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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文州寄出的当然不止一张照片。
收件地址遥远偏僻，即使是从交运发达的首都寄出，邮政特快也只有一行冰冷的“暂不支持时效标准查询”允诺给他。应该寄顺丰的，顺丰会快很多，喻文州想，不过不知道顺丰送不送这种祖国物流体系的犄角旮旯，邮政毕竟送录取通知书的，重在一个使命必达。本来应该休假在家的张新杰出门和学弟吃饭，喻文州坐收他卧室的27寸4K显示屏之利，用奢侈的外设给学工办发了最后一封带附件的结项邮件，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页活动手腕。应该发邮件的，邮件至少能确认发送成功，喻文州又想，但不知道王杰希的邮箱，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看邮箱，快递毕竟得签收，不至于十年之后突然发现收件箱里躺着一份已经长了菌子的电子垃圾。
张新杰拍了今天的午饭给他，是他也很喜欢的一家土耳其餐厅，上半年一度成为两人双双连轴转加班后的安慰食物，连吃一周后老板开始给他们送餐后甜点，一概因为张新杰细致精准的点餐技术变成第二天随便谁的早饭。回过神来喻文州已经点好了那家的外卖，好惨啊好惨，不知道老板看着张新杰身边已经换了新人会作何感想，万幸的是老板不知道旧人竟然在家里点外卖。
任何一个看起来快刀斩乱麻的重大决策都会藕断丝连地带出抽刀断水的后续麻烦，喻文州冷静推锅，都是因为太仓促了，仓促到他们竟然已经在安排搬家事宜，仓促到张新杰下午就和学弟去看房，仓促到他想不起来前几天邮政的服务点有没有给他的快递至少套个飞机盒，不过思考了一下也没什么撞不得的东西，随便了。立秋过了一周，尽管是正午，外面也已经不似盛夏酷暑时最烈的日头，这会看房算不上太倒霉，喻文州享受着难得的假期，希望外卖也能送快点。
王杰希那边，细雨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下个不止，河面上一片烟，雨中的日子总是湿的，光和影的界限抹得不清不楚。重归寂静的学校还要再落寞大半个月，王杰希的生活像被暴雨淋湿过一场的船只，风暴停歇之后，掀腾的海波平息，光的轨迹仍久久地印在脑际，海水如碎金动荡闪烁，他留给灯塔的是一个远逝的帆影，仿佛唯有风暴中才有安详。
邮政小哥披着雨衣站在校门口给王杰希打电话，而他刚刚顺着后门出去，蹲在河边看着涟漪和被涟漪打乱的游鱼。黄少天生日那天，喻文州在电话里说那边下了雨，问他怎么样，王杰希说天很晴，但也只说天晴。没隔两天自己这边也开始落雨，穿鞋出门的时候顺便看了天气，说首都是大晴天。
接过电话，王杰希也没了发呆的兴致，把浸湿了沾着泥土的裤脚挽起来一个边，戴上耳机去传达室拿快递。这次还挺快的，他想，京东物流说明天才能送到呢。
到传达室的时候，快递员已经走了，传达室的窗户开了一个缝，顺着风飘点小雨进来，对面的层峦和山麓的屋顶在迷蒙的雨中浮现出来。王杰希看到EMS的文件封，把面单上写着的收发件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蹙着眉撕开信封，起猛了，喻文州改行寄高考录取通知书了？我今年也不高考啊，再说了，退一万步，来的难道不该是猫头鹰吗，王杰希嘀嘀咕咕。
最先掉出来的是一张六寸照片，选片选得平平无奇，被王杰希私心保留的那张果然没用到，他叹气，喻文州这个人啊，有的时候真是一视同仁得有些冷感。照片做了塑封，塑封里还有喻文州落款在背面的日期和全名，铅笔写的，没有几个字，王杰希依然做了一个堪称幽默的职业判断——这只铅笔削得不太均匀。王杰希在平时保安大爷的椅子上坐下，把喻文州的字举起来端详，这个季节难得稍微阴雨蒙蒙而显得暗沉的天，照片好像捏在手里就会被风雨刮走，薄而轻飘飘地，像叶或是蝶，卷进窗外的雨水里，或者被拦在落满了水珠的玻璃上。
然后是对折起来的信纸，米黄色没什么装饰的信笺纸，比他预期中尺寸更大，两张叠在一起。喻文州的字体和他印象中差不多清俊，但很少见到他写这么多字。“见字如晤”，王杰希一字一句地读出第一行字，然后笑了，很礼貌的开场白，和喻文州这个人一样礼貌，分寸有余而感性不足，字里行间都是恰如其分四个大字。不过读起来总是很快的，可能愈是知心的朋友，信愈不容易写，喻文州在信里解释了这个，解释了那个，却疏于真正意义上直白的表情达意。
王杰希反复地看过，风吹进来一点，写信的时候应该也有风吹来吧，王杰希猜测，也许还有月光，才落成这样清澄皎洁的质地。落款的日期是他们还没离开的时候，后面又附注般添了一个段落，解释了随信的东西，再落款的日期就和照片上一致了。
还有一个U盘，王杰希是回到宿舍插在电脑上才看到里面的内容，尽管喻文州在信里说了来龙去脉，王杰希依然在点开文件夹的时候有些怔住。大几个G的照片，每张右下角都有相机自动生成的时间戳，王杰希眼前好像能看到喻文州背着相机，镜头盖揣在兜里，在不大的方圆之地里留下这些纪念。鼠标滚到最底下，躺着一个独立的文件夹，这部分能看出不全是喻文州掌镜，大部分有王杰希，也有几张照片里他们两人同时出镜，拍摄的视角并不总是光明正大，想来少不了黄少天的手笔。王杰希选了几张图片导进手机里，把锁屏壁纸设成那个夜晚的群星，缩放的时候特意露出相机生成的八位日期。喻文州在信里说，那个文件夹里的就是底片了，喻文州自己没留备份。
王杰希盯着手机屏幕，小小一行数字，在手机最下面凝滞着，信笺和照片散落铺开在电脑键盘上，他没怎么犹豫地找到喻文州的电话然后拨出。喻文州写的什么来着，喻文州写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把照片留底，喻文州写我把选择权交给你。
那我要做选择了，电话接通的时候，王杰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