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喀。
埃米爾把茶葉罐子放回櫥櫃裡,他已經沖好茶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端出廚房。他不自在地又看了一眼客廳。
他的寢室裡理所當然有一個書櫃,可他向來不喜歡太多方方正正的東西堆在自己身周壓得喘不過氣,所以家中大部分書籍都堆置在客廳裡,放了整整兩面牆的書架,那些書現在被拿了一小部分下來,數量還是相當可觀,它們現在有些放在茶几上,有些倒在沙發裡,埃米爾其實不介意對方把書堆到地板上,他還蠻喜歡坐在地上翻書的。
一個比他年長的男人坐在那堆書裡,削短的金髮和埃米爾是完全不一樣的俐落,樣式簡潔的眼鏡底下看不見太多起伏,卻讓人可以明確感受到在他身旁必定有的安全感。埃米爾有時很羨慕對方那和外表如出一轍的幹練。
貝瓦爾德抬手推了下鏡架,靜靜地又翻過一紙書頁。
埃米爾深深嘆一口氣,端起托盤走進客廳。
「Sve,我泡了茶。」
「啊,謝謝。」
埃米爾放好東西侷促地站在茶几旁,最後還是坐進斜對角的單人沙發,他看了眼坐在三人座上的貝瓦爾德,拿起桌上一本硬殼書也開始翻閱。
如果想找話題聊聊,會不會打擾到對方?
「有看不懂的地方嗎?」還沒想清楚就開口了,貝瓦爾德抬頭望向他,埃米爾咽了口唾沫,他總覺得貝瓦爾德不同情緒下衍生出的沉默是很好分辨的,現在這個只是打了個招呼,習慣性地要回應而已。
……應該……吧?
「有的。」
「咦!」埃米爾噌地跳起來,貝瓦爾德彎身把書推到兩人之間,埃米爾也只能快點湊向前。「這裡的文法,能解釋一下嗎?」貝瓦爾德指著一段文字,那是一首神話詩,貝瓦爾德讀不懂的是最後一節。
「這裡啊……我看看,」原本被盯著看還有點緊張,但在發現癥結點後那種焦慮感一下就被埃米爾忘在腦後了,這個段落他很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該如何講解,往茶几上掃了一眼,他拿起貝瓦爾德放在一旁的筆記本,迅速翻到對應的頁數,「我知道了,這裡要做出強調所以會改動語序,不過因為後面接的是……你看這裡,……」手指在字符間滑動,不時又移向筆記本上的註解,埃米爾一下子講得煞不住車,為了實際對比同樣語義不同體裁的用法,他詢問了貝瓦爾德是否願意聽他朗讀一次詩歌內容,貝瓦爾德點點頭當作回應,埃米爾閉了閉眼,開口時應和著腦海中熟悉的韻律節拍,整首詩篇從平穩敘述慢慢推進為纏繞音高起伏的吟唱,尾聲時他輕輕吐了一口氣,確定貝瓦爾德理解後,又接著補充這首詩歌在口語上的表達方式。
解釋完畢,貝瓦爾德接過書本,除了再點一次頭道聲謝謝,他什麼也沒說,靠回沙發椅背上,默默地閱讀後續的文章內容。
埃米爾覺得緊張感又回來了。他這樣講會太複雜嗎?還是講了太多沒有必要的東西?有什麼很明顯的錯誤卻被自己忽略了嗎?或者是,他表現得太過自信,讓人感到不耐煩了?
貝瓦爾德最後闔上書本,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你為什麼不去圖書館?市中心就有好幾座。」
埃米爾忽然脫口問道。眼鏡反射出的光掃向他身上,他緊緊抿住嘴,抱起手邊的靠墊往沙發裡擠得更進去,室內沉默了好一會,見對方絲毫沒有開口的意思,埃米爾只得想出更多措辭,好讓自己製造出的尷尬能盡量化開來。
「我的意思是,你不是說你們家想重新編訂一套……傳說故事集嗎?你要來我們這裡收集材料我當然能理解,可是為什麼要放著有更多資源的大圖書館不看,反而來我這種郊區房子?」怎麼辦,語氣感覺愈來愈重了,這樣還能收得回來嗎?「你自己也看到,我連專門的書房都沒有,全部的書就堆在這裡了,而且也一定都是別人有的書……」
「Ice,」埃米爾從抱枕裡抬起頭,「你在擔心會讓我失望嗎?」
「我……」他看見貝瓦爾德似乎是翹起了嘴角,模糊察覺到自己不用再提出理由,半是慶幸半是鬱悶地把下頷埋回枕頭裡。
「第一個原因是有人可以幫我導讀,」埃米爾睜大眼睛,視線又回到貝瓦爾德身上,而對方只是再度捧起茶杯,自顧自地說下去,「再來是這裡可以喝茶吃點心。」
「……我是不介意沒錯。」
「最後是因為我想來。」
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貝瓦爾德的笑容擴大了點,「你當然也可以來我們這裡,住在誰家、想住多久都可以,我和芬就常常互相住對方家裡,有時是照顧小孩,有時就幫忙跑跑文件。」
「這些事情我知道……」
「覺得不好意思叨擾,也比一個人覺得房子裡冷冷清清的好吧。我們也沒辦法老是一大群過來找你。」
「想長大的話,這點難過我忍得過去,況且我也不覺得一個人住有什麼好難過的。」埃米爾想了一下,還是把「你們不用勉強抽空來看我」吞回肚子裡。
這種話既對關心他的兄長們失禮,並且也完全不是他的本意。
他不討厭人群,甚至非常樂意把感情投放在所有親近信任的人身上,所以他不希望是用具傷害性的言語來表現自己對重要他者的依賴。
埃米爾瞪著貝瓦爾德,大概只有自己才會用這種表情跟這個人對峙。提諾看見貝瓦爾德微笑會放鬆肩膀,半認真半隨興地開始猜測對方在想什麼;盧卡斯會跟著微笑,摸不清想法的人反而對調了,馬提亞斯則是……好吧,從沒看見貝瓦爾德對他笑過。
為什麼他一開始不坐在貝瓦爾德旁邊呢?這樣就不用正面迎擊這種沉默的注視了。
終於貝瓦爾德先開口了:「一直說著想要長大,是不是自己心裡,其實還存著想要留在可以說這句話的年紀的想法呢?」
「不是這樣!」
「開玩笑的。」
「……你的臉看起來一點都不好笑。」埃米爾這次把整張臉都埋進枕頭裡,發出的聲音連自己也不確定對方能否聽得真切,「我是真的想追上你們。」
「你也有我們無法企及的地方。」
他聽見好幾本書碰撞的悶響,偷偷抬眼從瀏海空隙望出去,貝瓦爾德把兩本一模一樣的書疊到一起,兩本都買很久了,一本的書況尚稱完好,只是泛著曝曬多時的黃褐,另一本稍微破舊了點,並且夾了不少標籤,埃米爾知道這本散文詩集的專用筆記簿長什麼樣子,正好就讓貝瓦爾德拿在手裡翻著。
哥哥也能看懂一些古籍,但總歸沒辦法掌握得像自己那般透澈,這確實是埃米爾少數真正感到驕傲的時候。
貝瓦爾德這次真正笑出聲了,他把埃米爾的筆記夾進兩本書之間,長手一伸把其他書冊撈回來整理,「年齡也許是沒辦法彌補的差距,但你有什麼改變大家其實都看得到,也都非常為你感到高興的。」
「……還是把我當弟弟嘛。」
「走得遠並不代表踩得深、踩得踏實啊。」突然厚實的大掌蓋上埃米爾的頭頂揉了揉,「可能你本來就適合當弟弟吧?讓大家不自覺地就想要照顧疼愛,而且一點都不會覺得煩。」
埃米爾鼓足了勇氣才將貝瓦爾德的手搬開。
「不可能,別想我跟你們撒嬌。」
「偶爾,不好嗎?」
「不是這樣子說啊……」
沒等自己再提出些反駁,貝瓦爾德便端著托盤起身了,「茶涼了,我可以再沖一壺嗎?」
「……我跟你去好了,順便找找點心。」
「嗯。」
廚房裡,埃米爾靠在爐邊等待水煮滾,一邊看著餐桌旁的貝瓦爾德小心地把果醬盛進碟子裡。
「Sve,」對方抬起頭,「時間不早了。」
「嗯?」
「教我做晚飯好嗎?」
「那時間就太晚了,我可能要在你這裡過夜。」
他嘗試模仿對方綻出的一絲淺淡笑容,「當然沒問題。」
End. 17. Jun.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