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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大半辈子都在海上与各种海洋动物为伴,谢伊·寇马克还是第一次见到海豹——离他大约二三十米远的石滩上,横七竖八地卧着十来只灰色带斑点的海豹。
北美大陆上不大能见得到这种胖乎乎的海兽,在纬度更高的加拿大和阿拉斯加或许还能找到它们的亲戚,但北大西洋上海豹最多的地方还是北海一带,比如他现在身处的爱尔兰东北海岸。9月,北爱尔兰的天气还不算太冷,一天中至少一半的时间还是阳光普照,温暖的陆缘海就成了海豹们休憩的好地方。
谢伊慢慢地盘起腿坐在了遍布鹅卵石的海滩上,眯起眼睛看着正懒洋洋晒着太阳的海豹。阳光,动物,平静的大海,这一切都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纽约的日子。那时他少有这种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时光,就这样站在海边什么都不干,身边可能是老朋友连恩、霍普,也可能是他的好大副吉斯特,或者大团长海尔森·肯威。他大半生都活在战场和旅途之中,现在好不容易才和年轻时那样闲下来了,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年纪,却是同样的心情,30年的生活仿佛一个圆圈又回到了起点。
当他被大团长派去寻找先行者之盒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会有这样一天的,想到这里,他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16年的光阴足以改变很多东西,在他为那个该死的盒子奔波忙碌的时候,年轻的美国正在大洋彼岸悄然孕育,很快将不再需要圣殿骑士们为她带来秩序。老多里安说的没错,刺客带来的革命让新旧大陆都天翻地覆,他和同僚们辛苦半生建立起来的圣殿骑士教团在短短几年里就灰飞烟灭。当他接到海尔森·肯威的死讯匆匆赶回美洲,等待着他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坟丘,表明有个可怜人长眠于此;或许那年轻的刺客也在某处注视着他,一把残留着他父亲血腥的袖剑等待着捅进刺客猎人的咽喉。但注视着那座土丘,谢伊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心底的某些东西一瞬间死得彻底,而这轻飘飘的死亡足以使他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剑与枪。换做十几年前的自己可能会悲愤交加地去向康纳复仇,但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已经远离,剩下的只是一个孤零零的谢伊·寇马克,年逾半百,却还像当年那个悬崖边的年轻人一样绝望而无措。作为一个曾在两边阵营效命的战士,他几乎开始痛恨这永无止境的战争,痛恨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先行者”,也痛恨如今这个一事无成的自己。他累了,他不想再卷入任何一场战争或革命,做着那些罪大恶极却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只有逃离。
美洲已经没有圣殿骑士的容身之地,而革命前夜的法国只会更糟。所以他才会出现在1783年9月的北爱尔兰,他的故乡,如同流放了自己一般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或许当年大团长的本意也是如此,他想,变相的放逐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对他的保护。
现在回忆往事对他来说就像在深深的雪地里前行一样困难。谢伊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他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石滩上的海豹。它们圆滚滚的身子把皮毛绷得紧紧的,上面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再配上斑驳的花纹,远看就如同绸缎和天鹅绒一样漂亮。谢伊看着一只海豹扭着身子钻进大海,忽然就想起了查尔斯·李养过的一只小狮子狗,跑起来也是一扭一扭的,只不过那个小东西可比海豹烦人得多——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旁边有一只个头较大的灰海豹,它的胡须浓密又卷曲,看起来像是一个老绅士,那眯着眼睛一脸傲慢的模样又和大团长海尔森有几分相似之处。这些海兽不怎么怕人,在离它们20米左右的地方对它们吹口哨还能收到回应(虽然往往只是很不耐烦的一个眼神或一声呼噜),这对于从来不和野生动物互动的谢伊倒是新奇。
他沉迷于自己的新发现,以至于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冰冷的晚风在石滩上游荡,寒冷像潮水一样填满他骨头的缝隙,他才费力地站起来,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身子向城镇走去。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也可能是因为找不到一个好的伙伴,谢伊总觉得自己没有年轻时那么喜欢喝酒了。爱尔兰的小酒馆和纽约的差不太多,除了麦芽酒被换成了马铃薯酿造的蒸馏酒,古老的民谣也不像纽约水手们所唱的船歌那般轻松随性,里面的烟火气息与别处无异——这就是它们最吸引他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也喜欢举着酒杯高谈阔论,但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们似乎更喜欢就自己的生活开开玩笑,言语中少有关于战争与革命的传言——不同于英国人,天性幽默开朗的爱尔兰人不大把这些东西当回事。
两天前谢伊就遇到了这样一个典型的爱尔兰人。那天傍晚时分,他走进这家小酒馆,来到吧台问一个年轻的酒保点了一杯威士忌。在他端起酒杯的时候,那小伙子忽然问:“能问问您从哪里来吗?您说话有爱尔兰口音,可我以前从没见过您。”
“我确实是爱尔兰人,但之前一直呆在美国和法国。”谢伊扭头看了看自己外套上的凯尔特结花纹,心想这小伙子会不会是看到了这个才这样问。“看您的长相应该是凯尔特人?”
小伙子晃了晃自己那一头苏格兰水猎犬似的棕红色卷发笑了起来。“没错,先生。Ben is ainm dom(爱尔兰语:我的名字叫本)。”
他们攀谈起来。当谢伊告诉本自己曾经是个船长的时候,年轻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但圣殿骑士始终对自己的事业只字不提,只是平静地讲述北大西洋上的见闻,偶尔提及纽约和巴黎的城市风光。倒是本在听说了他的旅途之后就兴奋起来,他神神秘秘地对谢伊说:
“我猜您听说过东面的那座马恩岛,船长,有可能还去过,不过您不一定知道关于它的传说。马恩岛的名字来自海神李尔之子曼南,也叫麦克·李尔——凯尔特语就是‘李尔之子’。传说曼南有一位娇美动人的妻子芬德,谁知有一天,她变作海鸟在北海上飞翔时遇到了英雄库丘林,两人坠入爱河,芬德就抛弃了曼南与库丘林私奔了。曼南悲痛难忍,终日在海上痛哭流涕,日久天长,他就变成了一座岛伫立在北海上。”
“这样吗?有意思。”谢伊喝了口酒,“不过我听到的版本是,曼南被他的母亲玛查变成了石头。玛查,就是传说中的战争与命运女神,你知道吧。”
本点点头,接着问:“我知道,不过这个故事还是第一次听说。您是从哪里听来的?”
“小的时候我父亲常常对我讲这些。”年长的圣殿骑士开始了他的回忆。作为一个爱尔兰水手的儿子,他几乎是听着这些古老的神话长大的。喜怒无常的命运女神玛查,悲伤成岛的巨人曼南,神出鬼没的小矮妖迪纳西,还有阴森险恶的北海巨妖克拉肯……不像希腊罗马神话,这些带着森林和大海气息的神话虽然年代久远,但千百年来很少有人去用纸笔来记录它们。凯尔特人的传统将文字的记录视作渎神的行为,只有口耳相传才是对它们最大的尊重,这也让凯尔特神话多了几分神秘感。他记得儿时的自己常常为故事中人与神的爱恨情仇而着迷,对这块陌生的土地充满好奇。现在他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听着流传在这里的古老神话,那份从小到大的沉迷和眷恋却分毫不减。也许是拜世代生活在这里的凯尔特人所赐,爱尔兰土地上的每一个生命似乎都有魔法,就连那些虚构的神话字里行间也流动着隐隐的灵性。
而现在,面对着这个十分健谈的小伙子,他想起今天下午看到的海豹,于是问道:“您可曾听说过什么有关海豹的传说吗?”
“海豹啊……我听说过许多关于塞尔克的故事。”本为自己也倒了杯酒,开始侃侃而谈,“‘塞尔克’这个名字来自古苏格兰语‘selich’,就是海豹的意思。塞尔克是传说中的海豹精灵,他们平时以海豹的形态游弋在海中,也可以脱下海豹皮变成人形,到陆地上和人类一起生活。就因为这一点,以前的爱尔兰人都是不大去捕杀海豹的,否则就会遭到大海的报复。塞尔克男人会去勾引情感失意的人类女子,而塞尔克女人都是能歌善舞的美女。说不定,您哪天就会遇到这样一个漂亮的女精灵呢!”年轻人说到这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谢伊苦笑一声:“我怎么敢啊,小时候我父亲就警告我,那些对海豹女图谋不轨的渔民没几个会有好下场。”
“这倒是真的。我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这个故事:有个渔民趁一个塞尔克女人在岸上跳舞的时候偷走了她的海豹皮外套锁了起来,以此来强迫她嫁给自己。谁知有一天海豹女找到了外套并逃回海里,恼怒的渔民就去杀死了她的原配塞尔克丈夫与孩子。这海豹女发誓要复仇,于是她不断地害人溺水或坠崖,直到受害者手拉手能绕海岛一圈才肯罢休。”
本提起酒瓶打算给面前的年长者满上,被婉拒之后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爱尔兰威士忌浓郁的酒香和鲸油灯燃烧的气味混在一起,令人昏昏欲睡。“其实啊,嫁给了人类之后再回到海里,塞尔克就再也不能变成人形了。还有一个故事是,一个水手在北海上突遇风暴,不幸落水,他的塞尔克妻子听说了消息就变成海豹跳入海中,救了水手的命,但她却再也无法与自己的人类丈夫团圆了。”
“在我听说过的有关塞尔克的故事中好像没有一个是大团圆的结局啊。”谢伊晃着酒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错,船长……”听说话的腔调,本这家伙估计是喝多了,“塞尔克的传说的结局大多是不幸的。说真的,凯尔特神话里有多少能有个好结果?哎,您别忘了,当年我们的凯尔特祖先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他们可不像海峡对面的那些法国佬那么舒坦。在小岛上跟大海讨生活比在内陆种葡萄难多了。所以您问为什么这些民间传说的结局都这么不幸?那都是来自于苦难的生活啊,老兄。这些故事……就和祖先所经历过的苦难一样,一代代流传至今,哪一个凯尔特的后代都休想轻易摆脱!”
摩莉甘的船长继续晃着酒杯,看着金色的威士忌在灯火下荡漾出闪闪发亮的波纹. 不知为什么,谢伊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自古生产对女人来说就是鬼门关,不知多少和他一样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妈妈,悲哀的父亲们面对孩子也只能说妈妈变成海豹回到了大海,一个个鳏夫拉扯着孩子靠酒精度日,如同被妻子抛弃的曼南那样在悲痛中渐渐变成了石头。只是他的父亲从未对他说过妈妈是海豹之类的胡话,他从小就明白,他的母亲是为他死的,可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如果妈妈真的变成了海豹也好,他想,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艰苦的生活让他早早就不再相信神话与传说,而现在看来它们不过是真实生活的另一个版本。既然如此,那它们存在的意义何在?这些和真实的人生同样惨烈的故事又何以带给人们安慰和希冀?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编造出这些传说?说实话,在听故事的时候我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他们不过是把自己的苦难用另一种方式讲了出来而已。”谢伊颓然地把酒杯放在桌上。
也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沮丧,本宽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那年轻人特有的豪气冲天的样子着实让圣殿骑士觉得自己老了。“这是个好问题,船长。”小伙子笑着说,“也难怪您不喜欢这些故事的结局,因为讲故事并不是凯尔特人的本意。您知道为什么那些传说中总有各种各样的精灵吗?古代的凯尔特人相信,我们的亲友在死去之后,灵魂会被法术拘禁在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当中,比如石头、草木,还有动物,这些东西变成精灵,就是那些逝者的灵魂。有一天——不少人都碰不到这一天——我们碰巧经过一棵树,树里就拘禁着他们的灵魂。于是这灵魂颤动起来,呼唤我们,如果我们能听见他们的呼唤并认出他们,就能破解法术,让灵魂得到解脱,他们战胜了死亡,又回来同我们生活在一起。”
说完这段话,本得意洋洋地冲他点了点头。“所以,现在您明白了吗?或许之前您会觉得讲这些故事的肖纳吉都是悲观主义者,恰恰相反。苦难的生活从未让他们对生命失去信心,反而让他们对生与死有了全新的认识,而这些故事就是对他们信仰的最好诠释。没有这样的信仰,人们就很难理解故事的真正意义,当然也无法从中获得慰藉与希望。”
“……到了我这个年纪恐怕也很难再去相信些什么了。”
“人总要相信些什么的,老兄。”本耸耸肩膀,“宗教也好,神话传说也好,信仰这东西,有了总比没有要好。何况如果什么都不相信,你还能靠什么活下去?”
圣殿骑士低低地笑了一声。“你说起话来越来越像个神父了。”
“我可不是什么神职人员,毕竟神父和牧师们从来都不在这样的小酒馆布道,他们往往只呆在石头堆成的小修道院里。”本一边擦着酒杯一边笑嘻嘻地说,“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不会请您喝酒!”
谢伊再想起这次小酒馆中的对话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北海的白昼越来越短,海面也不再温暖平静,开阔的石滩上,寒风变本加厉地折磨他的骨头,年轻时的留下的大小伤痕也开始刷存在感。20年——不,哪怕10年前,他在冰天雪地里呆上一整天都很少会觉得冷,现在则完全不行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慢慢地在石滩上坐了下来,面前不远处还是趴着一群懒洋洋的海豹。它们看上去比半个月前胖了点,对比之下,圆滚滚的身子显得头更小了。海豹们似乎完全不受寒风的影响,只是躺在那里晒太阳,时不时翻个身或打个哈欠。
他打了个哆嗦,把脖子缩进大衣的领子里,想起了有关塞尔克的传说。他当然不指望面前的海豹中有个精灵;事实上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传说,30年前的他或许会这么做。他开始纳闷自己这辈子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地相信过什么:他总是在质疑刺客的“万物皆虚,万事皆允”,逃离兄弟会之后也不见得就百分之百地认准了理解之父的那一套理论,就算他曾经为殖民地教团、为肯威团长鞠躬尽瘁,现在那些努力也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曾赖以为生的兄弟会,之后又任凭自己为之奋斗过的圣殿骑士团土崩瓦解,他已经一无所有,还能有什么能帮他找回那些丧失已久的信念,或者说,信仰?他忽然就明白了,那天随着海尔森·肯威一起被埋葬的,还有他“相信”的能力——他不再相信殖民地教团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不再相信以自己叛徒和丧家之犬的身份还能找到一个新的归宿,也不再相信十几年前那些催促自己努力奋斗的东西,如今还能再改变什么。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他感觉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又好像全世界的重量压在了肩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人总是要相信些什么的,谢伊开始有些明白本的那句话了。一无信仰,二无目标,这两点所带来的空虚足以压垮一个健全的人。但想要去相信那些民间传说对他已经不太可能了。
他有些费力地站起来,把目光投向了海面。海天相接处有个模糊的影子,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马恩岛;天空中的浓云在下方投下阴影,乌云和岛屿几乎融为一体。北风呜咽着扫过光秃秃的石滩,像抖床单一样将近岸的海水掀起一阵波浪,一股咸腥冷冽的海水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除了风声和水声几乎一片寂静,没有什么东西在向他发出呼唤,向他昭示一个并不存在的未来,他只听得见自己的过去。他听见摩莉甘离开美洲时水手唱着船歌,他听见院落中的树叶萧索地落在海尔森墓前,他听见查尔斯·多里安在凡尔赛宫中呼唤自己的儿子,他听见海尔森对他下达了寻找盒子的命令,他听见北极冰洞里连恩·奥布莱恩的怒吼,他听见北大西洋上战舰的炮火声,他听见威廉亨利堡密集的枪声,他听见达文波特家园里迫击炮的隆隆巨响,他听见从里斯本教堂深处传来骇人的轰鸣,他听见自己和连恩在纽约街头插科打诨,他听见父亲在一片风浪声里对他讲述那些古老的传说……
他曾经拥有一切,如今却一无所有;他也有过鲜活的青春和美好的理想,但最终却是他亲手把它们一一埋葬;他以为自己看清了自己的人生,但事实是他连自己要走的路都无处寻找。
然后呢,连恩?
接下来怎么办,导师?
肯威大师,现在我们干什么?
他曾无数次对着不同的人问出这些问题,但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告诉他下一步该怎么走,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当他又一次在心里问出这个问题时,回答他的只有北风、海浪,以及不远处海豹低沉的呼噜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