城的法师,九狱的边境之刃,莎尔的暗夜法官,维拉斯基的红龙骑士,阿弗纳斯的野蛮人,戈塔什一一望去,与他所掌握的信息相确认。
带着一阵亲切的喜悦,他夺舍了一个钢铁守卫,又在飞龙关的底层迎接对方。欢迎回家,我的老朋友,请来二楼与我相见吧,戈塔什说,同时明白他们的家并不在这里。
巴尔之子走过长长的红毯,贵族们游移不定地看着他,却发现大公爵的态度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热切:啊,我最最亲爱的刺客!
邪念用难以捉摸的眼神打量他,有如一只未被驯服的凶兽,随时可能撕开他的喉咙,戈塔什这时才放下心来。
他坦白道:我们是最亲近的盟友,曾经有过一个极其辉煌的阴谋,足以载入史册,改变历史。至上真神,伟大蓝图,高耸入云的黑色堡垒,我想即使是神明也会为我们惊叹。可惜,你把这些计划全忘记了,你连我都不记得了。奥林确确实实把你变成了一个愚人。
班恩的选民对上他的目光,里面确实有不舍的意义。
我忘记了很多事情。邪念说。
戈塔什踌躇满志地笑起来:我认为那无足为患。我已经拥有了博德安的剑,可巴尔的匕首?恕我冒昧,这却是我失而复得的东西。你应该还没有忘记自己邪恶的身世吧?亲爱的刺客,成为我的利剑,把奥林和凯瑟里克的耐色石带到这里,你仍然可以和我平起平坐。
大公爵扫视全场,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却没有发觉那个精灵的身影。
你的队伍里没有一个吸血鬼衍体吗?
邪念摇头:曾经有过。
戈塔什挑眉:你把他杀了?……真可惜,我还挺喜欢他的。而且他确实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邪念慢慢地回忆起阿斯代伦苍白的脸庞。一个高挑纤细的精灵,有着红宝石般的眼睛,爱讲一些空虚的甜言蜜语。他遗忘了很多事情,奥林把他的脑子捅出了一个大洞,好多东西都顺着洞溜出去了。
阿斯代伦半夜觅食不够谨慎,被古尔猎人抓走,又卖回给了他的主人,卡扎多尔。邪念说。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他会是一具美丽的尸体。
真可惜,戈塔什说,语气里没有什么惋惜。死亡总是突如其来,在有限的时间里,我不得不珍惜我们的双王共治。亲爱的刺客,请把那些肮脏的老鼠从巴尔神殿里赶出去吧,我会在飞龙关恭迎你凯旋的消息。
邪念点头称是:我理当清理门户。
卡菈克站在旁边,冷酷地看着他们。她说话的口吻带着厌恶的意味,地狱引擎在她的胸膛里,燃烧得隆隆作响:总有一天,死亡也会敲响你的房门,而且会比你认为的还要早。
戈塔什只是微笑:我很期待那一天,卡菈克。
——不过,我的老朋友,请你保持公正,把昔日恩怨放在一边。参加我的加冕仪式,见证我被任命为博德之门的首任大公爵,我从未想念过你,但我们可以再一次肩并肩地走向荣耀。
乌尔德·雷文伽德公爵庄严地走上前来,将这座城市的英雄曾用过的、斩金截玉的长剑搭在他的左肩:恩维尔·戈塔什,你是否能以博德安之剑的名义发誓,保护博德之门的市民不受内忧外患的侵袭?
我发誓。
戈塔什单膝下跪,笑容轻松。
博德安之剑被移向他的右肩:恩维尔·戈塔什,你是否能以同样的名义起誓,维护真正的信仰与忠诚,用言语、行为和法令保证博德之门的市民不受伤害?
我发誓。
在座的各位,是否对此存在异议?
寂静无声。
那么,我,乌尔德·雷文伽德公爵,在此宣布:恩维尔·戈塔什,议会正式任命你为博德之门的首位大公爵。愿你英勇无畏,用利刃摧毁那些亵渎我们城市的邪恶之人。
戈塔什沉静地点头:我必不辱使命。
我尊敬的客人,我亲爱的盟友……他站起身,对邪念意味深长地说:希望你下次再来见我的时候,不要两手空空,一无所获。好好考虑我们的再合作吧。财富与权力,死亡或谋杀,只有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邪念走下飞龙关的二楼,大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他依稀听见一些尖叫的声音,然后是人们逃窜的响动。这帮养尊处优的权贵忽视了墙上的喷火器,也低估了戈塔什铲除异己的决心:班恩的选民向来无情,居高临下,将所有人都蝼蚁般地捏在掌心里,所有人的生与死都只在大公爵的一念之间。即使他们侥幸逃过了炭烤和爆炸,钢铁守卫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口。
这座城市同样会为班恩血流漂橹。
巴尔之子耐心地等待了几分钟,直到一切沦为沉寂,鲜血从楼梯上缓缓地淌下来,把他的鞋子染成了红色。不知是否是一种巧合,他的前盟友也穿着深红的靴子,可以毫不费劲地从血泊里干干净净地走出去。一场盛大的谋杀嘉年华……邪念心想。他几乎要为这个想法而微笑了。这是戈塔什亲手写下的投名状,大公爵本可以选择更不动声色的方式来排除异己。黑暗之神的选民为他写了一封情书,他要辜负谋杀者的爱意吗?
盖尔说:天,这家伙真是个名副其实的暴君。
你认识戈塔什?
精灵之歌的二楼,邪念问卡菈克。他们刚从地狱回来,杀掉了拉斐尔,又把坎比翁的尸体摆在地毯上,当成营地里一种古怪的装饰品。人的野心就是这样慢慢变质的,他们从鹦鹉螺上掉下来,一开始只是想要活着。阿斯代伦想要飞升,盖尔想要成神,而邪念作为巴尔的孩子,已经见过了米尔寇的选民,班恩的选民,和自己的血脉宗亲,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谋杀。将一切都献给谋杀之神。
卡菈克愤愤地说:那可是戈塔什,传说中的,恩维尔·戈塔什勋爵!大名鼎鼎,无人不知,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她咬开木塞,灌了几口烈酒,眼泪和酒水全汹涌地淌下来:他把我卖给了扎瑞尔,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找了他十年,也恨了他十年。士兵,我曾发誓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邪念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可以把他摆在拉斐尔的旁边。我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不过,我觉得在很早的时候,我就想把他变成一具尸体。恩维尔·戈塔什究竟是什么人呢?
卡菈克不说话,又喝了一口酒,她的心沉沉的,如费伦大陆的太阳般落了下去。
他是——
我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利文顿新晋的军火商。男人将照片钉在墙上,年轻的戈塔什对着他微笑,面庞容光焕发,彼时他还没有成为博德之门的大公爵。我们必须提起一万分的警惕,因为戈塔什已经抢走了公会近半的利益,并接管了我们的生意。
听说他赢得了维斯蒂尔·迦纳斯夫人的青睐。不过,更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他身边那个叫卡菈克的野蛮人……
所以你们在聊我的雇主,卡菈克从屋顶上跳下来,眨了眨眼,自我总结道。还想背地里干掉他。多么卑鄙的行径!她三下五除二地把这帮家伙打倒在地,又坐在桌子上和他们说话。
戈塔什说尽量不要惹是生非,她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打晕了大部分,只留下他们的领导者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孤零零地等着被问话。
嘿,我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打手!卡菈克神气地说,语气里有一点小小的得意。我是戈塔什的贴身保镖!有口皆碑,深受本人信赖——他亲口承认的。
你的戈塔什大人可算不上什么好东西,首领对她冷笑,他简直就是个暴君的预备役。你知道恩维尔·戈塔什在城北的墓园里究竟埋了多少白骨吗?已经有很多人,身份显著的那些,被他的甜言蜜语所欺骗,然后在他的地盘上消失了。你恐怕不知道他们都去哪里了吧?我告诉你:地狱。恩维尔·戈塔什可以面不改色地把所有人都卖给魔鬼,因为他就是被父母卖给邪术师的男孩。你现在风光无限,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下一个尸骨无存的受害者。
骗人的吧?卡菈克不信他。我怎么不知道戈塔什是这样的人?
可悲的走狗。男人对她叹气,语气里满是冷冷的憎恨。要被卖了,还替主人狂吠。
我不是戈塔什的狗,她反驳道,我是戈塔什的朋友。
卡菈克草草埋完尸体,坐在脸红的美人鱼的屋顶,看夕阳慢慢地从西边掉下去,一直掉进乔恩萨河的波光粼粼里,不知道十年后,她会从扎瑞尔的军队偷偷回到这里,和几个认识不久的队友一起打探小女孩失踪的下落。太阳的余晖像地狱引擎般炽热,在她的心里灼烧,而戈塔什爬上房顶的梯子,露出他乱糟糟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他的身上有上城区的香味。
你在这里,戈塔什恍然大悟,怪不得我哪儿都找不到。
他坐在卡菈克的旁边,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她的雇主今天有格外好的兴致,指着它们,详详细细地向她介绍。深水城的奶酪,无冬城的贵腐酒,仲夏节的烤洛斯兽肋排……戈塔什说话的口吻里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神采飞扬。作为我的守卫,卡菈克,你得尝尝它们的味道,以后我们还会尝到很多。
卡菈克不知道他所讲的深水城和无冬城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它们又在哪里。她毕竟是一个博德人,土生土长,没有去过比风更远的地方。有时候,她也会对乔恩萨河的源头感到好奇,就像人们仰望星星,想知道它们是否终有一日会落到地上。
她于是问:深水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比博德之门还要好吗?
对方叹气,而后又笑:亲爱的卡菈克,它比这里好上千千万万遍。人们都说,利文顿是博德之门的脚垫,可博德之门的下城区连深水城的靴子也亲吻不到,这就是两者的差距。不过,只要我们在一起,所有的鸿沟都可以消失不见。
是吗?卡菈克问。我们有这么厉害?
是的,卡菈克,你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手下。我的朋友,我几乎要爱上你了。
戈塔什十分慷慨,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他站起身,来回走动着,对着臆想的观众,发表自己野心勃勃的演讲:总有一天,我要让整个剑湾都知道我的名字,博德之口的头刊上,我的事迹将家喻户晓。恩维尔·戈塔什几乎不谈过去,只把目光落向自己的伟大蓝图。
那里有一匹白色的野马。他会很多次地被它摔到地上,可他迟早有一天要去驯服它。
这个世界注定会为他套上缰绳。
卡菈克心想:朋友之间应该谈论价值吗?
这个时候,我们的野蛮人朋友还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被卖给扎瑞尔,在阿弗纳斯,像一团英勇无畏的愤恨之火,一往无前地烧向她主人所指的方向。他们都曾经是某个人心爱的小狗。卡菈克只是突然记起,博德之门的人们吃完樱桃,会一边数它的核,一边按顺序这样念:补锅匠、裁缝、士兵、水手、富翁、穷鬼、叫花子、贼,数到谁我就要嫁给谁,数到谁我就会成为谁。她于是想,命运给她的朋友端上了一盆樱桃,恩维尔·戈塔什在享用它们的时候,究竟会数到哪一个身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