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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模仿”,其实就是刺穿那层时间的扭曲,让那个年轻人降临在你身上。这件事并没有十分困难,因为你毕竟和他太像,而他的痕迹又到处都是,报纸杂志上的照片、纪录片与采访里的影像、报道与传记中的描写……每一个印记都是裂缝,那个年轻的鬼在彼处窥伺着此处,透过它们也透过你。一旦界限动荡混沌,他就要复活了,借助你的身体,借助你的放弃。
而这不涉及你的抵抗与反对,事实上,你是舌尖上吮吸着狂喜的共犯。特别是一切生发的那晚,爆发了此前你几乎难以想象的着迷,到现在你也说不清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感官中一切都在酒精的驱动下暧昧不清。印象中,那时你们太高兴,又喝了太多酒,啤酒、朗姆酒、伏特加特调成特饮混在一起流过喉管,后果便是到了深夜人们还在揪着一点事情便大肆夸张渲染,就为了从昏昏欲睡的其他人那再多泵出些欢笑与放纵。你陷在四五个柔软的白色真皮沙发垫里,半坐半躺,微微后仰着头,感受到酒精在你的血液里舞动,溶解蜕变成某种模糊的安适与自得。你确定无疑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没有焦虑,更没有渴求,一切都是如此完美无缺。现实被灵魂之泉软化,变得如此通情达理,它接纳你包容你,稳稳地支撑你,浪潮再一次涌来,轻轻地将你的尸体浮起。挑高到五六米的天花板将舒展的客厅蒸腾成橘黄色的轻盈雾气,欢欣与幸福具象成吊灯、海马毛地毯与大理石茶几,而你存在其中就像它们一样,理所当然、无可指摘。你是被精良的饮食衣物浇灌娇惯出来的生物,这空间里连玫瑰的香气都在与你以同一个频率共振,更别提你亲爱的甜蜜的家人。他们三三两两散落在厨房和起居室里,父亲的女友靠在料理台上漫不经心地为大家再准备一轮玛格丽特,你的姐姐在一旁帮忙,她们之间拖长的漫谈像是老化的珍珠项链,声音被轻松与醉意磨得沙哑,一颗一颗掉下来再被你哥哥拾起,他窝在另一侧的沙发上,手上拨弄着吉他,懒散地加入这场闲聊,把音符当成话语,至于说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你只记得在那个场景中,父亲喝醉了。为了保护嗓子很久不喝酒的后果就是一旦有机会奖励自己,他就会报复性地将自己喝到昏迷。此刻他坐在你身边,不如说是靠着你蜷在这堆沙发垫中,脖颈紧紧地贴着你的大腿,隔着一层牛仔布料他半枕在上面,动脉有力地起伏,你感受到每一下搏动都辐射出惊人的热量,因衰老和疾病而增长的体型拥有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他就在你身边,安静缓慢地燃烧。一年前垂至耳畔的头发被剪短,长发的坏处就在于一旦疏于打理就会变得凌乱不堪。但是也有好处,他曾经刘海长到遮住眼睫,柔和他的轮廓之余,留出一双危险疯狂的眼睛和过高的颧骨与鼻梁在外,仿佛要袭击所有人,又仿佛要拥抱所有人。一刀把长发剪掉,所有的修饰去除,整张脸一览无余。他半阖着眼睛,睫毛又浓又密,被生理性泪水润湿,从中间泛出一点发白的蓝,呼应着脸颊被酒精蒸出的薄红与嘴唇的血色,显得坦荡真诚,柔软到毫无防备。如果有人就此杀了他他也不会有任何反抗,梦境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从一种死亡跃翔另一种死亡,说真的这有任何区别吗?都是如此安静。像母亲的等待那样安静,像他的背叛那样安静。他可能甚至都不觉得那是背叛,而是自然到极点,无需考虑,理所当然。你忘了你与母亲曾经怎样失态,痛哭过咆哮过他才终于感受到自责与悔恨。这种可怕的无知翻一面就是他吸引无数人的坦荡真诚,睡梦的安静翻一面就是沸反盈天的躁动。他的颈动脉就这样贴着你,一下一下,血液的流动让你想到河流与大海,还有无尽云雨的摩擦碰撞,震耳欲聋的雷鸣,他活着,以这样的方式他永远彰显自己活着,他活得如此具有存在感,没有道理,以至于让人想到死与摧毁。
你把手放在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揉着他的后心。他的眉眼舒展开来,像是乐谱翻动,旗帜飘扬。他是一个传奇,成为传奇能被称为传奇,杀死传奇也能被称为传奇。杀死生命,杀死无知,杀死创造,杀死背叛……父亲、造物主、背叛者,然后成为另一个传奇?你打了个冷战。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兴奋。
就在这个时刻那张照片来了。你的姐姐不知道聊到什么,笑得前仰后合,转头从楼上拿下来一本旧相册,那是她母亲给她的,皮质封面被时间磨损出蝴蝶斑纹。打开封面,两个女人开始说一些过去的趣事,你哥哥也感兴趣,凑过去听那辉煌混乱的九十年代:被偷了轮胎的汽车,枕在披萨盒上的睡眠,偶遇某个摇滚明星一起打牌让他输掉了所有大麻,断了根的高跟鞋漂浮在浴缸上,走错房间的色情派对,吃着薯片的采访,长发打结缠在裙子拉链里……多好啊,你想,需要的只是香烟和酒,还有躺在汽车后盖上晒太阳。有些人晒完太阳后拍拍屁股冲进某个地下室排练音乐,直到有一天他的红唇雪肤细密的睫毛蓝色的眼睛深刻的面孔出现在所有荧幕上、唱片店里、报纸杂志中,身上还带着香烟与酒的气味。
你相信,拍摄那张照片的时候他也一定穿着这种味道,就是时代与传奇,像黑色童话里被诅咒的舞鞋,穿上就决不能脱下,要一直跳舞直到死亡,哪怕脚尖流血,关节僵硬,被疲惫与变迁吞噬成无聊庸俗的纸片。人们还是总能借助照片,这时间的琥珀去观察那个完好无损的他;那个刚走上舞台,灯光下音乐里熠熠生辉的他。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精力充足,以为自己能应付得了这一场没有休止蔓延一生的致命舞会。
美艳动人的舞伴接踵而至,其中一位是你姐姐的母亲。黑发黑眼的女人拥有热可可的肤色,热情快乐,血液根源里混杂着牙买加、爱尔兰、苏格兰、不列颠与亚洲。你很容易就能从她的面容上发现她与你姐姐的亲缘关系,特别是那一双黑色的眼睛,沉沉如夜,和透明的蓝色差得那么远。在照片上她穿着球鞋,水洗蓝色牛仔短裙与白色夹克,在汽车后座上笑得无忧无虑。而一旁的他也在笑,年轻的父亲只有二十三岁,你不知道他把手虚握成拳放在嘴边是否是为了掩饰他的笑意。他的眉毛又浓又密,在曝光灯下他的唇舌在死白中艳红着。一九九五年,他穿着橙色与白色相间的条纹格子衬衫,浅色长裤,头发半长不短,留在耳朵上方懵懂地拢弯成月亮勾,那是披头士们曾经的发型。而他的眼睛没有焦点。
他们俩分明都看向某个坐在汽车驾驶座上调笑的朋友,纵然身处照片外,女人的视线也确切无疑的指出了那个人的位置。她黑色的眼睛熠熠生辉,被快乐点亮一孔高光。而就算注视同一方向,他的视线也是没有焦点的。像一束散开的花,一杯融化在冰块中的伏特加。你说不清他飘到何处去了。他可能在看着那个未被照片囊括的朋友,可能在看窗外的狗仔队,可能在看街道上一盏路灯,可能在看笼罩布朗石酒店四周的浓郁夜色,也可能也在看你。照片外的你。
你们就这样对视。那双被黑夜侵蚀得浓郁暗沉的眼睛,连曝光灯都无法拯救,就这样与你对视。你的眼睛,他留在基因中的粉蓝色眼睛,你们就这样对视。隔着二十多年光阴,隔着双重纬度,隔着血与爱与背叛,你们就这样对视。
二十二年前的他要对你说什么呢?他以这样茫然又暴烈的目光看向你,你都分不清楚那是快乐还是嘲讽还是愤怒,湖绿色的虹膜上反射出的是汽车的前座还是二十二年后的未来,溶溶水色如同雾气,吞噬一切反映一切,谁能指望那里面有什么,除了理直气壮的无知与清白。再罪孽他都是清白的,因为太年轻,年轻洗刷一切,他在无知无觉的年纪登上这疯癫而荣耀的舞台开启他永不停息的传奇的一生,如果一个人的生命太早就被荣耀钉死,那对他而言未来就是过去,过去就是现在,现在就是未来,这一切说到底对他,对这个无知者没有区别。因为无知就是全知,无能就是全能,无善就是全善。而“不在”就是“存在”。时间循环往复,二十二年后十六岁的你是他的儿子,是这个年轻人的儿子,他看着你如同看着一九九五年的黑夜,然后那眼睛说:
来吧。
于此同时他是舔了舔手指吗?
他说,来吧。
酒精和温度融化了一切,笑声话语空间时间一切都暧昧不清。就在这种暧昧不清中他来了,一步走入你。你还记得那一刻,简直像被魇住,或许确实有一阵风,在遥远的过去扬起,摧毁一切途径事物向你奔涌而来,吹入你身你心你灵魂,好像是不受控制,但你又无比清醒,你指着那张照片大笑,然后对其他人说:看我!
其他人看向你,他也看向你。
你滑稽地半侧过脸,露出一个松垮的笑,牙齿半咬不咬住交叉的食指和拇指,把眼神放空,坠入这烟中,极尽夸张嘲讽之能事,其实说到底无所谓是快乐还是嘲讽还是愤怒,他在你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笑。
大家起哄欢呼。连枕靠在你膝盖上的他都好似被吵醒,半睁开眼睛看看你们在闹些什么,这个走完中年快到老年的他,当然,属于二零一七年的他。所有人都乐不可支,直说你看这小子他学你呢?他学得可太像了,活脱脱就是从照片上蹦下来的。真的有那么像?他迷迷糊糊地挤出来这问句,这混蛋。他都没睁眼,所以也看不到你做着鬼脸几乎在用口型复述他的话,“这混蛋”,你学他说。你的姐姐仰头大笑,灯光在她脸上割出明灭的色块,她这一刻是多像一九九五年那汽车后座上的母亲啊,笑得肆意妄为,毫无顾忌。
而唯一真正在那张照片上的人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感受到一种报复式的快意。你就是他,你就是年轻的他绝对的他,你从他那里偷走他,或者不如说他放弃了他向你奔来。你才是他。在那一瞬间,在那个鬼魂接管你的那一刻,你感受到无穷的生命与无尽的意义。整个九十年代无缘无故的爱冲刷出一个他,他来到就成为你求而不得的“满”。你意识到这“满”跨越时间空间冲着你来了,何必与他斗争,何必与这优渥的生活决裂,何必要一个确切的自己,他早已拥有一切,无论是你已经有的还是没有的。你有的是他给你的,你没有的是他还没给你。如今他终于放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做出决定,慷慨大方将一切都交付于你,毕竟你是他的基因。而真正的还是虚假的父亲却蜷在你身边,沉醉在梦境与现实中,或者说是梦境与死亡中。现实对他难道不就是死亡,因为我们开始问他身上是否还存在那个年轻的鬼。被时间包裹成琥珀的那个他已经逃离了树脂牢笼,离开的幽灵游荡在照片里银幕上文字中记忆深处,无数人的记忆深处,他自己的记忆深处,还有他的血里。你的血里。这个衰老僵化被舞会累得精疲力竭的躯壳是否只不过是那个树脂牢笼,只不过是时间。那个年轻的鬼早已在一秒前带着那标志性的香烟与酒的味道,扑向你,扑向属于他的血与肉,借助一张照片他要扯着你为他复活,要让你还未死去的父亲招魂,心甘情愿将躯壳出让,从此生活在生与死的暧昧不明中,活成一个过去的传奇,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毕竟过去就是未来,未来就是现在,现在就是过去。放弃一切就能得到一切。如此你愿意吗?
你愿意的。
杀死父亲原来要用这样的方式,杀死自己原来要用这样的方式。你的尸体被海浪轻轻地浮起,谋杀之后,从此一切都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