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但弘美也沒有哭，她看著眼前的白衣醫生們，顫抖地眨眼，心想著，爸爸媽媽騙了自己，全都笑著說是最愛自己的人，到頭來卻留她一個。
她不知不覺睡過去，再醒來時全身充斥著詭異的躁動感，四肢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想要爬起來揮動著，但真的要起身時卻發覺使不上力，她得深呼吸，才能感覺空氣進到自己的肺裡，一旦鬆懈，氣彷彿就會消失，慢慢地她會窒息，死在這張床上。
弘美不經意地轉過頭，不遠處有個穿白大衣的短髮少女正看著她，她們互視了好一陣子，最後少女走上前來打破了沉默。
「琉璃子。」少女的聲音清澈冰冷，她的面容也是，宛如她的名字。「我是妳的觀察員，妳剛進行完第一次的改造，有哪裡不舒服嗎？」
弘美盯著她，許久後別過頭，問了毫不相干的事。
「妳喜歡海嗎？我小時候去過一次，海風吹過的感覺很舒服。」
「我沒去過。」琉璃子冷淡地回答。
「但今天開始我不喜歡了。」
「為什麼？」
「妳不知道吧，那是一片孤獨的地方，沒有人，妳會感覺自己被遺棄，大海吞噬了所有，妳的存在在那裡顯得渺小又脆弱，多可悲。」
弘美又轉過頭，問了琉璃子。
「妳有喜歡的東西嗎？」
「我不曉得。」
「是嗎。」
琉璃子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弘美閉著眼睛，用唇語笑著說。
「愛什麼的都去死吧。」
琉璃子眼中閃過淡藍色的光，她在床沿邊坐了下來，握住了弘美的手，眼神流露出似母愛的溫柔。
「好好休息，我會一直在這裡。」
琉璃子在弘美的記憶裡，一直就像是她們初見時那樣，冰冷清澈，情感穿過她的身體但卻留不住半分，比自己還像改造人。
因為我是作為活體電腦被生育出來的，妳要說是改造人也沒有錯。琉璃子在她進行第十次的改造結束後，一邊削著蘋果，一邊淡淡地對她說。
「是嗎？那我們現在算是一樣的嗎？」
琉璃子削完了蘋果，正仔細地將它切成塊。
「弘美，妳的改造還需要進行一段時間，要達到我的程度，至少要再一年。」
「但我也已經不是人類。」
琉璃子總在談論這類話題時，顯露出難得的溫柔。
「成為強化人是一條不可逆的道路，妳明白嗎？放棄當人類也等同放棄了只有人類才能得到的東西。」
「情感這東西早在父母拋棄我的那一刻就沒了。」
弘美的體內已經加裝了抑制情感區域中樞的設備，說起這些話題她的內心也已沒有任何波瀾，但琉璃子的眼神總讓自己覺得悲傷。
半夜有時弘美似乎會夢囈。作為已經被抑制與控制中樞的改造人來說，不應該會出現這種情況，琉璃子凌晨接到通知，匆匆忙忙趕來，弘美的手死死抓著床單，咬著嘴唇，滿臉的痛苦。
琉璃子伸出手悄悄握住，剛一搭上，弘美便睜開眼，艱難地看著床邊的琉璃子。琉璃子的手仍維持著入夜冰涼的溫度，看著自己的眼神也是如此，但弘美反手緊抓住她的手掌，心中湧起一陣滾燙，以至於她流下淚來，斷斷續續地叫著琉璃子。
妳別走、別走！
琉璃子緩緩坐在她床邊，就像初見面那樣，溫柔地哄著她。
弘美，妳睡吧，我會一直在這裡陪妳。
弘美的手勁變得比以前大了，改造過程考量到她仍是未成年的少女，身體各項數據遠不如成年人，她的身體因此進行了許多以速度為主的開發──但她也已經不算是人類了，現在的她一掌就能捏碎琉璃子的肩骨。
她放開了緊拽著琉璃子的手，琉璃子抬頭看了她一眼，輕輕地脫掉拖鞋，鑽進床的另一側抱著弘美緊繃的身體。弘美側過身卻不敢抱她，只是將額頭抵在琉璃子的肩上，相信著她的話，然後閉上眼睛。
弘美在十八歲時，終於完成了黃蜂強化的改造。她在床邊安靜等著琉璃子一如既往的觀察。直到傍晚琉璃子才出現，穿著以往沒見過的褐色皮大衣，站在門邊，離得她很遠。
「弘美，恭喜妳，成功了。」
「啊啦啦，琉璃琉璃，妳不再站近一點嗎？」
琉璃子搖搖頭，「我要走了，我是來說再見的。」
「走？」
「他說要離開。」
琉璃子的眼睛沒有聚焦，恍惚地看向弘美後方的窗。
「爸爸說要離開，我得走了。」
「為什麼？」
「弘美，我想去看海，妳那天說海很美，吹過的風很舒服，我一直想去看看。」
「妳還會回來嗎？」弘美感覺身體發軟使不上力，她得深呼吸，「妳還會回來嗎？」
「不會。」琉璃子看著弘美，笑著看她，仍然那樣溫柔，但溢滿了弘美在她身上從沒見過的情感，真實且溫暖。「爸爸不回來，我也不會回來。」
「琉璃子。」弘美的聲音隱隱發顫，「琉璃子。」
「弘美，跟我一起走吧。」
弘美看著她，過了很久笑了一聲，然後一言不發地拿起手邊的頭盔，心不在焉把玩著。
「人類全都是一群利用關係牽制他人玩弄他人的自私生物，最後再毫不留情地捨棄，為什麼所有人不能只愛我一人呢？眼中不能只有我一人呢？琉璃琉璃，妳會這樣想嗎？妳有這樣想過嗎？當妳看著沒有妳的家庭合照時，是不是這樣想過呢？否則妳為什麼要跟一郎大人拍照呢，妳明明就不是人類，卻做著人類一樣的事，這難道不算是一種缺陷嗎？」
琉璃子看著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流著淚，宛如人類一般。弘美盯著她的眼神，冰冷淡漠，琉璃子倒像退化成十來歲的孩子，雜合著痛苦與悲戚，表情卻說著這就是她的幸福。
弘美這一刻看著她，感覺自己的中樞似乎又出了錯，心底蕩漾著強烈的衝動──妳為什麼哭呢？妳為什麼會哭呢？琉璃子？有朝一日妳也會為我這樣哭嗎？妳能這樣為我哭嗎？想要妳、要妳為我而哭、要妳心底永遠留著我、就像我心底永遠留著妳。
弘美走上前，動作輕柔地拭去她的淚水，親暱可愛地朝著她笑，貼在琉璃子耳邊小聲說話。
「愛什麼的都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