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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是绵绵的雨天。宫野志保没有选择出行,照旧八点起床,做早餐,看书,吃午饭,午休。午休做了个短暂的梦,梦到有人在偌大的音乐厅拉小提琴给她听,音乐声温柔又悲伤。这个梦让她很愉快。醒来后她慢慢挑选了一部犯罪片,播到受害者被凶手肢解的时候,她接到了我的电话。
我问她要不要出来吃晚饭,我家附近新开了一家海鲜餐厅,我好不容易才订上位置,没人陪我吃太可惜。她说好。三个小时后,雨已经停了,我们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见面。她穿着淡紫色的毛衣,仰起头,侧脸和颈脖构成一道漂亮的弧线。我走近,看见她在流眼泪。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商场外的巨屏,问我:“那个人是谁?”
我转头看去。新闻里正在播放新一批前朝要员判决名单,为首的是一个叫作“工藤新一”的男人。他的入狱照在屏幕上被放大了数十倍。我看到一个目无法纪的高位者,沉默又阴鸷地俯视着如同蝼蚁的我们。
宫野志保的眼泪砸入地表,她的脸庞变得和它一样潮湿。
[1]
两个月前,我通过了母校的应聘,成为一名英语老师。在独裁政府统治时期,我没有找到工作,只能在父母亲开的便利店里帮忙。虽然我并没有得偿所愿,过上曾经作为一个小女生所梦想的生活:谈着甜蜜的恋爱,住着干净的出租屋,做着体面的工作。但比起大多数女性,我已经算得上“幸运”:我遵循政府每道命令,不穿除了红黄蓝以外的衣服,不讨论初恋约会与性交,没有被喝醉酒的混混奸污,也没有被处心积虑的人贩子诱拐。我顺利挺过了十五年的高压统治,通过自学当上了老师。可惜的是母亲在剧变前夕染病去世,没有亲眼见证黎明那天的到来。
所以在我正式工作之前,我并不认识宫野志保,更无从知晓她为什么会看着一张罪犯的照片哭。我不关心政治权谋,也没有革命梦想,但我看到那些轻轻一挥手就可缔造血流成河哀鸿遍野的人,心中也会产生无尽的愤恨。我奇怪于她的往事连她自己都不知晓。但我猜——只是猜——这个故事也许是从她第一次在大屏幕上看到那个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成熟男人开始的,也许更早,也许是从她喜欢上那个阳光开朗帅气潇洒的男孩子开始的。
我在想十七岁的宫野志保是什么样子。沉默,清脆,干净,冰冷,肩膀和小腿盈盈一握,文胸洗得发白,抱着书就能啃一整天,对集体荣誉和体育赛事都不感兴趣,直到看到那个男生。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她最熟悉的角落。她在树荫里边听歌边背单词,他在阳光下对准墙上的壁画踢足球。过了一会儿她才看出来他的目标是一只鲸鱼的眼睛。
他感受到她的注视,她匆匆低下了头。夏天很热,她不知道她感受到的烫是不是因为脸红,只知道从此以后她每天都会在日记本里提到他的名字。他叫工藤新一。
他有女友,人尽皆知。警局高官的女儿毛利兰。她经常在学校附近的那家拉面店看见他们。她总是点和他一样的阎魔大王拉面。毕业后,她和老板的关系已经很好。她主动要求在店里放置了时光胶囊,里面装着一封信和一本没写完的日记。那天工藤新一没有出现。
她大学读的是化学专业,决定当高中老师。她听闻他去读了警校,一直在和毛利兰恋爱。没有他的日子过分枯燥无味。
她开始上班。那天阴云密布,同事围着紧实的围巾走进办公室,他打开窗户,拍了拍宫野志保,示意她摘下耳机。她听见学校的广播正在播放:“12月25日00:57,前首相川部俊夫联合其领导的特工组织企图刺杀前来日本访问的维斯巴尼亚王国女王米拉· 朱利亚提· 维斯巴朗德。国防部部长和田久及时解救了米拉女王,并指挥部队成功逮捕了川部俊夫。各地兵团响应和田部长的号召,推翻了川部俊夫建立的赤色政府。下一场统一主体国民会议将于1月25日展开,在此之前和田久暂时担任临时首相。现宣布以下新规:严禁女性在公共场合身着红、黄、蓝三种颜色以外的衣物;严禁女性在公共场所谈论初恋、约会和性交;严禁大学学院的新闻学、工程学、农业学、兽医学等专业录取女性;严禁中学学院的女性和男性一起学习,女教师和男教师一起授课;严禁女性雇员在国内和国际非政府组织上班……”[1]
宫野志保猛地站起了身,她脸色苍白,欲要呕吐。但没有一个人看向她。
[2]
我经历过那段岁月,所以我能想象得出来宫野志保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在遇见他之前,她一定每天都坚持日落前回家。她是孤儿,没有朋友,不能约会,在人尚多的白天通勤是她最安全的选择。她回家的路上会经过那块巨大的电子屏幕,政变后每天都在播放组织的政治宣传。那天她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年轻英俊的政客,主播介绍他是我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刑侦部部长。她站在那里看了很久,直到那条介绍他侦破连环凶杀案的新闻结束。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转身向她学生时代最爱的拉面店走去。
她向老板寒暄问好,问彩代小姐怎么不在。老板的笑容凝固,低声说,一年前她参加了反政府的工会活动,被宪兵团抓走了。
她一愣,看向店里的其他客人。老板的声音不小,他们的脸上全是麻木。宫野志保没有过多询问,默默无声地吃完一碗拉面,然后走到后门的院子里。她用脚踢了几下瓷砖,接着有所松动,一个盒子掉了出来。她打开盒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放进包里,站起身时,听到店里有人喊:“现在是随机清查时间,请各位市民把你们的手和包都放在桌上,配合部门的调查,谢谢。”
宫野志保已经遇见过很多次随机清查。她的MP3、唱片和藏书就是这么被毁掉的。它们禁止音乐和文字。同样也禁止爱情和梦想。她想起包里的日记本,不由得开始战栗。她环顾四周,看到围墙与楼房之间有一点空隙。她不假思索地钻了进去。她很瘦,站在里面却也紧绷。她后悔自己没直接把日记本丢在里面,可这么一来那些宪兵就要追问她一个客人为什么会在后院了。
她听见脚步声进了后院,一道声音说:“后院没人,工藤先生。”听到这个名字,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等等,”他在踱步,在观察,然后他的身躯挡住了她唯一的出口,“这里还有个人。”
从夹缝里出来的宫野志保狼狈极了,有两个士兵立刻行动,想要上前制服她,却被工藤新一招招手拦了下来。“看看她包里有什么。”她暂时还不用被搜身。
现金,身份证,钥匙,镜子,梳子,发绳,笔,本子,还有信。本子和信被那两个士兵翻阅着,宫野志保自政府颁布新法令那天,再也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羞辱。
工藤新一在看她,她知道。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身躯。两个士兵对视一眼,看着工藤新一,欲言又止。
“怎么了?”
“……工藤先生,这位女士违反了‘FDS’禁令,而且还提到了您的名字。”
“FDS”禁令是严禁女性在公共场所讨论初恋、约会和性交的缩写。宫野志保曾经亲眼看见一个男性诚恳地约她的同事出去,她答应后他转头就将她举报了。最后他把这个经历写进了体面干净的履历表里,她被奸杀在冷风飕飕的大街上,旁边是塑料袋和苹果皮。
工藤新一看了那封信。然后他拿过日记本,翻阅了几分钟。宫野志保觉得全身上下都在被细细的火苗灼烧。最后他轻轻笑了,对着站在他身后的士兵下达命令:“把她送到我那里去。弄干净点。”
他转身走了,一眼都没有多看她。
[3]
我想,宫野志保一定幻想过很多种和工藤新一的第一次。比如未经人事的青涩试探,比如相识多年的误打误撞。但一定不是现在这样,她被清洁,被梳洗,被定义为他任意玩弄的物品。他亲吻她的耳朵、乳房和阴蒂。从来没有人对宫野志保做过这么亲密的事。她害羞的同时痛得要命。偏偏他还来哄她,轻轻吻掉她的生理泪水,说一会儿就好。
她的身子由冰凉变得滚烫,他随着腰身的律动在她的耳边喘息,比世界上所有的乐曲都动人。他退出去后,依然陪她温存,她连双手都不知道摆在哪里。他把她圈进怀里,一只手握住她薄薄的肩膀,一只手勾勒着她背部的漂亮线条。她的手臂慢慢环住他的腰,他教她舌吻换气的技巧。
他问她有工作吗,她回答说在帝丹教化学。他点燃一支烟,靠在床头,说他很久没回帝丹看过了。
她说:“有空的时候可以来看看,教学楼重新装修了,挺漂亮的。”
“你可以带我一起逛吗?”
“应该需要上级批准吧,不然会被当作私会的。”
他把她揽进怀中,亲吻的时候带着浓烈的烟味,“我们现在不算私会吗?”
她的脸再次变得滚烫。他的电话响起,他维持这个姿势接起来,“兰?”
宫野志保听到一道隐隐约约的女声,工藤新一发出笑声,胸膛在她的耳膜上奏出闷响。他说:“我知道了。其他的等我们见面再详细讨论吧。”
他躺下,和宫野志保头靠着头。“您还在和毛利小姐约会吗?”她问。
“我和她上个月订婚了。”
宫野志保点点头,“恭喜您。”
她在他的家里住了下来。他并不经常来,宫野志保下了班就在他的书房里解闷。他的椅子很大,宫野志保全身缩在一起也只会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藏书数量仿若一个小型图书馆,她喜欢看他经常翻阅的推理小说。他来的时候,他们会一起吃饭,聊天,看电影。他从没摆过架子,她始终说着敬语。做爱时他会亲她的锁骨,在她身上留下淡淡的咬痕,她逐渐学会了如何拨弄他的阴茎,用她的懵懂的技巧取悦他。他没带她见过人,但那天他说朋友下周会举办一个私人宴会,他缺少一个女伴。她答应了他的邀请。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宫野志保染上了感冒,体温一路飙升到39摄氏度。她打起精神化好妆,换上他给她买的红色晚礼服。他派他的司机来接她,他注意到她状态不佳,说她要不就在家里休息。宫野志保摇摇头,抓住他的手说:“我想陪你。”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到了宴会后他把她介绍给他的朋友。气氛很好,她却不断感到晕眩。她在卫生间服下一粒退烧药,听见有人打开水龙头,嗲嗲地说:“我还第一次见工藤带了个女人过来,真是稀奇。”
另一个人应该在补口红,声音有点奇怪:“我以前也以为他很爱他未婚妻,现在才发现,男人嘛,都那样。”
“不过我觉得他还挺喜欢那个女人的。看他和她说话那样子,他对毛利小姐哪那么有耐心?”
“既然家里那个已经稳了,自然就去娇宠外面养的那个咯。”
宫野志保在马桶盖上坐了很久才出去。她补了妆,笑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工藤新一说外面的雪越下越大,车子走不了,今晚就住这家酒店。他让她先上去。宫野志保快速卸完妆,躺进了那张舒适的大床。半梦半醒之间,她感到有双手覆在了她的身上。她心中警铃大作,想也没想就拿起床头柜上的烟灰缸砸向那人的头。那人惊呼出声,骂了句“婊子”。她打开灯,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性捂住了他汩汩流血的头。她开始战栗,依然把那个烟灰缸当成防身工具。那男人正欲起身,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工藤新一快速走了进来。他举起枪,对准了那个男人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房间重回寂静。宫野志保忘记了眨眼睛。
工藤新一把他的大衣脱下来,准备披在她的身上。宫野志保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工藤新一怔住,然后把她抱进怀里,说:“没事了。”
他对站在门口不敢随便行动的士兵说:“进来收拾干净。”
他把她打横抱起,坐电梯去到另一个房间,和她一起躺在被窝里,静静地等她开口说话。
她觉得内心绞痛,嘴唇微微张开,带着鼻音说:“你爱我吗?”
工藤新一没说话,他的蓝色眼眸深邃莫测。
她又问了一次:“你爱我吗?”
他始终保持沉默。
哎,我真为宫野志保感到难过。
[4]
我经常躺在黑暗中,出神地望着窗帘背后微弱的光亮。宫野志保说她也是。于是我脑海里出现一副画面:她在沉睡的他的怀中,心想为什么这个男人要利用她。她长得漂亮,又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情人,确实是性贿赂的最优工具。不管那个男人能否得逞,他都会被杀死,工藤新一的目的都能达到。可是有谁关心过宫野志保是怎么想的吗?
他和毛利小姐的婚礼在即,宫野志保主动提了分手。听到她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之后,他冷笑着看着她手上提着的小小行李箱,说:“所以你认为,我们的关系是你可以叫停的?”
宫野志保冷静地说:“我已经二十九岁了,再被您耽误下去,我就会错过结婚适龄时期和生育适龄时期。我现在离开,让组织给我介绍一个平凡老实的爱人组建家庭,一切都还来得及……”
“闭嘴,”工藤新一迅速且强硬地命令,“闭嘴。”
“你的家就在这里,你的爱人就是我。你想要小孩的话也可以。但什么‘离开’‘耽误’之类的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工藤新一说道。
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在想是什么让我习惯性地保持沉默。小学班主任扇同桌耳光的时候,我一言不发;出门买饮料看见小偷摸包的时候,我转过头去;大学面试官说因为我是女性所以没办法报考的时候,我无法反驳。是懦弱还是自保,我说不清楚,宫野志保和我不同,她并非是一个没有勇气的人。她可以在被抢劫的时候冷静地和歹徒对峙,也可以大胆地指出每周颁发的教师新规的不公。但在被工藤新一下了最后通牒后,她没有反抗过他,一次也没有。她想过死,却又想起了爱,于是她选择活下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宫野志保被软禁了。她自由出行的时候,那些人只是跟着她,并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在家里,管家太太掌握着她所有动向。婚后的工藤新一比婚前来得更加频繁。他拥抱她,亲吻她,当她被他的柔情蜜意包围时,再次发现他在利用她。他用嘴渡给她一粒药,她剧烈反抗时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指令。他说“脱掉”,她的淡蓝色连衣裙便向下掉落;他说“抱我”,她便提供一处热窝。她在他插入的时候再次问:“你爱我吗?”
他抽送着,让她娇嫩的内壁紧缩。她又问:“你爱我吗?”
他俯下身亲吻她,用宽厚的大手捂住她的眼睛,轻声说:“别问了。”
在剩下那几年,她帮他完成过很多次刺杀任务。相同的伎俩,相似的结果。宫野志保逐渐习惯了不容置喙的枪声和倒在眼前的尸体。只有最后一次,任务出了岔子。那男人当过兵,反应敏捷,不仅夺走了宫野志保的防身武器,还把她的衣物扒了个精光。工藤新一一进屋就看见宫野志保和被单融成了一片雪白。一枪致命,他却控制不住地把所有子弹都射向了那个男人的头。他把浑身颤抖的宫野志保拥入怀里,充满怜惜地亲吻她的嘴唇,再也没做过这种或许会让他悔恨终身的事情。
后来——我在猜这个故事最后的走向——工藤新一和她分手了,在和平革命之前。为什么分手,又如何让她把他完全忘记,我却始终猜不出来。我不是天马行空的小说家,也无从考证历史,当记忆被抹消后,也许所有往事都不重要了。
[5]
周一上班,哈欠连天。我注意到宫野志保在一张漂亮的信纸上写着东西,凑过去八卦,“写情书?”
她猛地用手臂挡住,似乎意识到是欲盖弥彰,又把手移开,用书盖上,说:“你还记得半年前我们在商场外的大屏幕上看到的那个囚犯吗?当时我一看见他就哭了。”
我愣住了,问:“你在给他写信?”
她点点头,看到我不可置信的表情后,解释说:“不要误会。我怎么可能爱上一个认都不认识的前朝罪人呢?我只是很好奇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会哭。虽然他长得确实还不错,但我又不是犯花痴了,而且再怎么也不至于哭吧……信我从半年前就开始写了,他没有回复过。后来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像在写周记一样,也没什么损失,写的时候还顺便梳理了我的困惑和情绪。监狱也挺鼓励外界与犯人书信来往的,说是可以帮助他们改过自新。”
“他以前是和田久手下的,应该做过不少坏事吧……”
“既然他已经被判了无期徒刑,那自然有法律惩罚他。我只是写信而已,并不是代表谁宽恕他。”宫野志保微微凝起脸,坚定自己的想法。
我不理解宫野志保的行为。在我的猜想中,工藤新一或许能。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又找到了他,还采取了如此顽强的进攻。周周写,收发室的狱友每次都大声念他的名字,他躲都躲不开。一开始看到她写在信封上秀气的字迹时,他惊喜,然后想要直接撕掉,后来又怀着激动的心情决定打开它。她写:“工藤君:展信佳。也许您会好奇为何一个陌生女子会向你来信——我决不是像茨威格笔下的女主人公向您倾诉我的爱意——我只是和看到这封信的你一样好奇,好奇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会突然和我产生深刻的联结。原谅我使用了‘深刻’这个形容词,因为,说起来很丢人,我在观看新闻时,看你的照片看哭了。但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原因。你看到这里肯定也是一样莫名其妙。但如果你有什么线索的话,能麻烦你写信告诉我吗?祝,心情愉快。宫野志保。”
他将那封信收进一个铁盒子里。到他因肝癌死亡的时候,处理遗物的狱警清点过,一共有九百二十五封,落款全是“宫野志保”。在接收后来的九百二十四次来信的时候,工藤新一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宫野志保的样子。她狼狈地从缝隙里走出来,淡黄色的风衣被蹭得脏兮兮的。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低头看信。上面密密麻麻,重复写着一句话。我爱你。
有没有人对他说过“我爱你”?有的。但她,他们,只是爱他的英俊,他的光环,一旦他失去被使用的价值,被崇拜的魅力,他们就立刻抽身离去,让他独自留下一具破碎的身体和冰凉的心。他们把控制和欺辱伪装成爱意,让他从此不敢随便提及真心。只有她会把爱说得那么轻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次又一次地追问;只有她会听到他说“要变天了,兰和我已经离婚。我只拿到了一张飞机票,一个小时后就起飞了。但是我想起了你,所以只好回来。以后你要忘记我,你永远都不能再见我”的时候,哭着说:“我不,我要和你一起。我帮你杀了那么多的人,我也会坐牢的,我可以陪你,虽然我在女子监狱,但是……”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他揉了揉眉心。他不敢去抱她。他真不想看见她哭。他继续说:“宫野志保,从现在起你必须忘了我,你不能再爱我。”
她还在哭。工藤新一只好把她抱到床上,脱她的衣服。他解扣子的手微微颤抖,进入的时候她哭得更加厉害。她的眼泪蹭在他的胸膛,她的爱液裹住他的阴茎,上面和下面让他感到同样的湿热、同样的悲痛欲绝。这个女人怎么会糊涂成这样?在他利用她、欺骗她、强制命令她忘记他之后,她竟然还能嗫嚅着说什么“我爱你”。
她昏睡过去后,他把她送回她的公寓。在遇见她的第二天,他就以她的名义把那间屋子买了下来。路上他反复说服自己,宫野志保没有留下帮凶的证据,以后检方找到她顶多也是让她在法庭上做证。但他们肯定不会找到她的,因为他而认识她的人要么逃之夭夭,要么锒铛入狱。而她现在已经忘记了他,她再也不会因为他寝食难安反侧辗转。
他的计划,完美无缺,天衣无缝。
可是到底为什么,心会这么痛啊。
尾声
我在三十五岁的时候结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当我的小孩全部上高中的时候,我和宫野志保都已算不上年轻了,但她还是经常来我家找我喝酒聊天。那天初雪刚刚融化,宫野志保对我说,前两天,她收到了工藤新一的死讯。
警官把工藤新一的遗物交给她,只有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一个日记本,和一叠厚厚的信。那九百二十四封信她再熟悉不过,她翻开日记本,全是她自己的字迹。记忆的空白和岁月的悠久让她很难想象这些矫情做作却真挚的少女话语竟出自自己,也很难想象原来她曾那么孤独那么赤诚地爱过工藤新一。她流了很多眼泪,读到三分之二的时候,一封信卡在那里,字迹出现了变化。
刚健,俊逸。日记本后半部分的记录者,是工藤新一。
“2046.1.30 今天拿到狱里上班的第一份工资。我爱你。”
……
“2047.2.2 同寝狱友突然闹自杀,搞得我两点才睡。我爱你。”
……
“2049.3.4 晚饭吃的拉面,好难吃,想念高中附近那家。我爱你。”
……
“2051.1.16 最近老是觉得身上有点疼。我爱你。”
……
“2052.5.4 生日。全用来想你。我爱你。”
……
“2053.6.29 经常想起以前你喜欢亲我下巴的时候。有点想回到以前,有点不想。我爱你。”
……
“2055.7.14 我很自私,知道你一直没结婚很开心。但又害怕你孤独。只可惜我什么都不敢给你说。我爱你。”
……
“2057.8.3 今天和人打了一架。被关了禁闭室。现在全身都在痛。我爱你。”
……
“2063.9.12 确诊了肝癌,晚期。报应吧。我爱你。”
“2063.10.24 身子还能行动,但撑不了多久了。剩下一点时间也尽量多想你。我爱你。”
“2063.11.7 好痛啊志保。好想你。我爱你。”
“2063.12.25 圣诞节快乐志保,希望你永远开心。我爱你。”
眼泪慢慢滴落在泛黄的纸张上,宫野志保的胸口紧紧挨着日记本。她的哭声好似能让所有沉淀在地下几万里的往事共振。
而那封正正反反填满了两种字迹的“我爱你”的信,此刻正安安静静地躺在茶几上,曾被他揉得最皱。
[1]参考韩国的双十二政变和塔利班颁布的法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