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Side A】
最亲爱的秋：
展信悦。
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收到这封信，因为现在的我真是四面楚歌。我们的家已经在炮火中烧毁了，我只来得及带上稿纸和笔，你最喜欢的那个玉石挂坠也在大火中被焚毁了，我真的很抱歉没能将它及时带出来。
这将可能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情书了。我敢确定这将是我写过得最有意义的一封，比之前给你的任何一封都要有意义。但很可惜我甚至不能保证它是否能被送到你的手中。不过没关系，我相信上帝总会帮我将它交到你手里的。
秋，希望你在奥尔良的田野里一切都好。我相信我们最忠实的朋友们，真和赞德，一定能把你照顾好，他们家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了。奥尔良的天空一定很美吧，我相当怀念那蓝宝石般的天空，无论被战火洗涤过多少次，它都依旧蓝地那样纯澈，就像横穿市区的卢瓦尔河一样，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依然能唱着平静悠远的歌奔向远方。
奥尔良曾是我们最喜爱的城市，因为它是圣女贞德留下的遗迹。秋，你曾说过，圣女贞德是你最崇拜的英雄，我相信和她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一片空气对你和孩子都有好处。说到这里，我希望你能按时吃饭，虽然真的手艺不如我，但他毕竟是东方人，我们在口味上总会有所区别，千万不要因为吃不惯而减少营养的补充，也不要去学习那些所谓的巴黎名流，为了收紧腰身不顾一切的伤害自己。那样我真的会心疼的。
如果你在小屋里呆腻了，你可以去卢瓦尔河上泛舟。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但站在船头感受古老的城市的窃窃私语同样能够打开你的心扉，排解你心中的郁气。如果你实在想念我，可以在船头唱歌。哦，亲爱的，不要唱《马赛曲》。虽然我很喜欢，但是它太张扬了。无论你唱什么，你都要相信法兰西的风会把你的歌声和思念传递给我，就像它能将我的思念和爱意传达给你。
……
秋，我希望之后的内容你能心平气和地读完。我不想给你增加过多的痛苦和压力，我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姑娘，你是我见过这个世界上最坚强最美丽的姑娘，你就如同天边的骄阳一样明艳又浪漫。我不想让你哭泣，但是，我不得不告诉你。
对不起，秋，我让你失望了。
就在昨天，我们失去了最后的阵地。在那之前，我们度过了来自那些虚伪的所谓的政府军创造的最恐怖的一周。我们不得不退守到拉雪兹公墓处。秋，你还记得巴黎的天空，蓝色的广阔的一望无际的丝毫不输给奥尔良的美丽的天空吗？就在那一周，它变成了红色，鲜血一般炽烈的红色，那些都是由法兰西人的血液染成的。真正的法兰西人。而不是向德国人卑躬屈膝，选择投降的虚伪政客。
为什么？法兰西人要遭受这样的苦痛？为什么法兰西人要被自己的同胞屠杀？为什么巴黎会变成一座孤岛？变成一座炼狱？美丽的巴黎，如玫瑰花般盛开的巴黎啊，它就这么被懦夫和炮火摧折了筋脉。现在这里寂静无声，就连夏夜最烦人的虫鸣都被炮火掩盖地一干二净。可我的耳边震耳欲聋。我听见了巴黎在哭泣，她在为她的孩子们哭泣，她在为那些还在战斗的孩子们哭泣，她在为那些流血牺牲的孩子们哭泣。今夜的巴黎流尽了眼泪。
秋，我听见了她的哭泣，于是，我也哭了。今天，我端着枪想和敌人同归于尽，可我听见了她的呼唤。
她说：孩子，停一停吧，给你的孩子写一封信。所以，我停了下来，躲过了一枚流弹。我相信，巴黎没有抛弃我，她深爱着我如同我深爱着你。至少，暂时的，她救了我的命。而我身边的老伙计们就没那么幸运了。原本我们的队伍足够庞大，可现在只剩下寥寥无几的两百人了。我们都清楚我们可能都活不过明天了。
我们的统帅被害了。
从3月26日到现在，炮火已经掩盖了巴黎整整两个多月了。大家的情绪已经被彻底打垮了，但我身边的伙伴没有一个提出退缩，即便大家都已经听见了死神的脚步。
哦，说起这个，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昨天撤退的时候，一块不长眼的小石子划破了我的右脸颊。虽然做了简单的处理，但还是留下了伤疤。我希望你不要嫌弃我破了相，你要相信我的灵魂，爱你的灵魂是绝不会变的。虽然这两个月实在是不太平，大家都疲惫得要命，但没有人选择停下来休息。最开始，大家都很兴奋，因为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由我们自己做主。当然，你也知道，那时我就觉得形势并不乐观，可我实在不想打扰他们激动的心情。大家都摩拳擦掌得讨论，确立各种政策，尤其是保护劳动人民的措施。我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一场美好又荒诞的梦。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好的，堪称不真实的政权？可是，公社就是实现了！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
我直觉这不可能成功，因为它不符合一大堆规律。但是，我没想到它失败的如此之快，而且那么让人唏嘘。我们被背叛了。秋。我们被自己的同胞背叛，残杀。我们所有人都拼尽全力，流尽鲜血，可却还是被可耻的叛徒和懦夫击垮了。
最先沦陷的是繁华的西部地区，那里都住着金光闪闪的上等人。他们甚至积极地欢迎梯也尔军，给他们传递消息，让他们能轻易的攻下城门。幸好，东部的工人们没那么软骨头，大家都奋起反抗，毕竟谁都不愿意活在没有希望的黑暗中。可是，我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弱小又不堪一击了，我们没有统一的防御计划，每个街区都各自为政。巴黎的街道被拓宽后，打巷战变得更加艰难。再加上那些残暴的梯也尔军也相当狡猾。哦，我多么希望他们是一群蠢材啊。他们拥有集中合理的指挥和绝对的数量优势，以及百分百的冷酷无情。他们凿穿了房屋的墙壁，从侧翼包抄。
他们简直就是从地狱来的撒旦，枪口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百姓们，我亲眼看见他们残杀了一个只有19岁的少女。天哪，她正是花儿一般即将盛开的年纪，就这样被粗暴地摧残了。整个巴黎都在痛苦地哀嚎着。他们在杀死他们的时候，是否也曾想过，他们也是法兰西人，也是听着贞德和拿破仑的故事长大的法兰西人啊。
秋，我现在坐在黑夜中。今晚的夜色真的很美，月光明媚又温和，足够我能看清我在写什么。我握了两个月的枪了，在摸到笔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是的，自由。我说过，只有当我的手中有笔的时候，我的灵魂才能脱离我的肉身，才能将我的思想带向辽阔悠远的远方。枪告诉我，我满负枷锁，不得挣脱，笔告诉我，我羽翼丰满，自由自在。
秋，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就在塞纳河边。一个一贫如洗的记者，揣着一兜自以为是的傲慢遇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她的金发如同滚滚的麦浪，她的眼睛如同巴黎的晴空。她穿着宝石蓝的连衣裙，哼着轻快的歌，踩着古老的砖瓦，如同天使般降临到我的身边。
你就站在我的对面，礼貌地询问我可不可以和我共享一张咖啡桌。当时的我把头发抓得一团糟，将笔夹在耳根后，整张桌子被稿纸摊得乱七八糟。我窘迫极了，慌忙收拾起自己的纸张。那时，巴黎的风真是顽皮。它吹走了我的稿子，让我更加手忙脚乱。你却轻笑着拦下了那张纸，避免了我去塞纳河里捞它的尴尬。
当时，我红着脸向你道谢。因为你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我无法思考。我甚至没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谢谢。
你当时一定在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你和我一起整理好了稿件，坐在我的对面，点了一杯最普通的咖啡，看起了书。如今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的我们还那么年轻，那时的法兰西虽然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地生长着。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虽然那时我看起来在很认真地写我的稿子，但其实那个下午，我什么都没写出来。那些语句没一句是通顺的。因为那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该怎么和你聊天，甚至忽略了你手里的书。
那天直到太阳落进塞纳河中，星光缀满天幕。我们都没能说上一句话。看着你离去的背影，我懊恼极了。但，我不是个会被轻易打败的人，法兰西人从来不会被轻易打败。在那之后，我每天都会去那家咖啡馆等你，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你来的频率不高，却总能与我相遇，总能碰巧和我坐在同一张咖啡桌上。
我发现你是雨果的粉丝，太巧了，我也是。文学让我们成功地相识相知，我们成了朋友。我们都热衷文学，热衷思考，热衷于为法兰西的未来奉献我们的一切。我们一起探访着这个国家的历史，在城市中留下自己的脚步和故事。我们也是在那个时候去的奥尔良，在圣女贞德走过的城墙上，我向你求婚。我说，如果你想成为贞德，那么我愿意用一生来追随你的旗帜。
后来，我们在巴黎圣母院的门口结了婚。那天的夕阳通红通红的，像是被烈火点燃了一般。我们就在火一般的夕阳下拥吻。我们没有足够的钱举办婚礼，但那一天白鸽在广场前振翅高飞。夕阳、圆月、群星都是我们的证婚人。他们带着上帝的旨意，同意我们结为夫妻，见证我们的未来。善良的路人们都给予了我们最真挚的祝福。因为浪漫和勇气是刻在法兰西人骨子里的。他们愿意为每一对愿意携手并肩面对生活的勇敢的孩子们送上他们的祝福和经验。
那是1870年的的初夏，该死的普鲁士人还没有践踏法兰西的土地。那时的法兰西还是欧洲大陆最强大的国家。当然，现在的法兰西依然伟大。那时的凡尔赛宫上还飘扬着法兰西漂亮的三色旗，让自由、民主、博爱的呐喊响彻整个欧洲。
秋，我很抱歉，在战争结束后自作主张地将你送出了巴黎。我知道你很生气，可是，就像你临走时，我告诉你的，你怀着希望啊。你怀着我们的希望，也怀着法兰西的希望啊。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埋没在巴黎，也不能让他/她失去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秋，你还那样年轻，你还那样美丽，你还那样耀眼。他/她还没有见过法兰西的辉煌、法兰西的伟大。你们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留在巴黎。法兰西还需要你们。
老实说，在这次巴黎的革命开始前，我就知道，留在巴黎支持革命是不理智的。我还有那么多的地方没有走过，那么多的故事没有记录。可是，我太愤怒了，我愤怒地几乎无法拿起我最爱的笔。那些该死的德国佬，他们就那样耀武扬威地走在巴黎的街道上，蹂躏着法兰西的土地，那些软弱又无能的梯也尔军，他们怎么能屈服？巴黎人民都没有屈服，他们凭什么屈服？
我在蒙马特高地时，眺望着远处的巴黎，我听见了呐喊。法兰西人从未屈服的呐喊。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百年前，巴黎市民们高举旗帜的呐喊，冲向巴士底狱时，撕裂黑暗的呐喊！那样撕心裂肺，那样震耳欲聋，那样惊心动魄！
我知道，我的同伴们都听见了。所以我们都丢下了手里的笔，工人们丢下了手里的工具，妇女们丢下了手里的锅铲，孩童们丢下了手里的玩具。大家都拿起了枪炮，踏上了追随先烈们的不归之路。
我们的身体里流着贞德的血，流着拿破仑陛下的血，流着无数为法兰西挥洒热血的先辈们的血，我们不能在这里认输。
可是啊，时代抛弃了法兰西，那些耀武扬威的上等人抛弃了法兰西。法兰西的太阳被他们创造的乌云遮挡地严严实实，可是，我相信狂风终会将乌云吹散，法兰西的太阳终会再次升起。
亲爱的秋，我最亲爱的秋。我看见太阳升起了，我就那么迎着它，直到我的双目噙满了泪水，可我依旧注视着它。没有人能阻止太阳升起，没有人！
秋，我多么希望我们的孩子能在这样的太阳下长大啊。秋，你知道吗，当我听说你怀孕的时候，是多么的激动。那天夜里我把你抱在怀里整整一夜未眠。我在那时就畅想，我会带他在塞纳河上泛舟，我会给他讲贞德和拿破仑，我会给他讲1789年的巴黎，1840年的巴黎，以及如今的巴黎。我想告诉他，法兰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国家。它有着最辉煌的文明和历史，有着最浪漫和深沉的文学。巴黎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它将自由、平等、博爱唱给整个世界，让整个地球都为它震动。
但是，很可惜了，秋。我做不到了。我把这个小小的愿望托付给你。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讲述者。你能讲得比我更加生动，你能将我的心意更加毫无保留的传递给他/她。
如果他/她问起父亲，你就告诉他。我化作了法兰西的风，带着我无尽的爱意抚摸着他/她的头发。我无处不在。
时间不多了，秋，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很可惜今天还是个阴天，太阳又躲到云层中去了。没有太阳的天空真的毫无美感，就像一块雪白又沉闷的灰扑扑的墙壁。
再次希望奥尔良的天气足够让人感到愉悦。
替我向紫堂真和赞德问好，如果你遇到菱了，也替我向她问好。
最爱你的丹尼尔，
1871年5月23日
【Side B】
巴黎的风早已将1871年的硝烟和血腥气吹散了。
我是在巴黎的一家书店偶然遇见秋夫人的。她真是一位漂亮的夫人。虽然岁月将她原本金色织毯般的长发染上了银灰，她原本丰腴的面庞变得瘦削，却依旧难掩她的光华。那真是一次奇妙的经历。我只是偶然在那家书店的角落里找了个位置阅读雨果的著作，她就来找我搭话了。我们很快就聊了起来。她告诉我，我阅读的那本书正好是她丈夫的最爱，并且他们也因此书而结缘。
当我问起她的丈夫时，秋夫人沉默了。她蔚蓝色的眼睛里装着漫溢的悲哀和怀念。她轻轻地说：“我丈夫啊，他是个诗人，是个记者，是个战士。他在1871年的拉雪兹公墓化作了巴黎的清风。”
我没有继续追问，因为这是不礼貌的。但秋夫人告诉了我一切。她说当她听说革命失败后，她本想立刻启程回巴黎。可那时她才刚刚生产完，没有多余的力气赶路。而且，她在奥尔良的朋友们都阻止她。
她一个人抱着孩子在奥尔良的城墙上坐了一天一夜。她说她在那一天真真切切地听见了巴黎的枪声，闻到了血腥气，伴随着法兰西最自由的风来到她的身边，将她包裹。她听见了法兰西的哭声，听见了巴黎的哭声。她望着孩子的睡颜，冷静了下来。她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在那一刻觉得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哭了。说她冷漠也好，说她坚强也罢，她就此在奥尔良定居了下来，在那座圣女贞德的城市中度过了十年。
十年以后，她回到了巴黎，第一时间来到了拉雪兹公墓。那是一个冬天。巴黎下了漫天的大雪，她将孩子安顿好后，一个人披着风雪来到了墓地。她听着刺骨的风发出哀嚎，唱着战士们不屈的歌声。白色的大雪覆盖了墓园的土地，将所有的抗争和勇敢的血迹都掩盖地一干二净。
“我带着羊皮手套，徒手刨开了雪堆。我觉得我的脸好疼，我的眼泪几乎要被冷风冻住了。那眼泪就像尖刀一样，刮着我的脸颊。我以为十年过去了，我已经把他放下了。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谎言罢了。我用谎言麻痹自己，逼迫自己面对生活的风霜雨雪，逼迫自己为我们的孩子筑起一个安全的安稳的成长空间。可我是那么爱他，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
“那您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秋笑着说道，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牛皮封。那上面的字迹被血迹模糊地几乎看不清了，但我却认出了上面的字。
“致吾爱秋”。
我是那样的幸运，读到了著名诗人，记者，民族英雄，革命战士丹尼尔先生的绝笔，并且能将它发表在报纸上。
我想，无论在什么年代，人类从来不会被命运击垮。我们的先辈们会化作清风，永远的守护着，祝福着我们。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