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ctions

Work Header

自由落体

Summary:

杨卫宁人生的最后几分钟(可能)在想什么,一种个人解读。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叶文洁:……我听到两三声短促的惊叫,然后是身体摔到崖底乱石上的声音,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从崖底流出的那条小溪变红了……关于这件事,我能说的就这些了。

 

杨卫宁在新训的时候跳过一次伞。

这主要还是因为红岸。要参与这种项目非得入军籍不可,就逃不了三个月的新兵营。彼时他扒在飞机舷窗上不敢松手,为了壮胆开始背诵初中物理公式,说服自己这只是普通的自由落体,h=1/2gt^2,然后降落伞就打开了——这确实有用,他心一横就完成了几秒钟自由落体和几十秒匀速下落,顺利地掉在地上。

当然绳子断掉的那一刻他完全没有机会重复这些思考。他只是感觉手上稳定可靠的支撑力突然一松,一声淹没在风声里的惊呼,一刹突然失重的惶然,几毫克飙升的肾上腺素,然后他和老雷就一前一后地摔到了乱石上。

疼痛过了几秒才袭来,同对处境的认知一起。乱石上倒是有点积雪,还有条曲里拐弯的小溪,但这显然抵消不了一个人垂直降落几百米的动能和势能。痛感倒是没有想象中剧烈,毕竟他腰部以下全无知觉。上半身倒是还能感觉到,但也没什么能力移动,甚至没能力转头寻找老雷在哪。毕竟他的痛觉神经到处都正在返回一些可疑的锐痛和钝痛,但可恨地竟然没有痛昏过去——他不是学医的,但显然知道自己即将交代在这里。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去。两个人同用一条绳索,这操作固然违规但多了去了——五分钟前他看文洁坚持要再拿条绳子,索性支开她,毕竟这么点小事,等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检修完了。结果不知道绳索老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偏偏就那么一断——

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死于事故检修。事实上他有很多更糟的猜想,但他尝试不去想它们。这不是什么好时代,他时常半夜醒来,一身冷汗,梦中所见人群别无二致的被狂热扭曲的五官,砸坏的玻璃和散落一地的书本,刷上红漆标语的钢琴和挥舞的铜头皮带——算了,往下不说也罢。十几年前还在读高中的杨卫宁偶尔会放下数理化习题看一眼报纸。那些宏大的标题很能振奋人心,直到某天他发现头版从“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变成了“事情正在起变化”。那些铅字莫名让他的胃里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后来他念了物理系。他不知道哪里不对,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他本能地远离了广义相对论、波粒二象性和拉普拉斯妖,并最终让他告诉导师自己想做应用研究。在导师的追问下他终究说了实话,做理论物理怕犯思想错误。叶教授没说什么,但眼神里一望即知的失望让同样的不适再次泛起。

因此他后来确实去做了应用物理,和导师毕业后就失去联络。然后是报纸上的几排铅字,“反动学术权威叶哲泰死有余辜”,背后淤积重叠的凝血读一遍就够了。他基于本能的决断倒是救了自己一命,毕竟射电天文望远镜总归有用而且不涉及任何价值判断。不过倒是总有人说小杨啊你导师是那个谁吧幸好你跟他划清了界限……罢了,这种长夜,能保持存续还能做点多少有用的事,他没什么可不满意的。

他原以为自己能躲在红岸基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角落里保持存续,等待十年二十年,同文洁一起——结果没想到啊,今天就要死了,对此他多少有些自嘲的态度。

 

……文洁啊。乱世死生师友,红岸与世隔绝,他的爱人算他此时唯一的亲人了——哦,严格来说可能是两个。虽然全身传来的疼痛信号有些过载,他的思维还算清楚,继续有些自嘲地想,我怎么今天就要光荣牺牲了,你……好好过日子吧。看你这个一心扑在工作上的样子,没准哪天真能发现什么外星文明呢。

他一开始当然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他听说导师女儿在红岸边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又听说她写了思想错误严重的信,即将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典型——当时他只是基于某种朴素的良知,想把人塞进红岸避避风头,过两年动乱过去回归正常生活罢了。为此他以基地总工程师的身份担保此人专业素质过硬非她不可,好说歹说说服了老雷,调了架直升机。

到地方发现人被程丽华大冬天泼了一身冰水,晚来一步就失温而死。他根据直觉和阅历从冠冕堂皇的辞藻和偏狭的价值判断里拼凑了一下事实真相,写信大概是被姓白的坑了,泼水的原因是死活不在虚假告发材料上签字。

……文洁啊……

他低头看着眼前昏迷的女子,气若游丝,嘴唇青紫,脸颊毫无血色,神情有种生命垂危的平静,额角有血痕和淤青。他一时想起在导师的书房外也见过这张脸,但彼时事情还没有起变化,她那个时候年少、健康且无疑快乐很多。

“……找个女同志来吧,她这身湿衣服得赶紧换下来。”

然后她在飞机上睁开眼睛,望着他的眼眸充满了“我在哪”的迷茫无措。再然后是令人发寒的笃定和沉静,“我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的”。

他摘下帽子递给她转头就走。

 

……现在他倒是有帽子,足以抵抗零下二十度的寒冬,但显然这个高度,帽子并没有阻止他的头部受到撞击。所幸思维还算清楚,但竟然没有死前传说会有的走马灯。算了,我不如自己给自己搞一个,童年父母师友等还算美好的片段一一略过,再然后就是……时代浪潮那些无可挽回的荒谬。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他并不想回忆这些……算了……不如还是想想文洁吧,她接下来怎么办啊。

……事情当然没有按他的计划进行,毕竟稍不那么认死理的人都会发现,在这种保密机构越边缘越有希望离开。但她……太认死理或者说太纯粹激烈。他没事找茬倒是加剧了她对他的敌意,但完全没能阻止她好好工作,直到非她不可不得不告诉她这破地方是找外星人的……

算了,去他的,就这样吧。

 

后来……哦,后来。他们坐在炉火边上谈些工作问题。红岸没供暖,取暖全靠生火,他们只能坐得离炉子近一点以靠热力学第二定律多少暖和一点。文洁拿着一沓程序运行结果,向他解释仿真模拟的算法需要空间复杂度的优化,所以重新写了一遍程序。她是个天体物理学家,但论及这些优化程序高性能计算的问题的时候竟也会不自觉地笑一下。屋外雪落无声,火焰发出轻微的劈啪声,

他想到十几年前看过的那些旧小说,笑面人扔了爵位财富回破船舱里找青梅德娅,罗密欧半夜爬朱丽叶阳台,卡西莫多光天化日劫法场——那会借阅要写批判稿,他看图书管理员只数字数不看内容,写个大标题“以下段落鲜明地宣扬了资产阶级人性论”然后大段摘抄看着最顺眼的部分*,倒意外地一字一句都记得清楚。当时没有什么很深的感受,但他下意识地要在这个大兴安岭的寒夜里学着那些几百年前的欧洲人脱口而出,我可以吻你吗?

当然他实际说的是,小叶啊,你看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基地的适龄单身对象也不多。要不我们考虑一下组成家庭——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明天就向老雷提交申请。

她盯着雪夜黛蓝色的夜空看了半晌,眼神恬淡而宁静。她看了很久,久到他打算揭过这一茬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然后她轻轻点头。

 

那天晚上的雪和今天一样大,他想。他觉得很冷,半是因为大雪纷飞半是因为失血过多。虽然动不了看不到,但他大概能想象那些红色的温暖的液体正在淌进身下半冰结的溪涧,再然后稀释了一千遍从山谷里缓缓流出。

 

后来那些夜晚窗外雪同样下得很大,沉重地积在基地外围还没被砍伐殆尽的亚寒带针叶林上。这很自然,这个地方一年下七个月的雪。

他们搬到了一间宿舍。头几天晚上他们和衣躺在双人床的两端,中间隔了一米距离,床头挂着仓促冲印的“1973年冬结婚留念”,气氛总归有些尴尬而微妙。他想了想觉得还是得自己先开这个口,做了一些心理建设,打了几番腹稿,说文洁,你知道我要说什么,你可以拒绝我,任何时间地点你都有权利拒绝,我尊重你的意见……

她没有拒绝。

那张“结婚留念”照片上她笑得依旧很恬淡而温柔,如同大部分时候他们的相处。他也不能说这是件坏事,而且他一向不善于描述情感,但有什么总归有些不一样。至少和她演算公式的时候不自觉露出的那种笑意不太一样。他们基本称得上相敬如宾,她意外地是个很温和包容的爱人,和她相处有相当多共同话题及爱好、不带评判的倾听以及来自聪慧头脑的排忧解难。当然,他也不是习惯倾诉的人,除去性格使然,这年头任何事情都最好别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最好不要让人知道是你说的。

基于结婚证和之前帮她买的那些书,他逐渐胆子大了一点。有天晚上他提议放点音乐吧,走出宿舍门试了几次确认隔音良好,备好一盘安全的《红色娘子军》备用,打开录音机放他夹带进来的19世纪资本主义靡靡之音磁带。那台老旧的录音机在发出几声杂音后开始播放复调音乐。音量开得很小,室内也得集中注意力。文洁大多只把它当演算和证明的背景音乐。她说巴赫固然严整精确,却非得演奏者像个机器人才能弹好,更喜欢古典浪漫派**——但也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他放啥听啥。不过确实,听门德尔松或者贝多芬的时候她看起来开心一些——大概有千分之一提出“拿太阳当天线”时候的神采。

今早得知他们有了孩子,他没来由地想,这动乱总会过去的——要闺女(他私心大概是吧?希望能长得像她妈妈)能继承他的音乐口味该多好啊。

这句话他没说。他说的是“医生说你怀孕了”。文洁躺在一床厚被子下面,看着和十年前那天晚上一样文弱而且单薄。她苍白着脸点头。估计是熬了一个通宵又低血糖晕倒的缘故,手在不易察觉地发抖。他伸手握住那只生着笔茧的手,十指轻轻扣合,说躺一会吧,好好休息,以后别值夜班了,我再帮你去跟大夫问问需要注意什么。

 

……雪太大了。闺女叫杨冬挺好,她爸爸妈妈冬天结婚的……不过无论是男是女这名字都能用。不知道她怎么想?将死之人的思维意外完整地拼凑出了这个念头。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所以没什么用地比划了一下这两个字,并有些后悔今天早上没讲出这个一闪而逝的念头。

 

他们的生活中还有其他的一些夜晚。她经历了很多事情,其中每一件单独拿出来都足够导致任何一个人幻觉重现、夜夜梦魇、时刻焦虑、无法控制地反复回忆、情绪崩溃以及自我伤害。有的时候她会半夜在他怀里发抖流泪,把他的手攥得生疼。但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平静地计算、证明、编程、调试,或者业余时间平静地阅读那些他借采购科研资料的名头偷渡进来的社科历史哲学书籍。

他瞟过两眼,“因此,在人人相互为敌的战争时期所产生的一切……在这种状况下,产业是无法存在的,因为其成果不稳定……时间的记载、文艺、文学、社会等等都将不存在。最糟糕的是人们不断处于暴力死亡的恐惧和危险中,人的生活孤独、贫困、卑污、残忍而短寿。”

他想到一些旧时的梦魇和真实的回忆,有些本能的不适。文洁发现他在看,淡淡地说,霍布斯的《利维坦》,基于人性本恶提出的社会契约论假设。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读这个或者她在想什么,当然他也没提出同样的问题——半是因为他的爱人需要一些边界,半是因为背后的东西他也无能为力。他愿意听,但她也不怎么说,当然这很能理解,毕竟他也不是个长于叙述这种事的性子。回忆的痛苦本身也太有力量,他尝试回忆导师,情感如一些缓缓滚动的熔岩球,所到之处留下灼烧的焦痕和激烈的痛楚,试过一次就不敢再试,——自己尚且如此,那她呢?

……以及更平静地凝望星空,和凝视监视器上宇宙白噪音的波形一样。对一个天体物理学家这很自然。她眼中的可能是人类视角的漫天繁星,也是几百光年之外那些发生着稳定核聚变的灼热的火球——这让他想起她的目光。当然也有林海和落雪,烧焦羽毛的鸟儿和大兴安岭烧荒之后的伤口。

他莫名地有些不安。

 

“叶文洁……你……果然……”

是老雷有气无力的声音,六个字夹着咳喘说了起码二十秒,说了半句就没了,跟磁带被掐断了一样。

思绪已经开始混乱。文洁?果然什么?老雷为什么要提到她?

——你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同那些不愿复述的噩梦一样,这个念头突然侵入他回光返照的思绪,某种同样回光返照的恐惧攫住了他。她和恒星热核聚变一样平静而激烈的目光。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没有有形的力量使人们畏服,并以……羽毛烧焦的鸟儿……此世无法挽回的荒谬,林场,寂静的春天,1967年的清华大学操场……

在生命的最后一秒,杨卫宁因为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真相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同他很少去想那些对未来更糟的设想一样,这也是个压在心底强迫忘却的念头。电光火石间他仿佛猜到了什么,但在感官信号退却脑细胞即将开始成批死亡的此刻,他已经没有能力深入思考这个想法。然而另一个念头已经不允许他去逃避了——

——他从来,都不了解她。

已经没有了继续思考的气力,黑雾往上漫过胸腔在视线里泛起。

 

审问者:我问一句,回答不记录。你当时的感受?

叶文洁:冷静、毫不动感情地做了。我找到了能够为之献身的事业,付出的代价,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都不在乎。同时我也知道,全人类都将为这个事业付出史无前例的巨大牺牲,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

FIN

Notes:

*:这个桥段其实属于毕淑敏女士,虽然我对她颇有微词。既然他都文革期间听巴赫了,我总觉得这是杨工能干出来的事(。
**:统帅的音乐喜好是我瞎编的,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调毫无乐感,但觉得统帅骨子里是个纯粹激烈的人,应该好这一口(。

合法夫妻,但是单箭头,但是心怀隐忧,但是杀夫证道。看完剧版三体激情摸鱼,ooc属于我。
谁能想到本文创作最大的难度不是作者是个文科生……是作者是个南方人,从来没见过东北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