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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心血来潮的高山情事,会对大龄黄昏恋人士的身体造成什么后果,我在第二天睁开眼时知晓了问题的答案。室内浮动着醇厚柔和的余晕,这是浓烈阳光被布帘筛去一道后的质地,绵稠如糖浆,粘连着我将醒未醒的思绪。看来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屋内不见闷油瓶的影子,我习惯性想要起床寻找确认,腰背与大腿根处明显的酸痛唤醒了脑海中的一些记忆碎片,同时手指与被褥摩擦传来一丝特别的金属触感。我愣了三秒钟,忽然完全放松地重新躺下去。
昨晚最终是如何收尾善后的,我半分印象也没有了。好累,再休息会儿吧,反正他要么在院子里锻炼,要么纯粹在看风景,我知道他一定在附近,这就足够了。
以后赖床的几率将大大增加。
继续眯了十来分钟,我按捺不住抬起左手,盯着无名指看了一会儿,感觉完全清醒了,才下床穿戴衣物。端着脸盆出门时,若不是路上遇到胖子,我压根没发觉自己正无意识地哼着歌。
问起昨晚的去向,他只有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再刨根问底,尴尬的恐怕是我自己,我索性也跟着装傻充愣。闷油瓶据说散步去了——附近到处是山头,不用思考便知道这个“散步”意味着什么,往后他的雨村生活日常已然能够想见。
洗漱完来到院子,小马见我脚步发飘,担忧我是不是没休息好,或者身体不舒服。我做贼心虚,打了个哈哈掩饰过去。
“吴老板,我还有几句话想对您说。”小马道。
胖子又奔着工坊去了。我捧着一杯牦牛奶茶,身上被日头照得暖洋洋的,觉得随他提十个八个要求都行,“是有事要帮忙?”
“不是不是,”小马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只是想好好谢谢您。另外两位老板那都聊过了,剩下您,不知该送什么礼物。”
我一口奶茶刚喝进嘴里,顿了顿才咽下去,“礼物就——不必了。”
好奇怪,我自认不做善事许多年,怎么会突然被道谢?而且他说和另外两位都聊过了,哇,他居然能跟闷油瓶聊起来?
“至少让我做些事吧,”小马坚持道,“神明教导人们感恩图报,这是我应当遵守的规则。”
“不是怀疑神不存在吗?”我好奇询问,还以为他此后会离开村子,甚至劝导其他村民下山,不再过这种守旧封闭的生活。
小马的脸微微涨红,神色却郑重起来,“是我错了,我已见知真理。我们的修行并未结束,神明的旨意仍需传达,一切都是宿命的安排。”
他的话语骤然变得玄秘,我听得眉头皱了起来,“真理?”
不知何来的风吹动云,隐蔽了清澈的阳光。天空收回明朗的视线,垂下沉郁的眼睫。
“吴邪,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小马轻声说,原本稚嫩的面孔一息布满阴翳,眼神空幻而诡谲,“信物已于你身留下刻印,你还会回来的。”
那道声音根本不是他的,余音响彻我的心底。真理?信物?不见天日的洞窟地底、滚落在我脚边的墨玉、灵兽躯壳爆裂的刹那辉光,种种画面被动填塞进我的意念。原来那一幕并非幻觉。那块玉佩的确还在我身上,我第一反应是掏出来扔掉,可竟然怎么也找不着。
“他也看见了吗?”我问。董鸣阳曾经是玉佩的持有者,难道他的故事并非那么简单?
云层倏尔散开,阳光普照万物。小马的神色恢复如常,有些迷茫地看着我。而我已摸遍全身口袋,确定墨玉已消失,似乎确实成为了一道深深打入我体内的刻印。
“您怎么了?”小马困惑地问,“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您好像有点紧张。”
玉始终没找着,然而我抬起头时,望见远方艳阳照耀之处,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山间归来。胖子也推开工坊的门,正朝这边走近。
“我没什么好紧张的。”我吐出一口气,对一脸懵的小马说道。
什么昆仑山、神祇、起源,如果命运注定要落在我头上,那就来吧,我没什么害怕的。
太阳越升越高,世界光明盛大。我微眯着眼睛等闷油瓶走到跟前,发现他从周围的林子里打回来两只山鸡。这种野鸡冬日不休眠,专门喜好啄食田里的庄稼,可恶又美味。
“炖它!”胖子一声喝道。我举双手赞成,立刻挑水来烧,闷油瓶拔毛,小马搬来家里的大铁锅,一锅还炖不下。最后鸡汤出炉,鲜得让人掉舌头。
“养鸡,”胖子嘴里塞满了滑嫩的鸡肉,口齿不清道,“咱以后必须得养几只鸡。”
我说道养鸡可以,别养一只少一只——你丫是黄鼠狼转世么,小哥抓来的鸡,能不能给我留几块。两人边吵边抢。
小马学习了如何使用手机,给我们仨拍了张合影,算作一件礼物。拍照时我偷偷在桌底下搞小动作,结果闷油瓶也正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准确和我交握在一起。当然照片里什么都看不出,只有以后我们两人单独翻阅相册时,或许会相视一笑。
午后我们准备离开刁实村,小马一路跟着送到车上。我感觉他实在天真过了头,忍不住嘱咐道:“回去和你们村长说,以后别再被什么玉佩骗了。而且我们千真万确不算什么好人,你忘了你的牙?哦对,他不算。”
我指指闷油瓶,他是唯一的无敌大慈善家。
而小马疑惑地挠挠头,张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什么牙?这是我自己摔的,总不能算在各位老板头上吧。”
胖子在旁边怒道你真以为我会对一个小鬼头下手。我“啊”一下,陷入沉默。
“神说,有些人会戴上面具,把自己的灵魂藏起来,”最后小马说道,“可本质上,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善与恶,是面具掩盖不住的。”
小孩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一套一套的,我不以为意地与他挥手作别。
下山轮到我开车,胖子抢先占据副驾驶位,让我感到些微不满。
“能不能让小哥歇一回,”胖子就道,“你大半夜上吐下泻的,人照顾了一宿,现在单独补个觉怎么了?”
原来是用了这个理由。我扫了眼后视镜,后座闷油瓶已经演技逼真地闭上了眼睛,好像那个早起巡山打猎的人不是他一样。
“谁不让小哥休息了?你别开嗓就行。”我说,双手握住方向盘,不太想经历胖子的声波攻击。
“懂不懂欣赏艺术,”胖子眼尖,瞥见我手上的戒指,“啧,这么快就占为己有了?”
“输的人留下五毛。”我想起那个赌约。
胖子却反问:“谁说我输了。戒指的来历你可能知道了,那珠子呢?那裂呢?里边那刻字呢?你能全猜中才有鬼了。”
我听完大脑放空了数秒:对啊,我知道了戒指的来历,可它的具体含义呢?
闷油瓶不惜千里奔波、寻觅稀世白玉雕刻出一枚犬牙,我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的确明白了其间意味。那么我手中戒指镶嵌的石珠大约代表他自己?这颗石子本身对他的意义,我早已了解,可上面的裂缝是什么用意?还有内壁雕刻的张家符号。
它们或许和我昨晚昏过去、所以没听清的那句话有关。
——啊,好不公平,他那枚戒指应该由我来制作才对,我也要在里面藏满自己的小秘密。
不过这些都回家再说吧。我暗暗盘算着,其实内心隐约有所猜测,耳根微微发热。
胖子催促我发车,我踩下油门。银白色的越野宛如水滴穿过漫山冷峻的岩石,前路长久,俱是来日的灿烂时光。
番外
(一)
1952年,墨脱。
又是一夜风雪凛冽,清早小喇嘛走出庙门的时候,年轻人依旧独自坐在雪地里,不知疲倦地雕刻那座未完成的石像,似乎从未停止过一样。
他已经太久没有真正休息了,小喇嘛很是担忧他的安危,但终究无法劝说他。令人欣慰的是,以那座石像当前的模样,大约傍晚就能够完成了。
果然,待天空灰败下来,小喇嘛做完功课推开窗,院子里冷冷清清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小喇嘛进入正殿洒扫,发现他跪坐在佛前,表情无比镇静。
所有的悲伤,或是其他一切情绪,都留给了那座石像。两周后,年轻人离开了喇嘛庙。
(二)
2004年,巴乃。
四周充斥着草药的苦味,张起灵是所有伤患中唯一穿戴整齐的——或许因为他已经恢复到全然看不出受伤的程度,这在外人看来太过不可思议,所以他们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张起灵背起行李出门,迎面走来一名青年。
其实严格来说,这个人的外貌已步入中年,但张起灵十分熟悉他面具之下的样子,这副蒙骗旁人的假象对他而言,几乎构不成视觉干扰。
青年最终也没能挽留住他。
张起灵平静地离去,一路走过许多地方,完成了许多事,最终登上西藏的雪山,来到一座名叫墨脱的县城。
喇嘛庙依旧在它原本待的地方,记录着它应当记录的光阴。张起灵踏入庙门时,新任上师见到他,神情略微惊讶。
“我来取回我寄存在这里的东西。”张起灵说。
他们来到院内的天井,共同面对一尊粗糙的石像。张起灵借用上师的刻刀,从它身上剜下一块碎石。
上师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躬身对他行礼:这个人,即将开始一场修行。
张起灵花费了三天时间,将剜下的碎石磋磨成一颗石珠。但在所有喇嘛看来,那依旧是一粒石子,它的本质没有发生改变。
年轻的喇嘛看着他,有点好奇,“这就是你的经历吗?”有的人会在万丈红尘中,把自己磨砺成一颗圆珠。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看着那颗石珠,它是灰色的,圆润、无瑕且沉默,能被任何方式触碰到,但任何事物似乎都无法轻易穿透它。*
张起灵忽然挥刀,在上面砸出一道深深的裂隙。
年轻的喇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念了一句经文,“你的修行失去了完美。”
“但它完成了。”张起灵说。他把石珠放在眼前,万物的色彩与光芒,在裂隙间流转。
与此同时,久违的痛苦从他心头涌出,五十年了,那里仿佛刚刚才重新开始跳动。
(三)
2005年,长白山。
天色越来越暗,即便附近相对干燥,在雪地里点燃篝火也并不轻松,需要一点简单的窍门,以及适当的运气。张起灵注意到青年尝试数次都没有成功,正悄悄用眼神打量着他。
于是张起灵走过去,点起那堆木柴,青年因此变得稍稍雀跃。
张起灵凝视着青年生动的脸,过去不知为何,这张脸上的表情时常让他感到轻松与宁静,现在他已完全明白其中的原因。
但是某些话,到了该说的时刻。张起灵向青年要了一支烟,在火中点燃,烟雾被风吹成两股,分离散开。气味的刺激更能增强人的记忆。
青年呆呆地望着他。
“你可以现在逃跑,或者我把你打晕。”张起灵叙述的语调非常平淡,那些话不需要思考,是使命赋予他的,并且他的内心确实没有一丝犹豫。
又或者说,他的心并不在此刻的胸膛里。得以窥见世间精彩的它,已然寻觅到此生归属之处。
青年愤然钻入帐篷。
张起灵在他之后进去,看见了对方睡袋里的背影。夜晚需要有人值守,张起灵收拾出装备,走出帐篷,借着火光望着那个方向,一直到天光将明。
此时的他犹如一具躯壳,可依旧听到了自己千里之外那颗心的跳动。那种特殊而宝贵的情感,在家族的语言体系里不具备相应的标识,而当他望着青年,总是会发现两人之间的一缕丝线,基于此,他创造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符号。
如同石缝间开出鲜花。
东方的天空泛起一丝光线,张起灵背着行李站起来,毫无遗憾地在雪中远去。
*“你一个很好的朋友,执意寻死,你看着他,但是你阻止不了他,你和他之间隔着一层用任何工具都无法打穿的东西。你能用任何方式去触碰到这个东西,但是你却找不到可以将它攻破的缺口。”《盗墓笔记8 下》第二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