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黑黢黢的山影横断在铺满天空的绚烂火烧云之下,几乎透不下一点光亮的夹道密林飞速掠过窗外,趁着天黑前最后的残阳,载着伊佐那与鹤蝶等人的车子快速地在山道中穿梭。
伊佐那这两天刚处理好中弹的腿,他感到那只腿还未好利索,时不时地刺痛会从小腿骨处,如电流般迅速蔓延至天灵盖,让他周遭的气压变得沉重不堪,太阳穴在突突跳动着。
天竺干部们似乎并不希望他们的国王去赴这个彻头彻尾的鸿门宴,可伊佐那还是只带上了鹤蝶与望月,应了若狭的约。
——若狭绝不会让他们好过。伊佐那心里很清楚。
在柚木组一片混乱之际,对于天竺来说,最好的策略应该是按兵不动,只等出头鸟露面,再一股作气地收拾干净。这一切本来都在计划之中,但关于万次郎的事,伊佐那的确失算了。
龙胆和九井到底是怎么勾结在一起,出卖了灰谷兰与万次郎的行踪给柚木组,伊佐那已懒得去追究。反正龙胆那种天真至极的公子哥,为了让万次郎和他的兄长脱离自己的掌控,选择干出这样荒唐的事,伊佐那并不感到惊讶。
龙胆大概还觉得自己是个能为爱付出一切的悲剧英雄,如果伊佐那这时将他杀了,他也只会在死前自我陶醉一番。
车子的速度放缓,最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已完全落入黑暗的道路边。鹤蝶把手探入胸前口袋,做出警戒的摸枪姿势,一旁的伊佐那只是活动了下略有僵硬的脖颈,朝车窗外望去——被乌云与树影遮蔽遮的巨大圆月逐渐显露姿影,点起了灯的石板台阶上,身着黑衣的柚木组成员们夹道站立着,视线顺着被月光照亮的一级级石阶向上移,便是高高矗立在尽头的寺院门柱。门柱后,法堂气派巍峨的八幡造屋宇宛若巨兽张开的深渊大口。
这座位于京都嵯峨野中的寺院是柚木组历代组长都会进行布施的地方,也是与柚木组有关的人会选择举行葬仪的地点。整个寺院的房梁、栏杆、山门沿道都挂着白色的经幡,组长的头七已过,除了亲族参与的小型葬礼外,承担组内交接重任的葬式也迫在眉睫。
在这个节骨眼,拥立少东家的若狭一派让伊佐那前来,意思也已再明确不过。
——“今晚,我们两个可能会死在这里呢。鹤蝶。”
望着被月光照得惨白的经幡,伊佐那轻笑着下了车,鹤蝶似乎想走在伊佐那身前以防万一,但伊佐那一把将他顶开,毫无畏惧地走在了最前头。二人一左一右地跟在伊佐那身后,神情肃穆,只有走在最前头拾级而上的伊佐那神态自若。
若狭站立在台阶的尽头,用冷锐的视线俯视着伊佐那一行人。
枯山水庭园与远处群山相互映照,和室中,天竺的三人与旧黑龙的成员们相对而坐。伊佐那举杯向若狭致意,二人的漆木食案正对着彼此,会食准备的是精巧的精进料理,烧热的日本酒被鹤蝶小心翼翼地倒入伊佐那的杯中。
若狭的两旁坐着的是明石武臣和弁庆。主座上是柚木组的少东家,他身为Beta,在几乎座上宾都是Alpha的场合,似乎没什么存在感。虽然坐在主座,但全场人都明白主导宴席的是人称“白豹”的若狭。
若狭在里世界里是个特殊的存在,他从未对外宣称过自己的属性。虽然大家私底下都将他传为Beta,因为如若是Alpha,没有必要在信奉丛林法则的极道中隐瞒自己的属性。但伊佐那却曾从旧黑龙成员口中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不管怎样,若狭把自己视为佐野真一郎的遗孀一般的存在。
面对与真一郎有过节的伊佐那,若狭表现出的骄矜与轻蔑是最让伊佐那所不齿的。
若狭没有对伊佐那有任何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武臣的势力已经要并入到我伞下,从今往后将由我们作为初代黑龙来支持少东,继承将来的柚木组。”
鹤蝶与望月听了都大吃一惊,他们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伊佐那。伊佐那没有说话,他在等着若狭把话也说完。
见伊佐那并没有动摇,若狭继续说道:
“当初你们天竺向组长宣誓效忠,并入了柚木组的门下。但现在组长已经去往他界,少东掌控的柚木组里并不需要天竺。所以——虽然这么说有点抱歉。请你解散天竺,天竺里想要继续留下的,在天竺解散之后将并入柚木组。”
半晌,面面相觑地鹤蝶与望月一齐望向沉默的伊佐那。而伊佐那则低着头,他端详着杯中的日本酒映照着明亮的灯光,忽而发出了清脆的笑声。
斜对面的武臣皱起眉头,这是他与伊佐那第一次正经地面对面。在武臣的记忆中,黑龙在街头巷尾风风火火地跑过的场景占了很大篇幅,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坐在真一郎的后座上、被带到黑龙解散集会上的万次郎。
那个浑身白皙的、毛发柔软而金黄的洋娃娃般的万次郎,那个被所有年长的黑龙成员们宠爱着的小Omega,那个被武臣认为是能和春千夜共度一生、即使在真一郎死后也传承着黑龙余晖的Mikey——直到几天前,武臣看到被弁庆带到此处的他,看到万次郎那头留长的黑发与瘦削而惨白的、留有针眼痕迹的手腕,后来又窥见万次郎怎样如一个人偶般昏昏沉沉地依偎在龙宫寺坚的怀中时,武臣才意识到:那正是黑川伊佐那的复仇。他在万次郎身下镌刻下的痕迹,是对着曾经将他拒之门外的黑龙最为放肆的嘲笑,只因为万次郎存在于每一个初代黑龙成员的记忆里,而那里没有伊佐那的位置。
伊佐那的笑声停了下来,他直起腰,一抬起脸来,那双镶嵌在鼻梁两侧的紫眸瞪大了,看着十分惊悚:“或许你们忘了,我曾经也是黑龙的成员。”
“这正是我们今天想和你说清楚的。”若狭沉声道,“虽然你掌控黑龙时,我们这些初代的成员已经和黑龙没什么关系了,但现在也还在你手下工作的狮音,那家伙曾经去挑衅初代首领真一郎的弟弟——佐野万次郎。后来我们调查过了,那是你搞的鬼吧。黑川伊佐那。”
“……是吗。这么多年前的事情。就算问了我也早记不清了,都不过是小时候的小打小闹……”伊佐那将手肘撑在食案上支着下巴,完全没有被诘问的紧迫感,反而是迅速地反问了回去——
“说起万次郎,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把他还给我。”
“还给你?”若狭笑了起来,“真一郎在世时,说过要把Mikey交给三途春千夜。你耍阴招让三途入狱,将三途与Mikey的婚约解除。他本来就不属于你。”
若狭会把真一郎搬出来。他总是这样,所以伊佐那也总是讨厌他。在这个风声鹤唳的节骨眼上,他依然要刻意这样戳伊佐那的软肋,目的就是为了让伊佐那失控。伊佐那感到喉咙发紧,他放在桌下的一只手攥成了拳头,因为阴郁愤怒的情绪,Alpha的信息素一下子就变得浓郁,几乎在一瞬间,会食变成了弩张剑拔的对峙。
伊佐那的信息素虽在诉说着他的愤怒,语气却还维持着克制:“你说的那些事,都只是无稽之谈……”
——“现在灰谷兰被捕,别忘了我们是有证据的。伊佐那。”武臣插话道,“究竟是谁下的命令。你心里最清楚。”
“我们这个世界的事,却要依靠条子来解决。所谓初代黑龙的军师,也就这点本领了吗?”伊佐那不屑地冷笑道,“所以呢?你为弟弟打抱不平,觉得是我抢走了万次郎?”
伊佐那的耳坠在摇晃间发出清越的声响:“三途春千夜。真是个没用的Alpha啊。他无法拥有万次郎……不,应该说是万次郎选择了我。你身为兄长,还有脸替他站出来和我要求?不觉得丢脸吗?”
弁庆受不了伊佐那的挑衅,狠狠地拍了一下食案:“少东还在这里!初代黑龙也是你的前辈,你竟敢讲出这么嚣张的话?”
“‘前辈’?哈哈,从头到尾,我在你们眼中,就只是……”伊佐那紧捏着手中的酒杯,因为用力到指节发白,小小的酒杯似乎都要被棕褐色的手捏碎。一旁的鹤蝶担忧地将一只手放在伊佐那的肩膀上,他想确认伊佐那的眼神,只要国王一声令下,在这种情况下他已做好了与对面的人为敌的准备。
在场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唯有若狭依旧用一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神情看过来:“万次郎不会交给你。这和天竺的事情无关,只是包括少东在内的、我们初代黑龙全员对小真在天之灵的交代。这也是我要说的最后一件事:今天你就要在这里写下文书,和万次郎断绝关系。”
“哈?”伊佐那抬起头。他看到了若狭那双在威压下毫不动摇的眼眸,那似乎并不单单为了争权夺利,也并不是为了成功报复伊佐那抢走自己的地盘而感到高昂的眼神,若狭弯弯的睫毛后两只上翘的眼眸中透露出坚韧的光芒,仿佛是他代替着早已逝去的真一郎,履行了家长的责任与使命。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和万次郎断绝关系、解散天竺,这样的话,对于你和你部下干的那些事,我们也就既往不咎。否则的话,你就是柚木组的敌人。你不是一直对自己的手腕很有自信吗?可能你一直希望的就是战争吧。黑川伊佐那。”
若狭过分晴朗的眼神刺痛了伊佐那,武臣此时似乎也已料到了结果一样,势在必得地笑了起来。无论伊佐那选择哪一种,他们所做的,就是又一次把他拒之门外。——伊佐那的浑身涌起了一股战栗之情,那种感觉和他知道有关自己身世的真相时很相似。
梦中无数次出现的佐野家的大门再次浮现,那扇门会有着其乐融融的真一郎、初代黑龙的成员们,还有在真一郎怀中打着瞌睡的万次郎……一眨眼间,那扇门后只剩下万次郎一个人,Omega纤细的脸一抬起,氤氲着的缥缈黑眸直勾勾盯向伊佐那。伊佐那就像着了魔般三步并作两步走向扇门,但那扇门缓缓地关上,在伊佐那的视线中不断地缩小,万次郎本就娇小的影子也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完全隐没在完全闭起的门后。
一种伊佐那从未在人前流露过的凄凉感慨忽而涌上心头,他放下酒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脸上,等待着他的答复——或是低头,或是彻底宣战。
“我可以解散天竺,但万次郎是我的Omega,我不可能和他断绝关系。请把他还给我。”
说出这话时,伊佐那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又一个无比夸张的音符与旋律,他似乎就像一个在舞台上演到了音乐剧最高潮的演员,但他投入地讲出的话语,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台词,而恰恰是他曾视为禁忌的冲动。
——……这正是我必须要说的!自尊、骄傲、面子…这一切都不足以击垮这群冥顽不灵的家伙!能动摇他们的只有这爱欲的饥渴、这本能的冲动……
他看到对面初代黑龙成员们动摇的神色,忘情地将手摊开:“说到这个份上,关于羽宫一虎的事也好,我可以谢罪,就是呈上一根手指也无所谓,但是我不能和万次郎断绝关系。”
“你可真敢说出口!以为我们不敢要你的手指吗?”若狭对伊佐那意料之外的反应乱了阵脚,他抬高声音想用气势压倒伊佐那,但伊佐那感受到他已败下阵来,再也无法像刚才那样维持着轻慢的平和。
伊佐那转向一直保持沉默地坐在主座的少东,微微欠身:“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敢做不敢当的懦夫。说出口的话,自然是已做好了觉悟。组长的死,我会承担起责任,解散天竺也好,退出柚木组也好,切下一两根手指都没关系,只有和佐野万次郎断绝关系,是万万做不到的。”
弁庆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够了!我听不下去了。黑川,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要后悔。”他从怀中抽出了肋差,丢在了若狭面前。
任是鹤蝶看到闪着寒光的刀刃,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伊佐那……”
他下意识要伸手去挡在伊佐那身前,但伊佐那却沉声道:“闭嘴,下仆。”
“伊佐那,你……”鹤蝶最先察觉到伊佐那不是在说笑,他想说什么,但伊佐那瞟了他一眼,便让他噤了声——那是鹤蝶十分熟悉的,伊佐那下定决心时会有的眼神。
“为什么……”武臣不可思议地瞪着眼睛,“你也应该清楚,任何Alpha都无法真正标记他,而且就算说你不要解除关系,但他已经……”
“那种事情都无所谓。”伊佐那十分陶醉地笑了起来,他如今流露出的深情让所有人都十分困惑,就连他自己也一样。
——万次郎。伊佐那想起Omega那如乳汁般煞白的身躯,会在Alpha的爱抚下湿润的大眼睛……如此可憎,可一旦被宣告那头黑发就要从指间溜走时,几乎超越了恨意的激荡情绪占满了伊佐那的心。这可不行,他还没能彻底碾碎万次郎,还没能让他彻底湮灭在自己的鞭挞中,他还没能……
即使在这个肃杀的场面中,伊佐那却情不自禁、势在必得地在心底呼唤起万次郎的名字。他想象着万次郎知道这事后会有多么震动,又会给万次郎那对痛苦呈现出钝感的性质带来怎样的冲击,难以抑制的亢奋盘旋在伊佐那的头顶,一直笼罩着他的沉重气压业已烟消云散。
在一片死寂中,若狭拿起了肋差,他微微探身,看到伊佐那的左手正放在案上。若狭出神地盯着那根棕褐的小指,似乎在凝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伊佐那并没有颤抖,就好像只是酒足饭饱后将手自然地放在了案上,即使锋利的刀刃接近时也依旧一样。
若狭抬头,伊佐那的眼睛依旧睁着,他微微眯起双眼,对于即将迎来的剧痛面不改色,甚至还带着骄傲与嘲笑的神情,他似乎在心中耻笑着若狭等人低估了他的疯狂与执拗。若狭永远不会明白,伊佐那明明只是为了报复才标记了万次郎,在这个节骨眼,又为什么宁愿向柚木组低头,也不对万次郎放手。
“伊佐那……”鹤蝶的声音在一旁颤抖着。
伊佐那的脸部肌肉只轻微抽搐了一下,用十分婉转悠扬的腔调说:“请你切下去吧。只是,万次郎是我的Omega,这一点直到我死都不会变。”
……万次郎被坚扶着坐起身来,坚将冰凉的水含在口中渡给他,万次郎“唔”地吞下了Alpha喂来的水,勾着舌尖扫过肩的口腔,虽然只是单纯的下意识,却是那么煽情。
坚擦拭好万次郎的身体,给他换下早已被淫水打湿的浴衣。万次郎翻了个身半倚在坚的怀中,摇晃着双脚。
“坚仔……”
偏了偏头,万次郎有想到要问什么,却在一声呼唤后半晌没了后文。
“……我做了…非常可怕的事。”万次郎没有再追问现在天竺是个什么状况,而是没头没尾地说起了关于他自己的事,就像之前和坚度过的很多个日日夜夜一样。“我杀了一虎。”
坚低头看着万次郎头顶小小的发旋,他并不感到惊讶:“我知道。”
“……总有一天要了结。我明明早就知道……”万次郎环紧了坚的脖颈。
坚也情不自禁地回应着他,又将万次郎紧抱在胸前。
“武臣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坚故意不看万次郎的脸,说:“但我想要守护Mikey,就跟以前一样。我不想再留你一个人背负。”
“谢谢你,坚仔。”
万次郎的语调平静而怀着一丝笑意。坚不由得凝视着他,Omega突然闭上眼睛,富有古韵的灯光落在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浓郁的阴影。
“所以你不需要再对黑川伊佐那言听计从,那家伙只是想把罪责都推到你身上……”
“别这么说。”万次郎突然语气强硬地打断了坚的话,“罪责属于我和伊佐那两个人。”
这话好像把前几日炽热的情交都丢入了冷水中,坚有些错愕,没想到与他缱绻缠绵的Omega,却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在排斥着他的介入。太奇怪了,杀死一虎的罪孽,却构建成了万次郎与伊佐那的王国,那个王国在Omega的心中实际上是十分狭小的,小到只容得下被真一郎联系起来的伊佐那与万次郎两个人。
坚突然低下脑袋,又一次饱含怒气地去咬住了Omega的腺体,坚的手触碰到那比永夜还要黑的一头秀发,仿佛整个躯体都要被那样的黑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