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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夏天要結束了。
那個夏日如此短暫,短暫到我像是回到兒時家園裡的小院子捉蟋蟀,什麼都不用考慮、一方小天地,我可以是任何想成為的事物,一花一草一樹木。
那樣令人昏昏欲睡又難以忽略身體裡對於冒險和世界好奇熱情的精神,讓陽光鋪蓋在每一寸鬆軟的泥土裡都有著加倍的灼熱和湧動。
我記得是走在書院道上的某一天,盡可能忽略夏日黏膩沿著汗濕的後背和頸項帶來的不快,有些跳脫的笛聲像是魚從水中翻出一樣扭動在空氣裡。
我一抬頭就看見那個少年,汗水和日照蒸騰著他有些紅的臉,髮絲濕潤又捲翹的貼著,他張開眼朝我揮了揮手。
「長假,妳打算做什麼?」
即便他停止了吹笛,空氣中仍蔓延著他高亢而有些急促的尾音,像是光暈來不及跟著光源沒入,我反射性的回答。
「在書院溫習,或者回南塘。」
他拿起笛子象徵性吹出一個沉悶的低音,在表達著他覺得有多無聊。
隨後樹葉晃動,他熟練的沿著木紋上突起的枝幹攀爬而下,袍下短靴像是踩著雲或者火迅速而輕巧的落地又旋向我。
「那代表妳沒事,就跟著小爺我走吧。」
我找不到為了反駁而反駁的理由,張了張嘴也只說得出「去哪裡」這樣半默認的問句,可季元啟只是催促著我打包強調盡可能精簡的行李。
他舉著笛子伸懶腰離開的畫面倉促的像是一個玩笑話,夏日扭動他的身影像是被鍍上熱量飛翔的鳥,一刻也停不下的從這個枝椏跳上另個枝椏。
半個時辰後,我還是打包了東西站在書院門口,打算等他出現再問清楚他的意圖。
季元啟不走正路從假山邊鑽了出來,把我嚇了一大跳,他似乎在和司業你追我逮的遊戲裡養成了習慣,走大路就會彆扭,他自然拎過我的包袱,像督促我收行李一樣督促我跟著他走,我問再多去哪做什麼都得到一樣的「跟著我就對了」這種答案。
斜坡吹來下山處的風,是一種初時覺得熱浪久了就自然涼的風,季元啟衣著上的墜飾在光下閃閃發光,翎羽一樣的花紋和衣擺像撲騰翅膀的鶴,他走的又快又輕巧,好像真的下一步就回騰空。
「妳不會後悔的。」他眨著那雙少年特有恣意又自信的眼,把我塞進山腳下的馬車,自己也坐上來,我聽他哼著好幾首拼湊起來的曲子,風格和曲調都是不一樣的,忍不住問他。
「你今天是不是心情很好?」
他扭頭看著我。
「小爺我不管哪天都不會讓自己難受啊。」
這倒是實話。
我終於死心確認他就是要賣關子,閒著也是閒著,就拿出算學本準備攤開來寫。
可季元啟幾聲唉唉唉的喊住,抽走我的紙筆,蹙起眉頭像是壞了興致那樣把它們塞回我的包裹。
「失算了,應該先問妳都帶了什麼出來。」
他把包裹往他身後挪,深吸一口氣。
「出門在外,妳別還想著習題好不好。」
我只好靠著車子一副理所應當的表情。
「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天覺得我無趣。」
他卻搖了搖頭,恢復成那個有些張揚的笑容。
「別亂說,小爺可從來沒嫌棄過妳無趣,相反的,第一次見妳我就覺得妳會是個有趣的人。」他露出一副期待的樣子撐著臉,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車外,疾駛而過的路邊有著這個季節特有的景色,一切都像是被注入光和熱的畫卷,混合著空氣中太陽的氣味和花草蓬勃綻放的甘甜,沒有生物會拒絕在此時一起湊熱鬧。
我老老實實坐在車廂內,偶爾看著窗外變化的景色,季元啟遞給我幾塊糕點,軟糯的口感因為暑期而有些黏膩,我皺了皺眉頭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一邊作曲一邊掉了一身子糖渣的季元啟。
「這個天,食物很容易壞吧。」
他聳了聳肩。
「所以沒帶很多,趕緊吃掉吧。」說著,往我嘴裡又塞了塊桃酥。
吃飽後就著搖搖晃晃的馬車和忽遠忽近的蟬鳴,我有些睏倦,我問他,什麼時後會到啊。
可季元啟已經睡著了,頭歪向我這邊,膝上的稿紙除了樂譜還有一些塗鴉,筆跡有力卻浮躁,只有一朵塗了淺色的荷花歪歪扭扭、邊緣重線許多,卻異常講究細節。
我沒辦法,只好把自己的包袱從他身後抽出來,給他墊在腦袋後面,以免他起來扭到脖子,自己也打了哈欠靠著車子瞇一會兒。
等我醒來,熱氣已經褪盡、天也黑了,季元啟搖醒我後自己下了車,我有些迷茫的跟在後頭,還沒完全清醒,下午小憩最大的困擾就是容易頭暈眼脹,車夫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後駛離,嘴裡嘀咕著「世家小公子和大小姐來這種荒郊野外做什麼……私奔?」但季元啟好像完全沒聽到,興高采烈的就往小路的深處走。
我看了看四周,燈火只是點點落在少數的民宅,突然有點後悔自己真的沒帶什麼行李出門,一路追上已經走遠的季元啟,急急的問。
「我們晚上睡哪兒啊。」
「湖邊——哎呦,打小爺幹嘛。」
他揉了揉被我拍了一巴掌的後腦,指著遠處的一個方向,在我看來那裡什麼都沒有,他卻說。
「我還沒講完,湖邊的房子。」
他仍是那句話。
「你一定會喜歡的。」
季元啟腳步輕快而雀躍,他走在我前面,揚起的馬尾像是搧動翅膀的雀鳥,很快我肩上一輕,他又是自然拎走我的包裹,嘖了一聲。
「不是叫妳少帶點東西嗎,好沉啊。」
越穩裡走樹林越是茂密,如果此時帶路的不是鬼靈精怪的季元啟,我鐵定會因為擔憂和猜疑轉頭逃跑,可是粗枝大葉的少年不知道為什麼總給我一種令人安心的感覺,哪怕他帶著我逃課總被抓、丟紙條給我害得整排同硯連坐罰,可關鍵時刻我還是會下意識尋找他的身影。
「不要走神,看,螢火蟲。」
不知不覺他湊到我旁邊,拽了拽我的袖口,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花草深處點點微光在葉片上輕輕一點又躍起。
「等一下還有更多,動作小一點別嚇到牠們。」他在我旁邊輕輕的說,為了壓低音量湊近我的耳畔,我覺得有點癢,就躲了開,但很快他就攬住我的另一邊肩膀。
「哎哎,不是叫妳動作小一點嘛。」他取出一個小罐子,拉著我往前幾步,又按住我不動。
很快,就像他說的,漆黑的森林裡像是約定好一半開始聚集微微發光的小點。
風悄悄吹開了頂上的樹葉,星星在天上、螢火蟲在林子裡,就像他們交替著佈滿整個大地。
季元啟突然湊近我耳畔,把剛剛那個小瓶子掛上我的脖頸,我才發現那個蓋上軟木塞的玻璃小瓶被他串起了綿線,此刻躺在我的胸口,裡頭是點點螢火。
「好了,這樣妳就不怕黑了。」他露出大功告成的微笑,我低頭用手轉動玻璃小瓶,再看著他。
「你來過這裡?」
他拉起我的手臂,往小徑上唯一的出口走。
「是啊,這裡一年四季都不起眼,只有夏天,真的很漂亮,我上次路過的時候就想著一定要要帶妳來。」
茂密的樹林在最遠處開了一個小洞,幽幽的植栽在螢火之下都成了溫暖的黑影,四周的螢火蟲圍繞在我們身邊、越來越少,再遠一點的地方大概就過了牠們聚集的棲地,風一吹起,他們就像搖曳的蒲公英晃蕩。
我看著螢火點點包圍的季元啟,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嗯?怎麼啦,會害怕嗎。」
我搖了搖頭。
「還有多久會到。」
就快了,他說。
他說,如果會害怕,或者覺得無聊的話,小爺給你吹首曲子吧。
他鬆開我的手,從一旁的矮樹上擰下一片葉子,湊在唇邊吹了起來。
我聽不出來他吹的是哪首歌,也許是即興創作,曲調緩慢又柔和,我忍不住跟上他並肩走著,夏夜的風吹散了白天的所有溼黏和燥熱,甚至讓心跟著平靜下來。
遠處的出口越來越大,有光芒柔和的照進來。
在曲子的陪伴下,我們一路走到那片開闊的地方。
那是一個被樹林包裹的小湖,就像他說的,旁邊有棟小小的房子,四周都是柔軟的青草,一些螢火蟲少少的散在這裡,月光像是被濃縮在這個地方,把整片湖水照成鏡子一樣的光亮。
「……好漂亮。」我屏息一瞬,不由自主向前走去,草地維持著濕潤而清涼的觸感,空氣中有著植物的甘甜,時間在這裡像是被靜止了一眼,月華流淌在每一寸它照耀的地方。
季元啟從那片樹林裡走出來,很是自豪的說。
「我就說吧,妳會喜歡這裡的。」
他招呼我來到湖邊,清澈而乾淨的水下還有小魚,幾朵荷花躺在湖上,我突然想起下午看到的他譜稿上的塗鴉。
他坐在湖邊的草地上,逕自躺了下來,我看了他一下,也跟著照做。
也許是因為這裡是郊外,四周都沒有燈火,月亮和星星都近的像是觸手可及,我伸手張開,彷彿就能碰到那些閃閃爍爍的星星,天空的深藍色更像是水面,廣闊又寧靜。
「妳不是天文課成績也很好嗎,認得出星星吧。」
我說了聲,還好吧,然後擰開季元啟給我的玻璃瓶軟木塞,螢火蟲從瓶子內飛出,他們更像是近在眼前的星星,緩緩朝著天空飛去,像是與整片天空回合。
「那是織女星。」我指著天空中的一個位置。
季元啟沉默了一下,問我。
「哪個。」
「呃,你可能要跟我同個視線,才能看得出我手比在哪。」
我原意是爬起來比給他看,但他自然而然的躺過來我身邊,然後用手比劃了一下。
「噢,我好像看到了,那一顆就是牛郎星對吧。」
我腦中一瞬間的空白,其實不確定他比的對不對,季元啟的髮尾蹭到了我的臉頰,我感受到旁邊的呼吸,在寧靜的環境下十分明顯,還有他隔著衣物傳來的溫度。
「對,那顆是天津四,他們三個可以連成三角形,只有夏秋才能完整的看到。」
他哦了一聲,像是真的有興趣。
「來這裡比待在書院好玩多了吧。」
「……嗯。」
「這裡有花有草,白天也很漂亮,旁邊就是山,也不缺野菜和動物。」
「嗯,改天也找宣師兄他們一起來吧。」
「欸別別別,這裡可是我的秘密基地,小爺可不想分享給太多人知道。」
「好吧。」
「但妳喜歡這裡,對吧。」
「很喜歡。」
然後季元啟就不說話了。
他的呼吸很慢,我等了很久,看著被樹林包裹的天空,天上的湖水和地上的湖水像是兩片鏡子互相映照,偶爾有風帶來潮而甘甜的氣味,還有鳥鳴和小動物的聲音。
「季元啟……?你睡著了嗎?」
他過了很久才開口。
「那我們,逃跑吧。」
我沉默了下來。
螢火蟲被放出玻璃瓶了,可是有什麼困住我嗎?
還是說因為是玻璃的,所以我看不見。
他等不到回答,突然翻過身,我轉頭只看見他毛茸茸的後腦,和鋪在草地上的衣袍。
於是我伸手輕輕握住他的一隻手,很輕的說。
「可是,季元啟,夏天要結束了。」
他再沒有回答,可是我還是等著。
等到最後,我大概是睡著了。
手心的溫度還是很暖和,有微微的鼓動從他手腕上傳來,那是他的心跳,比這片小小的空地裡任何一份生命都鮮活。
再次醒來時,我已經睡在了小木屋裡。
大概是昨天下午睡得夠多,天還沒亮我就轉醒了,身上有著薄薄的被子,桌上還有野菜湯。
我喝完了那碗湯,調味很離奇,我猜季元啟把鹽巴和糖弄混了,打開門想提醒他,發現他在樹上招呼我。
「妳看——!這裡有小鳥!剛破殼的。」
我急急忙忙提著裙擺跑過去。
「剛出殼的小鳥你別碰呀,碰了鳥媽媽就不管牠們了。」
我站在樹下喊著季元啟,他低頭看著我,慢慢順著樹枝往下爬,等到距離合適一口氣跳下來。
「知道啦,只是一早我聽到有鳥鳴,好奇上去看了一下。」
其實昨晚就有了。
「不過牠們也真不走運,快秋冬了才出生。」
我抬頭看著樹上的鳥窩。
「秋冬有秋冬的食物啊,牠們很堅強的。」
他扭頭看我,淡淡的說。
「是嗎?」
「嗯。」
然後季元啟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我轉身朝著他昨天說的小山方向走,採了些野菜和見過的可使用蘑菇,季元啟逃了大半的課,認不出那些菌類可以吃,我一邊給他惡補,他卻神遊想到吃下有毒菇類的楚師兄。
「把糖和鹽搞錯也差不多了,回去我就告訴他。」
他緊張的說,那是他剛睡醒,一時不小心的。
吃過了早膳,太陽慢慢升起,斜斜掛在天空上,白天的小湖波光粼粼,幾顆露珠還未消散,掛在荷花上,我借著水洗漱了一下,轉頭看了眼四周。
蝴蝶在低矮的灌木邊飛舞,還有小松鼠和一些毛茸茸的身影,就像他說的,這裡白天也很好看。
未被人工干預的草地上交錯開著花,紅黃白妝點了遍,褪去夜紗之後,這裡更像是盛裝的少女,沒有一處是留白。
「明年夏季,我們再一起來吧。」季元啟湊了過來,他手裡拿著歪歪扭扭的花環,綠葉和短枝細心的處理了乾淨,他掛在我的頭上,說了句,餞別禮。
「我們兩個是一起回去,你送我餞別禮物幹嘛?」我笑著說。
他卻執拗的牽起我的手。
「我替這裡送的。」
像是不確定一般,他又問了一次。
「明年夏季,我們再一起過來吧。」
這一次,我沒有猶豫,很快的回答。
「好。」
他拉著我走出那片小小的天地,來時有多果敢期待,去時就有多繾綣留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