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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侯雯元发现自己穿进了一部叫《封神》的电影,不走运地穿成了炮灰反派崇应彪。走运的是,他能清晰地记得这部电影的全部剧情。在这部电影里,崇应彪是个实打实的炮灰反派,一个四处挑事欺软怕硬的小混混,是主角成长路上那片衬红花的绿叶,是早晚要为他人做的那件嫁衣。侯雯元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感觉脑海中隐隐约约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补全崇应彪的人物剧情是他此行唯一的任务。好在他穿进来的时间点是出征冀州前,还未正式进入电影的主线剧情,多出来的个把月的时间足以让他熟悉在这个世界的生活。
一般来说,要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最简单的方式就是从人际关系入手。但侯雯元却尴尬地发现,崇应彪的人际关系约等于零。除了迫于淫威的小跟班,其他三大方阵的人都和他不太对付。好几次他打算和其他质子攀谈一番,收到的却是“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的憎恶眼神,让他不得不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他来的不凑巧,此时早已不再是质子们初入朝歌的那段日子,侯雯元无从得知这群年轻人的关系和质子营内部的权力结构究竟是如何一步步发发展成如今的模样。他担心自己多余的举动会露了馅,只好在日常的军营生活中管中窥豹般地拼凑出崇应彪迄今为止的生活。
侯雯元首先得出的结论是,崇应彪是个卷王。他到底在拼什么呢?侯雯元觉得崇应彪身上带着重重的矛盾。他本以为崇应彪是个爱闹事的‘坏学生’,如今却发现他竟然刻苦得像个‘好学生’。营帐的床头贴了张每周的日程表,侯雯元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啧啧称奇,饶是他这种爱跑健身房的现代人都觉得这日程安排简直满得可怕,一天满打满算也睡不了八个小时。头一天他跟著日程走了一轮,第二天鸡鸣的时候完全不想起床。倒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这具属于崇应彪的身体早已适应了这种日复一日的折磨,但这种枯燥而苦闷的日常给了侯雯元致命一击,像他这种爱到处溜达享受生活的东北小伙,感觉冲刺高考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苦过。
侯雯元得出的第二个结论是,崇应彪很孤单。虽说他并非古人,并不清楚古代士兵的营帐该是什么模样,但他总觉得崇应彪的帐子太空了些。除了兵器和各种各样的战利品,竟找不出一件和这个人有关的东西。侯雯元路过其他营帐时总忍不住偷偷地瞄上几眼,虽然内饰往往大相径庭,但没有一个人的帐子相崇应彪一样空空荡荡,仿佛他只是一个在客栈路过的旅客,不是在这里住了快八年的主人。这样一个孤单又浑身是刺的人,在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牵挂,又有谁会挂念他呢?侯雯元呆坐在冰冷的帐子里,火光隐隐约约从帐外透进来,他头一回有了这般孤独的感觉。
侯雯元得出的第三个结论是,崇应彪不快乐。侯雯元爱笑,自来熟,从小到大总是能和周围人飞快地打成一片,崇应彪和他像是两个极端。这个人大抵成天板着个脸,以至于脸上的肌肉都感觉僵硬。他曾经试着想要露出一个微笑,最后却以一个嘴角的抽搐告终。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不会快乐。侯雯元守夜的时候絮絮叨叨地说,在这个独处的时刻他终于能够短暂地卸下崇应彪的人设,悄悄地喘一口气。军营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整天除了吃喝就是训练,你说人老是喊打喊杀的,心情能好吗?要是我是你,早跑了。爹不疼娘不爱,每天如履薄冰看人脸色,还不如找个地方当个农夫种种地,或者做做生意。做生意,搞销售嘛,这我擅长,搞不好一不小心就帮你名垂青史了,中国商业之祖,你看这名号,不比什么北伯侯好多了?说着说着,侯雯元就笑了起来。
但故事还是要继续,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侯雯元随波逐流般被推着往前走,他知道,对他来说是剧情,但对崇应彪来说,是命运。
他开始渐渐能感知到身体里另一个灵魂的存在,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对话,但他总能体会到那些不属于他的强烈情绪。他知道崇应彪的恐惧与焦虑,他的妒忌与不安,他的渴望与失落,每当这些时刻,侯雯元总是会不知所措。他想给他一个拥抱,但一个灵魂应该如何去拥抱另一个灵魂呢?他不知道。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期盼着这样就能安抚一颗惶恐的心。
可这一切渐渐地开始不受控制了起来。说到底,一个现代人该如何适应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和厮杀,他渐渐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拉弓时的颤抖,也再也无法忍受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终于他跌落下马,听见远方模糊不清地叫喊声,以为自己此生终矣,却突然感觉身体被另一个灵魂接管,捡起了地上的长枪。
他知道是他。崇应彪救了他。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把身体让渡给另一个灵魂,毕竟原本就是他雀占鸠巢,如今物归原主他也毫无怨言。
但在苏全孝死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侯雯元开始后悔了。一颗心究竟能破碎到什么程度才会停止跳动?那撕裂般的疼痛让他几乎抽不上气。崇应彪好像快要疯了,侯雯元想。他透过他的眼睛去看这片蛮荒的大地,那日复一日的阴云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想起那天晚上自己的玩笑话,他对崇应彪说不如逃跑吧,但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死亡的恐惧和焦虑时时压在心头,崇应彪总是在夜里惊醒,连带着侯雯元一起从噩梦中醒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做着同样的梦,只记得在梦里他终于得以和这个人面对面,他找回了自己的身体,一身短袖短裤在朝歌的夜里让他冻得浑身发冷。崇应彪总是垂着头坐在篝火旁,而侯雯元在他的身旁坐下,金属制成的铠甲贴在他的皮肤上,印下冰冷的压痕。
他开始反反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崇应彪,崇应彪,崇应彪!就像唤醒一个被魇住的人。但崇应彪对他置之不理,像个用手堵住自己耳朵的孩子。新伤叠上旧痕,寒风裹挟着月光在少年人的身上刻下不愈的伤痛,侯雯元在夜里同他一起睁着眼,整夜整夜地聆听着北风刮过树林的声音,直到公鸡啼鸣,天光亮起。
死亡在阴暗的角落里引诱着少年,侯雯元像一张绷紧的风筝线,拉扯着崇应彪似乎随时就要被疯狂掳走的灵魂。他开始在漫长的夜里讲述自己的故事,把他的东北往事翻来覆去揉碎了讲。他讲自己小时候走路不看路,一脚踩空掉进雪堆里,又讲自己爱吃冰棍,哈尔滨的马迭尔冰棍就特好吃。东北出名的还有烧烤,滋味比军营里粗糙的烤肉不知好了多少。吃完烤肉再去搓个澡,看看你这风里来雨里去的样子,大概能搓下一斤泥来。他不知道说这些究竟有没有用,只是觉得崇应彪夜里的呼吸似乎平缓了一些,偶尔胸口传来轻微的震动,侯雯元自欺欺人地想,也许他在笑。
但他终究不过是一缕幽魂,无法从命运中拯救崇应彪,甚至拯救不了自己。龙德殿上跪倒的是他,哭泣的是他,颤抖的是他。邢台上大笑的是他,大吼的是他,手起刀落的是他。他是谁?是北崇送来的质子,还是东北长大的孩子?是冷血的弑父杀手,还是被吓坏了的现代人?是癫狂的篡权者,还是被卷入一场混乱的普通人?他不知道。
他翻身上马,冲着城外追去。
最后的时刻漫长得如同永恒,肾上腺素支撑着他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剑,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刺下,却又看不清剑锋尽头的那人是谁。在滩涂泥地里翻滚厮打的时刻,他想起曾经和双胞胎哥哥在演武场的比斗,想起儿时在县城结了冰的路面上狠狠滑倒。他想起一人入质朝歌漫长的跋涉,想起提着行李从北方一路南下的疲惫。他想起那些深夜里用枕巾塞住口鼻的哭泣,想起南方的春天经年累月的潮湿与阴郁。
他想起自己,他终于想起自己。
脖颈处的巨痛把侯雯元从混沌的边缘拉回,他看见天边的霞光映照在脚边的黄河水上,微微发亮。他感觉到疼痛,感觉到生命的流逝,却没有恐惧。他俯身向河水望去,看见一张相似却又陌生的脸,少年年轻而疲惫的脸庞。他动了动嘴,却只能发出几声沙哑的喉音。他看见倒映在水中的那张脸冲着他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他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到一个这样的微笑,真正的微笑。于是他也笑了起来。
哥哥。他听见那人第一次开口,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有风拂过麦田,拂过河水,从他身边掠去。
他闭上眼,向着水流倒去,跌入另一个人的怀里。
侯雯元是被人推醒的。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突然涌上手臂的血液刺得他一阵酸麻。
助理絮絮叨叨地说,要睡也别在这里睡,着凉了怎么办,转手把外套递给他,又换走了他怀里已经冰冷的暖水袋。不远处的片场正在加班加点地拆布景,他晃了晃头,还没从漫长的梦中醒来。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泥。脖颈处特效妆留下的红痕隐隐作痛,他这才想起,原来自己刚刚拍完黄河边的那场戏。
我睡了多久?侯雯元问。
也就打了个盹儿,十分钟吧。
十分钟。侯雯元心想,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原来只有十分钟。
一天的戏份已经拍完,他被推着赶着上了回宿舍的车。停车场出口处的阳光猛然照进玻璃,刺得他眯起了眼睛。路口拐角的便利店敞着门,门把手上挂着个喇叭,反反复复地喊,好消息,好消息,全场雪糕七折,快来进店选购吧。直到车驶出去好远,都还能听见模糊的声响。
于是他拉开窗,让声音涌进来,让阳光涌进来,让城市里的风涌进来。
你想吃马迭尔冰棍吗?
侯雯元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