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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灰烬迟疑地说。此时,猎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炉中沉积的灰尘向他走来,平时极力保持干净的靴子尖都被染成了灰白。来自另一个位面的冰冷上位者出于本能地排斥火焰,但这火焰如今太过衰微,已经无法对祂造成太多威胁。灰烬看着猎人以和平常一样审慎而认真的姿态站在他面前,然后伸出胳膊握住了他的手。
这让灰烬感到有些尴尬,毕竟他有一半都被烧成了干柴。盔甲上熔化的铁片先是和皮肤融合在一起,然后又像枯死的树皮一样簌簌落下。如今,猎人握住的部分已经形如枯骨,焦黑难辨。但在成为不死人、又成为灰烬的漫长时光中,他早已学会不为鲜少令人满意的外貌烦恼。不管怎么说,上位者的眼睛所注视着总是他的本质,而且这种本质指的还不仅仅是灵魂。
猎人把那只枯槁的手捧起来,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祂完全没用力,知晓焦脆的骨骼非常容易碎裂。
“这样你以后就不能嫌弃我太瘦了,”猎人说。
灰烬涨红了脸,好在那层红晕完全被焦黑的面甲隐去了。“至少我曾经强壮过。”他反驳道,试图把手抽回来。但危险的细小的开裂声阻止了他的企图,“在我送你骑士戒指之前,你甚至拿不起我的大剑……”
“我是装的。”猎人回答,“毕竟你很享受把我看成瘦弱的一方,保护我。那会让你感觉像个真正的救世主。”
灰烬觉得猎人的话中有谴责的意味。这个世界早就无药可救,他羸弱的英雄主义如同某个向着风车冲锋的骑士。但灰烬希望猎人能够理解生存其间的人不得不采取的挣扎姿态,毕竟让溺水者就此无可挽回地沉落有违人的本性。
好在猎人没有继续同他谈论那些严肃的话题。祂环顾四周,似乎在欣赏被焚烧殆尽的火炉中荒芜的风景。火之时代的万物之末有一种柔和的静谧,即使是热衷于装腔作势的上位者也不讨厌这个。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一些奢侈的事。"猎人提议,“人类不都喜欢末日狂欢吗?”
在发觉猎人并没有开玩笑之后,灰烬思考了很久。不死人原本的生活实在贫乏,故而在许愿的时候格外缺乏想象力。“你会跳舞吗?”他最终问。猎人身上始终存在一种神秘的优雅,他忍不住想祂穿着那身黑衣出现在华美厅堂中会是什么样子。
“倒是会跳,”猎人回答,“但跳得也不算入流。”好在如今也没有旁观者会吹毛求疵,祂只是疑惑灰烬为什么选择这种方式来共度他们剩下的时光。
“跳舞没什么实际作用,而且需要找到一个舞伴,"灰烬说,“这对我来说就足够奢侈了。”
猎人不再提出异议。祂抬起手,做了一个灰烬喜欢的那种华丽的邀请姿势,但实际执行的状况依然有些惨烈。起先他们纠结了一会儿该由谁来跳女步。猎人认为祂个头比灰烬高,舞技也更娴熟,理应由祂来带着灰烬跳。但灰烬圈住祂的腰,说哪怕贵族小姐的身体也不如祂这么纤细。最后他们各退一步,尤其是猎人终于放下那该死的维多利亚式的矜持,默许了祂得和灰烬搂在一起毫无章法地乱跳一气。
这着实是一副奇异的图景。在一片荒芜、连天地都仿佛要重归混沌的火炉中央,他们的四肢笨拙地纠缠着,互相磕碰,仿佛两具练习拥抱的骸骨。谁也没想着哼出什么用来助兴的曲调,但终究找到了一个彼此都比较舒适的节拍,在残存的锈色花丛之间懒散地挪动步子。
在这个过程中,灰烬先是弄丢了半截手掌,然后是一截小臂,以至于他搂住或者靠住猎人的部分总是有滑落的风险。上位者不可见的肢体只得临时将他托起来,让这个不服输的家伙不至于中途就分崩离析。但灰烬不怎么在乎这个,他看起来高兴极了,好像自打从棺材里爬出来就没再尝试过这种单纯无用的活动。初到聚集地的时候,巡礼老妪曾说俯瞰万物众生的残骸如同神明的作为,而此刻他正在将一个世界的终末印刻在面前异世神明的眼中,亲密而荒诞,仿佛挥洒着尽力收集起来的生命碎片。
“我不知道跳舞这么令人开心,”灰烬告诉猎人,“你早该教我的。”这是一种很好的迎接火之时代谢幕的方式,人们往往乐于带着对好年景的回忆死去,而非到最后都抱有对一切付诸东流的怨恨。
后来灰烬还是渐渐没法跟上猎人的节奏。他觉得他的胫骨也快要消失了,只留下一些残破的铁片之类的东西聊作支撑。他们终究还是停了下来。猎人让灰烬靠在祂身上,这与以往相比也是十分奢侈的待遇。灰烬依然盯着火,那微弱的火苗似乎正在等待最后一阵和煦的微风。
于是他开口道:“虽然延续这个世界的是我,但很奇怪,也许最后会由你来见证它的终结。”
“没关系,毕竟我一直是心理素质比较好的那个。”猎人轻描淡写地说,“你还记得在法兰要塞碰到咒蛙群的时候吗?你往后跑得那么快,结果直接跌倒在粪坑里……最后那附近的红灵还是我去对付的,这笔人情我还记着,你到现在也没还我。”
灰烬吃吃地笑起来,一些空气因此从他破损的胸腔中间钻出,吹动围在他脖子上的残破布料。
“我以为你会生我的气,”灰烬终于不笑了,“你认为这个世界不值得延续。”尽管猎人答应不干涉他的选择,但他感觉得到,猎人并不希望自己继承火焰。归根究底,祂不喜欢一切徒劳无功的事物。正因为如此,他一度以为猎人也不喜欢他,只是因为错乱的位面而不得不留在他身边。但既然猎人克服了对火的厌恶来到此处,那些话语想必再也无需提及。
有一阵子他们谁都没有动。灰烬可能睡着了一小会儿,就像真正的尘埃那样安静。猎人看着他,而以前灰烬正是这样看着因为旅途劳顿而沉睡的上位者,消磨战斗之间难得宁静的时光。猎人还记得醒来的时候,总是会看到灰烬坐在篝火旁,眼睛澄澈而富有神采。
“这是个很好的世界。”猎人凝视着那双此刻紧闭的眼睛说。
“但这个世界里有咒蛙。”灰烬懒洋洋地回应。
“我说的不是咒蛙。” 猎人低下头,用下颌贴住灰烬的脸颊,像是贴着一块冷却的炭火。祂知道灰烬理解祂实际上想说什么,只是羞于承认或者接受。他们一路这样别扭地走过来,直到终于接近了终点,而灰烬甚至没有留下一根完整的手指能让祂握在掌中。
但在另外的方面,灰烬如此欣然地让祂见证和参与了他的全部命运,包括那些最为幽暗的想念和难以启齿的希望。在上位者浮游的漫长岁月中,祂很少碰见如此无聊又纯粹的事物,令祂想起一些久远过往中富有人性的生命。最终他们都会作出自己的选择,就像灰烬现在这样。
而祂总会留在原地,静静目送他们跨过黑暗的河流。
Fin.
202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