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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ght of my life
冥河螺旋
0
起初只是一种直觉地泄愤。
而后这发展成了一种糟糕的习惯。
每一次他都会忍不住撕咬他的血肉,吞下更多他的记忆和存在。
他想,或许有一天自己会彻底发疯把父亲整个当做食粮咽入腹中。
1
他在一道目光中醒来。
荷鲁斯有些意外,他父亲死而复生的速度似乎确实是变快了,他只是打了个盹,那尸体就已从冥界归来,但想必他这回也会紧抓着他所谓的理性和矜持死也不撒手吧。
“你是谁?”烦闷中,荷鲁斯听到了一个熟悉但又稍显陌生的声音。
他抬起头,而后皱眉,他确认这是他父亲的模样——但看起来似乎变得年轻了一些?眼前的人头发更长、面孔更柔和,看起来尚且有一些青年的稚嫩和软弱。
——他父亲的力量减弱了。
荷鲁斯在一瞬间就对这个微妙的变化的弦外之音心领神会。他有些得意,但更多的是某种莫名的恐惧,它躲藏在愤怒里偷偷搔刮荷鲁斯的精神。
“你受伤了?”大概是见他不开口,那个更年轻一些的父亲主动发问了。
荷鲁斯看到他抬起手,随即之前死亡储存下来的痛苦令他皱起眉头,他的父亲喃喃自问,“我也是……?”他感到混乱,收回手,又抬头细细打量了一会儿荷鲁斯脸上的血渍,“不是你的。”他如此咕哝。
“这是你的血。”荷鲁斯回答。
“我?”青年有些意外,但他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答案。而后荷鲁斯看见他移开视线,环视了一圈他们所处的空间。
“没有窗户。”青年说出自己的观察。
“牢房不需要有窗户。”荷鲁斯低声说。
“你说这里是牢房。”青年眨了眨眼,“我不认为我会做什么不当之举。”他心平气和地建议,“或许你该复查一下情况,我会帮你。”
荷鲁斯笑起来,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过于庞大的体格把青年吓了一大跳。
“我是你的仇敌。”荷鲁斯用冷漠的声音俯瞰他,“我是你罪孽的证明。”
“……?”青年皱起眉头,“你不是人类?”
“我当然是。”荷鲁斯感受到青年的敌意,他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收起你那对该死的异形见鬼的敌意,我是一个人类原体。”他顿了顿,“一种更为正确的人类(human)。”
“你似乎想向我夸耀自己的存在。”青年缓慢地眨了眨眼,“但既然我们是同胞(we all men),我想我们可以考虑对彼此更友好一些。”他伸出手,“尼奥斯。”
“什么?”荷鲁斯愣了愣。
这让青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尴尬,他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是说,我是尼奥斯,我的朋友都这样称呼我。”
“……”荷鲁斯张了张嘴。
见尼奥斯的表情有点挂不住,荷鲁斯抓住了他想要缩回去的手,“荷鲁斯.卢佩卡尔。”他眯起眼睛眼睛威胁道,“但你最好记住,我是你的死敌。”
“牧狼神?”尼奥斯显然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他表情里竟然有一丝欣喜,“我想很显然,在这里你不是我唯一的敌人。”尼奥斯指出,“这里附近有人类之敌的存在,我感觉得到。你是卢佩卡尔,这是文明之友的名号,在解决那些之前,我认为和你保持友好是有必要的。”
“你要求我成为你的工具?”荷鲁斯略带讽刺地勾了勾嘴角,“因为一个名字?”
“我不否定这个说法。”尼奥斯用明亮的眼神看着他,“语言本身就是神秘的一部分,名字尤为如此。所以我建议,不如我们把工具这个说法换成盟友?我想,这可能会更利于我们的合作一些。”
荷鲁斯几乎被他逗笑了,看来他的父亲——一个比较天真的版本的父亲——还是没有搞清楚状况。他想出言相讥,可尼奥斯却用认真的口气抢先陈述自己的观点,“卢佩卡尔,在强敌面前,我们就是彼此最好的工具。”
2
自称尼奥斯的青年或许确实是他的父亲,但他诸多行为却令荷鲁斯感到困惑。
他更多话,表情丰富(相比起过去,荷鲁斯想),生活习惯带着点散漫,且不具有任何帝王的威严。他更像是一个普通的朝臣,或许有一些才华且脑筋灵活,但缺乏那种震慑人心的气度。荷鲁斯不喜欢他父亲现在呈现出的样子——他让自己想起曾经的兄弟和悼亡社。这刺痛他。
“卢佩卡尔,我认为我们应该出去简单考察一下。”忽然,他听见尼奥斯说。
青年已离开床榻,他似乎整理过自己的衣装,虽然朴素而寒酸但整体算得上符合礼数。他确认过房间内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武器的东西(这令他感到失望),在完成所有检阅后,他信步走到荷鲁斯面前提出了这个主张。
你不会喜欢外面的风景。荷鲁斯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恶意的念头却让他适时停住了。为什么不呢?让他看看现如今的泰拉。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的错误。荷鲁斯压下心头隐秘的施虐欲换上一副笑脸,“是个不错的注意。还等什么呢?”
尼奥斯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指出,“你言带讽刺。”
闻言,荷鲁斯脸色一沉,“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多话。”
尼奥斯解释,“现在只有你我,无妨。”
这是一种奇妙的表达,话语间的亲密感让荷鲁斯感到有些不自在,即便是在最开始的时光里,他的父亲也吝于表现出这种亲切。
“我发现,你似乎有很多烦恼,卢佩卡尔。”不知何时,尼奥斯竟主动凑近了一些,“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荷鲁斯恼火地说,“尤其是你的。”
“……额……”尼奥斯摸了摸鼻子,“因为我们是仇敌?”他人性化的表现让荷鲁斯感到浑身不自在,可尼奥斯却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我不是很能把握好沟通的分寸,我希望我没有冒犯到你。”
“……那你可以少说两句。”荷鲁斯生硬地对他说。
尼奥斯被他的敌意弄得莫名其妙,在他看来,虽然这个过分高大的巨人或许所言非虚,他们之间确实存在仇怨,但这和外面游荡的幽魂和恶魔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他相信他们拥有能克服这些私怨的理性,但要陈述明白自己的观点实在是有些困难——尼奥斯抿了抿嘴唇,他总是无法解释清楚很多事情,这导致了很多朋友的离开。
他们憎恨他。他明白他们的想法,可人总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望向眼前的巨人,“我们准备好出发了吗,卢佩卡尔?”
荷鲁斯没有作答,他大步走向大门推开了厚重的门,惨白的日光虚弱地渗透进来,那是灰色的天空、巨大的废墟、焦黑的树木,以及连绵的骸骨之地。
尼奥斯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荷鲁斯注意到他眨眼的动作变慢了,浑身肌肉紧绷起来。
“不……”尼奥斯轻声说。
“不是要去考察吗?”荷鲁斯感觉自己重新控制住了节奏,他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他将门推得更开,而后笑盈盈地邀请尼奥斯,“走啊,我的朋友,别光说不动啊。”
3
尼奥斯变得沉默。
荷鲁斯听到他的呼息变得缓慢而悠长,愤怒源源不断地自他身体溢出。
他处于一个不完整的状态。荷鲁斯在心中给出评估:缺乏城府、有些急躁,而且……具有一种尚且能模仿人类情感的不成熟的理性。
或许他才是一个异形,人类模样的异形。荷鲁斯沉着脸想道。
“卢佩卡尔,你说这里是泰拉。”尼奥斯的声音把荷鲁斯拉回到现实。
“千真万确。”他知道,此刻真相才最能伤害这位前人类之主。
果然,尼奥斯的脸上浮现出易读的悲伤,“泰拉是我的故乡。”
荷鲁斯还以为他想说什么,结果只是这样?
他难以置信地停下脚步看向尼奥斯,“这是人类的王座世界,是太阳星区最璀璨的宝石,你要说的就只有这个?”
“我理解你的愤怒。”尼奥斯叹气,“卢佩卡尔,我的悲愤绝不在你之下。”
他完全误解了。
荷鲁斯感到自己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努力阻止自己因为过于愤怒而笑出声来。
“我们,人类(men),大多自泰拉而始。”而他的父亲则是自顾自地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撮尘土,“这是针对人类这个概念的毁灭和屠杀,我绝不原谅。”
“……你以为你是谁?”荷鲁斯听到自己这么问了。
“我是尼奥斯。”蹲在地上的青年平静回答,“一个泰拉人。”
“你在故意装糊涂?”荷鲁斯现在不确定他的父亲是否故意在用灵能愚弄他了,他故意用带有科索尼亚口音的话发出质问。
“为什么这么问?”尼奥斯不解,沙土已从他的指缝间漏完,他重新站起身,“任何人都不应当纵容这种暴行,即便只有匹夫之勇。”
“这么说,你还是个志向高远的人?”荷鲁斯忍不住挖苦,“难怪一心想成为人类的主宰?至高的神?嗯?”
“我发现你对我的敌意似乎很深。”尼奥斯皱起眉,“我有必要重新评估现在的情况。”
荷鲁斯无声地向他逼近了一步。
“以及,特此声明。”尼奥斯说,“事实上,我讨厌神,所有神。”
“……”荷鲁斯沉默了一会儿,“我对你的喜恶没有兴趣。”他停顿片刻,又鬼使神差地补充,“而且你说过,你喜欢卢佩卡尔(牧狼神)。”
尼奥斯似乎喜欢耐心地解释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这是一个更人类范畴的概念,虽然很多人倾向于将之归纳进人类神话的一部分,但七丘之国并非依靠所谓的神秘而建立的,它是人克服死亡、纷争和诸多不利因素而缔造的一块基石。而卢佩卡尔就是其中最稳固的一块,坚不可摧。”尼奥斯说,“你有一个勇敢的名字,我的朋友。而且,退一万步来说,你的名字也不是我起的。”
听到最后,荷鲁斯感觉自己像是走在路边突然被一盆冰水泼了一脸。此时此刻他突然感觉自己几乎完全可以理解莫塔里安和佩图拉伯谈及父亲时那种刻骨的仇视态度,事实上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掐死这个自称尼奥斯的更年轻版本的父亲。他不理解为什么言语让他变得更加惹人生厌了。
“感谢你的解释。”他怒火中烧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但我建议你少说两句。”
“我果然冒犯到你了?”尼奥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荷鲁斯干笑一声,他劝说自己暂且不要跟这个残次品一般见识——如果在这里杀死他,那些仍逗留在泰拉的恶魔会嗅着味道过来,而这势必会引起新一轮不必要的麻烦。
荷鲁斯重新迈开脚步,他听到青年在他背后道歉。
“抱歉。”他说,“我真的无意冒犯。”
“那就闭嘴。”
4
尼奥斯的第一天以一种惨淡而毫无希望的方式开始。他在傍晚时跟随荷鲁斯回到醒来的房间,这次他终于意识到他所栖身的床铺附近的血迹似乎有些过于集中了。
“你在这里杀死过我?”尼奥斯做了简单的推理。
“杀死过,亲手。”荷鲁斯平静地回答,“很多次。”他从背后幽灵般的环住尼奥斯,“而且会有更多次,我说过,我是你的仇敌,你不该放下戒备。”
“但你到现在为止并没有伤害过我。”尼奥斯并没被吓着,他甚至侧过头尝试看清荷鲁斯的表情,“我可以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吗,卢佩卡尔?”
“你背叛了我。”荷鲁斯皱着眉头把他的头扭回去,他有些恼火,“我信任你,信任你的梦想,信任你的许诺,我甚至相信……你爱我,但这一切都是谎言,你背叛了一切。还记得门外那些东西吗?他们是为你而来。你毁了这一切。”
“我认为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尼奥斯不自在摇了摇头试图甩开的手,但却失败了,“我可能需要掌握更全面的情况。”
这是一种接近命令的措辞,荷鲁斯对其中每一组发音的细节都烂熟于胸,它们是长在那儿的毒刺。荷鲁斯感觉到心中的怨恨开始窃窃私语,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到尼奥斯的耳边,“你认为你能改变什么?你以为自己还能赢?”
“我必须赢。”这次尼奥斯的坚定胜过了,他抬起手,一点一点地掰开了荷鲁斯的手指。荷鲁斯惊讶于他的力气和他转身时眼睛里的怒火,他也惊讶于此刻这位青年将他包含在内的坚定发言,“我们必须赢,卢佩卡尔。”
荷鲁斯哑然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告诉尼奥斯,是自己为他带来失败,但不知为何,这句话梗在了他的喉咙口。他明白尼奥斯是认真的,他没有开玩笑,他清楚外面的东西,也知道自己确实对他怀有敌意,但他仍抱有这种几乎天真又可怕的想法,他渴望和自己一起走向胜利。
“那你尽管去试。”荷鲁斯移开视线,他从尼奥斯面前退开,可青年却近了一步,“现在我可以当做我们的盟约生效了?”
“……”荷鲁斯粗鲁地推搡了他一下,“你该睡觉了,父……(fa…)”
“父?”尼奥斯狐疑地眯起眼。
“操了。(fuck)真见鬼。”荷鲁斯终于忍无可忍,他低骂一声窝火地转身离开了。
5
第二天如第一日一般,但尼奥斯却在睡眠中盘算出了一套侦查计划。
荷鲁斯不得不承认他父亲确实在这方面有一套,凭借着昨天粗浅的见闻他就规划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线(它甚至真的可以奏效,荷鲁斯自己可以作保,这是沿路安排岗哨最少的路线,真邪门)。不仅如此,尼奥斯还向荷鲁斯分享了几个简单目标——找到武器、观察敌人,以及最重要的,保护自己。
“我注意到你似乎不擅长使用灵能。”尼奥斯尽可能用礼貌的语气说,他不希望显得自己高人一等,“我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没必要。”荷鲁斯不快地想,如果不是为了瞒过他父亲灵能感知,他现在身上所附着的亚空间能量根本不会逊色于他——更遑论这还是个不完整的他。
事实上,他父亲表现出的轻信让他喜忧参半,他发现自己的内心似乎确实渴望一些这样的时刻,但另一边,更愤怒的那一边,它们几乎要发疯了。它们认为尼奥斯在故意折磨虐待自己,它们想把尼奥斯埋进土里,以免他再开金口。可荷鲁斯不想向着昭示他软弱的意志妥协。
不必急于一时一刻,荷鲁斯想,他应该在时间上显得太过斤斤计较,他又不是他吝啬的父亲。浪费一点时间在这样难得的消遣上无伤大雅。
于是他跟随着尼奥斯离开囚室,泰拉的每一天都是一样的天气——昏暗、萧瑟,死亡之气遍布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它们令尼奥斯的脚步变得沉重。
“我想,卢佩卡尔,你可能对我们的敌人很重要。”忽然,尼奥斯轻声分析,“你有自己的固定居所,我们有稳定的食物来源。”他指出,“这不符合常理。”
狡猾的伪君子。荷鲁斯想掰开他父亲的嘴让他把早餐吐出来。
“但是你同时也在帮我。”尼奥斯说,“我可以理解为你的天平还没有明确的倾向吗?”
“我又不是阿尔法瑞斯。”荷鲁斯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可以不用把你思考的过程说出来。”
“阿尔法瑞斯是谁?”
“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荷鲁斯很惊讶自己的耐心竟再一次轻而易举地粉身碎骨了。
“我的朋友也说过我的好奇心令人生厌。”尼奥斯颇有些遗憾地点点头,“我会尽量尊重你们的感受。”
“……”荷鲁斯叹气,“他是我的兄弟。我曾有过很多兄弟。”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你不如问问你自己。”
尼奥斯注意到他的同行者看待自己的目光里满怀怨恨,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害死了卢佩卡尔的兄弟们。这确实有可能,如果有必要,尼奥斯认为自己确实会愿意某个目的付出必要的代价。而如果事情是因为这样,那卢佩卡尔的喜怒无常和动物应激般的情况就很好解释了。
“我希望那会是一些有意义的牺牲。”尼奥斯皱着眉头轻声说。
闻言,荷鲁斯的槽牙磨出锋利的笑声,“确实。”他盯着尼奥斯面无表情地说,“大体上,意义非凡。”
他被揍了一拳,大概在腹部附近。
考虑到他们之间不愉快的对话,尼奥斯决定忍耐这次冲动的暴力行为。
卢佩卡尔不稳定的精神状态让尼奥斯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他向来不是这方面的专家,要搞懂别人的情绪实在是过于困难了,而卢佩卡尔也不喜欢他展现的友好。
如果欧尔……
尼奥斯深吸了一口气,一种疲惫感涌进他的身体。
他意识到自己已是孤身一人,周围虎狼环伺,而他唯一的帮手立场立场不明且显然在精神上存在一定程度的缺陷,这令他感到有些沮丧。
事实上,胜利并不经常是他的伙伴,他输掉过很多东西:生命、信仰、朋友,以及很多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还会输掉什么,他还有什么可以被摆到赌桌上?
“你的晚饭。”忽然,尼奥斯看到一碗蛋白粥被递到了自己面前,他伸出手接住,然后瞟了一眼脸色还是很难看的荷鲁斯.卢佩卡尔,低声说了谢谢。
“我还以为你哑了。”尼奥斯不明白卢佩卡尔为什么总是说话这么刻薄,这也是仇恨的表现之一吗?他总觉得他应该是一个讲话更富有温情的人……嗯,这只是他的直觉。
“你那一拳确实有这个本事。”尼奥斯嘬了一口蛋白粥评价,“你在格斗方面还挺在行的。”
他说话的格调微妙的放低了。荷鲁斯能够捕捉到他措辞间微妙的变化,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示好,他曾经在一些谈判桌上使用过这样的技巧——模仿对方语言的组成方式以安抚他们的不安。
“疼痛也会让你屈服?”荷鲁斯讥笑。
尼奥斯不解地看着他,“当然,我想大部分人应该都做不到不去讨厌疼痛。它影响思考。”
荷鲁斯下意识地想起他父亲对于疼痛的种种反应——沉默、忍耐、接纳以及全然冷漠的无视,原来他能感觉到疼痛啊。荷鲁斯突然感到一切都很可笑,说不上来为什么。
“我想,被莫名其妙揍了一拳的人是我?”尼奥斯轻声问,“你为什么看起来好像更难过一些?”
“你以为我在因为你伤心?”荷鲁斯冷笑。
“我没这么说。”尼奥斯放下碗,他沉着脸,措辞方式变回荷鲁斯最熟悉的那一套体面而充满礼数的口吻,“卢佩卡尔,必须指出一点,我认为你有的时候的表现有些过于敏感了,这会让我们的沟通变得很困难。”
而后,他眨眨眼,在短暂的沉默后,他无奈地补充道。
“好吧,我不知道该如何让你相信,但我对你,至少是现在,确实并未抱有敌意。”
6
接下来几天相对风平浪静,尼奥斯已经掌握了最近一处小型军械库的位置,荷鲁斯知道,他这个更加年轻、天真、乐观主义又口无遮拦缺乏同理心的父亲正在努力学习破解密码的门道。
他懒得通过扮演无知来加入他的解密游戏,于是他决定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离开了囚室,事实上他不确定尼奥斯会不会乖乖呆在那里,如果是他的父亲,他八成会冷酷地离开,他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任何事。
荷鲁斯沉默地眺望着远处灰暗的地平,他知道他的子嗣——还幸存的那部分,他们期待一场加冕,但是空有国王的僵尸国度真的会有什么意义吗?他其实明白,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的父亲拒绝向他示弱或是提供任何可能的慰藉,他认为他软弱。
他想要证明他是错的,可者却招致更多的不幸。
荷鲁斯沉默地从兜里掏出一枚淡金色的戒指,它静静躺在他摊开的手掌心。他的手指表面仍停留着他父亲血液的触感,粘稠且温暖,他在这种感觉里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施加暴力乃至死亡。
他渴望一场死亡,他父亲的死或是自己的死,谁的都行,让一切尽快结束吧。
可是尼奥斯出现了,一个不完整的、具有严重残缺的父亲,他是一种和现在大背景格格不入的乐天梦想,希望、锋利而无所畏惧,荷鲁斯想,如果在过去,自己一定会喜欢他,可现在他只觉得他聒噪、恼人且富有攻击性。他憎恨他甚至远胜过那个完整、沉默而愤怒的父亲。
“或许佩图拉伯也是这么想的。”荷鲁斯对着戒指喃喃低语。
“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忽然,尼奥斯的声音把他吓了一跳。
荷鲁斯不悦地把戒指藏在手心,他想说什么,可是尼奥斯突然轻盈地攀上矮墙,现在他和他平视了。这是一种久违的体验,荷鲁斯竟一下有点出神。
“你……”他皱起眉头,“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些过于不得体了吗,尼奥斯。”
他发现自己在说出这个名字时竟有一些紧张。
青年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我以为你会更喜欢这样聊天。”
荷鲁斯沉默了一会儿,他盯着尼奥斯的眼睛撒谎,“我想你是对的。”他可以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任何人的都更亲切且具有煽动力,“但一般这种时刻,我们会接吻。”
轮到尼奥斯愣住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显然这句话的信息量超出了青年想象力的边界,他甚至有点结巴,“我想……嗯……你是男性beta,我是男性omega,我们勉强应该算是同性?”
“你在暗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应该更健康一些?”荷鲁斯笑盈盈地弯起眼睛。
他看到尼奥斯显得有些局促,这种感觉让他舒心,他认为自己终于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
“而且我记得,你形容过我们的关系。你将它定义为仇敌?”尼奥斯又扯出一个论据。
“这有什么关系?”荷鲁斯决定四两拨千斤。
青年陷入了词穷。荷鲁斯期待看到他落荒而逃,又或是板起面孔,但青年没有。他站在原地,脸色凝重,在思考半晌后荷鲁斯听到他郑重地说,“卢佩卡尔,我猜你是想说,你对我存在爱慕之情。”
“……”
尼奥斯感觉到自己领口被揪起来了,皮笑肉不笑的荷鲁斯.卢佩卡尔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火光,“这让你感到得意?尼奥斯?你企图用这种方式继续折磨我?”
“冷静点,卢佩卡尔。”尼奥斯艰难地说,他呼息有点困难,“我希望你能终止目前不理智的行为。”
“理智,又是理智。我受够你那套事不关己的风凉话了。你这个骗子。”荷鲁斯甩开他,尼奥斯差点失去平衡,他不得不捏住矮墙。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荷鲁斯的表情仍很生硬,但这次他率先开了口,“刚刚,只是个玩笑。”
“那你挺幽默的。”尼奥斯抿着嘴唇回答,重新找回平衡的他看见荷鲁斯沉下了脸。
“你讽刺我?”荷鲁斯逼问。
尼奥斯见状深吸了一口气,“事实上……”
就在荷鲁斯等待瞎问的档口,尼奥斯像是终于忍无可忍般恶狠狠地照着荷鲁斯的鼻梁招呼了一拳,“我还会揍你。”
完全没有防备的巨人猛地后退,他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尼奥斯。
可居高临下的青年只是皱着眉头宣告,“我不可能同时扮演你的仇敌、朋友、恋人和你阴晴不定的精神状态的捉弄对象,卢佩卡尔,成熟一点,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妈的。”荷鲁斯怒极反笑,他没意识到自己无意中骂出了科索尼亚脏话,“下手还挺黑,你想这么干多久了?”
“注意点(behavior),小子。”尼奥斯甩了甩手腕,但眼神却并没有离开荷鲁斯,似乎是在等待荷鲁斯的反击。
7
很显然,尼奥斯的心智存在某种缺陷。
荷鲁斯突然明白为何他的父亲总是紧绷着他那张沉默寡言的面具——至少那还讨人喜欢一些。
尼奥斯是一个巨大的麻烦,他机敏、富有观察力但却对情绪缺乏天分,他在冒犯他人方面几乎是个奢侈的天才。
“我注意到你已经瞪了我很久了,卢佩卡尔。”尼奥斯开口。“我不知道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这口气几乎像是在对一个小孩说别闹了,你让我很心烦——这是他父亲一贯的立场,对每一个孩子——又或者说对每一把工具,都是如此的态度。荷鲁斯讨厌他的这一面。他决心用沉默对抗。
“我记得你说过我总是对你施加冷暴力?”尼奥斯皱着眉头问,“但为什么我觉得情况似乎恰恰相反?”
“因为你现在很聒噪。”荷鲁斯终于忍不住做出了回应,他叹了一口气,“在你……失忆之前。”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避开死亡这个说法,“你是一个理性、安静、成熟且擅长自我克制的人。”
“我现在也是?”尼奥斯有些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荷鲁斯会觉得这些特质现在不归他所有。
荷鲁斯有被噎到了,他轻蔑地看着尼奥斯,“相比之下,你幼稚、吵闹、多话且过于擅长冒犯他人了。”几乎就像是一团没营养的残渣。
尼奥斯忍住了反唇相讥的冲动,他看了荷鲁斯一眼,提出一个新的主张,“可以先休战吗?”
“这又是什么把戏?”荷鲁斯感觉自己要崩溃了。
“一种友好的信号?”尼奥斯不太确定,他含糊地说,“总之我不想和你争吵了。”
“你觉得我在浪费你时间?”
荷鲁斯看见尼奥斯摇了摇头,“我认为,可能是因为……现在,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青年露出有些疲惫的表情,“或许你是对的,我的朋友每一个都会离我而去,我不知道该如何留住你们。”他说,“这让我感觉……嗯……”尼奥斯似乎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词,可是他失败了,“我说不太上来,那是一种不太好的感受,就像是又被揍了一拳。”
他善解人意地替荷鲁斯找到了一个他俩能立刻心领神会的形容,这是一种奇妙的幽默,荷鲁斯却笑不出来,他有些怔忡,沉默了好一会儿后,他懊恼地垂下眼帘,“说你需要我,尼奥斯。”
他意识到自己像是在祈求。可青年却如他所愿从善如流,“我需要你。”他说。
荷鲁斯轻轻笑了起来,“骗子,总是这样。”
“这不算是谎话,我现在确实需要你。”尼奥斯解释。
“我知道。”荷鲁斯帮他划出句子的重点,“现在。只是现在。”
尼奥斯默默记下荷鲁斯其实远比他自己认为的更喜欢咬文嚼字这一点,他叹气,“但所有人在眼下能拥有的就只有现在,不是吗?”
荷鲁斯没有回答他。
沉默持续到了暮色时分,他们一起用了晚餐,荷鲁斯默默把伊泽凯尔夹在食物里的字条藏进衣袖。他不确定尼奥斯有没有发现这个小动作,但是他确信他不会询问,这是尼奥斯为数不多和自己所熟知的那位父亲共同具备的优点。
这顿晚餐非常安静,也很和平,没有鲜血和别的什么,只是沉默各自进食。
荷鲁斯想起了自己曾独占父亲的那三十个年头,他记得他父亲进餐时的优雅仪态,那是他从未在科索尼亚见过的东西,后来,他将之称为文明。
他的父亲是这种文明的许诺,一个活生生的范例,他因和他亲近而倍感骄傲。他曾是如此深切地爱过他,而他的父亲呢?他是怎么想的?他想成为神吗?他真的企图踩在全体人类的尸山血海上吗?之前或许他对这种说法将信将疑,那如今呢?在目击尼奥斯之后?
他无法再自欺欺人——他父亲对于信仰的厌恶是真实且发自内心的,真正让荷鲁斯感到愤怒和痛苦的并不是父亲可能的野心,而是他的理性。无论是尼奥斯还是那位更成熟一些的父亲,他们都期盼一种稳定而易于理解的理性,它远比信仰可怕得多——你瞧,信仰会造就神话,即便是死亡,他们也有可以跟随的队伍。但理性不存在这样的队列,它是一种逻辑,一种更为缥缈的概念,它精于系统的自我修正和切割,比如雷霆战士,比如失控的阿斯塔特,又比如说是……原体。
在理性之下,他们是别无二致的工具,迟早会被放弃。荷鲁斯畏惧那个不会有任何雕像的结局——无人记得、不被所爱,童年最深刻的寒冷的和孤独令他无法自处。而理性不会管这些,它指挥放弃他。在每一个前线、每一场战役、每一个戴文。
他憎恨这种凌驾于他们情感羁绊之上的阴影,并企图通过反叛来证明它的软弱,可他的父亲却残酷地指出他所获得的的一切胜利的本质其实和他并不相关这一真相。
他太了解如何伤害他了。
荷鲁斯自嘲地想,即便这是无心的。
他们是对立的,如今荷鲁斯已经明白,打从一开始起,他们之间就存在着一种可怕的对立,甚至独立于亚空间邪祟之物的博弈之外。除非他的父亲愿意放弃理性又或是他能够舍弃一切多余的情感,不然他们绝不可能握手言和。
荷鲁斯多希望他们之间那个注定的输家不会是自己啊,可他真的办得到吗?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有时尼奥斯。
荷鲁斯不悦地皱起眉头,“我在想一些扫兴的事情。”他厌烦地说,“其实你不是我的恋人。”
“我想也是。”尼奥斯小声嘀咕。
“你甚至不是我的朋友。”荷鲁斯叹气,“我们之间的关系远比这更复杂。”
“有多复杂?”尼奥斯问。
我是你儿子。荷鲁斯犹豫了一下,但最终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口。“你可以理解为……宿命的敌手?”
“事实上我觉得这个描述本身的迷信色彩让我感觉不是很好。”尼奥斯指出。
但极为罕见的,荷鲁斯并没有恼火地发出低吼,他反而低声笑起来,“我以为我的存在就足够让你不自在了。”
“……不得不承认,的确有点。”尼奥斯说,“你有点喜怒无常,显得像是个渴望被关注的小孩。”
“那是你的错。”荷鲁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本可以是另一种样子,更符合你期待的样子,但我已经受够了,我宁愿你们都憎恨我。”
“……”尼奥斯深吸了一口气,“你讲的这些,我不是很理解。”
“我猜也是。”荷鲁斯幽幽望进尼奥斯的黑眼睛,“尼奥斯,告诉我,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尼奥斯平静地回答,“你如果喜欢现在这样,那你继续这样我也不会干涉你。嗯……只要你不做什么出格的事。”
“你瞧,我就是讨厌你这一点。”
“那你希望我怎么回复你?”尼奥斯姑且做出了让步。
荷鲁斯想了一想,“拥抱我?”他半开玩笑地说。“吻我?”
尼奥斯犹豫了一会儿,“我不太喜欢和别人有太亲密的肢体接触。”
这是意料之中的拒绝,荷鲁斯甚至没有感到失望。
“但如果,你觉得这有必要的话,我会拥抱你。”
“不必了。”荷鲁斯按下尼奥斯作势要抬起的手臂,轻轻捏住,“尼奥斯,告诉我,是不是只要有人向你求救,你就会做出回应?”
“我不是完人,卢佩卡尔。”尼奥斯惊讶于荷鲁斯对自己的高估,“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man)而已。”
荷鲁斯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事实上,我不可能同时拯救所有人,我的能力有限,有时我甚至必须放弃一些我所珍视的东西。”
“你本可以不这样。”荷鲁斯盯着他,“你本可以拥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不。”尼奥斯有些艰难地摇头,“我不能将我的价值置于他人之上。”
“那价值总有高低,你如何评判?”
尼奥斯没有犹豫,他轻声交付了真诚,“那自然是一视同仁。”
荷鲁斯表情复杂地盯了他一会儿。
“怎么了?”尼奥斯问。
“我以为……”我以为我是不同的。荷鲁斯闭了一会儿眼睛。
“卢佩卡尔,你还需要拥抱吗?”
“我不需要。”荷鲁斯皱起眉,刚想说什么,他就感到有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身,青年似乎在在于自己拒绝的本能作斗争,尽可能让这个拥抱呈现出一些温情的特质。但是他在这方面表现总是很糟糕,荷鲁斯几乎有些哭笑不得。他感到自己已经有些精疲力竭,失败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弯下腰回应尼奥斯。
“你哭了?”尼奥斯的声音很惊讶。
“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说着,他收紧了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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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奥斯感觉头皮发麻,他的新朋友就这样维持了一晚上抱着他的姿势。
他们和衣而眠,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不喜欢和人如此亲近,可显然卢佩卡尔不愿意让他离开。他的怀抱几乎牢不可破。
于是尼奥斯只能沉下心聆听耳边均匀的呼吸声,卢佩卡尔在睡眠中几乎可称得上温情脉脉,他的怀抱温暖,呼吸绵长,他将对于安全感的诉求完全灌注到了怀里的尼奥斯身上,好像他是一个幼儿床头最宝贵的小小布偶。
真奇怪,他分明这么高大,心灵却如此软弱。
尼奥斯抬起发麻的胳膊尝试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但太吃力了,他发现在这个姿势下他很难完成这个动作,于是他放弃了。
他睁着眼静静地盯着地板,等卢佩卡尔清醒时他的半边身体已经麻透了。
荷鲁斯的声音很哑,“我睡了多久?”
他没有立刻松开手,尼奥斯不得不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荷鲁斯顺势将手灵巧地穿过他的腋下加深了这个拥抱。
“我不是你的布偶。”尼奥斯有些郁闷地说。
“我知道。”荷鲁斯含糊地回答,忽然之间,他感觉熄灭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全然崭新的饥饿感——他渴望一切都可以保持现状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不需要有昨天、也不需要有明天,父亲不必是最完美的样子,他也不用。只有现在。
想到这里,荷鲁斯笑出了声。
“喂……”尼奥斯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
荷鲁斯收拢拥抱,他闭上眼,疲惫地用鼻子蹭了蹭父亲后颈的碎发,而后轻啄了一下。
而黑暗中,他听到尼奥斯不快地抱怨,“卢佩卡尔,你弄疼我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