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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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确信自己听到了。
又或者只是过量失血导致的幻觉,谁知道呢;在某一个时刻的之前或之后,阿斯代伦说:“所以你是怎么快乐的?我是说——除非你的答案是当个混账?我也是混账。天哪,我真的是个百分百的纯血混账——凭什么我就不行?”
“你、塔夫、每一个人,大家都在追求快乐。愉悦。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快乐、尊重、自由、爱,”词语滴下硫酸,“是怎么喀嚓、喀嚓、一个齿轮衔着另一个,头尾相接、完整地、严丝合缝地运转起来的。”那声音更像是从他自己的脑浆里浮起来的,咕嘟嘟冒着泡泡,“更别提哈尔辛了。”
噢。蝌蚪。
“塔夫说我该去找我真正想要的、能让我快乐的东西,而不是在这里折磨所有人,并间歇性表演出改正的倾向,以博取更多关注。我真的挺愿意那么做的,只要我能做到的话。但我真的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如果说我想要的等价交换是错的——‘幻觉’——性交是错的——‘刑具’——自由是错的——‘牢笼’——然后我想要——就只是、扭过头去,不管它——那也是错的。那我到底还能——我到底应该想要什么呢?”
“我猜我可能只是想要不痛。我猜那在概念上应该很接近愉悦了。现在我确信我想要它。”
“真的挺疼的。”他说,“真的很痛。我不想痛了。”
大概是在那之前或之后,他晃了晃,往前栽倒。
……
威尔眨了一下眼。又一下。
在获得视野的同时,他发现自己正在从头顶往下俯瞰。他看到邪术师的双手被匕首钉在头顶,仍然衣衫不整,发辫被血污凝结成块。再往下,衍体倒在他脚边,几乎赤裸,看上去昏迷着,从头到脚都被血渍和动物尸体的油脂盖得看不出本色。
好像不太卫生。他该给它垫件外套吗?
——不,等一下。这是哪里?
插在他手腕里的轻语匕首在他第一次自主呼吸时推来一浪剧痛。
一记闷棍似的,邪术师被捏成一团塞回了自己的身体。奇怪:他的手腕没有在流血了。
他眨眼、扫视,然后发现了治愈真言残留的灵光。再然后是法术的主人——兽皮短靴停在他身前。来者谨慎地先没动那柄匕首,而是蹲下来,翻开吸血鬼衍体的眼睑检查瞳孔,才站起来,环顾了洞穴一周。
哈尔辛语气迟疑:“……我猜这里发生了些状况,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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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尔系上腰带时反复尝试了四次。在被解开双手(附赠一个复原术、和一张造水术卷轴)、捡回衣物、重新装备自己的过程中,德鲁伊忧虑的、拥有亚历山大变石色泽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
“虽然我不确定到底……”哈尔辛低声道,足够低声,以不至于把邪术师惊得一跳,“但他应该马上要醒了。按我对不死生物的经验来说,两分钟内。……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威尔停住了。
宇宙毁灭前的两分钟。事实上,宇宙可能已经毁灭了,只等待一道观测者的目光。
他看向脚边。造水术草草冲洗过体表后,精灵看上去就只是——赤裸地,躺在那里,睡着了。没有过分浮夸的表情挤出纹路时,那副永远不会再衰老的皮相看上去年轻得令人恐惧。
他看起来几乎和自己差不多大,甚至更小些,而他已经在博德之门夜晚的街巷中行走了两百年了。二十年就足够自己从一个只会尖叫和爬行的人类幼崽成长为名扬边境的魔物猎人。
威尔吞咽,并在喉咙深处感到一个难以吞咽的硬物。
有什么你能为我做的?——你能帮我让他别醒了吗?打晕他或者杀了他,怎么都行——你能帮我杀了他吗?你能帮我把我们两个一起杀了吗?谢谢你,哈尔辛。
他憎恨于自己没有出口其中任何一句,却在抬起衍体的手臂,把他衬衫的袖管拉过手肘。它的身体——尸体——冰凉沉重。在工序涉及到裤子时,他踟蹰了一下,还是粗暴地将它套上了。他不是塑能系法师,不能只是弹弹手指然后等待清洁戏法完成工作;而他绝对不想在德鲁伊面前处理刚才的任何废墟。
何况,它会醒过来的。它可以自己处理那些。——它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当然了。
然后或许……他们还能谈谈。
这个宇宙的观测者即将睁开眼睛,而威尔决定等到世界毁灭后再把问题摆上桌面。
但有什么不对劲。
“你已经醒了。”威尔指出。
两分钟稍纵即逝;不,早就不止两分钟了。衍体还在那里蜷成一团,眼球在眼睑下方颤动着,呼吸轻而浅,却正是这点暴露了它。在片刻前——它真正昏迷时,这具尸体的胸膛根本没有起伏。
他扭头去看哈尔辛。德鲁伊回望的目光表明他对此同样心知肚明,却只是等待着,一言不发。
“你已经醒了。”威尔说,“阿斯代伦,拜托。”
衍体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它不情愿地,终于睁开眼——然后突然不动了。
在同一个瞬间,威尔抓住了形容那个神情的准确词汇。
“陌生”。
白发的吸血鬼衍体撑起身体,谨慎地从睫毛间瞥向他们,隐蔽地打量,神情陌生。就好像他们压根没有同行过两个多星期,一起冲破撕开怪物时的血雨,在沼泽中互相嘲笑对方的蹒跚,就好像它只是一睁眼就在一个黑漆漆的陌生的岩洞里醒来,眼前站着两个陌生的人。它沉默着,喉结滚动。交叠的双腿稍微挪动了一下。然后再次眨了眨眼,眼底闪过醒悟的微小亮光。
威尔回想起他跳过的某些善后工作。不。
“……阿斯代伦?”他问,今晚第二次,不详的预感使他喉咙发紧,“你还在吗?”
衍体一激灵。
它几乎是在一瞬间里坐直了,调整姿势,让自己跪得更端正、腰背挺直:“……是的,先生?”
在邪术师的大脑消化完这个场景的含义之前,暴怒已经接管了他的身体。
他拎着衍体的领子把它提起来,掼进岩壁。衬衫领口发出清脆的撕裂声。
“什么意思?嗯?”他嘶声道,“现在是这种桥段了,是吗?!”
不死生物在他的手掌下瑟缩。
“你不能就那么——假装忘记所有事,清空,回退,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威尔怒吼,“——他妈的不能。”
他气喘吁吁,头皮发麻。衍体几乎被提得脚尖离地,紧闭着双眼,睫毛抖动,少了一根的手指搭在他小臂上,微微蜷曲起来。但完全没有挣扎。
“给我把眼睛睁开。看着我。对这他妈的一切负起你那点他妈的责任。”威尔深吸一口气,他现在开始头晕了,“——噢。我知道了。奸诈狡猾的东西,吸血鬼和它们的衍体。每个人都这么说,我早该听的。——现在又是表演时间了,是吧?从一开始你就在假装,就像假装被定身术控制那样,为了给我个教训,为了好好耍我一顿,为了让我痛苦——好了,你赢了!我被吓坏了——操,可以了吗?!——停下来!”
“……求你了。”他说。
衍体几乎从他第一个短句起就撑起眼皮了,艰难地半睁着眼,从睫毛缝隙里觑他,同时高频地眨眼。它抖得厉害。
他在惊慌失措的不死生物眼睛里看到同样惊慌失措的自己。
……
这不对。
故事、每一个故事——它们不应该这样发展的。
在完整的一幕前后,角色应该得到转变。情感成长。人物弧光。展示困境、展示解决困境的努力,然后是反高潮,主角一度绝望,但最后,在真正的高潮中,主角仍然克服了它,困境得到圆满的解决。哪怕不是“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也得是“当他们看向未来时,那里有全新的可能性徐徐展开 ”。故事应该是这么写的。
现在怎么能——一切好像只是在盘旋、变坏、和变得更坏 ?
邪术师头晕目眩。他仍攥着衍体的衣领,指关节几乎抵着它鼻尖。同时他已经开始腿软了。哈尔辛似乎扶着他的肩膀,可能在说话,可能没有。而衍体在他手里发着抖,疯狂地四下乱瞟了一阵之后,终于强迫自己把目光固定在他鼻尖。
它垂下眼,看着邪术师的手指。
然后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含住了它。
——在完成这个动作的瞬间,它突然不再颤抖了。它重新完整了起来。自信、完整、而且安全。吸血鬼衍体顿了顿,才又抬起眼,抿出一个完美的微笑。
不痛苦。红色的眼睛说。我想要不痛苦。
是的——记得微笑。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