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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恩尼德·希尔几乎溺亡于文字之中。
他一开始几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处境。他没有办法呼吸,他觉得自己张大了嘴巴,但是没有空气进入他强大的三个肺,他睁着眼睛,但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环境读数和威胁读数能显示在视网膜镜片之上。我的面甲。希尔想着,我的面甲怎么了?我没有戴头盔吗?
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贴着他皮肤、切入他视野的只有文字。只有文字。
……如此持续千次,延绵千年,直到永恒尽头,俗体凡胎皆已殆亡……
这文字如此饱满,如此沉重。它叫他痛苦。他挣扎着。他用尽全身力气,挤压他所有的思想,勒令他的装甲启动。但没有反应。没有动静。文字束缚着他。文字困住了他。
……让他们像古老的众神一样跨越银河系。保护人类免遭无情宇宙之手的毁灭…
文字在他眼前好像一层膜,透明的,如同凝固的流水,只是构成水膜的并非元素,而是语言、词句、符号与图示;他闻得见味道,那最初闻起来像单宁酸、硫酸亚铁和阿拉伯胶,但在其之背后,还有某种更抽象、更沉重、更深远的味道,那是希尔所熟悉的味道:血和汗水,反应堆运转时奇怪的酸味,爆弹枪的余烬,尘土和火焰。
……在行动中寻求荣誉,你就不会感到恐惧………
他伸出手,拼命挣动着,想要撕开那层文字,抓住些什么。
他看见有一个人在居高临下俯瞰着他。
那是一个高大的战士,他从对方的装甲打扮上认出那是一个极限战士的智库,一位书记官。但他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书记官低头注视着希尔,他的瞳孔在极快地闪动,读取着某种信息。
希尔喊叫起来。
“兄弟,”希尔说,“帮助我,兄弟!”
但他感觉不到空气的震荡,感觉不到音波回传到耳朵里。他觉得自己在喊,但是他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对方依然凝视着他,面无表情地读取数据。然后他显然是满意了。他后退了一步。希尔意识到他要离开了。
“兄弟,”希尔再一次喊道。依然没有回应。
一种柔和的声音传来,希尔觉得那就好像是一层乳白色的滔天巨浪从他头顶卷下,但它却是那么坚韧和致密。他被盖在了下面。他看不见了。那个智库的身影消失了。
不,希尔想着。他不能思考了。
文字缠裹过来,他再一次被黑暗掩盖。
……帝国的和平将属于人类。但战争将是我们的。战争是地狱。接受它。……
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希尔发现自己靠在一张黑色木桌前,如同一个刚刚从海难中爬上浅滩的幸存者一样喘息着。他似乎终于凭借本能挣脱了那层文字,逃了出来,从那无尽的绵密和沉重中滚落在地。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文字依然粘附着他,就像抖落不去的水滴,他在嘴里可以尝到它们的味道,耳朵里可以听到它们的回响。
行进。欺骗。责任。帝皇的工作。坚守堡垒。愤怒。悔恨,或恐惧。
这些字眼,这些词句,是如此熟悉得可怕,它们令他感到一种彻骨的疼痛,但现在他想不起来那痛楚的源头。
他艰难地抬起头,发现自己在一处密室的中心。密室的四面墙是由发白的木料建造而成,看起来年代远久,地板则是黑色的、如同镜面一样的大理石。四面墙上各有一个拱形的大门,烛台上燃烧的蜡烛照亮了室内的一切。这地方看起来似曾相识,但却无法和任何一个希尔熟知的地方严格地对上号。
有两个人此刻站在他前面,两个人都是极限战士。他依然不认识他们,只能从其标志和装甲上认出其中一个人是一位军士,另外一人则是一个牧师。
“兄弟们,”希尔说,朝他们伸出了手,文字依然堵塞在他喉咙里。“你们是谁?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在哪里?”
声音再一次背叛了他。他还是听不见自己的话语。他也听不到动力装甲发出的轰鸣,他觉得自己就像羽毛一样轻,甚至没办法拂起地面的一丝尘埃。
对方还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们站在那儿,讨论着什么。希尔听不清他们说的话。文字层层叠叠从他耳中滴落。那位军士看起来并不太高兴,似乎无法与牧师就所谈论的事情达成一致。然后那位军士做出了一个否决的姿势。他转头离开了。
桌前只剩下那个牧师。他低下头,似乎在沉思着,然后又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朝希尔这个方向看了一眼,希尔以为他看见了自己,再度喊叫。“牧师兄弟,”他说,“这是怎么了?我这是在哪里?”
对方没有回答他。希尔意识到对方的视线越过了他,看向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希尔也转过了头。
“哦,”他说,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所一直倚靠的那张巨大的黑色木桌上放置着四本同等巨大的书,书页用最好的羊皮纸制成,上面写满了流丽的字体。书被用铁链牢牢固定在桌子上,仿佛害怕会有人从这里将其盗走。在希尔眼中,这些书是双重的:一重是它们坚实、华丽的物质实体,另一重则是他已经很熟悉的那层透明的、如膜一般的文字,他看到它们从书页上蔓延出来,层层铺开,如同烟雾轻柔地笼盖着桌面。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幻觉。希尔意识到,自己就是从这层文字之中挣脱而出。
阿斯塔特圣典。
并且是基里曼亲笔写就的原本。
他怎么竟然没能从一开始就认出那些文字呢。
毕竟,这巨著中有一部分理念和内容原本就出自希尔。他的思想,他的理论,他用命换来的作战经验,他在考斯地下用血和火写在装甲上的实践。他也曾亲眼见过他的原体基里曼把这些内容记录下来,与他几经讨论和修改,然后将其郑重其事地誊抄在这四本巨大、厚重的书中。某种意义上,这本圣典中的许多内容都是他和基里曼共同完成的。
那个牧师屈膝跪了下来。希尔很快意识到那个牧师行礼致敬的对象不是别的,就是这四本厚重的阿斯塔特圣典。这举止让希尔感到困惑。
“牧师兄弟,”希尔再一次喊出来,尽管明知道对方听不见自己。透过牧师身后敞开的大门,他看到门外还有几个穿着银色盔甲的守卫者。他们庄严肃穆,一动不动,如同对泰拉之上禁军的模仿。
那位牧师行完了礼,起身朝奥金馆之外走去。希尔拼命想要站起来,追上那牧师,但把自己撑起来就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跌跌撞撞向前,但是还没到那拱门处,他就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一种强烈的痛楚从他背后撕扯着他,就像他肺腑之间有个巨大的铁钩子,朝后面拼命拉扯着他,他越是想要朝前走,这种痛苦就越强烈,简直像要把他撕碎一样。希尔不得不停了下来。大门关上了。牧师和银甲卫士的身影都消失了。希尔徒劳地伸出手——但是他什么都抓握不到。他的声音无法被人听到,他的身姿无法被人看到。就在那种剧痛几乎把他扯散、让他的思维逐渐陷入黑暗模糊之时,他才意识到一件事: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是的,我肯定已经死了。
之后希尔闷闷不乐地心想。
他坐在了那摆放着阿斯塔特圣典的黑木桌子上。这姿势不太恭敬,不过希尔认为既然没有人能看到自己,此事就无关紧要。他想坐着,不是因为这样会让他舒适,而是因为他觉得一直傻站着实在太蠢了。
他已经死了。既然他已经成为了某种就连智库也无法看见和听见的实体,那么最接近这种描述的就是迷信的人口中所说的鬼魂。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难,难的是接受这样的现实。但希尔自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能迅速适应所有的现实,不管它是多么荒谬。
只是,希尔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他是死于哪一项任务?哪一次挑战?他是死于令人厌恶的绿皮手下?与灵族搏斗而死?被一个恶魔撕成了碎片?清扫叛徒星际战士时被人暗算?他死时,他的使命是否已经达成?他的连队是否还平安无事?……?
但是,是的,他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这里是奥金馆,是托勒密图书馆里存放阿斯塔特圣典原本的地方。希尔从前曾经来过这里。
荷鲁斯之乱后,基里曼曾短暂地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这里,他将极限战团第一任战团长马里乌斯·盖奇宣布为马库拉格摄政,亲手拆分了他建立起来的五百世界,复仇之子和康诺的坟墓告别,最后一次注视马库拉格的星空,然后再也没有活着踏上他所挚爱的这个世界。就在那短暂的停留时间里,基里曼曾带希尔来到了这个位于托勒密图书馆中心的密室。那个时候,这里没有豪华的黑石铺就的地板。拱门上也没有那么多的装饰,用来照明的是普通的流明,不是散发香味的蜡烛。希尔得知,这个地方原来只是一个小木屋,当基里曼还只是马库拉格和周边几个小星系的统治者时,他在赫拉之冠白雪皑皑的山脉上建起了它作为避世之所,用来思考和写作。这个木屋后来被完全包纳进托勒密图书馆高耸的穹顶之下,阿斯塔特法典最初的雏形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我应该把你那写满战术的装甲也放在这里,”基里曼笑着对希尔说。希尔把这个情景长久地记在心里,因为那些时日里基里曼脸上很少露出笑容来。
他看得出来,基里曼依然对这个故地心存眷恋,若是有机会,原体自己也许宁愿长久地留在这个小木屋之中。但他不能。作为总司令官,作为尚存的帝皇忠诚子嗣,他必须回到泰拉去,他还有一个遍体鳞伤、几乎奄奄一息的帝国等待他去挽救。
而希尔下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基里曼已经不在他身边。
希尔曾经见证基里曼被放置在肃正圣殿静滞力场中的全部过程。他曾在那里发誓,从此之后千年万年,二连将会背负圣殿守卫的名号,永远地履行守卫原体的职责。而他也见证了圣典被放置在奥金馆的全部过程。极限战士们从泰拉取回了原体亲笔书写的阿斯塔特圣典原本,将它存放在这里,作为对基因之父的纪念。圣典的最后一册敞开在它的最后一页上,它没有完成。最后一个章节、最后一个句子写到一半就中断了。基里曼写到这里的时候,听闻了福格瑞姆的消息。他起身离去,奔赴战争,再也没有能回来完成那个句子。页面上留下了大幅的空白。
这是谴责的化身。这次不是红色的头盔,而是白色的书页。希尔曾经将红盔的耻辱变成了行动与荣耀的象征,但是这雪白的书页将不会转变。
它会永远烙印在希尔的灵魂上。
希尔抬起头来,此时有几位极限战士的同袍兄弟们肃立于桌前,他们正在争辩。
“……如果你仔细查看DX- LXXVI- XIII.iv的内容,你就会发现你把原体的意思理解错了,兄弟。”其中一个人说,而另外一个人摇着头。
“我并不是要质疑那部分的内容,或者滥加自己的理解,我只是想说,那种情况下,阿斯塔特圣典并未将我们应当如何行事的准则全部囊括其中……”
对方皱起了眉头。“你在质疑什么?”他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否认为自己超越了原体的智慧?”
“我不是这个意思,兄弟。”
这时一直站在他们旁边的智库开口了。“要谨记,阿斯塔特圣典并不仅仅只是塑造了我们的战斗方式。我们与叛徒阿斯塔特之间只有一条细细的红线,它是被迷雾遮蔽的万丈深渊,我们身处其侧而不自知,只有圣典能为我们照亮迷雾。过于自信是走向堕落的第一步,兄弟。”
对希尔来说,就圣典而产生争辩并不陌生,但是这些争辩里有些他不太喜欢的地方。如果事事都要求呆板地遵循规矩,他,艾恩尼德·希尔本人,作为一个臭名昭著的屡教不改、顽固不化、任意妄为、违逆上司的倒霉蛋,绝不可能成为极限战士第二连的连长。但如今来到这里的阿斯塔特们却似乎对教条本身深信不疑。
他看着眼前这些陌生的兄弟们,暗自思忖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他们的装甲和装备都是他所熟悉的,这说明可能自己死去还并没有太长时间。希尔认为,若是帝国的科技升级换代,阿斯塔特的装备也会随之升级,他甚至有点嫉妒这些后来的兄弟们,他们一定会有许多全新的设施和武器可以运用,从理论上讲,从中可以产生出多少新的战术和技巧来啊。
这想法让希尔苦笑起来。无论有着怎样的理论,他已经再没有了实践的机会。
经过多次悲惨的实验,现在希尔终于理解自己不但没有办法走出奥金馆,而且还不能超过圣典所在黑桌5米范围之外,离得越远,他就越感觉自己的灵魂支离破碎。这一点让希尔确信,他不仅仅是个鬼魂,而且还是一个很衰弱的鬼魂。大部分时间,如果他努力过了头,他的意识都会消散和模糊,直到有人出现在奥金馆和圣典附近时才能重新凝聚起来。
但这也让他理解了自己到底是什么。他的鬼魂没有出现在他自己的尸骸旁边,没有出现在他陨身的战场上,也没有出现在他最希望出现的地方——他发誓履行职务的肃正圣殿里——而是出现在阿斯塔特圣典旁边,并且干脆就是从书中钻出来的,那就说明他——艾恩尼德·希尔,由于他本人对圣典写作的贡献,似乎已经变成了圣典的一部分,附着在其上的鬼魂,或者它的精灵之类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他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成为某种形式上的亚空间生物。
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虽然这比他已经死掉的事更难接受一些。他渴望行动。他需要行动。他不能接受僵直不变的状况。即便是在考斯地下作战的时光中,他也享有更充分的自由。他渴望走出这狭窄的密室,走出托勒密图书馆,看见天空,他渴望风和光,渴望辽阔的视野和往来的人群。他渴望自己去看看在他死后世界的变化,渴望看看自己的连队,他渴望……渴望着再见到自己的基因原体。
就在这时,极限战士们结束了他们的争辩。他们跟随着智库走出了拱门,大门关上,希尔的思想再一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希尔的意识总是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每次他清醒的时候(希尔更愿意称这种情况叫做“被激活”),要么就是有智库过来查看圣典的保存情况,要么就是有人在圣典前争辩。
争辩,争辩,不停地争辩。大部分时候是极限战士,有时候是子团的要人。甚至偶尔会有一些其他的遵循圣典的战团团长们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来到这里,多半是因为出现了什么疑难,当他们无法从自己的阿斯塔特圣典副本和沉默不语的基里曼那里找到答案时,他们就来到这里,指望原体本人亲笔书写的文字能够将他们从纷乱的思想中解脱出来,将他们带回到问题的根源。
希尔满怀好奇地注视着他们,倾听着他们,竭力试图从他们说出口的片言只语里了解和把握帝国、奥特拉玛与战团的现状。然而他所知的一切都让他高兴不起来。绿皮的侵袭,灵族的威胁,还有阿巴顿的黑暗远征。还有一些最悲惨的故事,例如竟然有一位极限战团长在乌兰诺上被一个叫做野兽的可怕兽人一击杀死。而在那之后,人类还不得不面对自己的愚蠢,希尔听到有的兄弟满怀厌恶地谈起泰拉上以帝皇之名滥施的暴政,有时候也会苦笑着提及极限战士是如何通过对行政文牍的熟料掌握把内政部该死的官僚搞得措手不及。总地来说,帝国烽烟四起,阿斯塔特们四处灭火,疲于奔命,情况一点儿也不容乐观。
希尔听着他们所说的这些情况,飞快地思考着当下应当如何应对为好。如果像绿皮的大规模侵袭和黑暗远征这样的事情一再发生,那么千人的战团显然无力应对。既然时移事改,就必须有某种新的机制被设计出来,例如临时集中指挥权,组建短暂的军团,他认为这些都是可行的。他渴望着从他的后辈们口中听到这样的创举。
让他失望、甚至有点担忧的是,他一次都没有听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人们来到圣典面前寻求智慧,翻遍圣典的每一页,在字里行间寻求基里曼的启迪,但是从他们严肃可怕的表情上看得出,他们找不到;他们不但找不到,还觉得这是自己太过驽钝而未能理解基里曼本人意图的原因。
“如果你想要找指导的话,”希尔对着一个正在这么做的智库说,对方正在用灵能翻动着古老、脆弱的书页,“那指导就在XII-CXXXVII-VI.i上。‘能够怎样取胜便要怎样取胜。一言蔽之,在事关胜败之际,任何手段都不应被排除。’其中包括没有写在这本书里的那些手段。另一段话在VII-MMCMMIV。‘我的话不是必须遵守的圣旨。在战场上必须始终有个人主动性的空间’。原体本人也会这么对你说的,相信我,兄弟。”
对方恍若未闻,依然紧皱着眉头继续翻动着书页。希尔叹了口气。人们使用阿斯塔特圣典的方式似乎正朝着他所最不乐见的一种情况发展。
他曾想过这样的可能。提出过这样的担忧。他记得那时候,他和基里曼父子二人就站在马库拉格外围的海边上,注视着这个星系那巨大的恒星燃烧着光焰朝着地平线落下去,深蓝天空有一半被渲染成绚丽的金红。何等磅礴而鲜亮的美景,但没有美到可以让人忘记还有半个银河系在天幕之外荷鲁斯的大火余烬中挣扎。第二天,基里曼的舰队就会回归泰拉,也会将阿斯塔特圣典带给帝国。但希尔心中依然存在困惑。当他将自己的全新战术模式和建议献给基里曼作为礼物时,他并没有预见它们未来会变成圣典的模样。
“我们尽力设想了战场上可能出现的所有情况,并将应对之策写进圣典,这会不会让后来的人认为这圣典是真的无所不包,因此也不可能出现任何遗漏和错误?无论如何,所有这都是权宜之策,对吗?”希尔这样问道。
基里曼的目光长久地注视着法拉密斯海,潮水在他脚下涨落。
“或许应当将我们在做的事情视作为描绘地图。我们指出了目前情况下能够到达目标的道路。特别是能够最快到达目标的那一条。”
“如果将来证明那条道路不再适行呢?”希尔近乎无礼地问。
“那我们就修正它,”原体温和地回答,“将来我们总可以这样做。我们必须这样做。不断适应,不断调整。”
这并不是关键。希尔想,悲伤地看向海面。此时,夕阳在即将沉入大海前落入了厚重的云层中,它的光线被遮蔽了,那也将水面分成了两半,一半依然映照着晚霞而金光灿烂,另一半则在冰冷的阴翳中涌动。他的原体似乎觉得自己将会永世长存,会一直指引着帝国,也指引着圣典的方向。但是,设想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性——假如基里曼不在了,那么未来的帝国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有那样的动机、那样的智慧和那样的权力对阿斯塔特圣典做出更动和修正。
基里曼考虑过这一点吗?或许有。但是他首先要确保圣典推行成功,所以他甚至不允许这个可能性存在。
希尔觉得,他的原体绝大部分时候通情达理,礼贤下士,但有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观点又是如此坚持,无法容忍任何反对意见。但对这点,希尔没有什么可说的。他自己的顽固和骄傲也是从基里曼那里继承来的。他不过是基里曼这片汪洋的一个浪头,他掀起的每一个浪花和他包裹着的每一份咸涩都与自己的基因之父一模一样。
很久以后希尔才知道自己误解了那时候基里曼的意图。
基里曼在说“我们”的时候,原本就已经将他自己排除在外。
而等到希尔知道圣典真正的目的时,帝国海军的舰队已经在轨道上与帝国之拳对峙。一切为时已晚。
……
让希尔担忧的另外一件事是:随着岁月流逝,在圣典前发生争辩的情况越来越少了。
这不是因为阿斯塔特们变得平和起来,而是因为圣典似乎已经变成某种不可动摇的准则,因此无需再作争辩。
现在唤醒他的更经常是这样一种情况:违反了圣典的战士被带到圣典前,被迫忏悔和认错。或者战士们在牧师的引领下默诵着圣典的内容。希尔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把圣典当作某种宗教圣经的样子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
更让他失望的是,他现在相信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因为人们的语言开始出现了细微的变化,高哥特语的腔调变得更高了,词尾的字音被吞得很严重,还出现了许多他不熟悉的词汇。但是到这里来的人大部分时候还是穿着旧日的装备。没有希尔心心念念渴望见到的全新装甲和新武器。他仔细地观察过后甚至发现,很多人的动力装甲尽管经过精细的打磨和细心的装饰,但依然是来自对前人的继承,是二手货。这存在两种理论可能。第一种可能,现在帝国已经没有了研发创新和批量生产全新装甲的能力,因此即便是极限战团也需要将珍贵的部件代代相传;第二种可能,那就是在阿斯塔特修会中已经产生了某种迷信,认为穿戴前辈英雄们曾经使用过的装甲能够带来好运,或者增加勇气与战斗技能。两种可能都让希尔啼笑皆非。
“我是会出错的,”想到这里,希尔便情不自禁对面前的人说,此刻已经又过去了百年的时光,跪在圣典前的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战士,一位军士。他那烟熏火燎的破碎装甲想必被勒令留在了奥金馆之外,但是简朴的长袍外露出的伤口是新鲜的。他遭遇了恶战,不仅仅是身体上,而且是心灵上的。他在圣典前喃喃自语,诉说着他面对过的困境。在刚刚过去的战斗中,他遇上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但是如果被那机会诱惑而行动将违背阿斯塔特圣典,违背原体本人的教诲。他不能允许自己这么做。可是当他错失这个机会时,他手下的所有战士和一百万个平民的生命被平白牺牲掉了。他不明白。他不理解。他不能将这两件事放在同一个逻辑之下:他遵守了圣典,但他好像做错了。为什么?为什么?
希尔可怜他。他知道那种心情,那种知道自己做下了无可挽回之事的心情。
“你看,我是会出错的,”希尔又说,尽管他明知对方听不见,“而且原体本人也会出错。他不是完美的。如果他是,他现在就不会坐在静滞力场里。而我也不是完美的。如果我是,我无论如何都会阻止他前去挑战福格瑞姆。我会用我的生命挡在他的面前。我会拼命劝他撤退,哪怕他对我勃然大怒,哪怕他威胁要杀了我。他曾称赞我的诚实,但我不够诚实,我应当告诉他,那时我就觉得他会死。他曾称赞我对他直言不讳,但我还是害怕了,我没敢这样对他说。我应该说。如果我说了,他或许会撤退,他会还活着,活着,并且领导着我们,那么……”
他说不下去了。
星际战士不知何为恐惧,但希尔确实知道什么比恐惧更可怕。
恐惧就是他的原体躺在他的面前,生命不止从他脖子上那可怕的伤口,还从每一寸皮肤、每一处肢体中流淌出去。那原本蔚蓝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可怕的白膜,那不是生理现象,而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影子正在遮蔽他的灵魂。那曾说出无数雄辩和激动人心话语的嘴唇只是在无力地翕动,对着希尔所不知道的方向和事物低语。希尔抬起头向周围的人呐喊着,要求着,“他在说什么?”他的吼叫让他自己脊髓颤抖,他从没有从一个阿斯塔特乃至任何一个人类口中听过如此痛苦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期盼听到什么。遗愿,或是诅咒,他宁愿那是斥责。所有亲眼见证过自己原体陨落的阿斯塔特都会成为可悲造物,但希尔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可悲,因为没有谁曾如他那样,与一个原体的死只隔着呼吸那么短的距离。原体用他的死亡否决了他。即便千年后希尔的肉身已经化为尘埃,即便他已经是一个灵魂,但他依然还是无所作为。他无能为力。他没有尽职。
“既然我们都不是完美的,你们也不该相信阿斯塔特圣典是完美的。你们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在觉得有必要的时候违抗它,修正它,甚至弃绝它。放弃死物。同情生者。”最后希尔哀伤地说,“这才是原体想要看到的。”
那个军士起身站了起来,朝奥金馆外走去。希尔知道自己不会再看到他了。他知道,这个人将会前往肃正圣殿,在基里曼静止不动的身躯前立下誓言,然后成为某项可怕使命的执行者。他不会再允许自己活下去,杀死他的将不是枪火,而是他心中的矛盾。
希尔不知道,许多许多年前,当他死去之前是否曾有过同样的经历。他也曾这样和基里曼告别过吗?在肃正圣殿里,向原体最后投去注目礼,然后扣上头盔,转身离开,再也不曾回来……?
……
时间过去,希尔发现自己似乎正在变得日益强壮。他清醒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现在就算人们离开奥金馆,他的意识也不会转瞬消散,有时候甚至可以维持好些时日。他如今可以离圣典更远而不至于感到痛苦,尽管依然出不了大门。对此,他也设想了两项理论:第一种可能,灵魂本身也能随着岁月流逝而成长;第二种可能,那就是由于对阿斯塔特圣典本身的迷信在增强,这种信仰加强了希尔灵魂的力量。希尔很不情愿地承认,第二种理论的可能性更高一些。
不过,这种被增强的力量让希尔找到了打发时间的办法。
“你看,我现在要做一个实验。”他现在高高地站在黑色木桌上,俯瞰着眼前摊开的圣典。此刻有一位极限战士正肃立桌前,注视着圣典。一位连长。从他体态的不自在中看,希尔觉得他应该是刚刚上任。这位新连长并没有立即跪下对圣典表示崇敬,或者流露出那种希尔已经慢慢开始觉得不那么滑稽的敬畏神态。在他的眼睛里还闪烁着思考的光芒,希尔喜欢他这一点。
“我要做实验。我想要重新钻回书里。仔细想想,我自己也应该是文字的化身,我完全不必被对自己生前模样的想象所束缚。所以文字真的能溺死我吗?我建立了理论,现在就待实践。这有风险,我不一定会成功。如果我的失败造成了什么现实后果——书页被弄坏、书脊脱漆、文字成了乱码之类——我请你原谅我,兄弟。希望他们不会因此找你麻烦。”希尔说,“但是如果不这样尝试,我真的要无聊死了。你知道醒着时观察清洁机仆每隔14.35小时出现擦书架的同一块地方是一种多可怕的娱乐吗?”
对方没理会他,这是理所当然。希尔深吸了一口气(至少他觉得自己在吸气),然后迈出一条腿,踏进了书里。
结果比他想得要好得多。
那层曾经险些溺死他(如果他可以被再度杀死的话)的文字如今欢迎着他,就好像海洋欢迎终于学会游泳的孩子。
……在闲暇时考虑你的职责的重要性,但在需要采取行动时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
“哎!”希尔大叫一声,几乎欢欣鼓舞。
……让智慧成为你的指路明灯……
它们不再束缚他,窒息他。它们感觉熟悉,但又带着他所不知晓的某种深度和新奇。他试着用自己的灵魂去碰触其中一段文字。
……在人类早期的历史中,曾经有一个泛太平洋军阀,他摧毁了他的船只,背对着河流作战。成为那个军阀。用你背后的虚空进行防御……
然后希尔真的看到了。
他看到了文字背后隐藏的一切。他看到了古代泰拉上的战争,一个军阀在对着他拿着原始武器的士兵们发出激动人心的演讲,随后他命令他们凿沉了所有的船只,不仅如此,还破坏了所有的炊具,烧毁了周围所有房屋。希尔把视野放宽。他还看到了周围的地势,双方的兵力,士气,后勤,远处的城池,民众的心态。他了解了这场战争的来龙去脉,一场王朝的更迭和随之而来的群雄并起的混乱年代。这也让他理解了这样的战术在什么情况下适用,什么情况下只会适得其反。他意识到,那位军阀的行为来自一种对失败的憎恨,而非自信。但是这种情绪化的表现将来可能会害死他。
希尔从书中猛地向上,浮回现实之中。就像在深海里捕捞到一颗珍珠的潜泳者,他头晕目眩,但他乐坏了。
正在他回味着自己的收获时,他又留意到一件事。
那个新晋连长依然站在圣典面前。——但是,这次他不再是“新晋”了。希尔注意到他额头多了一枚服役钉,脸上增添了更多的伤口,他的一只手臂也换成了生化手臂。他看起来相当筋疲力尽。希尔意识到自己的这次潜泳可能实际上长达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光。
这位连长脸上出现了一种以前没有的温顺神态。希尔知道,他一定在其生涯中遭遇过失败。但是,他最终形成了一种习惯,开始认定他所有的错误和失败都源于他未能遵守圣典,或是错误理解了圣典。希尔认为这是一种懒惰。通过将所有的失败归结为一个简单的、自虐式的原因,他的这位战斗兄弟已经彻底放弃了深入思考。
希尔叹了口气,这种事他已经见过许多次,早已见怪不怪。但另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对方胸口出现了一条隐约可见的金线,与希尔自己的胸口相连。以前希尔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这条金线意味着什么?
出于好奇,希尔轻轻伸出手去拉那根金线。金线在他触碰时宛如蛛丝一样融化在空中,但在他的手挪开后又再次闪烁着浮现出来。而那位连长依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算是什么?”希尔自言自语。他想这或许又是他能力增强的一种体现。但下一次再有人来时,希尔并没有在对方胸口看到那条与自己相连的金线。
希尔把这件怪事记了下来。以后每次奥金馆来人,他都会注意留神对方胸口。不过,除了时时来检查书籍保存情况的智库们,来参拜圣典的大部分人只会出现一次,这个连长也并没有第三次出现过。等到下一个胸口有金丝的人再出现在希尔面前时,已经过去了七十多年。后来他们陆陆续续出现,但依然很少见,一百年里最多出现个一两次。这种金线一定意味着他们和希尔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但即便如此,这种联系也并没有其他任何效果,希尔每次都去拉扯金线,试图通过这条线与对方对话,但没有任何收获。希尔为此列出了许多种理论可能,只是苦于无法加以实践论证。
不过,他如今有了更有趣的事情可做。
熟悉潜入文字的方式之后,希尔习惯了在羊皮纸和墨迹之间徜徉,在章节之间盘桓,在句子和句子之间游玩。他在这里找回了某种自由,他的思想就像春天雪山融化的河流在山谷和田野之间滚淌一样穿越了时间和空间。通过这种方式,他发现自己对所有的词语和句子有了全新的理解,因为每次触摸到某个字句,他都能在思想中活灵活现地重现出成为这段字句灵感来源的历史上的某场特定的战役或战斗。他能够用一种俯瞰的视角去长时间地、全面地、仔细地回顾让这段文字形成的场景,所有战场上的功过和生死,所有战略的利弊和渊源。他检视了交火的原因,了解了所有指挥官的行动方式,思考着每一种后勤模式的效率。他发现自己更深地理解了基里曼的写作动机和想法,也更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思考模式,以及其中的缺陷。
依靠这种办法,他仔细地又一次检阅了整本阿斯塔特圣典,再次(毫不失望地)发现了至少三百多处错误,二百五十八处彼此抵触矛盾之处,至少一千处可以填补的遗漏、可以更新和重写的部分,并且他还在第3548页上发现一个拼错了的词。
希尔记得,基里曼写到这里时正因为拆分战团的问题和多恩陷入争吵,幸存下来的忠诚原体再一次分裂成两大阵营。基里曼心烦意乱,痛苦不已。谁也没有办法安慰他。希尔很确信,后世的抄写员一定发现了这个错误,但是他们不敢言说,阿斯塔特们也肯定发现了,但他们会把这个错误归咎给粗心的抄写员。毕竟,原体不可能会犯错,更不可能因为情感上的苦楚而无意写出错别字,甚至还在后来每次审阅文稿时,会因为不愿回想那段痛苦的时光而下意识地避免仔细回看文字,导致这个错误被永远地存续下来。每次想到这里时,希尔都想笑,虽然同时也有点想哭。
他把这些新的发现都记下来。此时此刻,没有沉思者可以辅助他,他也没办法再将自己的思考所得写在装甲上,他很好奇一个已经不再有物质大脑的自己到底是怎样思考和记忆的,但不管怎样,他的阿斯塔特式记忆力并没有因此受损。他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设法把这些发现告之——或者用某种方法呈现给他的后辈兄弟们。
如果潜泳让他过于疲劳,希尔便钻进圣典的某个部分休眠。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自己写就的那部分文字里睡觉,因为那毕竟感觉更加安全——即便已经成为鬼魂,阿斯塔特对威胁的感知本能还在作祟。偶尔他也会跑到基里曼的文字部分去睡觉,比起他的异想天开,原体的文字更严整,逻辑更紧密,就像一张更结实的床一样(例如,睡在“关于休息,我令其在 0000 时开始”这样的句子上就很让人安心)。不过,他从来没有在他和基里曼共同完成的部分入眠。
希尔真正开始留意到变化的出现是在他很长的一次“潜泳”之后。这次“潜泳”长得非同寻常,希尔花了上百年时间浏览了从泰拉统一战争到大远征时代初期的两千场战争。当他回归现实时,他觉得筋疲力尽,于是又睡了很长的一觉。他没有被打扰。一般情况下,银甲卫士的换班能够将他唤醒。但这次没有换班。所有银甲卫士在某个时间离开了。有某种致命而可怕的威胁导致这个星球上所有可以动员的人手都必须去应对它。
很久之后希尔才知道,他在潜泳和睡眠过程中错过了整场马库拉格之战。他不知道在他津津有味地回顾帝皇本人所采取的战术和策略的时候,虫群的贝希摩斯舰队袭击了马库拉格,攻击了两极的堡垒,他也不知道在他沉眠的过程中,极限战士的一连全军覆没,整个战团死伤惨重,几乎无法恢复元气。
在那场惨烈的战争结束之后不久,希尔发现整整一群人来到了圣典面前。他认识带头的那位牧师,那位他曾见过好几次的圣洁大师奥坦·卡修斯。他带领的那群人伤痕累累,他们脸上有一种希尔多年未曾见过的严酷和决绝。那种严酷和决绝只有面对过前所未有的大敌、从闻所未闻的挑战中幸存下来的人才有——很多年前,希尔曾在考斯的老兵们脸上见过它。他们的神情中还蕴藏着一种在基里曼子嗣中没那么常见的偏激和狂热。
然后他们做了一件希尔没有想到的事情。
他们来到圣典面前,并不是要发誓遵守它,而是发誓要违背它。
他们要做一件从来没有被写进圣典里的事:为了应对泰伦虫族的威胁,从这次战争的幸存者之中建立起一支特殊的突击部队。他们将会把猎杀虫族作为自己的最终目标,并且根据这个目标为自己设计全新的战术体系和组织结构。
他们在圣典面前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这样做的动机,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为了防止灾祸再次上演。他们相信这样子做是正当的,也是符合基里曼本人意图的。
希尔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这本来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即便是在被圣典束缚了思想那么多年之后,在遭遇前所未有的重大威胁之时,他的战团还没有完全失去自我调整和应变的能力。但是希尔高兴不起来。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他知道如今距离圣典写就几乎已经过去一万年了。在这一万年里有多少兄弟死去?有多少牺牲和献祭?有多少创造力已经被扼杀?革新竟然需要如此重大的代价吗?
他看着这些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燃烧着决心,但他们眼里也有一种强烈的悲伤。
希尔知道这种悲伤。
他们在圣典前祈求基里曼的原谅,祈求圣典本身的包容,但基里曼并不会回答,圣典也不会。希尔知道,他们真正的困境将是在那之后。
这群人,这群泰伦战争老兵,他们将要为了圣典与自己兄弟为敌。他们将不得不四处奔走,费尽口舌,面临审判,他们要辩论,他们得恳求,他们会争吵,他们将哀叹。兄弟的冷眼、愤怒、谴责、鄙夷和不理解会比虫族更早地撕开他们的伤口。
希尔不能再看下去。他掉头钻回书中。
他穿过许多层战术用语,许多典章规则,许多纪律规定。
他穿过关于军备的规定,关于武器生产的规定,关于弹药分配的规定,关于训练和行政的规定。
他绕开了对士气的论述,对防御的论述,对历史和宣传的叙述。
然后,他找到了那句话。
……政治是正在创造的历史。战争是通过其他方式进行的政治。……
他沉没进那句话里。
……
希尔低下头。
他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刚刚装订好的阿斯塔特圣典,依然散发着新鲜的白垩与墨水味道。未来,还会有成千上万本同样的圣典会被生产出来,分发到所有阿斯塔特修会之中。但他已经看到随之伴生的无数争吵、不满、不安、仇恨乃至战争。他知道,这圣典也势必被质疑,被反对,被咒骂,被焚烧,而所有的罪责都会被归到一个人身上。
他抬起头,他的原体站在回廊上,面对着虚空,面对着无穷的黑暗与未知的寒冷。在遥远的彼方,山阵号那硕大无伦的身影隐藏在泰拉的阴影之中。
每个人都知道阿斯塔特圣典的序言。那是帝皇的号令。
但是,对于希尔来说,阿斯塔特圣典的真正序言是他的基因之父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基里曼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就像是他要让自己清楚地听到,要说服他自己相信。
“艾恩尼德,你要记得,政治是正在创造的历史。战争是通过其他方式进行的政治。阿斯塔特圣典同样是一种政治。而政治不仅关乎立场,也关乎妥协。阿斯塔特圣典是防波堤,我设计它来拆分军团,防止阿斯塔特伤害帝国和人类,但我也要用它来防止帝国和人类伤害阿斯塔特。帝国怀疑星际战士,人类恐惧星际战士,而怀疑和恐惧将产生仇恨和杀戮,我从这样的未来里看不到任何希望。为了杜绝那个未来,我只有一个选择。我必须要让备受蹂躏、充满怀疑的帝国相信,阿斯塔特的力量再也无法形成巨大的威胁,我也要让心惊胆战、创剧痛深的人类相信,不管阿斯塔特再怎么自行其是,他们的行动仍是受着某种规则约束、某种原则指引的。圣典会让阿斯塔特的力量变得支离破碎,是的,但作为交换,遵守圣典的许诺可以让战团保住自己的自治权,保住他们的舰队,保护他们免受官僚戕害,远离被庸政羁勒之苦。”
基里曼转过头来,看着希尔。他脸上有种悲伤的神情,希尔唯愿自己从没在原体脸上看过那种表情。
“艾恩尼德,我的兄弟们不会认可我。他们会恨我。包括我曾经视为挚友的人。但我已经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
希尔,另一个希尔,已经成为鬼魂的希尔,默然地望着这个场景在他面前重演。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为什么要再次回顾它。他不可能对着时空和记忆里的一个虚像去请求基里曼去指引那些即将被亲族、血脉所伤害的兄弟。毕竟,假如基里曼自己也曾陷入同样的困境,他又该如何指导他的子嗣们安全无虞地穿越那充满苦楚和无奈的峡谷?
下一次意外再出现并没有过去太久时间。那两个麻烦制造者出现在奥金馆时,希尔正在忙着坐在书页上给自己制定下一阶段回顾和分析战史的长期计划,他只抬头看了一眼。来的两个星际战士都穿着黑色的长袍,袍子用打结的绳子系住。他们肩头的纹身依然是一片焦糊。这说明这两个倒霉蛋曾犯下了最严重的违背圣典的罪行,不得不立下死亡誓言。他们虽然足够坚韧或是走运而从赎罪的耻辱行军中活着归来,但尚未得到完全宽恕。两人胸口都没有金线。其中那个金发战士是希尔见过的个头最大的阿斯塔特之一,而另一个人有着深色短发和一双深思熟虑的灰眼睛,不知为何,他有点儿让希尔想起文坦努斯。
但是这个“深思熟虑”的印象转眼就被打破了,那黑发灰眼的家伙看到圣典就两眼发亮,然后不假思索地朝着书猛地迈了一步,伸出了一只手,就好像打算亲自上手去确认一下基里曼的笔迹。
希尔一万年里都没见过有人这么干过。
经历漫长岁月的书页过于脆弱,而原体亲笔留下的墨宝又是如此神圣,不可被世俗玷污,因此当书页需要被翻动时,从来只能由智库运用灵能来翻动它。同时,奥金馆还在它的木头和大理石背后隐藏了能把一个阿斯塔特杀死十来次的防卫系统,专门用来阻止任何触碰圣典实体的愚蠢企图。
“你这傻——”希尔刚说出声,突然浑身僵直。
随着那个极限战士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他突然感到一种强大的吸力要将他从他所依附的书页上扯走,朝着那个战士身体吸附过去,可是与此同时,对方身上也有一种抗力,就好象型号不同的子弹与枪械难以兼容,希尔被夹在了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之间,那种怪异的撕扯如同一次即将失败的传送,简直要将他——
“……我要是你,乌列尔·文垂斯,我就不会那么做。”
有人出声制止了这次莽撞的尝试。被称作文垂斯的那位战士立马把手给缩了回去。希尔惊魂未定,他转头看到站在黑色书桌另外一侧的现任智库馆长瓦罗·狄格里斯。老实说,希尔并不是很喜欢这个看起来不可捉摸的家伙,但这次好像他真的救了自己一次。
这是怎么回事?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但或许也是因为过去万年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与书页的实体接触。这说明了什么?如果接触真的发生了,希尔会神魂俱灭,还是会改变形态?
但是对于文垂斯本人,希尔也怪不了他。毕竟上一个未经许可就擅自乱动原体东西的人就是希尔自己。
他这样思考着,而狄格里斯此时开始对文垂斯和他的同伴说一些圣典里包含的伟大智慧、他们应当如何看待圣典之类的高深莫测的话。他差不多对所有来这里的、被吓傻了的极限战士都重复这套东西。他还有一个最喜欢的话引子,那就是问对方知不知道他们敬爱的原体还是个七岁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撰写阿斯塔特圣典的最初部分了。
“胡说八道。”希尔无精打采地说,“他没空这么做。他养父那时候整天让他背诵古泰拉一个叫康特的哲学家的作品。他亲口这么告诉我的。”
此时,那个叫文垂斯的战士抬起头来,凝视着圣典。希尔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但是他还是产生了一种奇特而微妙的情感。从文垂斯的眼睛里,希尔能看出这个战士被摧毁过,又重新被铸造成型。他曾见识过最不可思议之事,聆听过死亡的耳语,取得过最惨痛的胜利,他违背了规则,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他认了错,为此付出了代价,但在灵魂深处,他没有停下追问到底什么才是对的。希尔曾觉得他有点像文坦努斯,但现在,他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从文垂斯身上,从之前的泰伦战争老兵身上,希尔察觉到了一种新的趋向。帝国这台古老的机器已经运转了一万年,几乎一成不变,它重复着战争,就如同一个疾病缠身的人依然能重复呼吸。但有些东西正在起变化。新的势力。新的敌人。前所未见的威胁,这迫使像极限战团和文垂斯这样的战士不得不转身与塑造了自己的圣典缠斗。希尔隐约察觉到,某种巨大的危机正在酝酿之中。过去,正是这种即将到来的变局产生了他这样的人,而在一万年后,同一类型的人再度出现了。
这种不安的预感打乱了希尔的步调。他不再玩他的深潜游戏了。大多数时候,他睡觉,醒来之后就盯着托勒密图书馆漫长黑暗的走道。他期望看到那个叫做文垂斯的战士再度露面,他或许可以回答他的一些疑问。但是他再没有出现过,希尔等来的是一些符合他预感的更可怕的消息。利维坦的虫群。绿皮的崛起。洪索与恶魔王子姆卡所率领的血裔入侵,几乎将极限战团再次逼入绝境。整个奥特拉玛烈火熊熊。从到来这里那些越来越忧心忡忡的极限战士口中,希尔知道许多他所熟知和陌生的世界已经被摧毁。
随后,阿巴顿的黑色远征降临在马库拉格之上。
那真正改变一切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希尔从沉思中猛然惊醒。
他听到了声音。爆弹枪的声音。炸弹的声音。呐喊声,呼叫声。那不是他在文字带来的旧日回忆中所听到的那种失真的、如同隔着水幕的声音。这是真实的声音。有战斗。就在这里。在马库拉格。在托勒密图书馆里。
然而,这怎么可能?即便在虫群攻击马库拉格的时候,赫拉要塞也未曾被攻破,更不要说深入到图书馆的位置。可是现在就是如此。赫拉山脉在震颤。重甲的脚步用星际战士才可能具有的速度在图书馆的走道上奔跑。智库们呢?托勒密图书馆的守卫们呢?他们哪里去了?
但转瞬之间希尔就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赫拉要塞遭受了攻击,并且情况危急。那么此时此刻,智库们只会集中到一个地方去。敌人的主力也会在那个地方。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马库拉格沦陷了吗?帝国崩溃了吗?极限战团已经难以自保了吗?
希尔听见嗡嗡声。他看到奥金馆门口的银甲卫士放低了他们的长戟,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一万年来头一次。而敌人转眼就出现了。
混沌星际战士。这些早已经堕落的阿斯塔特身着黑金两色的装甲,希尔不认得这种涂装,但他认出了他们,认出了自己的敌人。他们已经狰狞得不成人形。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具有阿斯塔特才有的那种狂暴而凶蛮的非人美感。他们从四面八方朝着奥金馆包围过来,人数不多,但比起卫士们依然具有压倒性的火力。
希尔几乎忘记了他被牢牢锁在圣典周围。他朝前面冲过去,一手朝后摸索着那把昔日他从基里曼那里偷来的电磁剑,一手去寻找他的枪。
他什么都没摸到。
“不!”希尔大喊着。他几乎要冲到拱门门口了,然后圣典的力量猛地将他向后扯去,灵魂的剧烈痛楚让他眼前一黑。他心焦而愤怒,但他除了紧握拳头,紧咬牙关,什么也做不到。
混沌走狗们的目标很明确,他们知晓这个地方,知晓圣典对帝国许多战团的重要性。毁掉圣典原本,玷污这件遗物,那将是会对基里曼、帝皇和帝国绝佳的嘲讽。想想看,他们甚至可以直接搬走圣典,在恶魔的殿堂上嘲笑它,扭曲它,污染它。
奥金馆转眼就变成了战场。它的防卫系统开始尽职尽责地运作起来,试图将冲上来的敌人拒之门外。弹片、大理石碎片、书籍和数据板的碎片在空中飞溅。卫士们很坚韧。他们是特地被挑选出来的战士,星际战士之间的战斗往往在电光火石之间就能解决,但他们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却坚持了很长时间。
但这已经是他们能做到的一切了。
希尔眼睁睁地看着。混沌星际战士开始倒下,但卫士们也开始倒下。一个。两个。三个。护盾和防卫系统开始失效了。仅仅只是片刻之间,只剩下一个卫士还在抵挡混沌星际战士的进攻,他转眼就会被撕成碎片。
希尔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按在了圣典之上。
最后一个卫士发出了一声惨叫。敌人挥来的链锯剑斩掉了他的胳膊,爆弹枪在他胸甲上开出大洞,这一定打穿了他一颗心脏。他倒在地上。剩下的五个异端阿斯塔特随即迈步向前,向失去所有掩护的防卫系统中枢开枪射击,随着大理石和朽木在火力中爆裂开来,最后的护盾失效了。
为首的那个异端阿斯塔特朝着奥金馆走去,躺在自己的血中的卫士艰难地支起身,拔出了战斗刀。
一道灵能闪电从托勒密图书馆的深处飞来,劈开了异端阿斯塔特的头颅。剩下的四个人立即转身。一小队极限战士,仿佛突然从虚空之中现身,朝着他们冲杀过来,领头的正是狄格里斯本人。他们似乎也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每个人都遍体鳞伤,但不可思议的是,他们身上全无那种血战之后的阴沉和愤怒,有一种全新的力量在他们身上涌动。尤其是狄格里斯。他看起来精疲力竭,但同时又不可思议地神采奕奕。
这场战斗结束得更快。似乎就在一眨眼之间,那四个异端阿斯塔特就被打倒了,被狄格里斯掀起的灵能风暴和爆弹枪撕成了碎片。战斗几乎还没结束,狄格里斯就冲到了奥金馆前,当他看到阿斯塔特圣典安然无恙时,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总算来得及时,”这个智库馆长说,“要是基里曼大人刚刚醒来就发现我们未能保护好他的圣典,我可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他本人交待。”
什么
希尔瞪着狄格里斯。他刚才说了什么?
那个垂死的卫士显然也一样惊讶,他抬头看着智库馆长,兄弟们将他搀扶了起来。他张开染满鲜血的嘴唇,吐出一个无声的疑问。而狄格里斯轻轻拍了拍他的胸甲。希尔认识这个深藏不露的智库馆长几十年了,从没见过他如此随性的举动。
“欢悦吧,我的兄弟,”狄格里斯说,“这里听不到广播的声音,所以我来告诉你。原体已经归来。基里曼大人苏醒了。他又一次走在了我们中间。整个马库拉格都已经知道了。”
希尔站在那里。
在他那虚幻灵质所构的躯壳之中,那两颗业已不复存在、已经在岁月中某处化为尘埃的心脏,再一次猛烈地跳动起来,敲得希尔整个灵魂都在发痛。
这怎么可能?怎么发生的?是什么力量拯救了他?是帝皇吗?还是希尔所不知道的某种其他伟力?
他从未想过,原来喜悦也能如同火焰一样炽烧。他颤抖不休,他不敢相信,他早已不抱希望和幻想,他觉得这是他安卧在基里曼文字上呼呼大睡时的一个美梦。转眼梦就会醒。这一万年的时光都是一种错觉,基里曼可能从未沉眠过,沉眠的是他自己,他在最糟糕的一个噩梦里窥见了最绚丽的一种现实。
但这不是梦。他能从人们脸上的表情读出来。他们眼里噙着泪,但又从来没有如此喜形于色。
基里曼活着。
他的原体活着。
那颗一万年前他曾亲眼见证了最后一次跳动的心脏,如今在马库拉格的土地上重新搏动着。
接下来的几天里,希尔几乎一直处于一种对一个阿斯塔特的灵魂来说都很不健康的兴奋状态。他把圣典和自己之间的那根看不见的锁链拉扯得尽可能地长,因为他要去仔细聆听每一个来奥金馆和托勒密图书馆里清扫战场、进行维修工作的人口中说出的话。来的人很多。有智库,有普通极限战士,甚至还有奥特拉玛的凡人部队。万年以来头一次,阿斯塔特圣典不再是来这里的人们关注的焦点,不过希尔一点儿也不在乎。他从他们口中听说了那些最激动人心——但也是最荒诞不经的故事。有的明显是瞎编乱造的道听途说,例如基里曼大人醒来时在场的竟然有灵族异形,而有的说法则更加可信,例如基里曼刚醒来就将一个异端阿斯塔特终结者一拳打死,但在关键细节上多少有些讳莫如深。希尔迫切地吸纳着这些信息,自己拼凑出了一幅基里曼复活回归的图景。他听说基里曼已经被重新加冕为奥特拉玛之主和极限战士之主。被阿巴顿的黑暗远征分散在奥特拉玛各处的极限战团战士和子团正在闻讯赶往马库拉格。人们欢声笑语,充满了期望。
但在这个过程中,慢慢地,希尔的欣喜与兴奋消散了。剩下的只有一种惆怅和担忧。他心知肚明,他的原体绝不可能喜欢一万年之后的这个帝国。光是在万年里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信息都已经让希尔觉得恶心,他简直不敢想象基里曼会对这个突然降临到他头上的现实作何感想。
他很想见见他。他开始期盼基里曼会来到托勒密图书馆,来到奥金馆,亲眼看看自己一万年前写下的东西。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发生。
一开始,希尔认为是刚刚复活的基里曼要务缠身,无暇他顾,毕竟他还得从叛徒和恶魔手中收复马库拉格。但是一周过去了,一个太阳月过去了,被遭到破坏的图书馆已经修缮完毕,他听说混沌已经被完全逐出了这颗星球,而基里曼依然没有现身。
而希尔知晓那原因。
基里曼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察觉他的儿子们对阿斯塔特圣典的墨守成规和迷信对他们自身造成的戕害。工具束缚了使用它的手,圣典变成了固步自封、自我束缚的绳索,成了陈腐和顽固的代名词。原体该会是多么失望,多么恼火,多么无奈。这种情况下,或许他巴不得自己将圣典弃毁,宣布让它作废,很可能他只是为了不让子嗣们在这个紧要关头太过震惊、无法适应才没立即这么做。但不管怎样,现在的基里曼多半一眼都不想再看到圣典了。希尔完全理解这一点,换作是他自己,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他依然对此感到非常沮丧,因为这意味着或许他永远无法再与基里曼见上一面了。
想到这点之后,希尔又觉得自己应该立即摆脱目前这种死水一潭的状态。他自己也被圣典困住太长时间了。既然基里曼可以归来,那么他想必也应该可以找出办法摆脱圣典而行动。
就在希尔为此冥思苦想的时候,让他更加沮丧的事情发生了。
他从过来查看情况的智库们口中听说,基里曼马上就要率领军队出发,去收复在黑色远征中被混沌侵占的奥特拉玛各个星系。在此之后,他还要出发去泰拉,去与自己暌违万年的父亲帝皇会面,商讨帝国现状。
但在此之前,基里曼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命令。
“现在是一个充满愤怒和战争的时代,知识和学问必须放在一边。原体下令,禁止所有人进入托勒密图书馆,违者处死。”
即便是最有智慧的智库们也无法揣测出基里曼的意图。他们只能感叹着,取消了管理图书馆的职位,撤走了仆役,逐一关闭图书馆里的清洁和搬运机仆,带走清点书籍的伺服颅骨,在图书馆门口竖起精金大门,部署了重火力的武装机仆来看守。银甲卫士们是最后离开的。他们结束了长达万年的职责,关掉了所有的流明,熄灭了所有蜡烛,切断了空气流通系统,关上青铜门,从通道中离开了。
希尔和阿斯塔特圣典被留在了黑暗之中。
希尔认为,除了圣典之外,一定还有其他什么东西被保存在这个图书馆里。一些基里曼并不想让别人看到、阅读到、利用到的东西。他对此有许多种理论解释,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再没有人来拜访奥金馆。再没有银甲卫士换班作为计时器。希尔很快就又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
只有一种东西在提醒着他,就在这个封闭的图书馆之外,世界依然在起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就是他再一次变得衰弱了。
维持意识变得困难。他的思想和记忆再一次变得断断续续。潜泳变得痛苦。在文字中睡眠不再具有可能性。
这说明什么?
希尔冷静地意识到,这是因为对阿斯塔特圣典的信仰和圣典本身的权威在被削弱。
这是一件好事。这说明基里曼依然在活跃。在战斗。他一定正在一点一点地撬动帝国所有旧章陈规,试图把新的思想和做法带回到他的子嗣和所有阿斯塔特们中间。他的努力必然也正在逐渐起效。他一定已经构想出了真正适应这个时代的战术和规章。也许有可能,他又开始再次写作,写一本全新的圣典来取代旧日的、过时的这一本。
而当基里曼完成他的工作时,阿斯塔特圣典的鬼魂艾恩尼德·希尔,就将永远死去。
基里曼知道自己正在无意之中再一次杀死他的这个儿子吗?他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但希尔不在乎。他乐意为此去死。他知道自己也应该死去了。
只是,他依然觉得很遗憾。
好遗憾,他已经在这些文字里等待了一万年,何等漫长的时光,但当基里曼再次归来时,他却再也不能帮助他。就算肉体已经消亡,他也无法用枪械和刀剑守卫在他的原体身边,但他本来还有思想。凭借着对历史的把握,他本来已经自己摸索出了那么多的新东西、新想法,许多有待验证的理论和实践。如果有可能,他真希望自己能够把这些发现带回给他的原体,让他能够对基里曼的新圣典写作有所贡献。
希尔闭上了眼睛。在浓重的黑暗中,对于希尔这样的鬼魂来说,睁眼和闭眼并没有什么差别。但他依然允许自己闭上眼睛去幻想那种情景,那种不大可能会真正发生的情景。此时此刻,希尔才发现自己已经很疲累了。圣典非常疲累,非常衰老,希尔自己也是一样。他们都寿命将尽,等待他们的将是永眠。
然后他再一次被惊醒了。
这一次醒来真是痛苦万分,就如同很久之前他的第一次觉醒,他几乎溺亡于文字之中。文字再次变成了枷锁和束缚,透明的文字薄膜蒙住了他,他拼命地、慌乱地挥舞着双手,想要从这些东西里挣扎脱身:语言、词句、符号与图示;单宁酸、硫酸亚铁和阿拉伯胶;血和汗水,反应堆运转时奇怪的酸味,爆弹枪的余烬,尘土和火焰。
但是他看到了光。
光,图书馆的流明被开启了。奥金馆的大门被打开了。系统重新启动的声音。他听到了对话。先是模糊,然后清晰。
“……的命令,队长?”一个声音问道,带着些许好奇和疑虑。
“对,”另外一个更老成的声音回答,“基里曼大人亲自下的命令。这是智库馆长狄格里斯的授权,你可以关掉奥金馆的防御系统了。现在,我需要把这些铁链解开。请搭把手,智库兄弟们。”
希尔猛地从书中挣脱而出,喘息着,拼命摇着头,活动着他的灵魂肢体,摆脱那种晕眩和茫然。他抬头看着来到他面前的四个人。其中三位都是相当年轻的智库,有两人是编修员,领头的则是一个书记官,他穿着一种希尔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装甲,而且个头还大得吓人。另一位是一位穿着华丽精工旧型战甲的战士。希尔认得这个人,也记得他的名字。卡托·西卡留斯。上一次他出现的时候,还是极限战团的二连长,那时希尔不太喜欢这个后辈。这个人的做派冷酷而目中无人,就连翻阅圣典时的神情都带着猎人追逐猎物般的狂妄自大。但他胸口也有一根金线,与希尔相连,希尔因此而记住了他。
现在,西卡留斯胸口那根金线依然存在。但他这个人似乎变了。从装甲上的标记看,他已经不再是连长了,他留起了胡子,他的脸上有一种隐忍、沉思的严肃神情。他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种事情彻底杀死了他身上的招摇傲慢。此刻,他正将一只手放在他腰上的剑柄上,注视着那位书记官和编修员用灵能将把圣典束缚在黑色木桌上的铁链逐一解开。在过去,这样的事多半需要举办隆重的仪式,在整群智库和战团长的注目下才能完成。现在却变得如此随意。
“我听说基里曼大人已经关闭图书馆很久了,”那位书记官一边干活一边说,“他也把圣典放在这里置之不理很久了。”
“确实如此。”西卡留斯回答说,“但如果他命令我将这些圣典换个地方摆放,那我们就应当照做。”
“如果这是原体的意志。”那位书记官说,“但是,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知晓它未来会被摆放在哪里?”
“更深的地方。赫拉要塞的下面。那儿有个很老的小教堂,基里曼大人在那儿的荣耀纪念墙下建了一个密室,圣典将被存放在那里。”
“为什么要放在那里?”
“这就不是我所能知晓的了。”
那个书记官又犹疑了一会儿。
“我听说基里曼大人在撰写某种新的圣典。是这样吗?”但希尔看到他的眼神说出了他真正的心里话——原体是打算将旧日的阿斯塔特圣典彻底埋葬掉吗?
“你应该做完手头的事,兄弟。”西卡留斯不动声色地回答,那一瞬间,他从前那种近乎残忍的冷漠仿佛又浮上了水面。
希尔看着他胸口那根与自己相连的金线随着这位战士的身体姿势变化而摇动。
突然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明白了那根金线所代表的含义。所有的理论可能逐一排除后,如今只留下一个最合理、最直白的答案。
这些金线多半象征着基因种子的传承。换而言之,与希尔以金线相连的那些人,他们采用的基因种子是从希尔一路传承而来,他对于这些兄弟来说也算某种先祖。这说明希尔的基因种子在他死后依然令人欣慰地得到了妥善利用,而他的这些承继者们,大概都如他一样莽撞,所以活不下来太多人;但又足够灵活,因此倒也不至于完全灭绝。
想通这点之后,希尔立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未经验证、但诱惑力足够强大的可能。
想到它的瞬间,他便从灵魂深处发出了一声低吼,一声没有任何人能听见的、但让他自己战栗起来的低吼。
西卡留斯猛地抬起头来。
“你有听到什么吗?”他问智库们。书记官看着他,又和编修员们对视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西卡留斯皱了皱眉。这时最后一条铁链也被解开了。三位智库用灵能合上厚重的圣典,然后恭敬地后退了一步。
“请小心搬运。不管基里曼大人要把它们搬到哪里去,我们不能让它们损坏。”书记官说。
西卡留斯点了点头。“我负责拿一本先走。请你们拿另外三本,兄弟。”
他走上前去,把手放在阿斯塔特圣典的最后一本上,将它抬了起来。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躯体微妙地僵直了。
那位书记官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头,探询地看向西卡留斯。“怎么了,西卡留斯队长?”他问。
西卡留斯只是含糊地咕哝了一声。
随即,他夹起圣典,脚跟一旋,大步朝奥金馆外走去。智库们急忙跟上他。但是很快,西卡留斯就从行走变成了奔跑。他牢牢抓着圣典,大步冲过托勒密图书馆静谧的通道,披风在他后面飘动。智库们在他身后,惊愕不已,目瞪口呆。
“也不用这么着急吧,西卡留斯队长!”那个年轻的书记官在他身后大喊。
西卡留斯充耳不闻。
从奥金馆到托勒密图书馆大门口那十几公里的路程,他用比冲锋还快的速度就跑完了,他跑得全然没什么风度,简直如同一发炮弹一样冲下了图书馆的阶梯,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里,高举着圣典,朝着赫拉要塞的中心一路狂奔过去。
希尔拼命控制着这具不属于他的身躯。它原来的那个主人的灵魂正在狂怒地抵抗着,想要摆脱希尔,他比希尔想的还要顽强,希尔只能勉强压制住他。
就在希尔明白过来西卡留斯与自己有着基因种子的直接关联时,他也突然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
上一次,在文垂斯险些触碰到圣典书页时,希尔同时感受到了两种力量,一种力量让他可以吸附到对方身上,但同时对方身体里也迸发出一种抗力,抗拒他的到来。现在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极限战士对于圣典的遵守让他们的灵魂也与圣典产生了共鸣,这种吸引力将希尔朝他们身上吸去。但与此同时,两者人格的差异又排斥着希尔的到来,因此差点把希尔扯成两半。但是,西卡留斯来自希尔基因种子的传承,他是他的后人。那么就存在这样一种理论可能:西卡留斯对希尔的排斥力不会像其他人那么大。如果是这样,希尔就可以依附在他身上,运气好的话甚至控制西卡留斯。
希尔可能是错的。但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也已经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
他把自己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西卡留斯拿起的最后一本阿斯塔特圣典上,在他这个倒霉的后裔碰到它的瞬间,那根金线仿佛变成了一条金色的、笔直的通道。希尔毫不犹豫,沿着那通道猛地冲进了西卡留斯的身体。
他的理论成功了。西卡留斯身上果然缺乏那种抗力。他全无防备,瞬间便被希尔占据了头脑和精神。一万年之后,希尔终于又知晓了拥有物质身体的滋味。不适应,不匹配,但好在依然是一具阿斯塔特的身躯,一具来自自己基因种子传承的身躯,希尔知道要怎么指挥它的四肢。
他让西卡留斯拿起书就跑,因为他不确定离开圣典太远的话自己是否还能保持神魂存在。
幸运的是,西卡留斯如今是原体私人卫队常胜军的指挥官,希尔很快就从他那里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
基里曼的居所。
他一定要去亲眼确认。他要亲眼看到一个还活着、还呼吸着的基里曼。
他想与他的原体再次说话,再次交流,就像从前一样,共同讨论关于他们关心的一切,他好想把自己积累和知道的一切都对原体倾吐而出,包括他发现的基里曼写下的那个错别字。但他知道,自己可能没有时间这样做了。
那么,只要再见他一面。再见一面就好。
他发狂般地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对西卡留斯身体的控制还能维持多久。西卡留斯的反抗一次比一次来得迅猛。希尔驾驭着他,就像在雷云中驾驭着一架正在逐渐丧失控制的炮艇,随时都能坠毁在山间。他无声地向他的后裔说话。很抱歉利用了你,兄弟,但我没有恶意。他说。我也是奥特拉玛的子嗣,基里曼的子嗣。我只想去见原体一面。
但是对方根本没有理会希尔,依然不管不顾地挣扎和反抗着。这也难怪,谁知道这是不是又是亚空间的什么鬼把戏。
希尔感到自己变得越来越稀薄、越来越虚弱。就算西卡留斯胳膊下还牢牢夹着圣典,但它能提供给他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他知道,这次唐突的冒险已经耗尽他灵魂的所有力量,他或许很快就要消散了。
希尔抬起头,借助西卡留斯的双眼,他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赫拉要塞。昔日庄严而典雅的建筑轮廓早已经被哥特式塔楼和丑陋的炮台所淹没。通向它中心的道路变得更加复杂了。但是没关系,他知道基里曼在哪里。
他的灵魂正在逐渐被撕碎,他应该感到很痛苦,他的确痛苦,但是他忘了它。
他大步冲上通往极限战士宫殿的台阶,冲过要塞的集会广场,冲过用雕像和深蓝旗帜装饰的花园、庭院和大理石回廊,冲过集会厅。他冲过成群结队的凡人辅助军,冲过一大群装甲五花八门的其他战团来客,冲过几位帝国海军的高级指挥官,冲过慌张避开他的仆从,凡人和阿斯塔特都被他的狂奔吓了一大跳,但是没有人敢上前阻止他,这具身躯的原体卫队指挥官身份显然很有用。
他正在从所有细碎的地方被瓦解。他的回忆,他的思维,他在圣典里一万年时光中累积的知识和想法。它们如同棉絮一样被扯散、飘零开来。
但是没关系。
他看得到基里曼。他的原体的灵魂光芒越过了建筑和物质的重重阻碍,那么明亮地在他前方辉耀着,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他朝那个方向跑去。
再给我一点时间。他无声地呐喊着。
这是这么莽撞,这么荒唐,这么不假思索,这么不考虑后果。但此时此刻,他无暇再去考虑。
他要去见他。
他冲过了漫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历代极限战士战团长们的大理石雕刻表情严肃、不赞许地看着他。这又是什么谴责吗?我越过了什么界限?他想着,但无所谓。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违背了规则。我在作战时违背规则。我在思考时违背规则。我在看待我的原体时也违背规则。我是圣典自身。我是对圣典的违逆。我与圣典一体。我是对它的背离。因此我才能依靠它而生存,又从它的字里行间挣脱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灵魂。
他拼命抬起头来。就连这个简单动作都变得如此艰难,他已经快要感觉不到他自己了,他已经快不知道是他在跑还是西卡留斯在跑了。
可是他看到了,他看到基里曼就在那里。
远远地,他的原体在一个小会客厅里负手而立,站在窗前,似乎正在陷入沉思。他穿着一件希尔未曾见过的巨大铠甲,它看起来是那么沉重,仿佛随时都能将穿戴它的人压入地心。希尔从西卡留斯的脑子里读取到了那件铠甲的名字。命运。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基里曼回过头来,探询地看向这个方向。
在看到原体的那一瞬间,希尔几乎要喊出声来。巨大的欢喜和同等巨大的悲痛同时涌上他心头,再一次几乎把他彻底撕碎,但同时也给了他最后一次向前冲去的力量。他的基因之父还是那么高贵。那么坚不可摧。可是他看起来又是那么陌生,一个帝皇的子嗣怎么会显得如此疲惫、如此憔悴,是什么竟然能让他的金发中生出了白发,削磨了他脸上的每一寸线条。
周围似乎有些人围了上来。是原体卫队的其他成员?别的极限战士?他的兄弟们?希尔不知道,他也不在乎了。
他只想到原体身边去。
奔向他。
奔向他,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马库拉格之耀号上奔向他,奔向那个依然满怀信心和理想的十三军团之主,他的原体一定会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他,看着他夹在胳膊下的红盔,看向他拿在手里的电磁剑。
奔向他,从考斯的战争里离开,穿越冰冷的虚空和诡谲的亚空间,带着同样携带红印的战士们,伤痕累累然而自豪地,带着他写满战术的装甲,奔向马库拉格,奔向那个被困在第二帝国里的迷茫的无冕之王,去启迪他,激励他,成为他的灵感。
奔向他,带着他的二连,离开泰拉,在星海里,在所有追击叛徒的战场上追随他,守卫他,为他战斗,将他所有的忠诚和荣耀都献给他。
奔向他,在安德罗斯悲痛的号叫里,在爆弹枪震耳欲聋的轰鸣里,用他的剑切开帝皇之子叛徒们的身体,杀出一条血路不顾一切地冲向他,这一次他不会失败,他不会让他倒下,他会救回他,他一定会保护好他。
奔向他,越过银河万亿熙熙攘攘的众生。
奔向他,越过这一万年支离破碎的时光。
周围的一切都已经成为一团模糊的幻影,希尔再也无法支配这个躯体。即便阿斯塔特的神经和肌肉也经受不住两个心灵、两个灵魂的争抢,它每一部分肢体都在剧痛中燃烧。他好像已经倒在了地上。他听见盔甲撞击地面的巨响,还有其他人的惊呼。麻木感涌了上来。他的意识已经几近完全崩碎。但他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重量,一双稳固、坚定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他认得那个力量。
那是原体扶住了他。
希尔抬起头——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他看着原体的眼睛。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啊,那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军士,那个曾经如此热烈地活过的艾恩尼德·希尔,那个终于穿越了所有悔恨和悲痛的战士,隔着漫长的岁月回望着自己。
基里曼凝视着他,他的眼里溢满惊讶和悲伤。
“我的儿子?”他轻声地、柔和地问道。
“大人。”希尔用最后的气力握住了原体扶着自己的手,他的话语轻如尘埃。“我一直——都很荣幸。”
然后,他消散了。
……
………………
艾恩尼德·希尔站在一片没有任何文字的白地之中。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词藻,没有句子。没有墨水味道。没有过去。没有历史。没有被决定好的现在和未来。
没有负累,没有束缚。
“怎么——”
他很茫然。
他伸了伸胳膊,又蹬了蹬腿。
他存在着。
他能感到自己。
可是,这怎么可能?
他朝着四周望去。周围仿佛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光里。他使劲地眨了眨眼。白光正在逐渐褪去。他看到了事物的轮廓。它们逐渐成型,他看到一些相当巨大的家具,一张摆放着旧式沉思者的大理石书桌,一张同等巨大的青铜椅子,高高堆起的数据板和书籍几乎要把书桌周围的架子给压垮了。这是一个很朴素的房间。不过,希尔还是靠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古老家具认出了它。
这是基里曼的书房。
四周安静无声,敞开的窗户朝向巨大的赫拉要塞,还有要塞上方雨后依然布满阴云的天空。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会来到这里?为什么他依然还存在?
希尔看到书桌上有一尊小小的罗格·多恩雕像,他伸手去拿。拿不起来。他的手指直接穿过了大理石。
那么他还是一个鬼魂。
但是,这不应该。他来自阿斯塔特圣典,被它的权威赋予延续万年的另一种生命,但如今,旧日圣典本身即将废弃,丧失了它的宗教地位,基里曼自己成了它的掘墓人,而希尔最后一次瞎胡闹本该彻底给自己敲上棺材钉子。
希尔不知道在他彻底丧失意识前,基里曼那声“儿子”是对谁喊的。但他并不后悔。虽然他还是——
希尔低下了头。
“哎,”他说。
他看到在书桌上摆放着有两叠相当厚的手稿。第一份手稿的第一页上用粗重的字体写着一行字:帝国圣典。他认出了基里曼的字迹。
只需看一眼,希尔就知道,这部法典的篇幅将远超从前的阿斯塔特圣典,它将涉及更为广阔的领域,书写更多的准则。
而另一份手稿的封面还是空白的,但希尔知道那是什么。
他知道,因为他就是从这空白上重生的,他的灵魂维系在它之上。
这是一份新的阿斯塔特圣典。
比起从前的旧日版本,这份被修订过的圣典变得令人惊奇地薄。希尔不用看都知道,基里曼保留了核心的原则,删去了里面所有过于繁琐、过于死板的规定,把具体到每个细节的战术规则变成了寥寥数语的指导原则,他会写一份附录,为不同情况提出针对性的建议,但是更多的空白,他要求战士们自己去摸索,进行实践,他自己也会不断修正,不断填补。
“去设想超出圣典的事。去设想未曾设想之事。”基里曼在卷头如此写道,“如果这本书阻碍了你们的胜利,那么你们首先就应该战胜它。”
慢慢地,希尔有点明白过来了。
基里曼撰写新版本法典的行为没有杀死他。不会杀死他。因为希尔的遗产并没有随着旧日阿斯塔特圣典被推翻而遗弃。他的思考方式依然还留存着,在他原体的每次思考和每一次斟酌中。基里曼还记得希尔曾直言不讳说出的东西。还会在每次决策时想起他的劝谏。在听到别人敢当质疑他时想起他曾提出的警告。或许这个时代依然还有希尔这样的人,他们还没有完全被对原体的盲信所感染。他们会察觉到原体过于像人类、依然不完美、绝非永远正确,他们知道他的缺陷而依然爱他,就如同许多年前的希尔自己一样。他们会被他人看作任性、傲慢、不逊,但这样的人,至少是这里或者那里有一点会让基里曼想起他来。
只要基里曼依然怀着对希尔的回忆书写下这一切,那么他就不会彻底消失。他作为圣典鬼魂的服役期就不会结束。
这不知是厄运还是好运,但希尔可以欣然接受。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希尔抬起头,看到他的原体走进了房间。
这一次,希尔有了更多的时间,能更仔细地看着万年之后的他的基因之父。
基里曼依然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看到他的样子,希尔依然觉得难过,从来没见过万年前的那个基里曼的人永远不会明白,如今的摄政王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语、每一个表情,不管看起来如何果断、如何英明,都已经浸满了无法言说的孤单。
他那条脖颈上的伤痕仍然是那么触目惊心。希尔明白,他的原体所受的伤也许永远不会痊愈了。那道伤痕深入肉体,也深入灵魂,就像一条切分开人间和冥界的河流。
可是基里曼依然挺了过来。他带着这条不愈之伤活着,肩负着命运的重量活着,他活着,并且战斗。希尔意识到,从这种坚韧中,自己原体的身体上迸发出了另一种超凡、近乎悲壮的刚毅,一种希尔未曾知晓的力量。与痛楚伴生而活,或者这就是生命本身的意义所在。
基里曼漫不经心地关掉了在肩头转动的全息图像,但又随手打开了另外十来个报告。他走到窗口,把手放在自己的书稿上,沉思着。
一线阳光透过满是阴霾的马库拉格的云层,照进了这个房间,勾勒出基里曼那如同雕像一般的轮廓。
希尔站在他的对面,就算离得如此之近,基里曼也还是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感觉不到他。也许永远都不会了。借助西卡留斯身体与基里曼再见如同一场幻梦,现在想来,就连希尔也不确定那到底是否真的发生过。不管如何,他和他的原体终究已经是天人永隔,这次重逢只是完成了万年前未曾来得及完成的那次告别。
但希尔还是笑了。他注视着他的原体。
他在万年时光里领悟、构想的一切,也许永远不能通过直接的方式传达给他的基因之父。但他很确信,这些努力并不会白白耗费,白白虚度。
未来,在基里曼思考的时候,书写的时候,他终究会慢慢发现希尔曾发现的东西,看到他看到的场景,读出他读出的信息。
到了那个时候,父子二人就又在交流、又在对谈了。透过书页,透过文字,希尔会再一次直言不讳地告诉基里曼他的所知所想。
那将是他们真正的重逢。
基里曼依然在沉思着。希尔很希望能见他展颜,能为他抚平忧思,能解除他的孤独。但现在不是这样做的时候。还没到这样做的时候。
希尔向看不见他的父亲鞠身行礼,单手握拳放在胸口。他抬起头来,就像万年前他所作的那样,带着眷恋和敬仰看着他的父亲,无法将目光从他的基因之父的脸庞上移开。但他终于放下了手。他脸上带着微笑,后退了一步。新的法典正在召唤着他,等待着他。
“再见,我的原体。”在重新沉入那空白的书页之前,希尔对他的原体说。他觉得自己消融在字句之中,他将再度获得自由。但在那无限广阔的空间和时间里,他和基里曼一定会再次找到对方。
“让我们在千词万句中相见。”他轻声地这样说。风吹动了厚重的窗帘,基里曼抬头看向外面,阳光照亮了他金发环绕的额角。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