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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点。
“Marco!”
布兰特忽然惊醒,他猛的坐起身来,胸腔因为心跳过速而有些发紧发疼。一旁昏昏欲睡的皮什切克被他猝不及防的大幅度动作吓得差点从折叠床上摔下来,布兰特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拉,腰部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受伤了?布兰特疑惑地摸了摸伤口的包扎,似乎还不算是小伤。
他环顾四周,刺眼的白炽灯光打在墙壁地面,在每块瓷砖的角落印上没有温度的苍白太阳;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药物的苦涩气息在空气中打成死结,吊瓶里的点滴还在演绎独奏。这里是医院,布兰特很快得出结论,他应该是因为受伤昏迷被送过来的,然而昏迷前的记忆却如同眼前没有花纹的瓷砖,是一片眩晕的空白。
“Marco呢?”
原本想关心皮什切克两句的布兰特脱口而出。大脑似乎还没有恢复运转,说完连他自己都愣了好一会儿。
皮什切克皱起眉头,翻了翻布兰特的病历记录,很疑惑地反问到:“哪个Marco?”
“……我不知道。”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布兰特痛苦地抱住脑袋,“到底发生什么了?”
“你才刚醒,别胡思乱想,先躺会儿,”皮什切克扶着他缓缓躺回枕头,刚松一口气就看见男孩如同放手的弹簧一般再次挺起身,大有不刨根问底不罢休的意思。他其实也不太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能挑挑拣拣地找了些自己知道的情况说,“你出任务的时候被人埋伏了,伤得很严重。”
“那你呢?”布兰特看着他,“我们是一起出的任务吗?”
“不是啊,我当时值班正睡着呢,听到你进医院了才过来。”皮什切克再次把人按回被褥间平躺好,又检查一遍注射器有没有因为刚才对方的大动作移位,“那会儿你已经进手术室了,出来之后就一直昏迷着,医生说要是再过一天你还醒不过来就真得全身义体化大重造了。”
“真是个优秀的惊悚故事,”布兰特倒吸一口凉气,虽然他对义体改造并不像某些人那样排斥,但乍一听闻自己差点变成零件比器官还多的机器人,到底还是有点难以接受,“所以是什么任务怎么恐怖?还有其他人和我一起吗?”
“反正受伤的就你一个。我也打听过,说是直接派下来的特定任务,我还不够知情的资格。”皮什切克耸耸肩,还是宽慰了他几句,“你也别着急,现在你最要紧的就是好好养伤,出院之后自然会有人来和你对接的,到时候你再慢慢问就好。”
“行。”
布兰特挠挠头,抬抬胳膊把身体两侧的被子压紧。他望着天花板,左手无意识地虚攥着;好像少了点什么,布兰特心想着,却说不上来到底少了什么东西。
正想着,病房的感应门忽然向两侧打开来。护理机器人托着药片和纯净水缓缓走进,皮什切克替布兰特将病床调整到一个适合喝水的角度,却发现男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个人无言的视线交错宛如泄露的液氮一般凝固了房间的空气,无法名状的尴尬让布兰特打了个冷颤。
他从机器人手里接过药,指尖拂过对方人性化的温暖外壳。好像不应该是这样的,布兰特吞下那两粒不明作用的药片;杯子里的水已经冰凉,不该是这样的。
如潮的无力感袭来,布兰特手一松,玻璃杯在地板上清脆地四散裂开,飞起的渣滓像极了湖面的涟漪。没喝完的水在瓷砖平面上开辟出一条小溪,潺潺的流淌到皮什切克脚边。他担忧地坐到小他十岁的金发警员床边,握住了对方颤抖不休的手。
“怎么了?”皮什切克问到,“是哪里疼得厉害吗?”
布兰特没有说话,只是颓然地摇着头。如果非要为这股来势汹汹的心慌不安寻找借口,唯一能搭得上边的大概只有来自大脑和心脏源源不断的钝痛,仿佛有什么人正试图挣脱束缚,而他的身体就是困住那人的笼。布兰特觉得自己快要从里到外地一点点碎裂开,就像那只被他摔碎的玻璃瓶。
“Lukasz……”他拽住皮什切克的袖口,咬着牙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近乎平静,“为什么,水是冷的?”
“什么?”皮什切克没听懂他的意思,“你是想喝点热的东西吗,我去给你要杯热水?”
自己大概是真的疯了,布兰特深呼吸着,他似乎出现了幻觉。
水是冷的,手是热的,不应该是这样。
他没有属于那份触感的记忆,但布兰特的感受异常清晰。涌进喉管的饮用水,温热的滑过口腔;药片下带着一层薄茧的皮肤,冰凉的干燥的掌心。掌心覆在他的手背,脸颊和额头,手指很软,那只手应该也不算大。
“是不是发烧了?”皮什切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手背贴到自己头上,“不烫啊,这是怎么了?”
不是皮什切克。布兰特闭上了眼睛,一定有另一个人曾经仔细地在他生病时抚摸过他的脸,喂他吃下苦涩的药片。他在脑海中搜索着可能会对自己这样做的身边人,无论是谁都总有对不上的地方。
那就是幻觉,对,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布兰特试图说服自己,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能解释一切的理由。可他越是想要粉饰太平,那个挣扎的小人就越是愤怒,似乎在埋怨布兰特的胆怯。
病床边的检测仪器急促地尖叫起来,布兰特面色苍白,周遭的环境被一个个狰狞的漩涡吞噬着扭曲。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的耳边还回荡着皮什切克焦急的呼唤,布兰特不甘地睁着眼睛,被自己咬破的嘴唇渗出一颗颗血珠。
一定有一个人,一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却被自己遗忘得只剩下掌心温度的人。
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25日上午。
布兰特办理了出院手续。
因为那次莫名其妙的晕厥,布兰特被迫在医院里多待了一个星期,出院时还额外增加了两个项目的检查,确保他从头到脚都指标正常才敢放人离开。
腰上的伤虽然不严重,留下了时不时隐隐作痛的后遗症,或许会伴随他的下半生。布兰特拒绝了医生提出的换一条新脊椎的建议,警察这个职业本身就是高风险,说不定哪天自己就得变成只剩一个脑袋的半机器人,哦不,自从医学生物部研究出大脑的义体后连脑袋都不用留着他自己的;布兰特更希望尽可能保留住自己这具身驱的血肉部分。
这无疑是种逆潮流的思想。最新一版的健康评估标准修订期间甚至将“高机械化程度代表高健康指数”的规则提上议案,绝大部分人哪怕机能健康,也会在快成年的时候会选择强化自己某个略有短板的身体部位,更有比较急功近利的父母会在孩子刚出生甚至怀胎时便开始着手准备。布兰特虽然残存着些许执念,却也明确的知道这种思想注定无法对抗世俗。
迟早有一天他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上的改装义体越来越多,就算他不喜欢也不得不承认,机械造的东西总是比人类自带的更加好用。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他唯一改装过的左臂从来不会像右边那样颤抖到连玻璃杯都拿不稳,自己的惯用手早已不知不觉已经偏向于左手。
真要有那一天的话,还是能晚一点是一点吧。布兰特从未动摇过这一念头,不排斥也不会主动迎合的性格本身就已经很像机器人了,他还想多留下一些属于人类的特征。
警察部就在管理大楼的第一层,布兰特免受了回家时那样乘坐数层电梯的痛苦,只要LED屏上的数字越过五十,他都会开始无端地烦躁。作为整座城市的关键要塞,管理大楼坐落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警察部人数最多,和医药生物部楼层一个最矮一个最高,是唯二能占据整层楼办公的部门。
布兰特记得自己第一次走进办公大楼,黄黑色边缘的工牌在打卡机上方引出一句机械音的欢迎;他抬头向上望去,明亮的灯光一层叠着一层越来越浅暗。大楼高得快要看不见屋顶,而他在最底层,并且大概率会永远待在最底层。布兰特承认那时的自己第一反应的确算不上高兴,即使这是他的年代他的出身能挣到的最好前程。
所幸警察部的同事们对他都很不错,不管是和老资格还是同龄人相处都还算融洽。部门里的氛围向来轻松,可以说是整栋楼最有人情味的存在,几年下来布兰特交到了不少朋友。
从他刚入职开始就很照顾他的皮什切克也当了副部长,部长的位置空悬多年,大多时候皮什切克实质上已经肩负起部长的责任,最近终于有了要正式升职的消息。对于职级一类的东西布兰特并不是很了解,他也不在乎这些,但他打心眼里为所有朋友的光明前途感到高兴。
皮什切克特地开了车来接他出院,神色间洋溢着喜气,不用问就知道多半和升职的事情有关。布兰特替他抱怨了两句怎么拖了这么多年现在才有眉目,皮什切克摆摆手,很谦虚地解释说大概是自己之前资历不够。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也不知道是谁先掐灭话头,车厢内骤然陷入了无措的沉默。
安全带横在布兰特胸前,轻轻薄薄一条,却压得他喘不上气。布兰特的手指绞紧了安全带的底端,现在应该说点什么呢?指尖被布料勒得发白,布兰特努力回忆着从前和皮什切克的相处场景,卷土重来的头痛却打断了他的思考。车窗外的电线杆和霓虹灯架被模糊成一条条拉长的色块,布兰特几乎想要用“天气真不错”来打破这该死的沉默了,当然,他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
虽然天气永远是话题最好的药引,可前提是和你对话的人愿意并且清楚要如何将话题展开。很明显,他和皮什切克都不是这种人。为了避免陷入沉默的莫比乌斯怪圈,布兰特选择乖乖闭嘴。
“今天天气真不错。”然而皮什切克似乎并没有想得像他一样复杂。
“对,很不错。”布兰特硬着头皮接话,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过两天就能穿单衣了。”
等到了管理大楼,布兰特感觉背心都已经生出了冷汗。皮什切克要去停车,他连忙找了个借口逃离车厢。简直是如坐针毡,关上车门的一瞬间布兰特甚至松了一口气。他掏出手机随意地滑动着屏幕查看消息,心里的疑惑却隐隐冒了头。
他和皮什切克究竟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这样的疑惑纠缠了布兰特许久,以至于他甚至特地去医院做了一次针对脑部的检查。结果依旧显示一切正常,无论是他自己原有的还是被改造的部分都没有任何问题,可布兰特总觉得不对劲。
自打他受伤昏迷以来,身边发生的太多事情都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先是自己最近和皮什切克极速冷淡的关系,两个人没有任何矛盾冲突,却更是毫无共同话题,就算硬聊都聊不到一处去;唯一称得上默契的一点大概就是在发现这种情况后两个人都尽量避开了单独见面,一群人待在一起时皮什切克依旧是那个让人信赖喜爱的好大哥。
布兰特试图从电子数据中找到些曾经的蛛丝马迹,然而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和皮什切克交换联系方式好几年,所有聊天记录竟然只有寥寥几页,也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
得不到解答的疑问被一再加深,周遭发生的一切看似寻常,却无处不充斥着疏离的陌生感。布兰特觉得自己仿佛被浸泡在高浓度的福尔马林溶液中,无论是正在经历的当下还是过去的回忆,自己和世界总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薄膜。
他开始在夜晚重复做起噩梦:布兰特梦见那层薄膜越来越宽,延展成一道划破天际的流星;薄膜越裹越紧,勾勒出的人形却不是他自己。人形很瘦很薄,毛玻璃般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布兰特看见那道影子把手伸向自己,却又不像是在期待自己的回应。这个不知该如何命名的人形物体似乎对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布兰特本能地想要靠近对方,却总在快要触碰到的一瞬间被头疼惊醒。
连布兰特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每天定时定点的头痛欲裂居然都无法摧毁他要接近那道人形的信念。疼痛的最大耐受一再被他拔高上限,而再如何苦熬的忍耐坚守也敌不过感官阈值跨过临界点后的强制性昏迷。
有好几次他都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握住那人的手——布兰特已经基本可以确定那是一个人,他甚至已经能看到对方侧脸高挺的鼻梁线条;而往往这时昏厥便会如期而至。失去意识前布兰特似乎能听见某处的说话声,却又如同咒语般抽象模糊。
“……去……最高……”
半梦半醒间,他只能分辨出这一段勉强算是清晰的词句。
就这样反反复复又是许多天,他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可想而知。连努力避免私下接触的皮什切克都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来关心地问了几句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
“可能真的出了点问题,”不管怎么说,皮什切克应该是值得信任的。布兰特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将这段时间的烦恼坦然相告,“我最近总做同一个梦,然后在同一个时间点被头痛疼醒。”
“会不会是上次伤到大脑了?”皮什切克皱起眉头,“我说要不干脆就趁这次的机会把大脑改造彻底做完,咱们部里除了你基本都弄得差不多了,连最严重的排异反应都没有你这么折磨人的。”
“以后再说吧,以后。”布兰特幽幽叹气,“不过说起来,从我醒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月了,怎么一直没人来和我对接那次的任务呢?”
“天知道,上头的人不都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么,”皮什切克拍拍他的肩膀,“改天我看能不能给你申请到一笔奖金。”
布兰特还是有些愤愤不平,按理来说以他当时的伤情不说得到什么嘉奖,至少也该有内部的口头表扬。什么都没有,所有人似乎都当整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那样,要不是皮什切克有意照拂,他一个大病初愈的伤员差点在复职第二天就被安排去了爆炸现场。
“我只是想要回我的知情权而已,连这点要求都不行?”
“这不是我们说了算的,”皮什切克耐心地向他解释,“我也很想帮你,可是最近的每日总结资料都加密了,我的权限也无法查看。”
“是么,”布兰特随口反问,“连准部长也不行?”
“你愿意相信我吗?”皮什切克眸色忽的一沉,招招手示意布兰特凑近,他的声音压低到几乎只能听见气声,“觉得不对劲的不止你一个人,Julian,我不是傻子。”
“所有的资料都有加密不假,但只有你受伤那一天,设置的级别是最高权限。”
50层。
布兰特抬手摁亮电梯按键。
他搬家了,换到了矮一些的楼层。前些日子各部门例行体检,布兰特在体检后毫不意外地领到了一瓶安眠药。其实都用不着那么精密的智能诊断,是个眼睛没问题的人都能看到他眼下两块瞩目的乌青。
旁人问起来布兰特总拿自己熬夜看动漫的借口搪塞过去,只有在皮什切克旁边他才有几句实话。算是因祸得福,折磨人的梦魇竟然成了他和皮什切克之间的破冰点,布兰特依旧没能在记忆中找寻到这段友谊的起始,但他们的关系已经几乎恢复到了事故前的样子。
“所以,你是因为睡不好才搬家的吗?”皮什切克扣着杯把,吹了吹咖啡的热气,“换个环境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我也没搬多远,”布兰特嘬了一口滚烫的咖啡,苦涩的液体让他的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还是同一栋楼,就从一百多层搬到五十楼去了而已,房租还比以前便宜了点。”
“这算什么搬家?”皮什切克哑然失笑,“是资金的问题吗?你可以告诉我的,别和我在这种事上客气。”
“没有没有,真不是!”布兰特连连摆手,“其实也不全是为了什么换环境,主要还是因为……”
他顿了顿。
“主要还是因为,我那个该死的梦。”
梦境越来越清晰,内容也随着时间推移愈发丰富起来。上一秒还是熟悉的人形,转眼间便化作在狭小房间中沉默绽放的五彩烟花;一条红色的线小蛇般缠住手腕,一点一点融进跳动的脉搏。而那人形虽然依旧透明,布兰特却觉得自己已经能观察到他除了面部之外的每一寸皮肤肌理。他们的距离无限趋近于零,却又始终差在毫厘之间。
在快要逼得他从百层高楼跳下去的疼痛中,布兰特听到了一个朦胧的声音。那声音如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轻轻袅袅地漫过他,身体的剧痛顷刻间烟消云散。布兰特的视线里依旧没有任何真切的具体事物,可他分明感觉到了一阵心跳,一个拥抱,还有一滴炽热的眼泪。
耳畔的声音逐渐浮现出连贯的字词,布兰特努力辨别。
“五十层……我们……”
他重复着几个单词词从梦中惊醒,一把抓起早已备在身侧的纸笔。
“记得……”
未干的中性笔在便签上洇开一朵墨色的水花。布兰特抬手一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眼泪已经淌到下巴。
怎么哭了?他愕然地揉了揉眼睛。迟钝的情绪这才施施然苏醒,巨大的悲伤混杂着些许怒意在身体里炸开,本就止不住的泪水更是汹涌,带起五脏六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首当其冲的便是最易出现躯体化症状的肠胃,布兰特相信自己的肠子和胃一定被塞进了水泥搅拌机;痛觉是螺旋状的,冷汗大颗大颗滴落到地板。他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止痛药就在手边的第二个抽屉,不用站起就能拿到。布兰特并没有动作,他就安安静静地蹲在原地,仔细地感受着体会着这煎熬的灼痛。
感谢疼痛,布兰特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落在具体部位的痛楚至少能让他知道自己为何煎熬,若是失去它们,要他赤裸直面心中没有理由的、正叫嚣着飞窜的空虚和恐惧,或许他真的会熬不过这个夜晚。
“怪不得你那天脸色那么差,”皮什切克摇摇头,“这事还是早点解决好,本来你受伤之后就还没完全恢复,别拖来拖去的把身子彻底拖垮了。”
“所以我不是今天就要搬下去了吗,”布兰特笑了笑,“你还别说,现在的房子比我之前那个租金还便宜点。”
“怕不是租了个鬼屋。”皮什切克调侃着,“要是闹鬼的话记得拍个视频,我挺想看。”
“我倒真希望能有鬼魂,”布兰特做了个祈祷的手势,“鬼魂大人,能不能告诉我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说到这个,”皮什切克清清嗓子,脸色严肃起来,“我查到你那件事似乎有医药生物部的人插手,你知道的,所有涉及到他们的事都会变得很难办。”
“……好吧,”布兰特苦笑着,“看来那间屋子过不了多久就真得成鬼屋了。”
天不遂人愿,便宜了百分之二十的房屋并没有在布兰特入住的第一天当晚出现什么超自然现象。相反,时隔许久,在这里布兰特竟然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其实减租本来就没有什么神秘的原因,不过是这间房空置多年设备一直没有更新,等他住进来检修翻新之后该涨的还得涨回来。不知是不是真和什么磁场之类的玄妙因素有关,布兰特住在五十楼的几天只觉得神清气爽,脸上都恢复了些红润血色。他不得不再次怀疑起之前种种是否都源于后遗症引发的幻觉。
皮什切克一直在帮他旁敲侧击四处打听昏迷那天的情况,却始终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或许自己是看到了什么惨绝人寰的命案现场?布兰特对自己昏迷前的情况依旧毫无头绪,他只能猜测那天的自己大概率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可按理来说这样的案子哪怕内部封锁再严密,外边也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布兰特越想越烦,心有杂念的他完全没注意到餐桌上的花瓶,可怜的瓶子被他轻轻一碰便咕噜噜从桌面滚落,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
花瓶大概是公寓管理员口中那位年代久远到已经记不清长相的前任屋主留下的,布兰特刚来时就摆在餐桌上,细颈圆肚,干干净净的没什么污渍,只是落了点灰尘。可惜了呀,他叹息着俯身去拾地上的碎片。瓶子以一种决绝的姿态折断了自己的脖颈,布兰特捡起裂开的上半截,却连着断颈从瓶肚中拔出了一张卷起的纸条。
他的心脏刹那间狂跳起来,纸条看上去并不像是多年前的遗留物,甚至连边缘都未有泛黄的痕迹。即使暂时还无法证明什么,至少可以确定有人先他一步来过这个房间,而非管理员口中的“许多年没进过人”。
公寓的安全管理相当严格,每间房子的门锁都对应着属于房主独一无二的个人密钥。退一万步讲就算不靠个密钥也能翻窗钻管道,可这里是五十楼啊,布兰特确信哪怕是全身改装了最先进义体的人也不可能做到。
莫非真是梦里那个水一样的透明人?难道他是超能力者?从爱情片到恐怖片,布兰特的脑子里闪过不少类似情节的电影。瓷片的锋利边缘在布兰特抽出纸条时给了他最后的报复,殷红的血液从指尖伤口溢出,布兰特担心字迹被沾污,赶紧打开还未被彻底浸湿的纸条。
所幸,血液和墨水并没有融为一体,反倒像是特意涂上的背景色。布兰特惘然地端详着纸条上的字,不明白为何那人会大费周章地留下这样一张字条。
大扫除要记得清理衣柜。
什么意思?他又读了一遍纸条上的内容,依旧百思不得其解。这内容怎么看怎么像是某人随手写下的备忘录,布兰特烦躁地抓抓头发。不管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住进来后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探索过这间神秘的屋子,今天正是个好机会。
他索性真做了个大扫除。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布兰特忙活的,入住前家政机器人早里里外外清扫过一遍,他知道这次的重点还是得放在衣柜。屋子里一共两个衣柜,他的衣服都还堆在行李架没用上过。客厅那个什么都没有,卧室的更大更深些,布兰特打着灯仔仔细细观察一番,也是一无所获。
也许只是个过分解读带来的误会?布兰特有些沮丧,后撤时习惯性地向前一抬脚。
咔嚓一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松动的声音。
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念头像是凭空蹦出来的,布兰特自己都吓了一跳。刚才那个动作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熟悉感,似乎在同样的地方重复过千百次,已经形成本能的肌肉记忆。他来过这里,布兰特可以确定,哪怕他丝毫没有记忆,但是他一定来过五十楼十一号的卧室。
被踢松的是一块柜子的一块木板,单看并察觉不出什么异常。布兰特顺着缝隙将木板扣开,一道狭窄却独立的小空间赫然出现在眼前,黑洞洞的,他趴在地上伸胳膊去探,很快摸索到了某个书本一样的东西。
是一本日记。
日记本软皮封面的黄黑色条纹布兰特是认识的,他的工牌上有着一模一样的图案。或许这是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布兰特抚平它卷边的一角,当然,不排除这或许又是一个更加无解的新问题。
都到了这一步,他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布兰特摇头笑笑,翻开了日记本。
那张字条大概就是从本子里撕下来的,纸张的样式和触感都相似无几。略过空白的第一页,布兰特看到了一行和瓶里字条相同的字迹,只是没有那么潦草,一笔一划地刻入了布兰特的视线。
一个个字母如同点燃的引线,最后的句点终于等到一场无声的爆炸。伴随着震颤的轰鸣,他的耳边响起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Julian,你迟早会把我的衣柜踢坏。”大他几岁的金发青年坐在床边抱怨着,一侧嘴角却依旧保持着上扬的弧度,“到时候你得赔我个新的。”
布兰特再次将目光投向翻开的那页。
“Julian,想好赔给我什么样的衣柜了吗。”
城市的夜晚像一个纤密的筛子,白天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大小琐事被细细碾碎过滤,再由睡眠糅合重塑成一个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能够肆意飞翔的湛蓝天空或许只是来自繁重工作间隙无意瞥见的电脑桌面,而某个无关紧要的闪烁光点则可能取材于意义非凡的隆重庆典。
没错,梦不需要逻辑,但人们的梦中也不会出现自己没有见过的事物。哪怕某些时候,他们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看见过。
透明的人形逐渐有了色彩有了实体,那张薄膜舒展开来,融化成一道落在半边身体上的柔软月光。布兰特看到自己坐在卧室的飘窗边,玻璃窗向外大敞,脚下是五十层楼高的深渊;深冬的晚风卷来几分寒意,怕冷的身边人朝他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两个人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
“这可是五十层,怕不怕?”那人笑眯眯地问他,“你说咱们要是一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了,明天的报道会怎么写我们?”
“会写得很难看,”布兰特撇撇嘴,“说真的,我已经能想到十个‘有爆点’的标题了。”
“我上任部长那天还有过专题报道呢,”对方悠哉地晃动着双腿,“你呢Julian,你应该从来没上过报道吧?”
“哦,你是在和我炫耀吗?”布兰特调侃到,“我怎么敢和我们尊敬的部长大人相提并论呢,就算我现在马上升职就任也没办法夺走您最年轻部长的名号啊。”
“最年轻的部长,天呐,这篇报道发出来的时候你还没入职呢!”那人感慨着,“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需要我提醒你,按照现在的平均年龄来看你连中年人都算不上吗?”布兰特用胳膊肘轻轻顶了顶他。
“不需要谢谢。”身边人把目光投向远方,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希望我的下篇报道标题是‘最年轻部长揭露电子病毒阴谋’,如果那个时候我还能继续用这个名头的话。”
“那我一定会买实体报道珍藏,”布兰特搂住他的肩膀,“真有那篇报道的话,我们的名字会被放到一起吗?”
“会吧,”那人叹了口气,凝成一团淡淡的白烟,“有你Julian Brandt,还有我……”
“Marco Reus。”
Marco Reus。
像是怕被旁人听见似的,布兰特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已然成为秘辛的名字。风从没关严实的窗户溜进屋子,眼前赫然是那个记忆中的飘窗;凭空出现在玻璃窗左侧的身影单薄得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夜风揉碎,那人背对着他,一双棕绿色的眼睛却在墙上镜子里对他笑着。
“其实你的大脑没有被改造的话,”布兰特听见自己的声音,“电子病毒也伤不到你什么。”
“你是觉得我多管闲事?”罗伊斯戏谑着回问到,在他带着惊慌歉意的眼神里摇了摇头,“好啦,我当然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说话了不是吗?”
“你有疑问也很正常,毕竟电子病毒只能侵入接受过改装的大脑,我一个血肉人体原始主义者的确没必要瞎操心。”罗伊斯的双手撑在冰冷的瓷砖上,肩膀微微耸起,“可是我就是觉得,我应该要做点什么。”
“你可能会失去很多东西,”布兰特继续说到,“真的值得吗?”
“那你怎么想?”罗伊斯眨眨眼睛,把问题抛回给他,“你觉得值得吗?”
“至少这很酷,”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布兰特早已在心中琢磨千万遍,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只要你觉得值得,于我都是值得的。”
“……Julian,”罗伊斯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大概就是因为世界上有太多像你这样的人存在,我才会觉得我必须做些什么。”
远处的管理大厦高耸入云,顶层的射灯闪烁着斑斓的光彩。他们的指尖贴在一起,罗伊斯怕冷,手脚也总是冰凉;布兰特用掌心包裹住对方的手,两个人望着对方,勾起一个颇为释然的笑。
“如果电子病毒真的研发成功,连集体记忆都能被随意删改的话,很多人或许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不知道。”罗伊斯痛心地皱起眉头,“不应该是这样的,人的记忆不是机器的数据,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能被剥夺回忆的权力。”
“是啊,这明明是最基本的权力,”布兰特叹着气,“但是顶楼的人只想把它们抓在自己手里。”
“那就趁他们还没彻底抓在手里之前,从根本上解决掉问题。”罗伊斯略一停顿,“我们必须到最高处去看看。”
“我听你的,”布兰特搂住他的肩膀,“Marco,你在做一件伟大的事。”
“伟大吗?可能吧,”罗伊斯垂下眼帘,“我只知道我在做一件正确的事。”
最高层不会封顶,世间从来不乏贪婪之人,他们走火入魔般出卖一切、掠夺一切为建筑更高的楼层添砖加瓦。白鸥从他们俯瞰的目光中飞过,地面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大楼的原材料,恰如其分的麻木和痛苦更是最好的加固网。还远远不够,他们不会满足于只掌控现在;丰硕的收获源于渺小的种子,而他们想要的是一整颗永远枝繁叶茂、永远生机勃勃的大树。
就在此时,一颗沐浴在阳光中即将成熟的青涩果实,毅然折断了自己的茎。
100秒后,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又是一个零点。
值班的皮什切克被提示音惊醒,他睡眼惺忪地点开弹窗信息,屏幕上显示的内容瞬间让他困意全无。
皮什切克甚至说不清究竟是深更半夜有人用部长权限打开了数据库的门禁更惊悚,还是那人使用的是警察部尘封多年的部长权限更可怕。他立刻奔向呼叫增援的开关,却又不知为何在摁下按钮前犹豫起来。
你在搞什么?皮什切克质问着自己,为什么不按下去?
眼前的情景似乎有种莫名的即视感,像是某个夜晚的循环轮回。皮什切克并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在手指触碰到按钮的一瞬间心底骤然升腾起的悔恨酸楚却是如此清晰。一颗冷汗从额头滑落,皮什切克咬紧了牙,终究还是没有按下去。
还是先去看看再说。皮什切克抓起枪支,边奔向顶楼的数据库边将子弹上膛;反正就算他现在不叫警察部的增援,过不了几分钟医药生物部的私有武装也会赶到。
显示屏上的数字不再跃动,电梯门叮的一声向两侧打开。皮什切克看到数据库亮起的红灯,未经允许擅入数据库是可以当场击毙的,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人会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他紧贴着走廊墙壁屏息向前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翻找些什么。
“不许动!”皮什切克大喝一声,“双手举过头顶!这是第一次警……”
持枪的双手僵在半空。
“Julian?”皮什切克放下手里的枪,“怎么是你?”
“因为只能是我。”布兰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换了一副轻松的口吻,“我还要问一句呢,怎么又是你。”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皮什切克冷着脸一步步逼近他,“趁医药部的人还没过来,你赶紧给我回去!”
“不可能。”布兰特从一开始就没有停下手上的小动作,他在储存舱中摸索着,忽的眼前一亮,“找到了。”
“你手上拿的什么?放下!”皮什切克不得不再次用枪口对准自己的朋友,“算我求你Julian,不要逼我。”
“我相信你,你不会的。”布兰特攥紧了那个费尽千辛万苦才拿到手的小小器皿,“上次你也没有开枪。”
“什么上次?”皮什切克一惊,他的手指的确没有扣在扳机上。
“上次,也是在这里,就差一点。”布兰特向他展示自己手中的器皿,“就差一个储存舱,我们就能销毁电子病毒的原件。”
“那个时候它还没有一个确定的名字,”小警察双眼通红,愤怒的血丝像是下一秒就会破裂爆开,“你知道现在它叫什么吗?”
“管他叫什么!”电梯开始运行,皮什切克知道那是医药部的私人武装已经得到消息,“现在走还有机会!快!”
“它叫Marco Reus,”布兰特的嘴角颤抖着扬起,“他怎么能叫Marco Reus?”
最恶毒的惩罚,第一个成功运行的电子病毒以为了摧毁它搭上性命的反对者命名。
传说中的那些远古战争里,某些部落会将战俘头颅悬挂在武器上示威;诚然,他们落后野蛮,未曾受过文明的开化。可是如今,顶楼那些接受过最高端先进的文化教育的人们,那些自诩依靠科技创造未来造福世界的人们,他们依旧对最残忍的战利品带来的快感甘之如饴。
如此看来文明和野蛮的界限又在何处?难道不见血的杀戮便是文明的标志吗?
何况,这次是见血的。
布兰特知道,罗伊斯从未接受过任何的义体改造。
上一次他们一同站在这里,站在这望不见地面的顶楼。罗伊斯挡在他的身前,直面着那些瞳孔一般的枪口。那边的人提出了一个所谓折中的解决方式:警察部的人数再多,同时处决两人也难免引起骚乱,更何况其中还有一位颇受欢迎的部长。只要他们愿意投降并手术删除关于电子病毒的全部记忆,一切可以既往不咎。
答应吧,皮什切克也尝试着劝说;大脑改造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只要闭上眼睛,就不会有任何痛苦。他带着增援赶来得最早,正站在对面的一群人里离他们最近的地方。
罗伊斯认识皮什切克比认识布兰特更久,一眼就读出对方脸上的歉意。他咬住下嘴唇,无奈地低头笑了笑。
“你是改造过的吧?”罗伊斯抬高声音问他,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似乎轻松不少;他微微侧过脸,目光又落在布兰特身上,“你也是,对吗?”
布兰特点点头,上前去握罗伊斯的手腕,想借此给予对方一些精神支持。然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把抓住胳膊,用力地推向了对面。
蓄势待发多时的武装人员迅速控制了他,布兰特先是恍然,紧接着便几乎猜到了罗伊斯想要做什么。他拼命地挣扎起来,力度大到几乎要折断自己的骨头;擒住他的人见转立刻反扭住他的手臂,抵着背将他死死按倒在地上。
“Julian,”罗伊斯叫他的名字,布兰特茫然地停下动作,贴地的脸颊在反抗中添了好几片触目惊心的擦伤。罗伊斯有些不忍,却依旧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抬起头来。”
“要记得我,”罗伊斯不动声色地缓缓后退着,“抱歉Julian,至少…你要记得我。”
楼外的灯光一如既往的绚烂多彩,市中心没有黑夜,即使已经过了十二点,被窗框禁锢的天空却依旧明亮。暖色的光线从身后拥住罗伊斯,看上去像个毛绒绒的小太阳。他活动着指关节,对着布兰特和皮什切克的方向打了个响指,就像他们三个待在一起时总做的那样。一旁的武装人员再次紧张起来,原本已经放下的枪口又对准了罗伊斯。
以往在这个清脆的响指结束后,罗伊斯用手比出枪的模样给两人额头都来上一下,这是他一贯用于缓和气氛的做法。他的两条胳膊总是同时勾在布兰特和皮什切克的脖子上,笑着闹着仿佛一团永不会熄灭的火焰。
布兰特还在反抗着身上的桎梏,几乎不惜折断自己的骨头。皮什切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包围圈一点点缩小逼近,在发号施令的一瞬间,罗伊斯用尽全身的力气奔向了那扇最脆弱的落地窗。
破碎的玻璃在房间里下了一阵锋利的骤雨。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布兰特不顾一切地挣脱了所有阻碍。身后响起一声仓促的枪响,是皮什切克扑倒了瞄准他头部的射击者。子弹虽然没有造成致命伤,喷涌的鲜血依旧湿透了整个后背。布兰特却感觉不到疼痛,他向前伸长自己的手臂,像是要将它活活扯下来。
明明抓到了,自己分明感受到了罗伊斯指尖的温度,为什么没有重量?布兰特出神地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他看到一块扎进皮肤的碎玻璃,掌心的纹路化作一条条盘根错节的殷红河床。
散落一地的玻璃片倒映着楼外的阑珊灯火,布兰特呆滞地跪坐在它们中间,每一块碎片都汇聚着整座城市的光芒。为了那些光芒永远温暖璀璨,为了人们的爱恨悲欢都有迹可循,为了落叶可以在土壤中轮回,为了太阳可以在明天升起……罗伊斯眼中值得为之付诸生命的事太多太多,只有他膝下数有千万的玻璃碎片才能相较一二。
但就算碎片的数量再多,倒映反射的光芒再明亮,他也再也无法拼凑起那个在午夜楼顶坠落的太阳。
“Marco把一切都写在了日记里,”越过皮什切克身后,布兰特看见电梯运行闪动的提示灯,“很有意思不是吗?那么多高端科技设备培育出的电子病毒,竟然会被用笔记录在纸上的方法毁掉。”
“病毒销毁了,人们就会再想起Marco吗?”皮什切克问到。
“我不知道,”布兰特诚实地回答他,“但是至少不会再有更多的Marco被抹去存在。”
“Lukasz,你听,”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应声打开,布兰特无奈地笑起来,仿佛在等待着电子游戏结束不可跳过的开场动画,“他们终于来了。”
直到最后一刻,罗伊斯依旧是人类本身的忠诚信徒。他用炽热的爱和信仰签下生死状,用在爱人面前轰轰烈烈的死亡做筹码,赌布兰特未经改造的大脑部分会留下他的影子。
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胜利,但布兰特觉得至少要争取一下平局。
“你要记得他。”
亮起的红灯警报如同新生儿呱呱坠地时的哭嚎,皮什切克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推挤到了人潮末流。布兰特无法确定他有没有回应自己什么,周围嘈杂无比,脚步声、警报声,在他高举起手中的器皿时刹那间一片死寂;有人在劝他冷静,似乎开出了某些相当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不重要了,布兰特已经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他又回到了那个夜晚,银白色的大功率射灯代替了悬挂在天际的古老月亮,罗伊斯张开双臂,晶莹的玻璃渣闪烁着钻石的光芒。他向下坠去,却又飞往天空;就算顶楼不会停住向上生长脚步,也永远到达不了他去的地方。
这个时代想要抹去一个人存在的踪迹何其容易,但始作俑者们似乎还没来得及发现,他们自认为最锐不可当的武器本质上同样不堪一击。想要摧毁他们实在太简单不过,只需要一段记忆,一点勇气——
还有一份再也不见来日黎明的决心。
结束了,布兰特想着。
机器制造的病毒湮灭于有血有肉的人类手中,算是胜利;摧毁者再被其他同样有血有肉的人类所弑杀,算是失败。枪响了,鲜血流尽后的自己会去往何处?布兰特不知道,但他对这个打成平手的终局算是满意。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略过狰狞的弹孔按在自己的心口。贴身的衣袋里的纸张大概早已被止不住的血液渍污,无所谓了,反正自己也再不可能完整地阅读它。这就是拥有记忆的好处了,布兰特几乎能回想起它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单词的空格甚至每一处笔尖在纸面洇出的丝绒状纹路。
那是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罗伊斯总是乐观的,哪怕从第一页就直白地坦露出“这或许会成为我的遗书”,结尾前却笔锋一转写到“说不定没那么糟糕,也许某次大扫除时我们会一起找到这根本没起到什么作用东西,看到这里的时候要是敢笑话我你就死定了。”
而到了最后一段,罗伊斯逐渐潦草的字迹又恢复到最初认真的一笔一划。
“如果最最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了,就算你真的能找到这本笔记,真的看完了全部的内容也大概想不起来我是谁。如果、当然我并不希望,抱歉,我当然更想你能记住”
执笔人一次次地划掉写下的内容,汹涌的情绪再次平复,罗伊斯似乎接受了词不达意的现实。
“好吧Julian,我认输了!要是这次我们能毁掉那该死的病毒的话,你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就当我是个善良的疯子好了!祝你吃好喝好睡好!去过你喜欢的日子,找一个你爱的人,就这样!”
就这样。布兰特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好吧,就这样。
他要去找他爱的人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