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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王手上有一枚银戒指,不算光彩照人,只在他并起五指、吐念咒文时从粗糙的亚麻袖子下倏地一闪,像极夜降临时从南极静悄悄的穹顶里偶然点起的一线光。
被所罗门织造的魔术式性喜摹仿,即使落为人身,也要认认真真地从以太里寻来一身破败褴褛的衣物,整理好旧主的皮相,在迦勒底扩展后的走廊里游逛,模样倒与货真价实的旅人别无二致。然而他腕上的金线从手心里翩然起舞时又是狂风暴雨,星云般的火焰在回路里咆哮流转,有几分神代的野蛮,圣者的雅致,更教人赞叹魔术王的禀赋非凡。在这漩涡里,若非有好事的弓兵睁开千里眼故意窥探,长袍下的一缕闪光也无甚大用。
然而紫苑掰掰手指头一算,新迦勒底从废墟里白手起家,情报、能源、物资统统紧缺,每隔几周就要拉响红色警报,唯独好事之人永远告不了急。于是每每就要有好奇心勃发的从者发扬人类史的开拓精神,上前同人王搭话。
新生的盖提亚虽遭人群回避,却实在算不得受歧视。迦勒底八卦委员会一拍大腿,兴奋道:这泛人类史龙兴之地,概念从者有,人造从者有,拟似从者有,外神旧神异乡人库存充足,就连吹一口气毁灭银河系的星战大能也能找出十个八个来,今日来了一个退休兽I,有什么探听不得的?洗心革面投了人理的兽又何止一个,不也入乡随俗,好对付得很嘛!
可惜单独显现的权能被前怜悯之兽用得出神入化,这样折腾了几番,哪怕大批专精情报工作的Assassin也终于蠢蠢欲动地要下场,也终究没能从人王的袍子下探出几分虚实来。
而盖提亚神出鬼没,还是被御主抓了包。翌日清晨就有人听到风魔小太郎在食堂压低了声音,信誓旦旦地保证立香昨夜在车顶吹风,撞见披着旅者相貌的人王,将他好生训斥,之后舰外便杳无人声。他说这话时还带着一种惴惴不安的愧意——窥听主公的私事本来算不得忍者的道理,可Border是公共区域,立香又从未下令过自己同盖提亚说话要拉上警戒线,这事实在怨不得他。小太郎又真心实意忏悔,桌旁围的一圈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大小从者连忙嘘他,教他先说完正事,再谈自己的大义不迟。
据小太郎转述,他们之间的对话如下:
御:“我不是让你换上三破吗?”
盖:“你没给我灵基再临,我怎么换上三破?”
御:“你怎么没灵基再临?”
盖:“七十级也算灵基再临?”
御:“……卡材料!”
盖:“那你怎么今天才想起来要说这事。”
御:“因为我在主线里见你一次就说你一次,但你的小脑瓜好像永远都记不住。”
盖:“还有呢?”
御:“……我最近刷无限池怎么你了。”
盖:“呵呵,如果你不为了那两个圣晶石去满破三星,你就不会用白方块去换两个井盖,如果你不会用白方块去换两个井盖,你就不会卡材料,而如果你不卡材料,我就会在无限池上——”
御:(据小太郎转述,恼羞成怒地)“我惦记那两个圣晶石还不是为了抽你!”
风魔忍者的情报源到此为止,食堂里群响毕绝,众人面面相觑。人王的脾性称不上暴躁,平日里在迦勒底各处游走,对所谓“人类的事务”也颇为热心,凡事不论大小,总要亲自学习,亲自做过了才好,可即便如此,他的态度仍算不得十全十美。谨慎孤僻且先不论,在众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发言的场合自然也是没有的。就连武藏凑上前去,要就奥林匹斯之前的恩情叙叙旧,他也不过冷面打发几句,其他交往一概谢绝。就算盖提亚本性话唠,这也实在有些惊世骇俗。
梅芙还不死心,又追问:“戒指,戒指呢?”
小太郎诚实地摇摇头,表示他的偷窥欲发乎情止乎礼,听则罢,再看就不礼貌了。
周围一圈从者的懊叹还没吞回肚子里,关于戒指的争论就先自了杀。Archer手下的最后一份甜品套餐抢完之前,褪下袍子的盖提亚旁若无人地在窗口前显现,头上顶着100级数字和金灿灿的圣杯符号,面不改色地端走柜台上孤零零的咖啡小蛋糕。斗篷、迦勒底制服和依葫芦画瓢的低马尾消失得不留痕迹,取而代之的是星尘般破碎的大片金发,轻飘飘地铺在他的脊背和肩膀。人王左手无名指上明晃晃地套着一只白银戒指,让所有人知道弓兵们的描述并非信口开河。
那戒指确实不像该戴在盖提亚身上的物什——纹章、形状、材料无一不是迦勒底制式,菱形图案在外圈排作一环,像机场商店里整齐排列的纪念品,只在被走廊里的电灯点亮时才惊醒般地反射出那么一小点可有可无的光,被他周身的魔力一衬,更显出几分廉价的可笑。达芬奇举着咖啡杯望见他在主控室对着屏幕沉思,摇摇头,感叹一声:“暴殄天物。”不晓得是在怜惜戒指还是盖提亚本身。
从那以后人王频频上班,不乏胆大的从者同他聊天吹水,开玩笑似地问起戒指的来历,他也只摆出一贯的冷漠表情,敷衍了事。然而盖提亚性喜学习,疲惫、愉悦、悲伤、流血对他皆是崭新人生的赠礼,一道战斗后舍不得合上的伤口尚且能教他研究半天,更遑论确确实实看得见摸得着的身外之物。怜悯之兽在前生里太熟悉金属的触感,对人类的装饰也颇有研究,然而这戒指不知怎地就能让他心痒,哪怕是夜里仰望星空时也要伸手去摸一摸,在指肚上翻来覆去地摩挲。没了宽大衣袍的遮挡,这动作自然落入他人眼中,教整个灵基图谱看得一清二楚。
盖提亚对这物件看似爱不释手,可又有人问他时,他又蹙起眉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同事里也有几位熟面孔:妖精国的白龙懒得掺和他的事,一回迦勒底便瘫在休息室里直发呆,恨不得整个儿与沙发融为一体,只有摩根征战三百池之后依然神清气爽,英姿勃发,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两千岁,重返乐园妖精与灾厄打地鼠的少女时代。冬之女王瞥见他的左手,只从面纱下兴致浓厚地一笑:“所罗门的圣物换一枚银戒,真是桩好买卖。”
人王摇头,又不高兴似地答:“若这是人类的习惯,我也就戴着了。”
盖提亚初到迦勒底,对藤丸立香吹毛求疵,对技术顾问的小发明却不吝啬,偶尔也慷慨大发,对着舰体设计发表几句赞美之词。多数时候,迦勒底的御主同过去一样固执又爱滥发善心,同他吵架拌嘴驾轻就熟,只有在瞥见这副面孔时露出沉默表情,也不用亦敌亦友的语气呛他两句。
藤丸立香在卧室里包扎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他就毫不避讳地紧盯人类手上渗血的纱布,专心致志钻研新身体的疼痛机制。藤丸瞪他一眼,他就赤裸裸地瞪回去。被他这么一瞪,藤丸手上用力,嘶地一声,又哑火了。
人王把破破烂烂的袍角卷到身下,像只猫盘腿坐在对面床上,大大方方承受救世主看稀有动物的目光。藤丸决定不再看他的脸,只是牙酸,话从嘴里吐出来也带上几分酸意:“玛修在医务室调试装甲,为什么单单研究我?”
盖提亚顿了顿,仔细斟酌:“看过了。”古怪得很,他不想光明正大唤醒基列莱特,只用灵体化在床边显现半秒,属于另一个人的手在她沉睡的侧颜上悬停片刻,又悄然无声地收回,化作以太粒子消失在半空。奥特瑙斯漆黑的装甲躺在玛修新生的肉体一旁,标本似的被固定器层层包裹,活像从血肉里拆分的第二副骨骼。可或许是时间神殿的记忆作怪,他又隐隐觉得这灵衣与她有一种古怪的不契合。望见立香的表情,他又不耐烦地补上:“没碰一根头发。”
藤丸吐出一口气,挑起半边眉毛:“我什么时候比她有观测价值啦?”
盖提亚用怜悯的眼神看他:“你们不一样。”意思是你少做梦。
人类最后的御主继续回去心不在焉地和纱布做搏斗。大约是憋了一会儿,又禁不住闷闷地说:“我不喜欢你这副模样。”
盖提亚不信,把立香的脸庞横竖打量个遍:“你说谎。”怎么会不喜欢?明明喜欢得紧。罗玛尼·阿其曼还是这面孔的主人时,迦勒底不是人人对他眉开眼笑?他的王在梦里造访旧日同伴时,难道藤丸立香脸上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浮现泫然欲泣的笑颜?他以魔神柱的残躯现身,所吸纳的就满是愤怒与嗤笑与恐慌与惊惧,可一旦换了形体,便立刻有人对他大发善意。分明是同样形状的眼珠,同样柔软的头发,怎么就依着所见的不同、所求的不同,生出这许多偏颇来?
立香摇摇头:“你就是不明白。假如有一天我死了,玛修会披着我的身体招摇过市吗?”
盖提亚更奇怪:"玛修是血肉之躯,同你一样。”
这回轮到迦勒底的御主把同情的眼光落到他身上:“你还是不明白。”
盖提亚还是想不清楚,大抵他真的不明白。他并非不通人类的伦理纲常,可藤丸立香竟说自己讨厌罗玛尼的脸,这一条就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码事还未理清,立香从床上站起来,又叹一口气:“得啦,你能不能不要戴他的戒指?你要是喜欢戒指,我就给你一个,可别问我为什么。”
人王倒是诚实地没有问为什么。立香大约是厌倦了在每一个道德问题上都要与他扯皮,偏偏还一拳打到棉花上,无论是明里谴责还是暗里嘲讽对盖提亚都不奏效,问题之后还有问题,一环环无穷无尽。他把手举到舰内的灯管下,出神地望着那只被主人归还于玉座,又被他满怀虔诚地拾走的魔戒。他的王在人间行走时必定也佩戴它:这本应供奉在祭坛上的圣物,同一方普通的金属无异,可以被肆意揉捏玩赏,在医院、后厨、办公室等等一切世俗的场所出入,染上血迹、油污与烟尘,染上人的痕迹。这戒指就是那人的一部分。他要跳进人生,就要把自己变成这戒指。
可他把手张开,放下,紧握成拳。魔戒被他收纳进以太的包围,替换成一枚藤丸立香找来的银戒指——年轻人在身上和抽屉里摸索了半天,到了床底下的储物格才把这东西寻来。据救世主陈述,这戒指是达芬奇赋闲时用迦勒底工房的边角料打出的小玩意,印上人理保障的纹章,竟有几分官方气质。一枚金的给了玛修,一枚银的存在御主手里。
盖提亚将那戒指套在手上:“这样一说,是过剩的了。”
立香也去看他的手,静静的表情分不清是平淡还是哀伤:“本来想异闻带切除之后留下做纪念品的,给你也算好。”
“怎样算好?”
“就算是魔术制品,银子也能留很长时间,在哪儿看到都能想起迦勒底。我想我也不是特别需要它,但你不许把它丢了,不然我跟你急。”
“银子会褪色。”
藤丸翻了个白眼:“人的骨头还会腐烂呢,立个碑干嘛?”
盖提亚想说他也觉得这个问题特别的好,可目光落到那枚戒指上,话没出口。他把手缩在袖子里,举到眼前,用拇指暗暗地摩擦:一股突如其来的快意涌进他的血管,仿佛这真是藤丸立香的骨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