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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梵高沿着楼梯走上来时发出的哒哒声。楼梯是用一些劣质木板拼凑起来的，旅馆老板为它涂上了一层清漆，似乎这样的掩饰就能让楼梯变得更加结实似的。事实证明这果然没用，梵高每次走在楼梯上都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嘎吱声。这真奇怪，每个人走在这条楼梯上都会发出声音，但每个人走出的声音都不一样，这是我们所特有的、无法更改的，比如，我无论如何走不出来梵高的声音，无论我怎么尝试、用什么方法都丝毫不见效果。
我不打算给他开门，而是继续坐在窗户前面画我的画。三个小时前梵高一言不发地出门，我知道他又是准备去附近的杏花园和其他有漂亮风景的地方采风，好准备回来画他那风格异于常人的画。我觉得他的画是有灵魂的，当我注视着它，它的画面就会缓缓地变成流动的，进而产生一种奇妙的引力，将我拉到画面中，如布拉达蔓苔在博物馆壁炉的奇妙世界中所做的魔法，这时候我便感觉丧失了对于我自己的一切的控制力，这就是说，这一切都是不由人的。而我从此得以通过画家的眼睛看到世间一切之景物，一笔一笔的油彩仿佛直接在我身上作画似的。这时眼睛成为了不再必要的东西，因为我得以通过灵魂直接与画家的灵魂接触、与画作的灵魂接触。这是完全不同的呼吸，是真正的自由的气息。
但这些事情同我其实都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一幅画有没有灵魂和它是否受人赏识之间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现在没有灵魂的人太多了，灵魂麻木的人也太多了。许多人习惯仅仅用视觉这种单一的感官来感知画面，那么所感知到的东西也必然是残缺的。更何况梵高的画作不是当今主流所喜爱的类型。我曾劝他改弦更张、新法作画，但他却对我大为恼火。从那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便陷入了一种奇怪的胶着状态，而这种状态此时在缓慢的延长，我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三个小时前梵高离开时我还坐在桌子边吃午饭，南瓜汤配煮土豆，什么调料或者配菜都没有，甚至煮南瓜汤的锅还缺了一块。这并不好吃。梵高关门时发出的轻轻的砰的声响时我正把一块没滋没味的土豆放进嘴里，想到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说巴格达有个人热爱探险，曾经到过一个岛上，岛上唯一的物产是土豆，所以当地人也只吃土豆。早餐是咸土豆，晚餐换成甜土豆。数年后那个人到了另一个岛上，无独有偶，当地只有柑橘得以生长，人们也只能靠吃煮过的橘子维生。当时我十几岁，听到这个故事时首先觉得离奇，进而设想如果让我每天都吃土豆过活会是什么光景。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仅仅是设想那个场景就让我起了一身冷汗，觉得就算是但丁的地狱也不过如此。现在我确实过上了这种生活，说不清算不算心甘情愿，但总之还能过得去。
我想这些并不是要抱怨什么，甚至不是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只是听到了梵高走路的响声，这些话在一秒钟之内便忽然涌现出来，如阿尔卑斯山的融雪一般，源源不断又无比清晰。啊，现在梵高在推门了。那扇木门也有些破旧了，最近又变形得更加厉害，必须要用手在门的边缘稍加用力才能慢慢推开。此时我忽然记起来我来此地找梵高之前做的一个很离奇的梦，梦里我在一片深深的湖里翻腾，触不到岸也沉不了底，恍惚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终点了。
梵高还没打开房门。我站起身，决定帮他打开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