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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rse To The Water

Summary:

他们现在是多么渴望得救,渴求慰藉,渴求保护和启示啊。
远处有一只鹰——空中,远远的一个黑点。而爱不就是一切虚缈信仰的支点吗?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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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马到河易,强马饮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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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3月11日,瑞诗凯诗

清晨,院子里传来孔雀的叫声。那叫声唤醒了他。窗洞隐隐透进光来,晨光照亮了不远处另一张床上帕蒂安然的睡脸,她的金发泛出些许玫瑰色的光泽。他在床上静坐片刻,发觉睡意完全离开了他,于是决定起身。走出房门,未曾间歇的鸟鸣在枝梢间交相应和,绿树掩映的庭院中央,一口枯井中传出时断时续的虫鸣,仿佛嗫嚅一般,除此之外,昼夜交接时分特有的恬寂依旧笼罩在上空。
越过石砌的围栏俯眺,山顶被雾气包裹,山脚下的平原在薄雾中似近似远。冷冽的空气迫使他拉紧了外套。锡色的天空空明无物,没有一丝云彩。地面铺满模糊不明、游移不定的影子,宽大的芭蕉叶垂下侧影,尚且暗淡的天色中,鸟雀在枝头跳来跳去。
穿过外院,不远处传来安静的乐声。柱廊下空无一人,铺挂着克什米尔羊毛方巾的躺椅横放在一片暗暧中。地板是洁净的杏色,小桌上摆着炻瓷茶炊,白色花盆里种着吊兰和石柑,绿色的窗栅上树影斑驳。保罗坐在门廊深处,身着绣花衬衫,袖口卷至手肘,他的那把Martin D-28搁在膝头,琴弦随着拨弹带动了空气的震颤,与轻柔的歌声相唱和。
乔治落座在桌子的另一头,两人并没有交谈。安静的陪伴并不会搅扰到他,应该说他写歌的时候惯于有人陪伴才对。不知过了多久,门廊下渐渐聚集起了一圈听众,简也坐到了她的未婚夫身侧的空地上。保罗换上一首欢快的十二小节蓝调,人群中有谁随节拍敲起了手鼓,乐声久久不绝。
太阳越过葡萄藤架,越过白色的廊顶,升到明丽、如同釉彩的蓝天的顶部。天已大亮,早餐时间到了。成群的乌鸦在屋顶盘旋,觊觎着餐桌上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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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大片树荫浸透了雪白的墙面,漆刷上一层如岩彩般半透明的靛色。横斜的树枝上停着一只黄鹂。保罗坐在台阶上,赤足。暑热难当,刺眼的阳光让他眯起了眼睛。他抱着吉他,头垂在胸前,手指悬停在琴颈上方:他在为一个降A和弦犹豫。抬起头,约翰正安静地站在他的身旁,他没戴眼镜,被榕树的荫蔽遮去了表情。
一阵热风掀动密密层层的叶片,簌簌作响。些微的光亮就足以让他看清了——他站在那里,面容憔悴,疲倦,没有表情,仿佛一个萍水相逢、却被错认的陌生人。他们心照不宣地、默默地凝视着对方。一句质问几乎要脱口而出,最终却保持了似是而非的静默。或许是出于愧怯,或许是本就无心知晓答案。
于是他低头调弦,着手弹奏新的曲调,因为他仍然期许着回应——或者说,赞许,即便是沉默的。
兴许是因为有人呼唤,兴许是因为洋子的来信——他的印象模糊了——约翰在歌曲的半途转身离去,保罗抬头,凝望着,目不转睛,直到对方的背影消失在门洞后。复调般错落的音阶无力地消散在弥漫着番红花香气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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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的轿车几乎被一路激起的尘土掩埋。乔治靠在座椅里,凝视着窗外的景色,凝视着鲜绿的车前草,站在田埂上、披挂着纱丽的妇女,田地里的牛羊和被绿意包覆的、一望无际的平原。
驶入山脚下的小镇,姑娘们结伴去市集上挑选纱丽,而其余人各自走散了。辛西娅和另一个男子并肩同行,他站在两人身后,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身影。
午后二时:直接受光的表面耀眼得令人头晕目眩,暗处则近乎墨黑。一切都构筑在晦明的变换与对比之上,如同幻觉一般。阴影的两种形态:一种如线条般静定不动,一种却不断游弋,如扇叶般旋转。色彩:土瓦,粉色砂岩,雪青色的彩砖,清真寺里浮泛莲花、色彩深碧的蓄水池,还有精金饰面、仿照莫卧儿风格修葺的寺庙穹顶。
人声扰攘不休,路面上车马巡行,赤裸上身的少女栖身于店铺的阴凉下,乌发上插着成串的茉莉,身披金黄袈裟的锡克教徒怀抱盛满番石榴的竹筐,沿路行乞的麻风病人横卧在路边,冲行人伸出双手。空气中充斥着歌声与香料的辛香。他身着白衣,再加上一件红色开襟外套,在下到河堤的阶梯上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天气宁静而炎热,尽管花期未至,但恒河边扶桑花已然开放,宽阔的河面上显映出槭树与棕榈的倒影。河滩上弃置着搁浅船只光裸的龙骨,三两只水鸟伫立于竹枝上。粗大的麻绳连接着一只又一只在河水中摇荡的小船,腰间裹着缠腰布的船夫正用河水洗身,深色皮肤在日光的沐浴中发亮。平静无波、碧蓝一片的河道上闪烁着一道脆弱的银线。
他在河坛上遇见了手持录像机,四处游逛的保罗。两人结伴而行,聊到孟买的EMI录音室,最新的B面曲,以及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保罗举起摄像机,镜头对准趴伏在石阶上的黑狗,最终渐渐推远到打着旋,如纱绢般起皱的河水,还有那渐渐远去,渺如弦音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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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3月17日

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的生日正好和圣帕特里克节重合。一方面来说,这是一种幸运,另一方面又意味着这一天不止是独属于她的日子。但帕蒂仍然深感幸福:她有朋友的礼物和祝贺,还有母亲寄来的长信与贺卡。
回到房内,灯盏萤然,用于剪去蜡花的剪子靠在灯台上,桌上摆着转经筒和石青色的念珠。火为天神之口,因此他喜欢让房间里烛火长明。
深色的天空中雨云低垂,芭蕉叶片上沾满了湿滑闪亮的水迹,月光皎白,无形无质。
疲累的一天结束后,两人都坐在地板上,她依偎在他的身边,把头埋进他的颈窝,他的及肩的长发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她默默地聆听着他的思绪和感遇。
她在黑暗中用手指描画着停在他突出的胸骨上的挂坠的轮廓,前不久在河水中曾经丢失然后又失而复得的戒指,如隐喻一般在她的无名指上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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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3月25日

保罗靠在椅子里,面朝另一间平房的露台和通向院子的林荫道。傍晚或是太阳升起前的清晨,那条道路上会有散步的人来往。他出神地望着门廊,地板上铺着赭色的地毯,花开正盛,通向门廊的阶梯砌成仿若波纹的椭圆。
乔治拉近小圆桌旁的一把椅子,坐到他的旁边。
暮色四合,沉重的夕照只剩余晖。夜色如同一杯经过反复煎煮,重又放冷的茶,因而格外苦涩。
他为乔治斟满一杯家酿的烈酒,突然意识到对方或许真的想要恪守禁欲的戒律(酒当然是违禁品),自己的举动毫无疑问算得上冒犯。但是对方并没有拒绝。
两人的心中都有一种难言的忧郁,尽管他们并不是无话不谈,却无比地了解对方的心事,无比地理解对方的愁闷,因而谁也不需要开口,已经没有那样的必要了……
“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够好吗?”保罗咬着指尖,突然问道。
“……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回答。沉默。
“你会没事的。我们都会没事的。”他说。一种近乎怜悯的情绪促使他对此深信不疑。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这里学到了一些东西不是在说谎……但如果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学到也不是在说谎。”
黄昏时分,他的确在晚风的栖止中鲜明地体会到不在场的死者的存在。他们现在是多么渴望得救,渴求慰藉,渴求保护和启示啊。
远处有一只鹰——空中,远远的一个黑点。爱不就是一切虚缈信仰的支点吗?爱是一种并不纯洁的热望——爱和欲藉此存在于同一个瞬间——而被爱侵袭的人就如同被鹰爪撕裂的兔子,随着濒死时四肢一阵无力的痉挛,被抑制的冲动此刻鲜血淋漓地暴露在前:这就是爱,生命之本质,干燥群山土壤中浸透的近似黑色的血液,滚烫的烛焰,浊重湍急如瀑的河水,令人震悚的赤裸。赤裸褫夺去了他抵御的能力,让他感到灼热的疼痛,但就连这疼痛也像幻觉一样不曾出现过。他拒绝了爱的可能性,他是一只躲开了鹰的兔子。
他深深地看了保罗一眼,知道对方在被什么烦扰。可那两个人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况且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于是他转过头,目视前方,脸上露出淡淡的,几近于莫测的浅笑。
“快回去休息吧,你明天还要回伦敦呢。”
他漫不经心地说,伸手碰了碰一朵艳红的杜鹃。有几朵被晒焉了,这在远处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当你走近,你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Notes:

和Pattie有关的部分参考了她的回忆录。文中提到的那首B面曲是The Inner Light,弹唱的曲子我脑内构想的是Junk,不过他写了这么多歌哪首都有可能啦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