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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雷和希德勒格捡到那只小陆行鸟时,它甚至还没完全破壳,小小的,堪堪半个巴掌大,远看就像一团被人随手扔掉的废纸。就连弗雷捧起它时,它也并没有发出啾鸣或者逃开,只是在男孩的掌心里微微颤抖。
云雾街的孩子们原本围着它蹲了一圈,有的捡了树枝随意戳弄,有的干脆拎住爪子倒吊起来取乐,见他俩来了,大伙立即一哄而散,只在路中央留给两位见习暗黑骑士一顿残羹冷炙。谁也没想到在练剑后回程的路上会有这么一个小小的陌生来客,他们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它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叫都不叫。”希德勒格戳了戳那还没长出羽毛的小小翅膀,笃定地下了诊断。
“……”
“你该不会想把它带回去吧?”
弗雷摇摇头又点点头,把小陆行鸟拢在手心里,试图温暖它瘦弱的身躯:“我觉得它应该比我们想象中要顽强一些。”
“真的啊?呃……提前说好,我可不赞成。我要练剑,没空养宠物。而且万一养死了,你又得哭鼻子。”
“我以为你在养东西方面比我更有经验……”
“羊和陆行鸟完全挨不着边!”希德勒格大叫,“你可别打我的主意!”
刚说完这话没多久,那只陆行鸟就被揣进了小敖龙温暖舒适的怀里搭便车,它新奇地将头伸出衣领,发出第一句欢快的问候。
但是,他俩都没料到陆行鸟吃饱了之后那么能叫唤。他们不知道该拿什么招待这位小客人,就把它放在忘忧骑士亭的桌上,周围均匀地摆了一圈面包屑、菜叶与从店老板那里讨来的厨余。小陆行鸟也不嫌弃,把蔫巴的叶子和干瘪的番茄叨得干干净净,精神十足地咕哎咕哎叫个不停,惹得周围几桌酒客都伸脖子过来看热闹。
“陆行鸟果然爱吃这些,”弗雷得意地合上书页,“但野菜太贵了,我们可以用别的蔬菜水果喂它。”
“知道了知道了,但怎么能让这玩意安静点!”希德勒格试图捏住陆行鸟的小尖嘴巴,但被不轻不重地叨了一下,他嗷呜一声,有点生气地一把抓住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陆行鸟反而更高兴了,在希德勒格的手中抖着秃秃短短的翅膀,像在跟他玩什么举高高游戏,完全看不出它刚才还一瘸一拐的。
“看来你不适合照顾小孩。”弗雷在一旁评判道。
“这么光荣的任务还是交给你吧。”
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小陆行鸟就眯起眼睛缩成一团,在小敖龙温暖的掌心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忘忧骑士亭终于又恢复了和平与安宁。希德勒格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两只手捧着这毛茸茸热乎乎沉甸甸的小家伙看了又看,嘴形夸张地用悄悄话问弗雷:“怎么办?”
“要么就让它睡着……”
“总不可能捧着它一辈子吧!”希德勒格有点崩溃,“我又不是大陆行鸟……”
弗雷看了看睡得香甜的陆行鸟宝宝,又看了看希德勒格那造型富有个性的头发,福至心灵,恍然大悟:“它可能真把你当妈妈了!我觉得你可能挺适……”
“我不适合!不适合!!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希德勒格又发出今天的第二次大叫,而他一动,掌心中的陆行鸟也被一并惊醒,咕哎咕哎地叫个不停。
“我从来都没说过不准你们养宠物,为什么你们会这么想?”翁帕涅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威严,但在他头顶猛扇翅膀的小小来客让他的这份威严打了个半折。
弗雷和希德勒格对视了一眼,显然没想到师父这一关竟然如此顺利。他们原本都商量好了分工,弗雷负责晓之以理(虽然主要靠说些歪理),希德勒格负责动之以情(虽然主要靠胡搅蛮缠),但翁帕涅答应得实在太过爽快,反而让两个弟子摸不着头脑。
“不过你们得照顾好它,搞出什么意外都得自己解决,我可不帮你们兜底,”翁帕涅话锋一转,竖起食指摇了摇,“尤其是在云雾街,你们得看好它才行,下定决心养好一个小家伙可不简单。”
弗雷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点点头:“就像您把希德捡回来一样?”
“喂!别把你自己这么自然地摘出去!”
陆行鸟发出一声高兴的咕哎声,仿佛也在应和,尽管它的小脑壳完全理解不了这段对话,但它看得出家里谁说话最有分量。
考虑到这家伙才不到巴掌大,二人还是让它暂时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于是希德勒格找出几件抹布似的破旧衣服,弗雷又捡回来大半个没人要的木箱跟一大把干草,两个人张罗着,硬是造出个还挺像样的鸟窝,挨着床脚放在墙边,保证他们三个晚上可以一起入睡。
“你想好叫它什么了吗?”弗雷把木箱满是毛刺的粗糙部分用布妥帖地裹好。
“就叫陆行鸟呗。鸟、小鸟、小陆行鸟……随便吧,知道在喊它就行。”
“不起个名字吗?”
希德勒格捻着手里的干草,目光游离:“……还是算了。”
“嗯……”
等折腾完这一切,差不多也到了睡觉的时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希德勒格就梦见那只陆行鸟长得很大很大,大到可以坐下两个人,他跟弗雷骑在鸟背上,在库尔札斯的草地上尽情奔跑。一阵风吹过,陆行鸟竟然飞了起来,飞过平原,飞过山脉,飞到很高很高的地方,一路飞到遥远的东……哎哟,好像撞到头了。
希德勒格迷迷糊糊地挠挠脑袋,又摸到一团软不拉几的毛茸茸的东西,是错觉吗,那东西甚至还在叨他的脑壳……于是今早,他们起床晨练的信号从师父的敲门声变成了小敖龙的鬼叫。
跑步时,希德勒格的嘴里突然吐出一句以往绝不会出现的感慨:“我突然觉得师父真挺不容易的。”
弗雷没说话,但用看傻子的眼神瞟了师兄一眼。
小陆行鸟确实给暗黑骑士们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翁帕涅嘴上说着不干涉两位小朋友的养宠生活,实际上也会偷偷给小家伙的腿脚抹些有助于康复的药膏,或者掏出两枚不知哪儿来的浆果讨好一下这位新成员。
弗雷负责给陆行鸟宝宝准备一日三餐,看书的时候也抱着它,耐心地一字一句地读。它坐在那里,偶尔用喙轻轻啄两下那些看不懂也听不懂的图案,没多久就睡得比希德勒格还沉了。
希德勒格呢,每天嘟嘟囔囔地打扫字面意义上的鸟窝,他自己的头发倒是真的越来越像陆行鸟的尾巴了——自从发现这一点后,弗雷就多了一种能调侃师兄的外号,保质期长达数年之久。
但,确实就像带孩子一样,眨眼之间,这位新成员已经从巴掌大的小不点变得有小腿那么高了,浑身的羽毛变硬变长,脚和喙长大了一整圈,卧室也慢慢容不下这活泼好动的小家伙横行霸道。好在那时的伊修加德依旧春暖花开、适宜室外生存,弗雷和希德勒格捡了好久的废旧木板,在忘忧骑士亭后门较为安静的角落敲敲打打,给它做了一个加大加宽的独门别墅。
他们每天早上从后门溜出来锻炼时,不用刻意呼唤,陆行鸟便会高高兴兴地从小木棚里钻出来,紧紧跟在二人身后,甚至跑得比他俩还要快、还要灵敏。希德勒格试过跟陆行鸟玩追逐游戏,结果刚开跑就被甩得老远,几乎把基础层绕遍了都没能追上那蓬蓬的金色尾巴尖。小敖龙不甘心得鼻头冒汗,从早晨一直沮丧到吃晚饭。
第三位同伴加入后,也闹过一些不小的晨练笑话。弗雷和希德勒格拿着木剑照例对砍对练,结果两柄剑还没碰到一起,小陆行鸟就急得大声叫唤,咕哎咕哎地冲到正欲进攻的希德勒格脚边,一嘴咬住他的裤腿往后拖,力道之大,几乎让希德勒格一个踉跄坐进土里,也差点让它自己被主人压成陆行鸟肉饼。
弗雷都看得愣住了,手里的见习武器铛啷一声掉在地上,而希德勒格拍拍一裤子的泥巴,懊恼地叫喊起来:“这鸟什么毛病啊!”
见他俩停了手,小陆行鸟弯着脖子拱拱希德勒格的小腿,又上前叼住弗雷的斗篷一角,似乎是试图将他拉到师兄的身边,弗雷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
“你笑什么?”
“它真是个聪明小鸟,它以为我们真的闹不和,在努力劝架呢!”
“我看它是个笨鸟……哎哟别叨我了!疼疼疼……”
于是在让小陆行鸟充分理解现状之前,这对师兄弟的晨练理所当然且喜闻乐见地暂停了。
“真的不给它取个名字吗?一直叫它小陆行鸟的话也太可怜了。”弗雷温柔地抚摸着日益长大的小陆行鸟,而希德勒格罕见地犹豫起来。
“那就……中陆行鸟?”
“我就不该咨询你的意见。”
希德勒格哼了一声,坐在地上拍了拍大腿,小陆行鸟就自觉地抖抖尾巴,窝了上去。他被那对强健的脚掌踩得大腿一痛,这才意识到它已经变得太大太大了,但他还是用抱小羊羔的姿势搂着怀中的陆行鸟。小敖龙把鼻尖凑近它的头顶,有股暖烘烘的羽毛的味道,动来动去,搞得他鼻子里面也痒痒的,连打好几个喷嚏。
拜某个博学多才的师弟所赐,远道而来的他在耳濡目染之下也成了小半个陆行鸟专家。他知道库尔札斯盛产陆行鸟,城内就有专门训练与培育它们的地方,而在稍远的地方,又有一整片陆行鸟栖息的森林。
你是从哪儿来的呢?家人呢?为什么会孤零零地躺在那种地方?不过也没关系,以后等你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一起战斗了,虽然很难想象一只陆行鸟伸着脖子去叨神殿骑士的样子,不过能骑在背上四处游荡也不是件坏事……希德勒格抚摸着陆行鸟长长的脖子,隔着细密的羽毛,热乎乎的小动物的体温黏在他的手上。他突然觉得,有一条会呼吸的、活着的小小生命在怀中的感觉,既令人怀念,又让他惊奇不已。
与他们并非同类,也没有那么聪明,不会读书,又没有能够挥剑的双手,但是这样一颗小脑袋里,装满了对他和弗雷的信任,会放心地在他们的怀中呼呼大睡——听起来也不赖。
希德勒格内心一瞬间流过某种强烈的冲动:他想给陆行鸟起个像样点的名字,虽然他先前一直不太乐意,但现在也还来得及。
他总觉得起名是件非常神圣的事情,有了名字,小陆行鸟就真正成了他们之中的一员,成了他和弗雷的好搭档,甚至会接近亲密的家人,而非短暂收留于此的过客。尽管从事实上讲,他们早就不仅仅是这样的关系了。
小陆行鸟显然不明白希德勒格在想什么,但它还是眨巴着大大的黑眼睛,顺从地将头靠在小敖龙的手掌上。
弗雷主张从书里寻找一个常见的人名或者宠物名,尽管他们至今都不知道该如何分辨陆行鸟的公母。希德勒格则坚持要沿用暮晖之民的传统,但因为想出的名字全部过于拗口而惨遭否决。他俩苦思冥想到最后,困得眼皮打架,实在是没有争执的力气了。
“我说,我们能不能别想那么复杂?”
“就叫咕哎吧,”希德勒格闭着眼睛,放弃思考,“反正它天天咕哎咕哎地叫。”
“我害怕你在鸟房前这么喊一嗓子,全伊修加德的陆行鸟都跟在你屁股后面打转。”
“……”
“怎么你这就睡着了!好吧,好吧,就叫咕哎……反正挺好记的,它应该也没什么……意见……嗯……”
第二天希德勒格起得最早,他背着剑,一脸兴奋地推开忘忧骑士亭的后门,几乎是跳着出去:“咕哎!你就叫咕——”
呈现在他和弗雷面前的是半个鸟棚的废墟。
木板坍塌了大半,有谁把内容物粗暴地拽了出来,依稀可见挣扎过的证明,只有零散几根羽毛散落在地,隐约还能看到小陆行鸟的脚爪在木板和地面上留下的抓痕。
希德勒格脑内一片嗡鸣,仿佛一整桶镇酒的冰块倾倒下来将他淹没,浑身发冷,颤抖不止,却衬得血液愈发滚烫,像是有岩浆在血管中奔腾。
弗雷蹲下来观察地面拖曳的划痕,略加思索,伸手指向露台下的云雾街。细小的残羽被风吹到了墙角,满是灰土的地面印满不知谁的脚印,探寻真相之路本应加倍崎岖,但仿佛有什么在冥冥中指引着他们,这对师兄弟恰好走进了一个不起眼的黑暗的角落,迎来了唯一的正确答案。
一片凌乱又松散的金色,如路边盛放的蒲公英,零落在临时搭起的烤架周围。未拔净的羽毛被灼烧的气味尚且匍匐在影子之中,见活人来了便趁虚而入,钻进弗雷和希德勒格的鼻腔,黏附到他们成年后都未能彻底散去。
弗雷一语不发,只是半跪着,用手指拣起吃剩的细碎焦黄的骨肉,放在掌心里,它变得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小、一样轻,好像那些在生长过程中被抛弃的蛋壳和雏羽,重新搭成了如今仅余的躯体。
希德勒格忽然反手拔出背后的大剑,将面前的一切都劈砍得稀烂——木架、柴堆与空酒瓶已经冷却到了同一个温度。有什么瘤子似的东西堵在他的心脏与喉管里,每砍一下,都会抽搐着长得更大,噎得他无法言语。直到眼前模糊到无法视物,他才想起捡回陆行鸟时对师弟的随口调侃,回旋镖一般兜兜转转,深深扎进了他自己的身体。
“……我该恨谁?”敖龙的声音很低,几乎被大剑掉落在地的声响彻底盖住。
愤怒与痛苦没能击溃希德勒格,反倒是伴生的空虚让他不堪重负地弯下了身子。他先前承受过的一切惨痛境遇基本上有着明确的指向,族人的死可以归咎于异端审问局,平日见证的不公也都有那么几个堕落的神殿骑士可供泄愤。但是现在,但是现在……他面对一道开放式的难题,竟然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填进答案该在的地方。
而他的师弟仍在沉默。弗雷怔怔望着掌中的遗骸,仿佛那不是他们饲养的宠物,而是自己不成人形的尸首。他并没有回答上一个问题,而是久久地凝视着希德勒格的侧脸,腾出另一只手,用手背擦干了两个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