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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是什么?”
他们曾经这样相互问过。每个人都知道明确的答案。脖子上的锁扣安静而冰凉,抑或灼人地鸣响,后者是死,前者是生。他们尚未见过丑陋的断头,伊甸园是精心设置的摇篮梦。
他们只知道自己是活着的,放声歌唱的时候,那一双双突出眼眶堪称嶙峋的巨眼,那有些光滑到诡异,有些又浑身鳞片的生物会看着他们,盖上专属徽章,一秒也不肯放松牵制的锁链,怪笑溅出的邪恶涎水,当然还有那些抚摸,像把玩一件有温度呼吸的玩具。
恐惧,反呕,浑身战栗,这让他们知道自己活着。
Ivan在边上看着他们。广袤宇宙的黑色试图笼罩他们,然而在女孩的笑声里收回触手。因为Sua的肩头搭上了一个粉色的脑袋,Mizi,“生”的天使,Till看她被自己飞舞的发梢挠到鼻尖,靠在Sua的肩头笑了出声,也忍不住无声地咧嘴。
女孩牵在一起的手看着那样自然,Till无法不从笑脸上移开,分散注意直到发现自己手中握了拳。谱纸皱得厉害,他的活下去的希望在手中的曲子里,一首首曲子,一次次供怪物取乐,正面是五线谱反面是笑着的Mizi,Till甚至恍惚了几秒,他的“生”是手中这张纸,还是对面那个握不住的人。
他曾经见过藏在两者之间的唯一真相,火红的流星雨几乎要将宇宙撕裂,黑与白,金色与粉色,在烈焰转瞬即逝的希望火光中都似乎不值一提。那一定是唯一的“生”,从必死的恐惧下成长出来的玩具,比脖子上的锁链充其量多了一个恒温的特质,两者都可供使用,有的外星主人眼里,花样繁多的锁链的审美性也的确超过人类。
然而这又算什么呢,那时的Ivan真真切切地同他一起笑着,真正的自由,如果要焚身烈焰,那也是真正的自由。然而他那样坚决地放弃了,垂下眼的痛苦甚至不包括明白自己夺走了对方指尖的“生”。
Ivan完全可以大声地、嘶哑着嗓子直到要渗出血似地告诉他,他焚毁一切的火光,是从Till这儿盗走的,他也完全可以冷静地辩别,那都是他未能假托给乐谱的,见过真实的流星之后仅剩的超越了死的恐惧。
但是他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至今,也一如往昔。
“生者,是有权宽恕的。”
他们开始探讨活着的一切内涵。这一点是Sua率先提出的。宽恕是很遥远的词,一般人会说原谅。理解,谅解,服罪后被赦免。个性令外星人头疼的Till亲身体验过最后一种。他们也不是没有试图原谅过先祖,侵略战争中惨败,令他们如今都没见过蔚蓝色星球的真实面容。
但这些都很虚无,不仅Till没在受罚后有任何悔过之意,连Sua和Mizi,也都对他们本该的生活,属于人类的被神所庇护的生活,难有概念,仅是模仿。原谅先祖是某个伪善的外星拍卖者为了哄抬价格设置的问题,看最后总得认命的小小人类在聚光灯下震惊、怨愤、无力,最后或直接破裂或苦苦支撑,是客席莫大的乐趣。
那时是他们第一次见识到原本的人类是如何生活的,主厅会放映一段侵略前潜伏的先头部队拍摄的影像。命运舞台的明星摇篮就是仿自那里面的场景。只不过飞在空中或潜伏水底的摄像头不会遇到任何阻壁,那个世界无限大,人也不止如被投放的鱼苗般稀少以致面熟。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会相遇,无数的表情无数的故事。被神明庇佑的话为什么脸上无甚笑容,比排队列入拍卖行的他们还行色匆匆。
当然还有幸福的场面,跟Ivan收入眼中的那些片段不同,Sua注意到趟水捕鱼的小孩的笑,Mizi看到人们将花环抛向空中,她跟Sua相识后实践了很多神明的小孩才实践的活动,所以Sua说出“宽恕”一词的时候,Mizi同她相视一笑,明了对方这是在说,生才有可能坚持信仰。活着然后笃信上帝,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活下去。
那黑暗的触手最终包裹了他们,不祥的鲜血在光芒笼罩的小小领域之外飞溅,光芒内是此刻四人“生”的时间,彼此都明了互相厮杀的未来其实就在身边。
Ivan沉默不语,始终没有回头,他乖巧起来反倒让人觉得不懂事,如果他们人类意义的母亲还在世。温柔的已经成年的女人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Till的母亲,又会不会明白那吊起的眼神里单纯的执著,轻轻松松就能理解。
Till不知道在向Mizi看过去时看见的是什么,从前是不知道的。鼻青脸肿地看见那个灿烂的笑,他好像此前从未知道过“生”,第一次及此后无数次在乐谱正面背面画下那个人影时,他每一次都更加清楚自己看见的是什么。
只可看见,不可被看见。被看见的时候“生”已经消失。
人类的母亲会让Sua来做长姐吧。如果有的话,她一定也长得最像她。他们这群由该死的命运指导,非要通过杀戮来解答命运提问的小孩,偏偏必须一起长大。辈分游戏家庭游戏角色扮演,再年幼一点的时候玩过好几轮。Sua从那时起便这样笑着,既像妹妹又像姐姐,她也的确是他们之中最接近那个令人平静的神明的人。信仰得最为纯洁,以致能诞生宁静的爱。
母亲,是带着爱到来的吗,理论上没有爱是不配称为母亲的。谈论“生”的话题前,他们先谈过许多年的“妈妈”,人类生活的真实一切他们都好奇,被丑陋怪异的外星人抚养而从幼年期脱离,是连谈论自由都配不上的阴影,是连“恐惧”都不知其命名的成长经历。
不能露出比Sua还温柔的笑意,不能比Mizi更快地笑出来,是不能被称为母亲的。他们也就只能认识到这个地步了。再想下去难免不觉得自己是怪物养大的小怪物,人类生活不可能不嫌恶自己。
从有棱有角的伊甸园区回到安息的茧中睡觉,谈话只能持续到这里。他们还会谈论很多话题,生之后一定是死,但死的主题下的一切都已经熟悉到铭刻进了掌纹,他们触摸任何东西,牵任何人的手,每一次把目光从脉搏处移开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他们都会摸到死。所以厌倦讨论它了。而“生”,像永远都能从掌纹上的迷宫里逃离的英雄,无法握住,无法感受,只能从彼此身上团雾般的死的缝隙里窥见。这个午后他们抓住了一秒。甚至看见了“宽恕”。然而当Sua的鲜血溅上Mizi的脸,当吉他尸骸的浊液染污地面,Ivan身上的那一团雾,浓得不见丝毫裂隙,缠绕在他们身上的死雾,终于开始色变,血红的肮脏的,不要彼此靠近,不要企图在牵住的手的缝隙里窥视一秒“生”的虚假幻影。
Live&lively. Die&dead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