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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起初是杜可风先发现不对的,他拿镜头对准导演,瞄了一眼取景器,他说,嘿,你的脸不太对称。
王家卫按了按脸颊,他这两天有点牙疼,大概是熬夜熬的。Chris,少对着我,他说,节约胶卷。
他们今天要拍重头戏,导演捂着脸,没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一连转了二十多回,还是没选定位置。杜可风举着摄像机在他后面,跟着东晃西晃。导演头晕,说,你出去等等我。杜可风瞥了一眼,男演员正倚在墙角,手指在刚换过的墙纸上划来划去。杜可风关掉设备,从胸前口袋里抽出墨镜,戴上,开始哼歌,过半晌,听到导演喊他进门,男演员坐在小桌旁,神色痴痴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杜可风环视一圈,布景未乱,只调光线即可。导演吩咐助理,去买一兜苹果。助理先翻开怀里抱着的文件夹,迎面一摞账单。导演签字速度很快,助理接着抽出来一张说,仿造血浆的报价。
导演有点眼花,看着一串西班牙文皱眉,说道,你念念。
显然他们一次付不清。导演一只手按在男演员肩上,男演员抬头,轻飘飘地看着他。导演觉得牙更痛,先从隔壁叫来张叔平,和杜可风一道商量分两次拍的难度。张叔平扫了一眼四周,翻过男演员手腕看了看,只说行。杜可风自问自答,你等最后一起拍……当然来不及,Leslie下周就走。男演员静静地盯着浅蓝色的桌布,明明就要割手腕的是他,却像个事外人。导演拟定结果,像个翻译一样,字字句句告诉男演员安排,男演员手指绞住桌布一角,张叔平说,皱了,男演员急忙松开。他说,我没问题。
这场戏同样拍得不顺,导演端坐显示屏后,不看男演员表现如何,只看血泊如何漫过那两颗苹果。总是不好看。他交待男演员该怎么倒下,给他示意力道,脑袋硬邦邦硌在男演员肩头,男演员一愣,只说好。
到了中午休息,几个人去隔壁导演的房间吃饭。导演昏昏沉沉,负责交涉的翻译小姐百无聊赖,坐在导演对过,说刚刚听说一个故事。导演戴着墨镜,看不出眼神好奇还是无聊,只抬抬头。翻译小姐于是开始讲,这里一家古着店的老板,那天介绍了一对蝴蝶标本的耳钉,紫翅膀嵌进蓝宝石里,蝶翼纤纤,晶莹透亮。他说这叫蝴蝶的诅咒。我好奇什么是蝴蝶的诅咒,他说有一个标本师为了这双翅膀发了疯。没想到是个痴情故事。标本师将新捉来的蝴蝶关进密闭的玻璃罐,等蝴蝶闷死,没想到蝴蝶始终贴着罐子的内壁扇动翅膀,通人性一样停在那里。标本师心里一怔,好像蝴蝶已经看穿了他的意愿,哀怜求援。标本师觉得紫蝴蝶这样很美,不甘心就让它这么死掉,不如闷在手掌里,把钉子扎在它身上,看它垂死挣扎的痛苦模样。标本师拧开罐子,小心将蝴蝶拢在手中,晃动的翅膀划过掌纹,连着心里一起发痒。他谨慎地摊开手掌,蝴蝶感应到光源,本有机会飞走,但一动没动,濒死般安静,翅膀轻颤,不知因为恐惧还是不舍。它看到标本师取出长钉,比想象的还要长,还要残忍,蝴蝶有点悲哀。它看到标本师瞄准自己,突然扇动翅膀,标本师以为它要逃,长钉急忙落下来,扎穿蝴蝶薄薄的命脉。紫色翅膀迅速垂下来,金色的粉末纷纷落进标本师的指缝。它或许只是一个美丽的定格。那成为标本师最精彩,最鲜明的作品。入夜时,标本师总会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副标本,再也看不到其它的蝴蝶。事实上,自从他杀死蝴蝶的那刻起,他就无时无刻不想再看到一次蝴蝶扑扇翅膀的样子。他像着魔一样想要复活那只蝴蝶,哪怕只要再看一眼。标本师慢慢变成无梦之人,失去见到蝴蝶的最后机会。在一个圆月夜,标本师的手指不慎划破小口,他端详许久,突然跑出家门,举起手臂,在月光下,那些金色的粉末汇聚出一个他观照过无数次的轮廓,他好像又看到小蝴蝶在他的指尖翩然起舞。标本师又哭又笑,拿起长钉,扎穿了自己的食指,血流如注,他再也没法完成精细的标本制作。但他们却好像永远在一起了。标本师消失在他遇到蝴蝶的那处旷野。
他的这只标本被珠宝匠人嵌进宝石里,打成一对耳钉。多年后明珠蒙尘,流落到那个店主那去了。
导演一支烟抽完,有点怃然。男演员已然靠在床栏边,手肘顶着导演的手臂,眼眶边有泪。导演撑着脑袋,问,蝴蝶血是什么颜色的?翻译小姐一愣,回问,什么?导演摁灭那支烟,说道,去查查。翻译小姐随即会意,笑了笑,转身走了。导演说,不过南美的雨林里确有大片大片的黄蝴蝶,舞起来怪吓人的。导演低头,手指尖却一痛。他转头,想帮男演员拭一拭泪痕,但旋即收手,按在自己脸上。他随口问男演员,指尖痛是什么病症。男演员眨眨眼睛,心想,不能因照顾过几天Leslie,就真将自己当小护士了。但他还是起身,走到冰箱前,翻出一个冰袋。前几日拍戏,何宝荣因护照同黎耀辉起了冲突,推人一把,夺门而出。男演员其中一次落地时力道重了,后脑勺在墙上磕鼓了一块,拿冰袋敷了两天,到今天还备着。他给导演递过去,想了片刻说,我听说,可能是中风的前兆。
导演往后几天过得更不顺,第三天他开始耳鸣,第五天他走路不太稳当,脑袋撞到门框上,太太不在片场,男演员负责给他抹药。药膏味苦腻,他倾身向男演员,男演员垂下眼睛,神色不清,只唇形微动。他一边耳朵听不清,追问道,什么?
第七天Leslie走了,导演半边脸痛得一夜没睡,随即要拍的戏是黎耀辉被抢救,黎耀辉再死一回,黎耀辉尸体进冰柜,黎耀辉……导演熬得双眼通红,墨镜戴上看不出端倪。他们在医院,上午拍黎耀辉割腕被抢救过来,满手是血,纱布裹了一层又一层。医院里闹哄哄的,清场总是引来更多围观,他就被这么闹哄哄地推进去,倒在急救室不省人事。导演起先跟了两步,小房间里很闷,男演员出了很多汗,依旧一动不动。黎耀辉支起半边身子请护士小姐缝针,他会怎么想,导演一手扶着墙保持平衡,观察男演员。黎耀辉低着头,瞳仁间光被抽空。他还会再来的,导演想到这里,急忙把耳朵紧贴到冰凉的墙上,缓解又一阵耳鸣。
他的白衬衫上有一层血雾,黎耀辉嘴唇发干,落地时双膝疲软,差点摔倒在诊室门边。杜可风举着摄像机,轻快地往后一跳。黎耀辉一路靠着墙壁,绷带上抹了一溜墙灰,有什么要紧,宁可洗褪色的衬衫本没那么干净。他在墙边靠了一会,阳光和煦,暖融融地扫过眉心。他抬起手臂,微微活动手腕,扯出一片筋脉撕裂的剧痛。他看到伤口四周有血渗出,深红的印子,像一个拙劣的玩笑。他去到医院旁边一家咖啡馆,多年之前,这是来战区医院养伤的士兵与女护士调笑的地方。他临窗就坐,导演眉心一跳,十天前自己在这个位置上写剧本,为黎耀辉拟定死愿。街上是各色光鲜或狼狈的人,黎耀辉不必遮掩,要了一杯咖啡,热气层层上漾,他不停眨眼,睫毛急着扑来扑去,想把眼泪敛起来,却怎么都做不到。他偏过头,微微弯曲手臂,眼泪回落进自己臂窝里。有泪无声,导演替他咬紧牙,咬得痛齿更痛。他看着显示器里如此分明的一张脸,提起一口气,喊了cut。
下午他要进医院地下层。导演和男演员在咖啡馆坐了一会,他手上的绷带还没来得及拆,有点哀伤地看着导演。导演想起那只蝴蝶濒死的眼神,倒吸一口气,闻到假血有淡淡的甜香,和想象中的腥味完全不同。男演员轻轻嗯了一声,莫名其妙伸出手,把导演不自主往一边偏的脑袋摆正回来。他说,找医生看看。
导演片刻恍惚,随即笑着说,医生说至少休息一个月,你替我写剧本?男演员盯着自己的手腕,想了想说,你还从来没有写过这样死掉的人。
当然是因为你……他硬把这句咽回去了。他们在地球背面消耗时间与知觉,一刻不停地感受着某种过界的晕眩。男演员和他离得很近,低着头,仿佛伤心无限。他觉得自己的眉毛开始拧结,面孔游荡变形,喉咙里像吞了一串花椒,每说一句话都会爆出一串火花。他把面前那杯凉掉的咖啡一饮而尽,看到男演员眼睛逐渐放空,忍不住想象他们已经进入某个幻境。
导演说不准怎么开始的,从他肯在那个潮湿还常闹跳蚤的小房间里过夜起一切都不对了。有一天他们拍戏,拍到黎耀辉在小床上沉沉入睡,男演员已经熬了几夜,彼时忘记自己正被整个剧组紧紧盯着,就这样昏睡过去。他裹在红被子里,呼吸平稳,安睡如同新生。众人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才发现导演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他挥挥手,大家有序撤出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导演坐在对面沙发上,摘掉墨镜,隔一段距离默默看男演员睡着。他没戴眼镜,因此看男演员也模模糊糊的,一片浓郁的红里露一个小人的脑袋。他鬼使神差般走过去,有点笨重地蹲下,摸了摸男演员的头发,他要求剃的,略显扎手,又让人有点留恋。他头一次发觉这张床和沙发离得并不算近,电影的主角,也算上他们两个,总有一个要走出这一步,不然永远是两道岸上的人。他心思还没转完,男演员一翻身,手臂搭到枕头上。导演帮他掖起被角,转眼手指已经被男演员握住。导演轻声说,我们换个地方。
他走到门口望了一眼,接着走回床边,半蹲下,男演员有点好奇,导演说你过来,男演员掀被子坐起来,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导演一手搂住他肩膀,托住他的腰,把他径直抱进怀里,起身往门边走。男演员耳根发红,两条腿屈在导演身侧,呼吸全埋进他肩窝里。从一道门到另一道门,左不过十步,从一张床到另一张床,约摸二十步,就是这二十步里,男演员再也舍不得他了。他倒在导演床上,淹没进陌生又熟悉的气味里,身体轻轻颤抖,新奇的紧张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房间里的窗户留了道缝,一起风,窗帘被吹起来一截,起起落落,他的身体也跟着有起有落,绯红的软雾变成潮湿的喘息。导演松开怀抱,捧他的脸细细端详,离得这样近,每一点失落的美丽都流进眼底。男演员抽身向前吻他,将某个庞大的谜题拆解殆尽。如此一夜自然无出其右。
他把手伸进空被子,无端模拟起那夜的感觉。男演员吃过退烧药,毫无防备,睡梦沉沉。他的手指在男演员腰线处磨蹭,指尖反复勾勒出腰窝的弧度。男演员未醒,皮肤微烫,像是怕痒一样屈起双腿。他接着伸手向下,摸到内裤边缘的皮肤有浅浅一道勒痕,指腹的薄茧划过,凹凸有致。他的手指继续向下走,摸到那道浅浅的肉缝。他稍作犹疑,在床头找到一小管软膏。导演用牙齿旋开盖,闻了闻,有些发苦。他挤了一点,两只手一齐伸进被衾。手指挤进潮热的穴口,男演员的呼吸有点紧,不知是噩梦还是春讯。他一点点向里探,另一只手揉捏臀肉,像流过蜜,饱满的弧度正好贴合住他的掌窝。肉穴紧致,慢慢将软膏与手指一并吸纳,导演摸索着男演员的敏感地带,带点危险的好奇,闭上双眼,开始想象那处红嫩的入口。穴壁间带有新沾染的湿软柔滑,零星的欲望被唤醒,空虚蓄存已久,正迎合手指移动的频率吞吐吮吸。指节碾过细小的凸起,仿佛捅进小旋,把肉膜戳出陷坑。男演员呼吸更急,嘴唇微张,喉咙做着小小的吞咽,两声沉醉的唔嗯滑出来。许多人看不到,也没法想象出这只小穴对陌生的指节有多渴求,就像他们见不到这人衣冠齐整下掩盖着婊子的躯体。导演干脆放他展露,镜头只往下停,扫出一段曲线的阴影,脚踝玲珑,小腿纤直,膝盖圆润,腿根饱满,几乎不需要造出什么曳曳风情,先抓牢人最直接的皮肉之欲。导演的手伸到男演员身前,男演员身体燥热发软,额间细汗涟涟,发出一阵细碎的呻吟。欲海沉沦,前后两厢被拨弄,身下很快一片湿滑,蜷缩着的两条腿伸开,胡乱绞在一起。
导演欺身上前,男演员发了汗,已经醒了大半。他置若罔闻,两人无话。男演员口中发涩,不顾后穴里还含着发硬的性器,拗过身子要接吻,被导演用力按回怀中。导演觉得自己像被男演员传染了,喉咙毛毛地发痒,有什么东西正空口生长。他一手摸索到男演员喉骨,稍偏半寸,照着按下去,顿时男演员的气管仿佛闭合了半截,丝丝缕缕的呻吟声变调,如蛇吐信,时响时哑。他全身紧绷,夹得更紧,导演跟着吃痛,依旧不松手。男演员眼眶间泪水闪烁不定,两手去掰导演手指,导演缓缓撤下力气,唇齿跟着上前吮咬。男演员说,不可以,明天还要拍。话到这,一时气促,喘息断断续续。导演扳稳肩膀把他翻转过来,男演员扬起脖颈,十指紧抓床单,弹簧床底咚的一声闷响,导演用牙齿玩弄起他渐渐充血的乳头。他舔得并不十分有技法,乳晕周围微小的颗粒跟着炸起,如同简易的凌辱。男演员四肢大开,后庭胀满,双乳被含至红肿,他不敢乱动,下身的挺送磋磨丝毫不止,肉穴顶端的小小肉结被磨得红肿,又痛又爽。他满目泪水,一身春色,舌尖还着急舔伺导演的手指。酸麻感急促传遍全身,肢体愈发绵软,全身没有一处听凭自己驱使,不知怎的已经整个缠上导演。窄胯被撕开一样剧痛,被精液灌注的鼓胀感令他呼吸受限,轻轻摆动都是无尽痛楚。驯服,惩罚,觊觎之心,情欲交缠,一时起意,男演员想不清楚,他从昏睡中醒来时一切就已开始,导演撞进他混沌赤裸的梦乡,从中采撷所需的全部。他只是很想把这件事做完,导演伏在他身上,他于是紧紧抱住导演,耳鬓厮磨,面颊相贴,他想,我只想和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
下
下午,导演和男演员一起进医院,男演员脖子上贴一道重重的刀痕。他躺上担架床,拽拽导演的袖子。原本跟医院讲好,地下室有一只空冰柜,不通电,演员盖好白布,半身露在外面。男演员前一天做了整晚噩梦,梦到自己一睁眼就是四面铁壁,身前隐隐有光。眨眨眼,不锈钢化作四块显示屏,八个角度看着自己正躺在铁棺材里面。他心中茫然盖过恐惧,一举一动,晃晃脑袋,四个显示屏里的影像也跟着变。他听到外面隐隐有女人哭声,随即了然,应当是妈妈。他开始害怕,疯了一样敲打壁板,他喊,不要拍了,不要拍了。
他第二天清晨见到导演,演示梦中如何奋力拍击,巴掌全打在导演身上。导演说,那就不躺进去了,只在外面,太阳能照到的地方,也给对戏的护士小姐省事。导演掀开白布,看到黎耀辉上半身赤裸,脖颈间那串钥匙被取下,那道致命的切口已经枯萎,缩成一片发皱的皮肤。导演微微失神,再往上看,黎耀辉气息已闭,眉毛上一层有冰柜里结出的霜,一双眼睛阖死,睫毛在空气里静得可以栖一只蝴蝶。导演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冻得发凉,导演想要缩手,却留恋地停在上面来回摩挲。导演想起,人类祖先钻木取火,也是拿着石头来来回回地磨,擦得火星四起,终至燃烧。他把男演员颧骨下的一块皮肤揉到发红,男演员轻轻呼气,几乎不露痕迹,四周气流稍稍变动,导演掌心吹进一阵微风。导演终于收手,转身示意,可以开始拍。
这天夜里,导演终于有了一点困意,却发觉自己的眼皮不能动弹,不能合眼。他想起一些喜剧场合,人在要笑的场合笑不出来,往往要自己用手提起嘴角。他伸出左手摸了摸右边半张脸,已经全无知觉。他想了想,明天上午拍完,就去看大夫。太太醒来,摁开台灯,帮他按摩几下,找来药吃。他伸手熄掉灯,太太在他怀里躺了一会,他摸摸太太的头发,过半晌,太太约摸睡着了。他换了个方向坐,正对着酒店房间的窗子,窗帘紧闭,整块整块的虚影被隔绝在外。非常可怕的,他想起了今天的拍摄场景。尸体变成远方一盏橙色的小灯,从他的手里一遍遍滑脱,他听到游鱼扑水,蝴蝶捕风,灯丝滋啦滋啦作响,耳朵里一阵阵耳鸣,头痛欲裂。那道萎缩的刀痕不断开裂,变成两股汹涌的水流,先民分海靠的是念念不忘,他的瀑布永远不可能有交汇的那天。黎耀辉死在他脑中,打开冰柜每扇门都有一出新的死法,造化堪称神奇。
第二天上午男演员要在他面前表演割脖子,张叔平在旁边比划来去,男演员乖乖站在原地,只有眼睛骨碌碌总往他这边看。导演半靠在桌子上,想到昨天夜里的梦,他捉到男演员的身体,在水里打横抱起来,任凭中流激荡,不为所动。船慢慢向港口驶,两岸星星点点,都是一模一样的橙色小灯。他站在船头,隐约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趴在船尾,伤心欲绝。那棺材很小,他将黎耀辉的身体折叠起来,他有点怕,那躯体曾以相同的姿势,蜷缩在他怀中。四根长钉待楔,小锤子一声一声敲在棺盖上,他坐在临街的咖啡馆里,一页接着一页,运笔入飞,刷刷作响。啪的一声,笔端开裂,端的一长段墨痕。他低下头,流水淹没棺柩,水速越来越快,泥沙俱下,浪花滔滔,黎耀辉的尸体如此消失于他的记忆洪流。导演喊一声cut。
自杀这场戏拍完,男演员和Jacky耳语许久,Jacky走过来,跟导演提起,隔壁区有一家中央饭店,藏龙卧虎,听说有位针灸师傅,治风症很灵。导演下午就去了,打车到地方,正是打烊时候,看见老板在打苍蝇,他敲门,对方凝神静气,突然一落拍,他一惊,老板挂回拍子,收拾干净地板,迎他进门。师傅平时在饭店负责采购和处理生鲜,忙时掂勺,闲时看病。师傅跟他握完手,转身拜起小佛龛,供一尊菩萨像,袅袅燃起檀香。第二回他来得稍晚,师傅施完针被老板叫出去,留一个小姑娘在旁边守着他。小姑娘拿起桌上的报纸,问他看不看,他摆手,用国语讲,不识西班牙文。小姑娘局促地笑了,他突然看到一只紫蝴蝶正停在她的发间。他的指尖开始出现痛感,断断续续,像被什么咬了一下。小姑娘走到他面前,他发现那是一只紫色的发夹。小姑娘却举起他毫无知觉的手臂,急忙叫人,呀,你这怎么肿了一片。
当晚,导演睁眼倒在床上,应当有点后悔,却不知从何悔起。三个月前他敲响男演员家门,男演员推他进来,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男演员给他泡茶,他站在旁边看,男演员举止自若,他突然说,我们拍一个关于同性恋的电影怎么样?男演员停手,抬头看他,他喜欢男演员应对消息的缓慢反应,男演员说,我的角色是一个同性恋吗?他点头,取过那杯茶,没问题的,他说。男演员说,并没有什么亲热镜头?要贴身舞一下,他拽过男演员,搭住他的肩膀,薄了一点。大概这样,男演员被他揽进怀里,两只手里不知道如何安放,虚虚搂住他,只是低头。男演员颈后发尾那一段极性感,他瞟了一眼,没忍住又盯上,直到男演员抬头,他松开手,男演员问,不会有任何性爱镜头。他说好的好的,只要贴紧一点。男演员说好。
初到阿根廷,他看到男演员收拾箱子,从香港带来不少茶叶。他问为什么,顺手递过去新泡好的马黛茶,男演员握住他手端稳,喝过一口,表情很精彩。导演笑说,我听说第一口尤其苦,替我尝尝。男演员说,也还行。他们要处理的问题尤其多,某天收工后,导演看到男演员泡茶,登时明白,需要什么遥远而熟悉的味道,才能带他走出这个困境。就像一闻到港口飘来的臭气,就会复归黎耀辉的人生。黎耀辉卡在这里动弹不得,和男演员境遇重合,男演员拖一只滑板下楼,一个人开开心心地玩,黎耀辉却没有这样的运气。导演站在楼上看夕阳无限,一转头,阳光铺洒在小巷尾端,男演员一路滑进去,周身都是金色的柔光。他很欢喜这样的场景,却不忍心再看,背过身去抽烟,如果没有人能陪伴黎耀辉,那么他注定要走到离太阳最近的地方,那就是死了。
那天他在中央饭店,仰着脑袋看电视,觉得正放的电影里,有个少年很眼熟。他想了一会,回去问Jacky,能联系到张震吗?
他最后一次去看诊,半月过去,脸上已经好了大半,终于笑起来不再像木乃伊。他跟师傅说,只是说话时还有点咬舌头,师傅笑笑,说他是心理作用。他下午去找男演员,两个人对坐,男演员又给他泡茶,说预防中风。他说,我知道骗人是什么代价了。男演员端起茶杯,半张脸在水汽氤氲里,轻轻一笑。男演员说,我当你不知道改。他说,没想过改。男演员坐了一会,预备离开,导演突然坐到他身侧,抱了抱他。
导演陷进沙发里,他有一个念头,一个从被推翻那天开始就生长得愈发牢固的念想。他独自坐上开向过去的火车,时而换船,继而低空飞行,只想寻找那一只棺柩。小小的,漆黑色,被他亲自封死,被纷至杳来的场景与定格冲向不知何方。他脑中有男演员的声音,滑板格楞楞压过不平整的路面,他跟着顺流而下,在某个医院,他掀开白布,注视新死的躯体,接着一地深红色的血,创口遍布两腕,弹簧刀扎在墙上,扑通扑通,和心跳频率一致,他抬起头,男演员坐在桌子前,一手从后面贴住他的腰,好似有泪,他揽过男演员,不停捏着他的肩膀,非常轻缓。接着是第一次同床共枕,纷纷陷落进那床红被子,再被更浓烈的红掩埋。一切情绪都是欲望的借口。他独自立在黎耀辉空荡荡的小床前,在无人发觉的时候,俯下身,两手伸进被子里,空空地抓。他的手指像被什么轻轻吸住,接着他张开嘴,冷风袭入,他突然一抖,臼齿剧痛。
他找到那个危险的开始,想对脑子里的小人说,有一个很古的故事,吴地女,见郎死,歌华山畿,奈何许,隔津叹,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这是太悲的故事,我们这次不讲殉生的事情,桐棺三寸,一斧一木,我来把这个困住我们的地方劈开,我得让你活过来。
他张口,舌根飞出大片大片的黄蝴蝶,直到把棺盖都淹没。他俯身,捞起黎耀辉的身体。
终?
屋外阴沉,窗帘拉紧,男演员躺在导演怀里,两个人在小床上挤一挤。导演说,我有一个决定要宣布。男演员没出声,手指一直在导演胸口划来划去。导演说,你知道,一个曾经想跳车自杀的人,适合去哪里工作吗。男演员摇摇头,头发扎在导演手臂上。导演叠起手肘,摸到男演员脸颊,轻轻捏了一下,他说,瘦了。男演员不理他,手指从画圆转向画尖。导演问,你在画什么。男演员没说话。导演又说,那个跳车的人,他适合去屠房。男演员啊了一声,说道,可是那里很难闻。导演说,我们能拍好对不对。男演员沉默片刻,说,我跟你去。导演问,你在我胸口画了什么。男演员不答,导演说,画的是一把钥匙,画的是,你房间的钥匙。男演员在他怀里埋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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