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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與甜的泉源>
「老實說,我覺得我18歲就可以去死了。」
尼克剛醒的混亂腦袋沒頭沒尾地浮現這句話,這是誰說的?算了,不重要,他揉了揉眼睛,起身刷牙洗臉準備上學。
「尼克,你這幾天要記得倒垃圾和洗碗,偷懶一點沒關係,但我跟你爸回家的時候可不要看到家裡變垃圾堆。」布萊蕭太太在超市抽獎活動抽到兩人同行佛羅里達7日遊旅遊券,目前正是農產的淡季剛好適合休假,一切都剛剛好。「還有一些不用的電器我清出來了,要記得時間到要拿去回收。真不知道當時在跳蚤市場和電視購物買那些幹嘛,好啦那我們走了,拜拜。」
「玩開心一點,拜。」尼克雖然是被長輩疼愛的好孩子,但他跟所有同齡的高中男孩一樣,不是很想跟爸媽參加有點中老齡氛圍的旅遊團,剛好妹妹們因為女童軍露營也不在家,尼克為了這幾天難得能單獨待在家而興奮雀躍。
昨天星期四是情人節,如果有些人在昨天順勢成為情侶,這個週末應該會很愉快。抱著校園裡滿是粉紅泡泡的預期,他停好車走進校園,卻在經過人群時聽到令他隱隱不安的隻字片語。
「聽說昨天下午在足球場後面有人打起來?」
「其實我就在現場,本來只是想看個熱鬧,但老實說米契爾真的嚇到我了。」他似乎還有一點驚恐。
「是彼得米契爾?怎麼可能。」不在現場的那個學生滿是懷疑,尼克也覺得不太可能,聽起來不像「現在的」彼得。
「聽說好像也不是大事,但那個時候米契爾的氣勢簡直會把人打死,還好被打的那個人沒挨幾拳倒地,米契爾就被幾個人一邊拉一邊勸停手了,所以沒真的受傷還是怎樣,天啊你應該看看當時米契爾簡直要殺紅眼的表情,我沒看過有人這樣。」
「是喔,我不知道耶,你是說那個很愛搞笑耍蠢的彼得?」兩個人的聲音漸漸走遠。
尼克並不真正相信任何跟彼得有關,卻不是經由他本人的嘴說出來的事。他還記得當15歲的彼得轉來這個田納西鄉下小鎮的時候,跟他有關的流言一個比一個誇張,還不只在學生間流傳,連大人們也說得繪聲繪影。
例如他是被嬉皮誘拐來又被拋棄才會無家可歸,又或是他媽媽殺了他爸爸以後被抓去坐電椅死了,還有他是毒梟為了當幌子才領養的孤兒,他現在住的拖車其實是毒品的交易點之類的,一個比一個真實性更低,低到後來即使這個小鎮再無趣,也沒興趣聽跟他的身世有關的胡扯。
少數可以證實、以及謠言共通的部分,只有彼得米契爾父母雙亡,和他目前住在法定監護人提供的拖車裡。
雖說尼克不輕易相信跟彼得有關的傳聞,但他還是能從那兩個學生的對話中感覺到部分真實性的存在。更何況,昨天放學幫排球社代打比賽沒有跟彼得一起回家,今天星期五一整天和他也沒有共通課程,對尼克來說,這就算是很長的分別了,這也加深了他的擔心。
不過他內心最深的憂慮,或許從這個月初就開始累積。不知為何,最近這段時間他時不時會悄悄消失,尼克隨口問起,總被敷衍過去。他不覺得這種狀態跟女孩子有關,如果他因為戀愛的關係想搞神秘,通常會把「搞神秘」這種事搞得又明顯又好笑,尼克會完全知道他到底拜在哪位女孩的裙下。
想到剛到這個鎮上的,如同受傷幼獸的彼得,尼克心口突然緊糾。
過了午餐時間,尼克才終於在置物櫃旁看到彼得準備拿東西。他一看到尼克,就露出可愛的笑容,有點參差卻明亮的白牙亮晃晃地和他的綠眼珠一起閃耀著。
「欸!尼克!」他開心地打招呼,但似乎馬上想到什麼,表情又有些猶疑。
「哇喔!你也收到太多巧克力了吧!」尼克瞥見他的置物櫃內滿滿的巧克力和卡片,雖然一點都不意外,也不免讚嘆這小子的吃香程度。
彼得一邊把這些巧克力收進一個塑膠袋裡,一邊說「昨天沒帶回去今天一定要拿走,不然隔個週末應該會長螞蟻。」
他既然說到昨天,尼克剛好可以接著問下去「聽說你昨天打了一架?」
「喔沒什麼,就是有個來鎮上探望爺爺的女大生很正,我跟她搭訕一下親個嘴什麼的,結果查德,就角力隊那一個,氣得半死,原來她是他朋友的姊姊,本來打算要追她。拜託這我哪知道,而且打算要追又不等於她是他的女朋友,對吧?他來找碴我當然打回去,唉沒什麼大不了的啦。」彼得說得很平常。
看來事實意料中地普通,但尼克更想知道的還是彼得真正在隱藏的事。
「你最近常常下課就突然不見了也沒講一聲,你都去做什麼啊?」他打算單刀直入。
「沒什麼啦,我只是......念書,找一些申請官校用的資料。」彼得明顯地視線迴避並想閃躲話題,像是隔了一道牆不想尼克探究,但功課和學校的事他們明明都是一起準備的,有什麼好隱瞞尼克?這讓他想起他剛來時的態度,反而更令尼克擔心了。
「今天我們一起回家吧。」
「我有個地方一放學就要去,所以今天還是算了吧。」在不說明真正原因的狀況下,彼得明確地拒絕他。
「你要去哪我可以開車載你去,我現在開車的路線只有上下學,很無聊耶。」才剛考到駕照的尼克,雖然開的是接手表哥的舊車,還是開心地想開著到處晃。
「沒關係不用啦。」彼得頭低低的,似乎在避免視線交會。
這時候上課鐘識相地響起,尼克趁勢說「今天你最後一堂是拉森先生的生物課對吧?我星期五的英文課格林小姐都會早點讓大家下課,我直接過來等你,你別跑了喔。」
尼克隨即跑向下節課的教室,彼得都還來不及回答。他突然想到,尼克那小子竟然可以背出他的課表,真嚇人。
等到放學尼克來到生物教室門口,彼得已經拿好他的東西背好背包等他了,他抬頭看著尼克,神色凝重,沉默了一會,才像是整理好詞彙似地開口。
「中午的時候我是說實話,我真的在處理申請海軍官校的事。我一直在找有沒有軍方相關人士可以當我的推薦人幫我寫推薦函。」彼得似乎很難啟齒。
「我找了一下我印象中爸爸以前關係比較好的同袍,有些人以前常常來我們家吃飯,我最近都在整理這些名單,翻電話簿什麼的,但是大家一聽到我是米契爾的兒子彼得米契爾就婉拒了,或是直接掛電話。」彼得自虐地苦笑「他們已經是我有印象跟我爸媽比較要好的,其他人應該就更不用說。有些人我同時也寄一份書面資料影本過去,其中一份沒下文,一份完整退回來並附上一封信說他真的很抱歉,但請不要再聯絡他了。」原來這就是彼得這幾個禮拜完全不想跟尼克討論的事,其實尼克一直隱隱地知道彼得有一些不便明說的過往,他也從不想追究,沒想到是在這種狀況下知道,尼克突然有種罪惡感。
「這也沒辦法,畢竟我跟這些長輩已經很久沒聯絡,對他們來說我其實跟陌生小孩差不多,總不能亂寫推薦函嘛,哈哈。」彼得在幫他們一個找合理的說法「不過我最近還想到一個人,威廉史帝芬斯叔叔。我查了一下他最新的登記地址在隔壁郡再東邊過去一點點,車程大概一小時左右吧,真的很湊巧,威廉叔叔竟然也住在田納西還住的這麼近,他以前對我超好的,當然也是很多年沒見了啦,我在想與其電話來回推來推去的,不如等一下我本人直接過去,搞不好他看到我本人,聊天一下就會同意也說不定。」彼得雖然說的容易,但尼克知道他很緊張。
「所以你本來是要下課後直接搭公車去?」
「對。」
「拜託你知道那個方向的公車一天根本沒幾班,你搭了之後晚上可能會沒車回來,你要走回家嗎?而且如果他人剛好暫時不在,你也不知道要再等一下還是直接回家,你沒車不就超級麻煩?讓我載你去啦,我也需要多練習啊。」尼克發現自己竟可以同時責備又同時哀求一個人。
「嗯,好吧。」彼得勉為其難地答應。
兩人坐上車,焦躁不安地前往目的地。彼得只是嚴肅地看著窗外。
「欸我只有一張<愛是大火球>的卡帶,我就一直播這張可以嗎?」手握方向盤的尼克詢問後座。
「什麼?大火球?你沒有新一點的卡帶嗎?」彼得皺起眉頭。
「這台車聽我表哥說有時候會吃卡帶,所以我不敢拿新歌過來,要是帶子壞掉我會哭死,這張大火球是我阿姨的,有得播就播吧。」
「隨便你。」彼得看向窗外,時不時又看看自己的書面資料。
嚴肅緊張的彼得米契爾讓尼克感到陌生又熟悉。他很久沒這種表情了,但他剛轉來這間高中時,卻有著生人勿近的銳利和戒備,雖然生得一張非常好看的臉,可是連最愛八卦的女孩子都不敢搭話。大家除了他轉學來的那天黑板上寫著的「彼得米契爾」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不知道對轉學生的使命感還是怎麼回事,尼克很快地找他說話。
「你是彼得米契爾,吧?」他小心翼翼地問,但問了個蠢問題。
「是又怎樣,有事嗎?」他的聲音帶刺。
「沒事?就是問問。」尼克對這種態度感到棘手「你不是田納西人吧,你是哪裡過來的呢?」
「我?我住過佛羅里達、加州聖地牙哥、紐約長島、紐澤西,還有......算了,我上個住的地方是紐約布魯克林。」
「好厲害喔住過好多地方,紐約聽起來很酷。」尼克覺得自己回得很傻,但他不知道能接什麼。
「喔對紐約還真不錯,」彼得不懷好意地獰笑「我被寄養家庭的大叔痛毆的時候鄰居都裝傻不幫我報警,我還手快把他打死警察才知道要上班。」
「哇那還真是......可怕。」尼克只能閉上嘴,看到別人被自己嚇壞,彼得露出勝利的神色,以後這些多管閒事的鄉巴佬就不會來煩他了。
「我們要去看電影,你要一起去嗎?」某天尼克非常多事的來問彼得。
「我沒錢,我連學校餐廳的麵包都會包回去。」彼得說的是事實。
「我們教會要辦園遊會,有很多吃的喔,都是免費的。」過了幾天這個瘦瘦高高的鄉下小孩再接再厲。
「我要念書,之前我有一段時間沒去上學,我要趕上進度。」這也是事實。
「小安等一下要辦一個讀書會,大家一起準備期中考。」尼克覺得這次總行了吧。
「我一天要睡24小時,我要回去補眠。」彼得這就純屬胡扯了。
看著嬌小又帶刺的背影走去,尼克實在想不出辦法了。
他心裡有個遠遠旁觀的小小聲音,告訴自己不要那麼纏人,對新同學友善也要有個限度,畢竟每個人的性格不同,米契爾沒有興趣融入,並沒有任何問題,自己死纏爛打反而才是有毛病的一方。
但他就是有個無法用道理說明的直覺讓他不想就這樣放棄,或許是因為那雙美麗的綠眼珠帶著他從沒見過的哀傷,更或許是因為那巨大的哀傷中含著決心和執著,讓他實在沒辦法用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讓自己放著彼得米契爾不管。
就在某個下午,意外的契機出現了。
兩個人被老師指派去拿教具而稍晚放學,正當彼得整理背包時,尼克瞧見他絕對不會漏掉的細節。
「米契爾,你的筆記本封面是印<美國海軍航空隊>嗎?你有去參觀過基地還是博物館嗎?好好喔。我只有一次旅遊離開過田納西,去迪士尼,我覺得比想像中無聊。但是我選的行程都被大家全票反對,我妹說煩死了看什麼飛機,可是我真的好想好想看看真的軍機喔。我以後想進軍隊當飛行員,但是這裡都沒有人懂這個。我真的很想考安納波利斯海軍官校,不過這裡的老師都不太懂,只跟我說有相關的資訊會幫我留意。我去圖書館相關的書也很少,還好圖書館的巴特勒太太人很好,會幫我申請海軍和戰機那一類的期刊,雖然她都笑說柏克霍勒這裡根本只有我一個人在看這種書,有夠浪費資源。喔對,我爸說我叔叔放假回來可以問他,他是海軍。但拜託海軍的範圍超大的好嗎,我叔叔完全不懂,而且他根本是布萊蕭家最少根筋的,我問什麼他都在胡說八道裝懂。」只不過看到美國海軍航空隊的字樣,尼克就興奮地停不下來,一個勁地說,等他稍微冷靜才覺得不妙,自己連親妹妹親生母親都受不了的狂熱豈不是會把新同學嚇得更遠?
「哼哼。」彼得卻用鼻子輕輕笑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
「你叫尼克布萊蕭對吧,你給我坐好!」彼得挺起背脊,用不由分說的氣勢使高他一個頭的尼克不禁正襟危坐。
「首先,這本筆記本不是在博物館的紀念品店買的,而是非常優秀的海軍飛行員使用過的筆記,我只是繼承而已。第二,告訴巴特勒太太,以後那些期刊還有我會看,一點都不浪費。第三,布萊蕭你這個走運的小王八蛋,你眼前的這位以後將會是有史以來最強的飛行員,我跟你保證。你有什麼問題直接來問我,我絕對是這裡方圓幾哩?算了我不知道這個地方有多大,最懂海軍航空隊的人。天啊你真的很幸運,你知道我摸過當時還在測試中的F-14嗎?」彼得的笑容閃耀著八分的囂張和十二分的快樂,加起來是兩倍的炫目,綠眼明亮得使傍晚都被點亮,之前陰鬱帶刺的轉學生像是根本不同的人。
被永生難忘的笑容震懾,尼克的時間像是暫停一樣,過了半响才有辦法開口。
「嗯對,我真的是一個走運的小王八蛋,謝謝?」
「哼哼,知道就好,不客氣。」彼得得意洋洋地要帶尼克回他住的拖車看看他父親留下的幾個勳章,尼克興奮地整路鬼吼鬼叫。
他們從飛行的話題開始,接著變成無話不談。大家看到尼克和彼得形影不離,也開始親近轉學生,彼得除了交到一些尼克以外的朋友,像是著迷改裝摩托車的賽門和田徑隊的吉姆,也吸引了很多女孩子的注意,這點尼克倒是一點都不意外,畢竟彼得是他看過最漂亮的男孩。
後來的彼得就是目前同學們熟悉的彼得,囂張、自傲、恣意妄為、滿滿鬼點子、愛搞怪弄得大家又好氣又好笑。尼克一邊感到無奈,一邊又覺得有趣地跟著他胡鬧。當然有時候還是不免覺得雖然彼得放開矜持很好,但他也放得太開了吧。
想起兩人變得熟悉的往事,尼克忍不住揚起笑容,在後座從鏡子看到尼克表情的彼得,問他突然在笑什麼,真是怪裡怪氣。
「沒有,我只是在想我從沒看過任何一個戰機飛行員,我現在超興奮的。」尼克這句也是實話。
「我好久沒看到他了,他是跟我爸爸一樣厲害的飛官,對我也很好,以前他來我們家都會買玩具給我還會把我舉高高,只是後來他們被分到不同小隊,戰爭之後就沒有聯絡了。沒想到他竟然住在田納西離我們那麼近的地方,實在是太巧了。」彼得開心地回覆。
尼克思考「只是後來」和「戰爭之後」背後隱藏的故事,感到些微的違和感,但看到開心的彼得,他也就把這些雜音拋在腦後。伴隨著大火球的曲調,兩人很快地抵達了目的地。
「是300號對吧?那就是這棟了,門牌上有寫,這裡也沒有別的房子。」
「是300號沒錯,可是……」彼得懷疑地說,尼克知道他在猶豫什麼,這棟破舊的小屋只是沒有輪子,但也沒比彼得住的拖車大多少,很難想像這是他口中優秀飛行員叔叔的居住地。
「會不會你查錯地址或是他搬家了?」尼克問。
「不是不可能,但是那本電話簿是上個月才出的,上面的資訊都是最新的,裡面的確有威廉史帝芬斯的居住地址和電話,有可能是同名同姓?反正我去問一下。」彼得深呼吸,推開車門前往小屋,尼克停好車後也立刻跟上。
「您好,請問一下史帝芬斯先生在嗎?」彼得敲了敲門。
「是哪位啊?」一個警戒又衰弱的聲音從屋內傳來,接著門被打開。
「要推銷的話不用浪費時間,我不會買。」看到是不認識的年輕人,門差點又立刻闔上。
「等等,我不是來推銷的,我是彼得米契爾,我的父親 ”Duke” 以前曾經跟您同個小隊過……」話還沒說完,門立刻打開。
但開門的那個人卻和他想像的差距極大,他印象中的威廉叔叔健壯而英挺,濃密有光澤的棕髮會用髮油往後梳,嗓音和笑聲都很響亮。眼前的人頭髮和鬍子卻花白而亂糟糟,背半駝著,顯得非常老態。他和威廉叔叔上次見面約是十多年前,難道這樣的時間就足以使人老化至此?如果不是五官輪廓還有記憶中的樣子,他實在不敢相信這是同一個人。
「彼得?!你都這麼大了啊!」看來找的人的確就是他。比起外貌的差距,更讓彼得驚訝的是他聲音中的戒備和恐懼,宛如一隻驚弓之鳥。但想到這幾年自己家庭的變化,還有自己為什麼會在田納西,他也不想探究史帝芬斯先生的過往,每個人都有難以說明的難處,彼得的心情突然從興奮變為沉重。但他沒有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威廉叔叔,不好意思,沒有先打電話或寫信通知就擅自過來打擾了,我現在住在柏克霍勒那邊,離這邊車程不到一小時,我想乾脆直接過來當面說明會比電話來回更清楚。」史帝芬斯先生請兩個年輕人入內坐下,說實話,這裡光是坐三個人就顯得有些狹窄。
「我的父親......」
「我知道Duke怎麼了。」他在這裡插嘴,像是不想聽到Duke和死亡這個詞彙相連。「你母親還好嗎?」
聽到母親久違地被提起,彼得咬了一下嘴唇,回應「她幾年前生病過世了。」
史帝芬斯先生震驚地雙眼圓睜,然後嘆了口氣「我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你也辛苦了。」
「謝謝。」彼得把翻攪的回憶壓制住「高中畢業後,我打算申請安納波利斯海軍官校,這裡是我的成績單和相關的學習與體能表現,另外我去年暑假還參加了飛行相關的模擬營隊,這裡是結業證書。」他把準備好的文書資料從背包裡拿出「我有個不情之請,希望您能當我的推薦人,幫我......」
「你還是放棄吧。」一直目光閃爍而迴避的史帝芬斯先生突然抬起頭注視彼得,眼神冷峻並哀傷,瞬間打斷了彼得排練了幾天的報告。
「不好意思,您說什麼?」彼得還沒有反應過來。
「如果你是想進軍隊去挖掘你父親的事,那我直接告訴你,沒有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會告訴你,不要再浪費力氣了。如果你是想繼承你父親的衣缽,那我也老實說,這個工作根本沒那麼偉大,什麼名聲和榮耀什麼的,都是狗屁,忘掉海軍的一切,去過你的人生吧,你看起來是個好孩子,去上大學、找個公司上班,做什麼都好,你們家損失的還不夠多嗎?放手吧。」史蒂芬斯先生的相貌和體態遠比他實際年齡衰老許多,但此刻他的話語卻充滿與外表不符的力道和威嚴。
「可是……我……」彼得還是無法反應,這不是他原本預料父母的老朋友會說的話。
「你想當海軍飛行員?為了什麼?還不是被你父母影響。可憐的孩子,你該走你的路,過你自己的人生,你現在可能沒有正經的長輩管你,但我這是為你好。」史蒂芬斯先生的語氣嚴厲,但更多的是憐憫與同情。
「果然呢。」彼得乾笑了一下。他嘲笑自己的健忘,來田納西這小鎮幾年,在尼克身旁和布萊蕭家過得太優遊自在了,竟然忘了在那之前自己的人生都是怎麼過的。
「米契爾太太,妳還年輕,孩子也還小,應該要多為未來打算一點。」父親殉職後某個軍眷太太A耐心地對他媽媽這麼說。
「大嫂,事情已經過半年了,看起來上面沒有要繼續追查或公布後續的事,應該就是定調了,大哥的事大家都很難過,但繼續這樣也不是辦法,妳還是要繼續過日子啊。」某個親戚叔叔B好意地這麼勸。
「雖然我可能不好說什麼,但是,彼得媽媽,妳也不要這麼自私,妳知道妳這樣已經影響到彼得了。」很有責任感的老師C在家訪時望向髒亂的米契爾家,對女主人說出了正確的責備。
「大家都很傷心,但有時候就是會有這種狀況,即使是再優秀的飛行員,也有可能失誤,沒有被表揚不代表米契爾先生就是不好的飛官,他在我們心中永遠是最厲害的,這樣就夠了,不是嗎?」溫柔的阿姨D覺得自己在安慰遺孀。
「妳說什麼?」這些日子以來跟屍體一樣面無表情的媽媽,罕見地臉色一變,她抬頭瞪向D阿姨「妳倒是知道他是失誤才自己摔死的,我怎麼都不知道。」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D阿姨急得快哭出來。
「滾!你們通通給我滾出去!不准再來我們家!不准你們的臭嘴再講到我的丈夫!」米契爾太太淒厲地怒吼,悲切到即使小小的彼得在閣樓摀住自己的耳朵,也字句清晰地傳進他的腦中。
「米契爾,妳真的是不知好歹。如果妳老公真的值得被表揚,那妳早就去白宮跟總統合照了,妳還不懂嗎?這場戰爭中過世的不是只有妳老公,很多人都失去了家人,妳不要再爭了,愈爭只是愈難看而已,也許不是失誤,是通敵被打下來也說不定呢,軍方不講當然有他們的理由,妳就沒想過上面也許是在為你們家留點顏面嗎?妳好自為之吧。」說話直接的大嬸E捨不得D阿姨莫名被罵哭,在離開前撂下很不客氣的一段話。但E大嬸也不是壞人,有時候彼得下課經過E大嬸開的雜貨店,她總是會找藉口送他麵包或食物,要他好好保重。
「通通滾出去!」媽媽不客氣地對著門嘶吼。
大家都不是壞人,大家都很同情米契爾家,但媽媽還是被活活逼瘋了。
彼得從很小的時候就想當飛行員,在他們家分崩離析之前就如此,可是現在他在作文「我的志願」中寫未來想當海軍飛行員,只會換來老師無言又憐憫的目光。
這個善良又充滿同情心的世界要求米契爾家放棄真相、拋棄夢想,只要放棄執著活著就好。
抱歉,我們做不到。
之後,媽媽再也沒有向軍方申請任何文件,但也沒有人再來拜訪她,彼得對媽媽最後的印象,就是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除了還有呼吸根本不像活人,每天不斷聽著她和爸爸最喜歡的歌,一遍又一遍,聽得彼得都厭煩了,但他還是只能幫媽媽把唱片重新播放,重新一遍又一遍地聽,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媽媽,」有天彼得來到媽媽的床邊,他當時有種直覺,如果此刻不說,之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我以後想當海軍飛行員。」
「這樣啊。」媽媽罕見地意識清晰地注視他。
「嗯,我只想做這件事。」彼得平靜地說,他不是想討媽媽歡心,或是想繼承父親的遺志什麼的,不是那樣,他只是覺得這是他人生最想做的事,他至少得在最後跟媽媽報告這麼重大的決定。
「嗯」媽媽看著他,溫柔地笑了,這是爸爸過世後唯一一次看到媽媽笑,事後想想,也是最後一次。「既然你是我們家的孩子,那你應該很清楚優秀飛行員的標準在哪。」媽媽的口吻溫柔而果決。
「是的,我知道。」
「要走這條路的話,試著去達到這個標準吧!不,你的話或許可以超越。」媽媽的眼睛發亮,像是一切悲劇都還沒發生。
「當然。」彼得挺起胸膛。
「我和你爸爸都以你為榮,永遠都會。」媽媽的眼角含淚,但這是這幾年,彼得看到最有精神的她。
「媽媽很沒有用,害你很辛苦,對不起。」
「不是的。」彼得忍住眼淚,他不想讓媽媽最後帶著擔心離開。
之後沒多久,媽媽就過世了,彼得覺得自己還好在最後有說出口。但媽媽的離世,也讓他陷入另一個困境,畢竟媽媽最後一段時日在親戚中被當成瘋婆子,彼得的監護權被視為燙手山芋。大家並非刻薄,只是最終要負起責任處理一個孤兒也是太勉強。政府很快地接手,彼得被送往寄養家庭,以及另一個寄養家庭,還有再一個寄養家庭,也許是運氣不好,但總之彼得完全不願再去回想他在這些地方的遭遇,能忘記多少就忘記多少。
在離成年沒幾年的時候,有個遠房到彼得覺得根本就是沒關係的親戚伯伯聯繫到政府單位,他在田納西的安養機構工作,有自己的住宅,願意擔任彼得的監護人至成年,正愁如何安置彼得的相關單位很快就把他送往田納西的鄉下小鎮。
這個傑夫伯伯沒有騙人,他真的有自己的住宅,雖然彼得實際抵達的時候發現那只是一個拖車,還有他真的有在安養機構擔任工友的穩定職業,但他沒說那是包住宿的工作,所以他根本就不會回家照顧彼得的生活起居。他之所以想擔任監護人,只是覺得拖車,不對是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不如淨賺一筆政府的補助,米契爾太太的保險金和賣房子的遺產扣掉債務和生前的醫藥費剩下不多,但要是能拿一點到手倒也不無小補。
彼得對這一切不以為意,自己有個名義上的監護人,得到幾年不用跟無聊大人住的自由,這點小錢也該給傑夫伯伯賺。除了幾個政府人員視察的日子和他每一兩個月一次放假回到鎮上,彼得通常不會看到伯伯,倒也樂得清閒。
那短短幾年的歲月,彼得米契爾已經深深學到一課,漠不關心是他所能得到最好的待遇,怎麼會忘記這件事呢?怎麼到現在還會為這麼普通的事實感到難過?只不過是交到尼克這個朋友,就讓自己變脆弱了嗎?
彼得直面他再熟悉不過的憐憫,只能發愣、乾笑,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連回憶一路以來的辛酸,也無法讓他凝結眼淚。
「抱歉,要我們放棄的話是做不到的。」意外的話語以田納西鄉音清朗地宣告,劃破了彼得深陷的回憶。
「你這小子?!」不只彼得感到詫異,史帝芬斯先生也訝異突如其來的插嘴。
「先生不好意思啊,這臭小子沒有先通知你就自顧自地跑來,跟推銷的差不多,一定打擾到你了」尼克的語氣一貫地俏皮,但明顯地充滿怒意。
「但你應該聽得懂英文吧。」尼克此時的微笑比怒罵更可怕
「?!」
「當這小子說『我想成為海軍飛行員』的時候,他的意思就是想成為海軍飛行員,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應該是不難懂吧。」
史帝芬斯先生沉默地注視尼克,比起發火,他更想搞清楚這個不知道哪來的鄉下小孩打算說什麼。
「我沒有任何不尊敬的意思,」永遠要這樣開頭「史帝芬斯先生,你感覺起來人不錯,我也不想跟你吵架。」尼克收起他的笑容,彼得從來沒看過這樣的他。
「幫彼得寫推薦函不是你的義務,你有完全的理由拒絕他。」他繼續說「或是你聽完他一直練習的簡報,覺得他不夠格,或是覺得對他的認識仍然不足以幫他背書,那也完全合理,畢竟我這個外人聽起來,你們大概是一百年沒見了。」
「不過啊,」尼克嘆了口氣「我只是不太能接受你們一百年沒見了,連話都不讓這小子說完,就說他好可憐,還斷言當飛行員不是他該有的人生,他該過的是別的人生,然後還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說這樣比較好,我知道你沒有惡意啦,我只是聽不下去。」
「你知道嗎?這個小子會成為海軍史上最厲害的飛行員,因為他一開始就跟我保證了。我可以跟你打賭,雖然一定是我贏,沒有打賭的意義。」尼克終於又露出他的招牌微笑,像是陽光灑在麥田般和煦。
「到時候,你會蠻後悔的,因為你失去了一個跟人炫耀『你知道自由世界的大英雄彼得米契爾是因為我的推薦才有今天』的機會,想像一下就挺令人扼腕的。出版社的傳記團隊可能會把你寫進去嘲笑喔,聽起來不妙吧?」史帝芬斯先生聽到這番話,一句話也無法回應,反而噗哧一笑,氣氛突然被這個瘦瘦高高的鄉下小子轉變了。
「先生,那再見了。彼得,我們回家了。」尼克拉著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想走人。
「等一下啦。」彼得把手抽回,對史帝芬斯先生說「今天打擾你了,多保重,再見。」
「小子,祝你好運,我就不送了,你知道我還是反對你加入海軍。」
「嘖,這老頭。」尼克一秒都不想多留,也不想彼得再受到任何一個字的傷害。
「威廉叔叔,總之再見了。」一隻手被尼克牽著往他的車走去,彼得再也沒有回頭看他父母曾經的好友,他知道自己應該是不會再看到他了。
兩人回到車上,關上車門,尼克束上安全帶「那我們直接回家了喔。」
「嗯。」放鬆的彼得感覺他的情緒正在以某種他陌生的樣子翻滾。
尼克似乎也能感覺得到「我還是只有大火球這張卡帶喔。」
「你就播吧。」彼得的聲音混著鼻音。
「那我開這樣夠大聲嗎?」尼克把音響直接轉到最大。
哭聲被「太多的愛使人瘋狂」的歌詞掩蓋,彼得終於難以抑止地嚎啕而泣,就像他此生第一次被允許這麼做一樣。
小小的彼得在父親葬禮後,就再也沒哭過。在惡意面前唯一的做法是回擊而不是示弱;在憐憫面前最好表現得堅毅而禮貌,讓人自認完成了一件善行而滿足就不會繼續做多餘的事來煩人。在風中殘燭的生命面前,該表現的是開朗和希望,仍然不是眼淚。當有一段平靜溫暖的生活時,過去的痛苦應該拋在腦後,享受當下就好,根本沒有回想的意義,所以彼得此刻為滿溢的淚水感到陌生而驚訝。
彼得在這個舊車的後座,完全不用考慮任何做法和用意和目的和意義,像個嬰兒一樣放聲大哭,哭得脹紅了臉,面目扭曲,像是他現在才終於感受到他一路所遭受的不公。
但還有一種淚水,比陌生更加讓他感到不熟悉。
母親在生命的最後,告訴他以他為榮,這是他從唯一的家人身上最後得到的信念。他曾經以為他將倚靠這一點話語獨自拚搏下去,他沒有想過,前座的那個男孩,竟然也能給予他同樣無條件的信任。
他會擔心他。擔心他吃的不好住的不好,擔心他惹老師生氣,擔心他接受五個女生的告白還搭訕路過的女大生真的會被殺死,擔心他蠢事做過頭難保校長不會輕饒,之後他還會繼續擔心下去,因為彼得隨時都在惹事。
他會在他身邊,一邊擔心一邊無奈地手掌拍額頭一邊抱怨,然後完全相信他之後會沒事,所有的困難都能跨越,一切的夢想都能達成。
但他連一丁點都不會可憐他,他只會說,臭小子我被你害慘了。
隨著不知幾遍的「愛是一團大火球」的歌聲,彼得哇哇大哭,然後轉為哈哈大笑。他用袖子把眼淚抹去,雖然還是抽抽噎噎,滿臉通紅,但也差不多哭累了。
尼克順勢把音響轉小聲「好像太大聲了,我耳朵有點痛。」他揚起淺淺的微笑。
這傢伙還真囂張有夠讓人不爽,彼得呿了一聲也開始偷笑。
「我可能上不了海軍官校了」彼得想到此行的目的「史帝芬斯先生已經是我知道最有可能幫我的軍方人士了。」
「這又不一定,雖然大家說有軍方人士的推薦函比較會成功,但也說不準吧,也許只是大家為了保險都去準備但影響並沒有這麼大。幫我寫的叔叔在海軍裡的官階也蠻不怎樣的,搞不好他那張跟沒準備一樣,我可能也上不了。」尼克安慰他。
「要是我沒考上,聽到你也沒考上不會感覺比較好,呆子。」
「哈哈,也是,真的都沒上就再看怎麼辦。」尼克發現彼得良性競爭的心理素質,他並不會因為別人的處境跟他一樣糟而感到安心,內心訝異又有些暖意。
隨著離家愈來愈近,風景也愈來愈熟悉。彼得想到這點突然覺得有點懷念,他來到田納西柏克霍勒的時候,還覺得旁邊的景致都是一樣的田和樹林,不看路牌的話根本不知道開到哪一段了,也不過就短短幾年而已。當時覺得只要忍到18歲就能立刻逃跑,現在他卻開始為即將到來的離別日而感傷。
「你今天就住我家吧。」尼克說。
「好,昨天晚上我那邊沒瓦斯了,要弄好可能要一兩天。」
「你那台拖車怎麼動不動沒電不然就是沒瓦斯。」尼克皺起眉頭。
「傑夫伯伯沒有住這邊所以有時候會漏掉一些雜事,但打電話通知一下他還是會去處理,其實還蠻好講話的。」彼得輕鬆帶過一些能夠細究的問題,尼克也不再過問。
正當他們進門的時候,彼得看了一下自己的背包和雙手,發現一件事。
「我好像把收到的情人節的巧克力放在史帝芬斯先生家了。」
「那我要開回去拿嗎?」
「白癡啊!『我們永遠不會再見了,你後悔吧!喔等等,巧克力還我,老頭子你有沒有偷吃?』這也太蠢了。」彼得沒好氣的說。
「欸是你弄丟的耶怎麼會罵我。」尼克回嘴。
「也許是你的錯喔,因為你突然把我拉走我才沒有檢查。」彼得已經在胡扯了。
「應該是你的錯,如果你2月14日就把巧克力帶回家而不是拖一天,那就沒有這個問題了。」尼克似乎更勝一籌。
「可惡……對了昨天放學我跟查德打了一架才會把東西放在櫃子裡沒拿回家。」
「所以是查德的錯。」「那就是他的錯,我星期一要叫他賠巧克力給我。」
「還是不要吧,他已經夠慘了。」尼克一邊把家裡的電燈和暖氣打開。
「你晚餐想吃什麼?」尼克四處看了一下。
「不知道。」彼得雖然又餓又累,但沒有特別的想法。
「等等,」尼克走到儲藏室看看「果然有這台!我媽說一堆沒用的電器明天星期六要拿去回收,不然我來用最後一次好了。」
「我們來做巧克力噴泉如何?」尼克看起來興致勃勃。
「喔所以還有餅乾那些的嗎?」彼得也有興趣。
之後尼克到處挖掘,把儲藏室所有零食和汽水都找出來,把媽媽製作甜點用的巧克力片和妹妹們珍藏的餅乾都拿出來(後果之後再面對了)今天它們將難以倖免於兩個飢腸轆轆的青少年的毒手。
在暖氣和巧克力噴泉加熱爐的熱度加乘下,尼克覺得自己家從沒有聞起來這麼香甜過。而彼得或許是因為太過疲憊,對甜食的容許量比平常高了許多,即使不知道吃了幾個童軍團的棉花糖和幾間教會的餅乾,他還是不會膩。
兩人直到整間房子連儲藏室的零食都被清空,可樂加冰塊加到快變冰水,才終於結束這頓布萊蕭太太在絕不會允許的晚餐。
「嗝,我明天應該會肚子痛。」彼得靠著牆壁說,吃個晚餐怎麼好像比今天一整天還累。
「我應該會爆長痘痘。」尼克拿紙巾擦擦嘴。
把機器簡單沖洗一下,剩下的明天再整理。兩人快速淋浴更衣,想趕快結束這漫長的一天。懶得整理客房和客用被子的尼克,就叫彼得來他房間睡。
「呼。」彼得在被窩裡,呼了口大氣。
「巧克力噴泉好像是只有偶爾吃才好玩的東西,難怪我媽要丟掉,應該說一開始買這個幹嘛。」尼克說出了和今天早上媽媽出門前相同的疑問。
「我應該暫時不想吃巧克力了。」彼得說。
「覆議。」即使刷完牙尼克還是覺得有個巧克力味。
「哼。」彼得虧了一下「像你這種情人節一個巧克力都沒拿到的找個機會吃點巧克力也是不錯啦。」
「咦?我有啊。」尼克很平常的回答。
彼得臉色一沉,心臟也彷如停了一拍,但他不知道為什麼。
「我昨天去幫排球社的比賽代打,我記得我說過好幾遍耶。結束以後因為剛好是情人節所以女排的瑪莉安買了一些巧克力給我們,強尼也有買花給她們,小束的那種啦,我是都沒準備。」尼克說明。
「呿,」彼得翻了個白眼「我就知道,這種巧克力的話就連你也能拿到幾個。」
「怎麼說『就連你』?我真的有那麼不受女生歡迎?」尼克皺起眉頭,自己跟彼得比的話好像差距真的很大。
「唉我不是……算了不說了,你真的蠻蠢的。」他打住這個話題,有點說不上來的惱怒,但不只尼克不懂他莫名的不爽,先說人蠢的彼得其實也不太明白。
兩人的對話暫停半响,但彼得身上還是充滿欲言又止的氛圍,於是尼克側身靠近他。
「沒事,只是,」他只是漠然地望著天花板「我們很有可能只有一個人上,而另一個人沒錄取海軍官校。」
「這不是剛剛講過了嗎。」尼克盡可能用蠻不在乎的語氣回應「其實更有可能兩個人都沒上都要重新來過也說不定。」
「也是。」彼得還是沒有轉頭。
「準備重考的時候我們可以去考張卡車駕照,購物台插播廣告的那個駕訓班教練說會開卡車不怕失業,就業率120%喔。」有時候尼克的玩笑聽起來有幾分認真。
「隨便你。」但彼得腦中浮現尼克左手扶在車窗外,曬紅的笑臉對著對向來車打招呼的樣子,有點太過適合。
尼克知道他講不出口的是什麼 「不管我們之後會不會分開……我們終究是不會分開的,我在說什麼啊。」尼克掩飾害羞地把身體轉回去,聲音也愈來愈小。
「噁心死了,滾出去啦。」彼得三成是嘲笑,七成是欣喜,尼克聽得出來。
「這我家耶。」他輕輕搖頭苦笑。
隨著彼得頭靠著他漸漸睡去,規律的呼吸跟著胸口一起起伏,尼克突然想起早上腦中莫名其妙浮現的話語。
「老實說,我覺得我18歲就可以去死了。」
他想起來了,這是排球社的山米說的。當時是什麼狀況呢?對了。山米家是開簡餐店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起經營家庭式小餐館,他和哥哥姊姊也時不時要幫忙。
山米暗戀已久的蘇珊有一天主動問他不是不可以在假日過去打工,她的樂團想要去參加隔壁郡高中兩天一夜的交流活動。零用錢很少,父母也不太支持這項興趣的她,希望至少能夠籌點旅費,山米當然想都不想就答應了。
不料當他帶蘇珊去店裡,卻被奶奶毫不留情的痛罵一頓「我看起來像是有幾百間分店的肯德基上校嗎?這家店養我們全家就很勉強了,根本不缺人,你要不要叫你們全校都來我們家拿薪水啊!」
在廚房外等的蘇珊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難過得快步離開。第二天山米向她道歉,蘇珊卻用比哭泣更無奈的笑容回應他,沒關係的。本來樂團也是自己一頭熱,其他團員一直以來對團練也不太認真。只是想,如果她至少籌到全部旅費先報名活動,大家半推半就還是會一起上台吧,那麼高中這幾年無論練得好壞至少有一個可以稱為回憶的表演,但這果然還是想得太簡單了。仔細想想,要是錢存到了,團員很有可能會罵她自作主張,反而更麻煩呢,總之謝謝你了,害你被奶奶罵真的很抱歉。
山米的那句話就是在跟尼克說完故事後平淡地說出口的。
山米當然不是真的打算上吊、臥軌、吞槍,但尼克明白他的意思。各方面表現都普普通通的山米,這輩子也許會繼續在這家餐廳工作,就這樣度過一生,當然也有可能去工廠上班,或是做別的工作,但意思是一樣的。他可能會鼓起勇氣離開這個小鎮,但極有可能,就算全力逃離田納西柏克霍勒,這一生也不會差太多。山米是如此,蘇珊也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如此。
尼克懂在鄉下綿延不斷的田地和樹林自然滋生的無力感,他也是青少年,他懂無病呻吟,也懂青春期特有的、將小事無限放大後把一切視為無意義的思維,但尼克布萊蕭從小就悄悄察覺自己和其他鄉下小孩不同,他的成熟懂事及圓融大方,其實暗藏從高處俯視的餘裕。他小時候就明白自己想當飛官,無論他的環境能給他的支援有多少、無論有沒有同儕,他都有追逐目標的能力,更何況即使再怎麼謙虛也難以掩蓋他的傑出。或許與全國菁英競爭的話很難說,但在這裡,就算不使出全力也能在學業和體育和各方面脫穎而出。準備報考海軍官校,一方面也是為了瞭解自己能超越這個小鎮多少,畢竟只是這個高中的第一名似乎是太輕鬆了嘛。
偶爾遇到無理又固執的長輩和幼稚又愛找麻煩的同輩,他們幾乎無一例外會被尼克的友善和幽默給收服,這個鎮上終究是沒有任何人會討厭他。有時,當他睡前禱告,會對被謙和包裝的自傲感到心虛,只是當他對海軍飛行員了解愈多,這種心虛就被丟得愈遠,畢竟那些文章都是這樣寫的「......適合的心理特質:極度有自信、不畏挑戰、追求卓越......」所以這種輕飄飄的自我應該是正常的吧,他們本來就是要成為飛在高空中的人,物理上或象徵意義上都是。
但此刻,經歷了這漫長的一天,感受著彼得靠著他沉睡的重量和體溫,尼克有一種此生未有的體會。他的自信仍然在天上,今天卻長出了根深深植於土地裡。小小的彼得米契爾即使有他見過最強大的才能和自信,幽靈卻總是如影隨形,他的夢想是如此的沉重而艱辛。沒有彼得,尼克也會去飛,但有了彼得,他才真正知道自己選擇這條路的意義是什麼。
他能明白有人只想活到18歲,也能明白開餐廳、當老師、開卡車、組樂團、當飛行員、當總統,只要追根究柢,或許都是沒意義的無聊工作。
地球少一間餐廳,少一個飛行員,少一個樂團,甚至少個總統,也不會停止轉動。
但彼得米契爾不僅是四十五億分之一,他是尼克心中的獨一無二。珍視他的同時,也因此感受到自身生命的重量與義務。
所以尼克布萊蕭想活得愈久愈好。
他必須見證屬於彼得米契爾的一切公正得以彰顯,他渴望親眼見到眾人為彼得的卓越與善良歡呼並擁抱他的瞬間,那是他可愛的彼得應得的,只要想像這樣的未來在前方等著,尼克衷心希望自己的生命愈長愈好。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往熟睡的彼得柔嫩的臉頰輕吻了一下。雖然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害羞,還是在他耳邊輕聲說了「晚安,Honey」才倒頭睡去。
「什麼晚安Honey啊,真是,布萊蕭的噁心程度真的屢創新高,」裝睡的彼得在心裡害羞地嘀咕「盯著我一直看都快看出一個洞了,害我根本不敢動,算了,我就不跟他計較了。」發現尼克真的睡著了,彼得才把他今天的疲憊交付給床鋪,沉沉地睡去。
他們明白,但當時還不真正明瞭,他們不會分開的宣言會確實成真,他們一生都牽絆著彼此,隨時向對方訴說一切,無論他們的距離是整個美國亦或是更遙遠的地方。尼克訴說了7年,彼得持續了40年並繼續下去。
那一晚兩人作了同樣難以言喻,又沒有故事情節的夢。他們夢見自己化在巧克力噴泉裡,失去了形體和一切過往,一起甜膩而溫暖的交融著。
只要回憶起辛苦多於快樂的青少年時期,Maverick也會同時回憶起甜甜的香氣,以及足以抵抗一切痛苦的幸福。保養完心愛的P-51,在熄燈之前,Mav用指節敲了敲他的RIO開懷大笑的照片。
「晚安,Dear」Mav帶著笑容完成每晚的例行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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