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Text
“这就是我们与旧世界吸血鬼的相遇。”
丹尼尔·莫洛伊沉默地看着我,如果他真的还保存着这种能力的话,我会以为他在可怜我。或者是可怜那个罗马尼亚女人达契安娜。生者总是怜悯死者,但不知何故,我们被称为不死者。
“所以。”他终于说话,“她自己跳进了火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他,“我从来没有学会罗马尼亚语,我不知道她对克劳蒂亚说了什么。”而克劳蒂亚没有把这一段写进她的日记里——也许她无法承受,又或者这一页也被阿尔芒撕去了?我的手指抚过日记本里脆弱的毛边,被撕去的部分露出纸纤维,像人的身体里那些细小的血管,在漫长的岁月里枯竭,软化。我希望莫洛伊先生没有看到我的动作,但这似乎是徒劳。
“你可以猜一下。”莫洛伊提醒我,“我们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回忆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
“随便猜一猜都可以。”
“也许新世界对于达契安娜来说没什么吸引力。”
“即使新世界的血还没有被绝望所污染?”
“也许新世界的吸血鬼来到她面前就证明了我们已经足够绝望。”我还记得达契安娜的最后一句话,“N-avem nimic.....我们一无所有。”
莫洛伊的嘴角轻轻颤动,我希望那和他的手一样,只是由于他无药可救的人类疾病带来的小小意外,而非他心里那个清晰的声音——“当然了,住在迪拜的豪宅里,与伦勃朗和弗朗西斯·培根相伴也算是‘一无所有’。干嘛不再放一副维米尔?”
“阿尔芒认为维米尔的风格放在这里并不合适。”我回答他,“太……明亮了。”
莫洛伊已经不再为我私自获取他的想法而大惊小怪。他只是干巴巴地回应我:“他当然这么觉得。”
“你很清楚达契安娜说的并不是财富。”
莫洛伊用近乎轻柔的声音说:“这句话摧毁了克劳蒂亚……和你。”
“我想只是克劳蒂亚。”我纠正他。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现在我们已经证明了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依然有我们的同类,然后呢?是相信达契安娜所说的,他们已经都死光了,还是继续寻找,通知下一个人前面所有人的死讯,然后看着另一个人在我们面前投身火海?我不记得我有多少次在人类面前自称是死神本人,但我从来没有想过真正履行传递死亡的职责……那会使我变成什么?某种瘟疫吗?克劳蒂亚再次对我关闭了她的心,有好几天,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村庄里每天晚上都在死人,让我知道她还在狩猎,还没走远……还没走进阳光里。”
“我停留在达契安娜的洞穴里呼唤她,就像我曾经在新奥尔良时那样。我不停地告诉她我们并不是一无所有,我们还有彼此。去巴黎吧,我呼唤她。战争结束了,巴黎会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克劳蒂亚……她是我黑暗中的火光,是她驱散了我绵延漫长的空洞,我们必须一起走下去,必须未雨绸缪,永不分离……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意识到,我在对她重复莱斯特曾对我说过的话。”
莱斯特坐在火光边,烧尽了的达契安娜的火又燃起来,火舌“嘶嘶”地叫,如同达契安娜沙哑的声音。路易坐在火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苏联大兵的尸体堆在他身边,腐烂的程度不一。有人的脸上已经露出了白骨,还有的人伤口发黑,肿胀腥臭。最可怕的是那些被达契安娜转化又不成功的,血管从皮肤下面挣扎着透出来,大张着嘴,喉咙裂开巨大的口子,被过多的血泡得皮肉外翻,像一朵盛开的花。
莱斯特摸着自己脖子上一模一样的伤口:“是你干的吗,路易?”
路易的眼皮动了一下。“不。”他有气无力,“是达契安娜。”
“你已经很多天没有进食了。”莱斯特看着他,“看来你打算把自己饿死在这里?”
“我有伏特加。”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真的。”
“你希望我有多真我就是多真。”
沉默,然后路易轻声道:“走开,莱斯特。”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那些话。”莱斯特站起来,走到路易面前,跪坐在地上看他,“但愿你已经忘记了那一出《唐·帕斯夸莱》,就像我也忘了你演出的背叛和谋杀。”
他仰起头的看着路易的时候又露出了他脖子里的伤口,像一条长长的多节的虫,盘踞在他的喉咙。路易无法自控地凝视着那道伤口,它还是新鲜的,但路易忍不住去想五年之后它应该是什么样子。另一具吸血鬼的尸体告诉他如果没有被焚烧,他们也会一样腐烂,变成白骨,甚至獠牙都看不到,像个正常人类一样化成灰,最后一碰就散——莱斯特现在到哪一步了?他的金发是否已经从头骨上脱落,皮肤是不是因为缺水而皱缩,露出仿佛干涸水底一般的牙床?他的脖子上还看得到这道伤口吗?还是他已经像一个被撕破的口袋,从脖子上的巨大伤口里漏出他所有的悲伤和谎言,在整整五年的垃圾下面,莱斯特是否已经空空如也,就像路易现在一样?
然而眼前的莱斯特仍旧完好,甚至衣服上的血迹都不多。有时候他出去狩猎,都会在身上沾染比这更多的血迹。路易意外于他仍记得莱斯特出去狩猎的细节,血迹随着他的回忆在莱斯特身上蔓延,很快浸透了他半身。路易想站起来,把他推开,离开这个充满了死亡的洞穴,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伸出手,摸到了莱斯特的脸。
“我很高兴你邀请我回来。”莱斯特笑着说。
路易摇摇头:“我没有邀请你。”
这是谎言。如同他对克劳蒂亚说起不能焚烧莱斯特的理由一样,是一个谎言。饥饿战胜了一切,路易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搂住莱斯特的脖子,他的獠牙伸出来,尽管毫无必要。莱斯特的血一股一股地溅出来,好像他的胸口仍有一颗心脏在不知疲倦地跳动。路易吮吸得那么用力,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苏联大兵,恐怕会在断气之前就被他吸干所有的血。路易现在很少会这样进食了,这里的血被战争腌制入味,尝起来就像粘稠的绝望。他难以下咽,而人又往往死得太快。有时候他们不得不多杀几个人才能吃饱一顿,支撑他们在一片焦土的东欧走过漫长的乡间小路。这些莱斯特都知道,也许这就是他现在哺乳似的捧着路易的头喂养他的原因。路易想起克劳蒂亚说的话:他带着他上路。
路易不得不停下来,饥饿比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提醒他莱斯特不是真的。他吞咽自己的回忆,然后被痛悔扎穿空洞的肚肠。他想把莱斯特推开,然而只是把自己推得倒下来。苏联大兵浑浊的眼睛在地上与他对视,嘴巴张开,蛆虫替代舌头,在他口腔内蠕动。他注意到尸体也有金色的头发。莱斯特也曾被关在一个放满了尸体的房间里,他们都有着和他相似的脸。
“听起来很像人在失温的时候会产生的幻觉。”莫洛伊先生说。
我笑了笑:“很高兴你没有用吸毒产生的幻觉来比较。”
“那种幻觉会比较快乐。”莫洛伊先生讽刺地挑起眉毛,“一般不包括这么多腐烂的尸体,更像是……和死去的鬼魂做爱。”
我没有说话。莫洛伊先生停顿了片刻,仿佛他也学会了吸血鬼的天赋。
“哦……”他恍然地轻声叹息,“当然了。”
为什么不呢?如果他已经亲手割开了莱斯特的喉咙,那么不妨与死者共舞吧,也许这样他便得以比此时更彻底地跨过生与死的界限。莱斯特把路易摁在达契安娜的餐桌上,仿佛路易是一道大餐。他猜想自己的血液应该还没有那么糟糕,达契安娜是怎么形容克劳蒂亚的血的?他想问问莱斯特,他已经咬破了路易的脖子和手腕。莱斯特的獠牙和别的东西一起进入他的身体,路易的鲜血与情欲一起在他舌尖上流淌。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没有情欲这个东西。
“就像……”莱斯特听到他心里的问题,“玛德琳蛋糕。”
“你听不到我的心声。”路易提醒他,责怪他不够尽职的表演。他的幻觉露出马脚,但是路易决定放他一马。
莱斯特心不在焉地致歉:“Désolé.”
他把路易抱起来,让他坐在桌上。路易因为他重新的进入发出呻吟。他的外套被挂在很远的地方,路易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这里明明冷得要命。莱斯的手指从他的衣服里滑进来,尖锐的指甲有意在路易的皮肤上划过去。路易想起来他的脸上还带着被达契安娜划伤的痕迹。他太虚弱了,连伤口愈合的速度都会变慢。莱斯特又在他胸口咬出一道痕迹,路易没有抗拒,他任由莱斯特把他咬得遍体鳞伤。獠牙穿透皮肉的时候,路易就会发出接近高潮时的战栗声音。比起情欲,更难满足的还是饥饿。莱斯特用牙齿撕扯他的手腕,然后恶狠狠地摁到他的嘴边。
“喝下去。”他说,“在你爬到死尸身边一了百了之前。”
路易没有喝,血更多地流出来,流淌到莱斯特身上。于是他吮着路易的血,摁住路易的头,把带着腥气的血灌到了他自己的喉咙里。路易无力地挣扎,感到唇齿间充满了硝烟味道,像是刚刚射出过子弹的枪口。他的血也被这场战争污染了。路易轻声地抗议:“这才不是玛德琳的味道。”
莱斯特终于不再强迫他,他甚至也不再动了。桌下躺着一具转换失败的尸体,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桌上残留着死去之人仍未干涸的血,路易辨认着它的味道,克制着去舔舐它的冲动。只要一滴。也许莱斯特会原谅他,他只是饿了。路易心想。然后又纠正自己,不,他是说克劳蒂亚,克劳蒂亚会原谅他……又或者他们谁都不需要再原谅他。
但是死去的鬼魂抱着他,仿佛他已跨过生死的帷幔。他们彼此嵌合,每一处伤口的血都交汇在一起。
“她说得对。”路易想,“N-avem nimic.”
莱斯特:“她只是个发了疯的老太婆。”
“克劳蒂亚走了。”
“她会回来的。”
“但你不是真的。”路易跟他辩论,“我把你杀了,记得吗?”
“是的。”莱斯特回答他,“所以我永远不会离开,路易。”
丹尼尔·莫洛伊骤然从睡梦中惊醒,吸血鬼阿尔芒正站在他的床边。
夜晚的迪拜永不熄灭,让阿尔芒的眼睛有了铜一般金红的质感。他的衣服总是给莫洛伊带来一种蝙蝠翅膀的感觉,薄而光滑,松垮地笼罩住他——他现在就像一只用翅膀包裹住自己的蝙蝠。
阿尔芒发出一声轻柔的嗤笑,他听到了莫洛伊脑子里的声音。
“这可不是很友好啊。”莫洛伊伸手去够自己的眼镜。
“丹尼尔。”阿尔芒叫他。他的声音和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永远轻薄而光滑。这似乎比路易·德·庞·杜拉克的“莫洛伊先生”好一些,但莫洛伊总想到阿尔芒也会用他丝绸一般的声音当着他的面称呼他,“我们的男孩”。
莫洛伊从床上坐起来:“我做了什么劳您大驾光临?”
“路易想要重新阅读克劳蒂亚的日记。”阿尔芒顿了顿,补充道,“那些被他撕去的内容。”
“嗯哼。”莫洛伊清醒了一些,“被他撕去的,还是被你撕去的?”
“被我们。”阿尔芒回答他,“我们达成了共识。”
莫洛伊叹出一口气:“所以?”
阿尔芒没有马上回答他。莫洛伊看见他在床边走动起来,走到窗外幽暗的霓虹光也找不到的地方。他的身体瘦削得像包裹在丝绸里的匕首,就连赤着脚在地毯上走动的声音也像是有人在用上好的绢布擦拭刚杀完人的匕首。他的眼睛就是镶嵌在匕首柄上的宝石。
“非常美妙的比喻,丹尼尔。”阿尔芒回应他,“我受宠若惊。”
莫洛伊恼火地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你到底想干什么?”
“路易并不知道他今天给你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他被他想象出来的莱斯特草了一顿。”莫洛伊不以为然,“所以呢?我已经从他那里听到太多我并不想听到的细节,也许他只是在一个堆满了死尸的房间里想着莱斯特手淫……”
“他在那个堆满了死尸的房间里把自己咬得遍体鳞伤。”阿尔芒轻柔地打断他,“克劳蒂亚带着新鲜的苏联士兵回去找他的时候,他趴在尸体旁边,正准备舔舐死人的血。”
“喝下去!”克劳蒂亚撕开正在尖叫的苏联大兵的胸膛,就像掰开一块薄脆的饼。太多的血激射出来,如同散弹劈头盖脸地烫伤路易。那苏联人还活着,他的心脏仍在肋骨下跳动。路易趴在地上,獠牙露出来,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克劳蒂亚毫不客气地摁着他的头:“喝!”
沉默。然后莫洛伊问他:“这些都写在了那些被撕掉的日记里?”
“他不记得了。”阿尔芒还是那样轻声细语地告诉他,“他想要保护自己……你看,路易会告诉你,他很担心克劳蒂亚走进阳光里。是他把克劳蒂亚带去了巴黎。他承诺克劳蒂亚,他永远不会让克劳蒂亚那样对自己。”
“但事实正好相反。”
“我希望。”阿尔芒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事实如他所愿。”
“这是一个请求,”莫洛伊看着他,“还是一个威胁?”
阿尔芒沉默了更长时间。
“谢谢你,丹尼尔。”
他的离开就像他的到来一样没有任何声音。阿尔芒回到他与路易共享的房间,他已经睡着了。这并不是吸血鬼的习性,但是他们已经把整个大楼变成了棺材,白天和黑夜对他们来讲已经失去了分别。路易并没有睡眠的需求,但他需要做梦。他需要在梦里重新造访回忆的沼泽,阿尔芒轻而易举地走进他的梦,就像打开一扇永远不会对他上锁的门。
克劳蒂亚窝在装着艺术品的货车后面,莱斯特也坐在她身边,从另一个世界里温柔地看着他亲手制造出来的死亡天使。
“……只有你和我。我和你。”路易对她说,“就够了。”
“撒谎。”莱斯特微笑地看着他,他的话只有路易能够听到,“你很清楚她不是只有你就够了。你也不是。”
货车行驶过乡间泥泞的路,维纳斯怜悯的目光投向他们所有人。阿尔芒看着双眼睛闭,皱着眉头的爱人,他在睡梦中也没有一刻放松。
“但是多么感人啊,她会愿意相信的。我也是。”莱斯特无声地微笑,嘴唇的弧度与他脖子上贯穿的伤口一致,“be happy, Louis. I'm wa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