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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双义一真是抱着拯救自己的想法登上阿拉克雷号的。
他看见御琴羽教授站在码头上,一只手将帽子捂在胸前,一只手向他和寿沙都挥动着。寿沙都兴奋地大喊着一些离别时说的话,顺便叮嘱父亲少熬夜少喝酒——“天气冷了!注意身体啊,父亲大人!”
如果多年以后他愿意把过去的这些事情都记载下来,那他一定会写他们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离开日本的。甲板上,裹着水汽的海风像刀片一样贴着脸颊蹭过去,寿沙都打了个喷嚏,鼻尖红得像是沾了胭脂。于是他们没有在外面久留,很快就回到了各自船舱中。
快点回去——对于亚双义而言除了寒冷还有另一条理由,那就是他要赶紧检查自己行李箱里的“东西”有没有损坏。
好在成步堂龙之介尚且四肢完整神志清晰,从箱子里爬出来以后,他不停地抱怨着搬行李的水手动作过于粗暴,自己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在以疼痛发出无言的抗议。
“简直就好像它们在闹分家。”成步堂说,“再来几下就要拜托你用针线把我缝起来了。”
实际上,值得他抱怨的事情才刚刚开始。一等船舱虽大,却没有成步堂的容身之处。为了防止被别人发现,他大部分时间都藏在衣柜里。
在衣柜里度过了第一个晚上之后,成步堂打着哈欠起来吃早饭。
“柜子里感觉怎么样?”吃完早饭之后,亚双义问。
“还好吧。睡得很香。该怎么形容呢?……你试试不就知道了。”成步堂说着推了他一把。他顺势缩起身子爬了进去,成步堂在外面轻轻地为他合上了门。
很黑。非常黑。一瞬间仿佛被没收了视力。寂静渗透入毛孔。只能听见从轮船内部传来的呼吸一般的声音,他知道那是阿拉克雷号的发动机在吐出蒸汽。
宁静的漆黑,使他想到了死亡。
死亡……他不想考虑与之相关的问题,至少此时不想。
“确实感觉不错。很安静。”出来之后,他对成步堂说。
“那今天晚上我们交换好了。”成步堂说着一下子倒在了床上,“我是完全不介意的。”
话虽这么说,风险终究太大,如果被人发现了搞不好会被扔进海里,属于一款出师未捷身先死。但是从那一天开始亚双义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他要如何把那件事告诉成步堂,那件和“死亡”有关的事。
早上晨练的时候,他在思考着这件事,不小心一刀将书架上的书击倒,花了半天的功夫才收拾好;中午吃饭的时候,他在思考着这件事,直到成步堂说“那个是鸡肉唉”才反应过来自己将什么送进了嘴里,恶心了好久;晚上下五子棋的时候,他也在思考着这件事,持白子的他笔一抖在纸上替对面的寿沙都落下了最后一枚黑子,五点正正好一条线……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亚双义揉揉头发。早点说出来吧,早点说出来早点结束,总不可能一直瞒下去。可是,该怎么说呢?
“其实,我到英国是去杀人的。”
这样直接说出来似乎太吓人了。
“其实,我接到了一个任务。”
说了等于没说。
“其实,我的父亲……”
这件事他没办法就这样说出来。
最后亚双义决定先打草稿,实实在在落在纸笔上的稿子,他修改了好几遍,才得到自己满意的一版。他将稿子熟记于心后扔进了海里,对着空气不发声地虚空练习了几次,却发现虽然明明没有什么拗口的音节,自己的舌头还是打结得厉害,怎么也说不出来那些重要的话。
你在怕什么呢?他想。你是害怕他因此后悔和你一起登上这艘轮船吗?这样也好,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他有什么理由要被卷进你的麻烦里?
也许直接面对成步堂会好很多。亚双义试了好几次,要和成步堂讲讲自己的“使命”,但每次说到关键的地方,他就像被按下了谜语人开关一样,开始不自觉地顾左右而言他。
你饿了吗。冷不冷。今天的天气真好啊。下一站是横滨,我们都不能下船,真可惜。
“两天前我们就路过横滨了,亚双义。”成步堂指出,“下一站是大阪。”
某天下午,轮船靠岸。寿沙都在细长刑警地陪同下下船游玩。她不知道第几次邀请亚双义同行,亚双义照旧拒绝了她。这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旅游,实际上他也很想看看不同城市的风貌。但有那个人留在船上,他实在不方便走开。
亚双义站在甲板上,望向寿沙都离开的方向,这时他发现旁边也有一个人正一脸忧郁地靠着护栏,呆滞地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
一个高个子的戴着猎鹿帽的英国人。亚双义暗中称呼他为“猎鹿帽”。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船之后,他一直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一个影子。一个神出鬼没的影子,一直鬼鬼祟祟地跟在自己身边。现在他能确定了,就是这个英国人。
本来他以为猎鹿帽是英国方面派来监视自己的人,但后来觉得按他奇怪的程度来看这位先生不可能在任何国家担任公职超过一个星期。
那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不久之前,亚双义曾注意到他将一副扑克牌扔进了海里。
“你们自由啦!”猎鹿帽最初是潇洒地把五十四张牌往空中一甩,没想到风向不对,扑克牌都像长了翅膀一样往他脸上扑棱,纷纷落在了甲板上。他狼狈地蹲下来把牌一张一张地捡了起来,再唉声叹气地一张一张地揉成一个球后丢进海里。
“再见,红桃A。”
“再见,黑方Q。”
“再见,大小王。”
……
现在,猎鹿帽正一脸悲伤地望着海面,就好像是在悼念被自己残忍谋杀的扑克牌。突然,他看向亚双义,问:“这位先生,你不下去看看吗?”
亚双义没想到跟踪自己的人能做到如此堂而皇之地直接搭讪,但还是礼貌地回答道:“不了。我不下去。”
只是稍微移开了一下目光,猎鹿帽就不见了,亚双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不过很快,他就重新冲回了视野中,挥着手臂慌慌张张地大声嚷着“失火了失火了快跑啊”。
失火了!按理说,亚双义应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艘船,可是——
成步堂还在柜子里睡觉!
根本不需要任何思考,他转身就朝一等舱跑去。
事后他得知这只是虚惊一场,从而更加怀疑起猎鹿帽的精神状况,即使他在面对船长狂风骤雨般的暴怒时也能立场坚定地一口咬定自己是眼睛瘸了看错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一次亚双义见义勇为,抓住了一个小偷,一转头就看见猎鹿帽正站在自己身后。虽然他飞快地将手中的东西放回了原处,但红色瓶状物的残影还是让亚双义确定了那是一只灭火器无误。
也许他是有火灾妄想症。亚双义想,有机会的话劝他找个医院看看吧。
不过现在,他没有时间去管别人的事情,他自己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下一站就要到上海了,然后是香港。无论如何,在离开香港之前他一定要把事情完完整整地告诉成步堂,如果不愿意,他还有回去的机会。
那天上午,亚双义一边这样想,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分析法学派认为……”他念叨着,这是今天要背的书,“立法科学是伦理学的分支,其作用在于……在于……”
在于……?在于什么?他攥紧了手里的书,就好像那些字句能透过皮肤钻进他的脑子里。
“……在于衡量实在法的标准以及实在法为得到认可而必须依赖于其上的原则。”柜子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他有些惊讶:“你记性真好。”
“不是我记性好……”柜子说,“这句话你都念了十四遍了,居然还没有背住?你今天好像状态不太对?”
亚双义走到柜子旁边,现在也许是一个好机会,可以把一直想讲的话讲出来。然而他只是撕下了柜子上的符纸,问:“现在才七点钟,今天你怎么醒得这么早?”
“因为我无聊啊,睡不着觉。一天天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也没做,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人太闲了也是会睡不着的。”
何止睡不着觉,成步堂靠着柜子里面的木板想,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开始自动回放自己的种种黑历史,从到三岁时不肯吃苦药被爹妈揍了一顿到二十三岁时第一次站在辩护席上冷汗狂流,均历历在目绘声绘色,如果书本上的内容也能记得这么清就好了。
“无聊?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
亚双义背靠着柜子坐了下来,将《狩魔》取下来放在地板上。无论想要说什么,以故事开头似乎都不错,放在作文里会被老师夸“引起读者阅读兴趣”。
“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在哪个国家,也许就是在英国,有一位高文骑士。高文骑士的父亲也是一位骑士。十几年前,他死在了战场上。一天,高文骑士从邪恶的高卢人手中救回了奥菲利亚公主。这时,敌人的首领告诉他,他的父亲不是被高卢的士兵杀死的,而是被嫉妒他的宰相害死的。”他停顿了一下,“高文骑士感到很痛苦,他想要杀了宰相报仇。但是奥菲利亚公主阻止了他,她去恳请国王查清了这件事,惩处了作恶多端的宰相。”
结束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他感到自己仿佛将一直想要坦白的秘密说了出来,虽然并非如此,他不过是讲了一个虚构的故事。
数秒的沉默之后,柜子锐评道:
“你讲得真没意思,我都要睡着了。”
“这一段加上标点符号总共只有一百八十二个字,你都听得想要睡觉,说明是你自己的问题,成步堂。”
“别瞧不起人了!”柜子抗议道,“我好歹也是英文专业的。书多少还是有看过几本的!明明就是你讲故事的水平太烂了!一点都不生动!”
两个人又争了几句究竟是亚双义讲得太烂还是成步堂听得太烂,然后亚双义意识到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他已经离题万里。他敲了敲柜门,想要把话题扯回来。
“其实我……”亚双义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以前英语不太好,找了很多英文的书来练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从很多年前的英语杂志上看来的。”
我父亲的杂志。包裹着他遗物的杂志。被撕成一页一页的,我把它们拼凑起来,读完了这个故事。
“嗯。我想也不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我讨厌这个故事。我不喜欢它的结局。”他说,“当年他们害死高文骑士的父亲的时候,国王还是这个国王,却没有人去救他。”
“那你觉得他们应该怎么办呢?”
亚双义抚着《狩魔》的刀鞘,低着头说:“不要依靠国王,不要依靠任何人的垂怜,但一定要让有罪的人获得惩罚……”
“……那就只能依靠法律了吧。”柜子说,“说起来,这种故事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即使真凶能获得惩罚,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也永远失去他了。”
亚双义沉默了很久,久得让成步堂以为自己讲错了话。而后,他说:
“成步堂,也许你比我更适合成为律师。”
柜子一震,慌忙说道:“不、不要说这种话啊!别在这个时候立这种flag,很危险的!”
“我是真心这样认为的。”亚双义说。
柜子那边沉默了几秒钟,而后主动将话题扯回了方才的“讲故事大赛”上:
“别说这些了。哼。让我来教教你该怎么讲故——”
成步堂打开柜门,正要出来,亚双义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他猛地将朋友推回柜子里,“哐”地合上了门,转过身来就看见寿沙都正站在房间门口,一脸疑惑地看向他。
“御琴羽法务助手,你有什么事吗?”他背对着柜子,声音像用指甲在黑板上剐蹭一样僵硬。
“马上要到上海了,一真大人这次也不下来看看吗?”寿沙都说。
“不了,我还有事要做。你去好好玩吧。注意安全。”
寿沙都微微歪着头,盯着他身后看了一会儿说:
“一真大人,你柜子动了。”
“我柜子没动。”他往后退了几步,后背几乎要撞到柜门上。
“也许是进老鼠了,你不看看吗?”
“没事。我不在意。”他摇摇头。
“难道说,一真大人害怕老鼠吗?”寿沙都微笑着挽起袖子,摆出寿沙都投的架势,“那让我来吧。”
“不、不用了!”
寿沙都恢复了一般的姿势,温柔地看着他:“是有什么秘密吗?如果不方便的话,我就不看了。我相信一真大人是绝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
他花了整整三秒钟思考把人偷渡上船究竟算不算“出格的事”,在想出答案之前,心头就率先漾起一股朴素的歉疚之情。
对不起。寿沙都,但你不应该知道那些。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那些。你离那些事情越远越好。他想。
法务助手离开了房间。柜门被缓缓地推开,成步堂从里面爬了出来。
“………………亚双义…………”嘶哑的呼唤,“……你刚刚推得可真够劲。”他站起来,呲牙咧嘴地揉着腰,“我感觉我的脊椎都要断了。请问这位律师,过失杀人判几年?”
接下来亚双义先是向成步堂讲解了一些有关刑法和国际法的知识,然后成步堂如约生动形象地以如何从树上救下一只小猫为例子向他科普了讲故事的艺术。听着听着他就忘记了自己刚才讲故事是为了什么,只想着自己刚刚确实把故事讲得干涩了一些。
晚饭是鸡肉,全进了成步堂的嘴里。夜里亚双义饿得睡不着觉,就坐在书桌前写日记,想把成步堂交给他的理论付诸实践。1月9日,他写下这个日期,过了好多天了,他想。可是他还是没有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他打开柜门,看见朋友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而安稳。
明天,他想,明天我一定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