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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桑德羅托納利完全沒有預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那肯定是在說謊。但那又怎樣呢,謊言說多了能夠將本人也欺騙甚至遺忘,這是一個大詐欺師的基本素養,真話與假話的界線互相摻雜模糊不清,所以說他沒有說謊也不全是在說謊。
說起來像繞口令一樣,托納利不禁被這個句子逗笑了。卡拉布里亞沒發現有什麼東西能夠讓他在這時候笑出聲,於是出聲詢問。他注意到淋浴間的水聲轉小,聲音放得很低,像是怕驚擾了誰。在耳畔的溫柔嗓音像是情人間的囈語,不合時宜地讓他下意識轉頭躲開。
「沒有,什麼都沒有。」托納利說完才發現自己似乎又扯了個謊,脫口而出毫無猶豫,熟練得讓人發笑。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白色謊言,其實他根本不必覺得多麼愧疚。他想起了媒體描述他的那些句子:托納利感到尷尬、震驚,羞愧地淚流滿面。他看過那些報導,繪聲繪影彷彿記者就在現場,如果他不是當事人恐怕都要相信了。但煽情的詞句的確很有感染力,甚至能夠勾起一個賭徒內心深處的愧疚;更何況他現在面對的是米蘭的隊友、他的小隊長。
「說謊。」特奧靠過來不輕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卡拉布里亞提高了一點聲音制止了他還沒落下的另一個巴掌。真是夠了,你是狗嗎?聞得出謊言的味道的那種。如果他有這種才能應該去當偵訊人員或是警犬,而不是在這裡扮演法官和行刑人。托納利覺得至少他應該獲得一個道歉。
特奧當然不會向他道歉。
畢竟是桑德羅自願走進這個更衣室來承受一切的,不是嗎?
他賭贏了,理應獲得他的那一份彩頭。
是的,他在更衣室裡組織了一局。自由參加,不賭錢,賭桑德羅托納利願不願意再來到更衣室面對他曾經的隊友們。
很難說特奧是臨時起意,因為這個念頭已經在他的腦海裡盤旋許久,但做決定只花了他十數秒的思考時間,主要關於在球隊為即將到來的主場作戰做準備的訓練課上組織一個用舉手同意下注的賭局會不會對球隊週末場上的表現造成不良影響。
是其他球隊的球員最先告訴他的消息。基於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俱樂部在跟進義大利足協的最新消息上總是慢了一截,他好幾次是先看到他的法國同胞傳來的小道消息之後球隊才得到通知。
平常他也不總是都能聽到這些東西,然而他在比賽中得到了第五張黃牌必須缺席下一場比賽,賽後還在更衣室時就有人傳給他訊息,甚至最初的一則在通訊軟體標記的時間點是他領到黃牌的同一分鐘。
你下一場比賽會去看台觀戰?
有人告訴我你們隊的那個桑德羅托納利會去現場看比賽
足協安排了一場反賭宣導活動,他參加完之後會直接跟攝影一起到聖西羅拍反賭紀錄片要用的素材
特奧沒去吹乾頭髮光著上半身就打字詢問對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消息,比如說這個行程的保密程度和足協預留的座位在哪個區域。
對方已經踢完這輪義甲才有閒心看米蘭的比賽,這會兒應該是剛看完直播沒多久還掛在網路上。特奧看著聊天室顯示對方秒讀,輸入文字的氣泡不停跳動,消失了幾秒又重新出現。
最後他接起了對方打過來的電話。
對方讓他確定接電話時附近沒有其他米蘭人,至少沒有義大利籍的米蘭人能夠聽到他們的對話之後才進入正題。
『兄弟,你是要敘舊還是尋仇?如果是尋仇的話我可不想當供出細節的那個人。』
「你在說什麼鬼話?當然不可能是尋仇!我是那種人嗎⋯⋯也許是敘舊,大概。」
電話另一頭的法國人沉默了一下,思考著特奧明明跟話題對象曾經是隊友卻要跟他詢問從更衣室聽來的消息來獲得托納利行程的細節,這種交情到底是敘舊還是尋仇的可信度更高。
法國人選擇不去深究,反正過幾天特奧大概也會得到確切的答案,現在只不過是來得更早一點。
法國人報出從義大利人閒聊之中聽來的編號,跟特奧習慣坐的那個區域離得不是很遠,和極端球迷區隔了一段距離,安全中庸的座位選擇。
『聽說本來預定在比賽結束前就避開球迷離場,但是紀錄片導演想拍他看你們謝場時的樣子,所以變成等到人群散場之後再離開。』所以特奧非常有可能在應付完比賽結束後球迷們簽名合影的需求後還能夠趕在他們離開之前攔下人。
『⋯⋯你自己注意一點別跟人家打起來啊。』
至少別在球迷跟攝影機面前,對方在掛掉電話之前補充,如果你不想出現在隔天米蘭體育報的頭版的話。
特奧不是很懂他到底要注意什麼。難道在其他人看來他就一定會把桑德羅托納利怎樣了?甚至急到會不管球迷、長槍短炮和狗仔們?
特奧沒再多想。托納利會跟他一樣待在看台上這個消息在腦子裡揮之不去,跟另一些盤旋了更久的模糊念頭攪成一團,接著像宇宙大爆炸一樣,那團混沌旋轉著壓縮成一點而後膨脹,宇宙由此誕生,蒙昧不清的腦海裡明確的想法成形。廣袤的宇宙中一顆獨特的星球在多種嚴苛的條件下發展出了生命圈,使它與千千萬萬的其他無機體區別開來。特奧埃爾南德斯在這顆行星上經歷了一場只有一個人參與的頭腦風暴,在千萬種其他選項中、無數的巧合與必然發生之下,付諸行動成為了唯一的答案。
下一堂訓練課結束時,他的意思是,教練組等人宣布今天的訓練結束即刻解散離開眾人的視線之後、球員們回到更衣室作鳥獸散之前,他提高了一點音量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一個主持人散會之後由留下來的與會者提出的臨時動議。
夏天剛踏上米蘭內洛草皮的新援們極有默契地結束原本的話題後道別、加快腳步進入建築物,把這個空間留給在紅黑軍團待得更久的人們。特奧默默在心中感謝了極有眼色又善解人意的隊友們。
停下腳步的人們臉色大不相同,但都在等待特奧的下一句話,並且在特奧真的說出口之後沒有多少人感到驚訝。不管心底怎麼想,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早晚會有這一遭,特奧只是最先捅破窗紙的人。
托納利事先當然知道特奧被停賽了,他也知道比賽當天特奧大概會坐在哪個位置。
導演聽到消息之後顯得有些興奮,紀錄片主角的前隊友非常有可能入鏡,他們原先就打算拍攝一些球迷們歡呼助威充滿激情的畫面,如果能夠帶到特奧剪輯時肯定會更有看頭。他甚至在攝影機關機期間跟托納利說了一些不太合適的話題:「說真的,有時候特奧看起來更像對自己下注的球員;他實在拿到太多張黃牌了,而且很多都不是因為犯規。」
「他只是偶爾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激烈的賽場上要保持冷靜並不容易。」托納利回答,「在裁判生氣之前把他推開就會好很多,」他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買了黃牌的球員可不是這樣。」
導演顯然覺得他話中有話,轉而追問他是不是知道什麼內情,誰曾經買過自己拿牌。托納利說自己無可奉告,「我已經向檢察官坦白一切了,所有我知道的東西你都能夠調到資料,你在接下工作之後肯定也看過了。」
導演顯然並不相信他的說法,但預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他們得完成義大利足協的任務,他不會再有發問的閒暇了。
比賽進行得不是很順利。米蘭在上半場取得了1-0領先;落後的隊伍在下半場比賽中持續進攻,米蘭的防線遭遇了不小的壓力,邁尼昂貢獻了幾個漂亮的撲救,這對球隊來說不是一個好徵兆。米蘭扛過對方的重壓之後終於得到了反擊的機會,皮球迅速通過了空曠的中圈,萊奧拿到球面對僅有的兩名防守者,幾步趟過了後衛,面對出擊的門將輕輕一挑,足球越過了守門員落入球網,2-0。落後的球隊變得更加著急,在場上的動作也越來越大,在米蘭前場的第三個球員被鏟倒在地但裁判沒有任何表示之後,抗議的卡拉布里亞領到了一張黃牌。頻繁響起的哨音切碎了比賽並導致了超長的補時,落後的一方並沒有放棄,在換人調整之後發起了更加猛烈的進攻,場邊的球迷不停鼓譟,為每一次搶斷和撲救歡呼。在邁尼昂高高躍起摘下對方開出的角球後比賽結束的哨聲終於響起,米蘭以2-0取得了主場勝利。
球員們牽著手跑向南看台謝場,托納利這邊也結束拍攝準備收工,向今天一起拍攝的工作人員們道別後走向離場的通道。
特奧就是在這時候逮到他的。他等在轉角的陰影處,在托納利跟他擦身而過時捉住了他。
「嗨,桑德羅。也許我該說好久不見?」
接下來的事情就顯得順理成章輕而易舉。
桑德羅托納利可能不樂意見到特奧埃爾南德斯,他可以找出很多理由拒絕特奧,但這一套在特奧搬出其他人的名字時就行不通了,「大家很想你。尤其是達維德跟亞歷桑德羅,他們每個月都要唸一次為什麼你不肯回他們訊息也不接電話,我都要聽到耳朵長繭了。」
「他們叫我一定要把你帶過去,甚至還為了這個跟我打賭。你不會讓他們輸掉吧?」
托納利沉默地表示拒絕,特奧也不去說服他,只是數著這幾個月有誰提到了他的名字表示想念,托納利幾次欲言又止,聽到這句話最後還是答應了。
特奧一聽到好字就捉住他的手腕往更衣室去,托納利試了幾次沒能把手抽出來,特奧的手跟鐵鉗一樣牢牢抓緊,甚至有些痛。托納利小聲抱怨說自己又不會跑掉,特奧突然停下來轉過頭看他,臉上的笑容特別燦爛,托納利卻鬼使神差地打了個冷顫。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說到要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