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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了一头狮子——”年轻的神祇找到友人，兴冲冲地比划道，“他雄健而美丽，日光下，皮毛油亮流光溢彩，眼眸黝黑熠熠生辉，当我张开双臂的时候，他自然而然便奔骤而来，身后雪花纷纷扬扬。”
“狮子？雪山？”先知没跟上斯蒂芬的思路，不免有些迷糊。
“不是随便哪座雪山，就是在我的山上。”斯蒂芬纠正道。
克里斯委婉地提醒道：“我想一般情况下，狮子不会将雪山圈划进自己的栖息地。”
“可是我梦见的就是这样！一头年轻的狮子，他选择了把我的山作为自己的栖息地！”
“这是你的梦——”
“但这完全可能是个预知梦，”斯蒂芬冲克里斯吐了吐舌头，“难道不是吗？”
1/
“这的确是个预知梦。”斯蒂芬咯咯笑道，捉住了丹尼斯的爪子，一下一下地挠他的肉垫。
丹尼斯的到来是好久之后的事了。
斯蒂芬初初见丹尼斯，便对他印象极好，那是一次很愉快的见面。可能正是这样，不久后，惨兮兮的毛团拖着伤腿，凭借一面之缘，也敢莽撞地找上门来。顺理成章般，好心肠的神祇为离群的幼狮提供了庇护。
没有和克里斯商量，斯蒂芬头脑一热先做出了决定，这让他有些心虚，无论如何，克里斯的看法与建议总是很重要的。
“你还记得丹尼斯吗——我们聊到过的，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当时你还说，这样小的幼狮流落在外，这在狮群里很不常见。听说他现在伤得很严重……作为幼崽，他没法自己应付这样的麻烦。”斯蒂芬清了清嗓子，话才开了个头，克里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受伤的幼崽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克里斯对于伴侣的决定却毫不意外。
“收留幼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你决定好了要承担起这一切吗。”
年轻的神祇咧嘴笑道，看上去有些没心没肺，却是难得的郑重，“坦白说，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想那么多，这么重要的事，我却好轻率地做出了决定。哎……虽然说目前完全没有把握，但好在你会和我一起分担，不是吗？”
他私有一整片山川，这个时候却有些沮丧，“就像你说的那样，狮子们并不喜欢雪山，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我的山。”
2/
“等等，”丹尼斯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竟然觉得我会不喜欢你的山？”
这个问题上，斯蒂芬的确没有太多底气，他忐忑了好久。克里斯同他一道发愁。
“狮群往往会选择草原作为他们的领地。”
“东边山坡的湖畔有好大一片草甸，”斯蒂芬咬着手指，“他会喜欢吗。”
克里斯与他相顾无言。
“好吧。”拥有一整座雪山的神祇难得感觉挫败。
先知也只能抱以苦笑。
出于这样的私心，丹尼斯到来的那天，天气很好。迎接幼狮的，除了雪山的主人，还有灿烂艳阳。
狮崽小小的一团，热乎乎的，斯蒂芬把他从克里斯手里接过来，仔细掖好了斗篷，还格外留意了有没有压到他的伤腿。感觉到怀里的毛团有些僵硬，神祇垂首，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他的鼻头，安抚一样地揉了揉他的前爪，软着嗓子温声道：“雪泥湿泞，你没走惯，不晓得冻脚。”
丹尼斯好羞赧。他之前已经被克里斯抱了一路，没想到斯蒂芬还要抱着他上山。每一头狮子都是天生的战士，即使还是幼崽，他也少被这样惯使过。
“我以后可以自己来的。”狮崽在神祇怀里细声细气地强调道。
3/
斯蒂芬弹了弹大狮子的肉垫，憋笑道：“自己来，昂？”
丹尼斯半眯着眼，拿毛绒绒的大脑袋去拱他，避重就轻一般没有开口，只是低低笑到。
斯蒂芬和克里斯很快就发现，他们好像是紧张过头了。幼狮到来后，看上去一切都适应良好。
狮崽要强，方方面面都要身体力行印证那句“自己来”，这给斯蒂芬和克里斯的生活增添了不少惊喜。
因为腿伤的缘故，他们有意拘着他，即使这样，大半个月下来，丹尼斯溜溜达达，也算走遍了整座山。
狮崽表现得很喜欢东边山坡的那片草甸。
神祇和先知不是总能空出时间来的，在他俩都腾不出闲的时候，狮崽留在湖畔也不会无聊。
斯蒂芬好奇他那些自娱自乐的游戏，处理公务时没忍住开了小差，用羽毛笔戳了戳克里斯，托腮问道：“所以说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啊，那片草甸能陪他玩的，怕不是只有蝴蝶和蚱蜢吧。”
狮群代代相传的捕猎技巧无论是用于扑蝴蝶，还是捉蚱蜢，都过于大材小用，斯蒂芬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斯蒂芬鸡飞狗跳的童年，不可不谓丰富多彩，克里斯想起来不禁莞尔，揶揄道：“他可没你那猫憎狗嫌的本事。”
惦记着丹尼斯，两人赶急赶忙，处理完手头事，照例往湖畔去寻狮崽。远远看到了来人，狮崽干脆把自己团成一团，一路滚到了两人脚边，毛团打开，朝人摊着肚皮，斯蒂芬熟练地上手，丹尼斯被他摸得好舒服，眯着眼发出咕咕哝哝的喉音。
狮崽的确没斯蒂芬当年的本事——克里斯给丹尼斯上完课，毛团照例要放会风，克里斯却没有跟上去，斯蒂芬心照不宣，没有走开，望着他眼睛弯弯。
克里斯也没憋住笑。阳光从窗边漏了下来，薄薄的洒了一地，闪闪烁烁。斯蒂芬放松地靠在他肩膀上，没头没尾地说道：“这比我之前想象的好太多了……我是说丹尼斯，谢天谢地，希望我真的能够帮到他。”
“他很聪明，而且善解人意，心地像金子一样纯粹，没有人会不喜欢他。”
“从你这里得到‘聪明’的评价可不容易。”
克里斯促狭地冲斯蒂芬挤了挤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当然啦，今天上课的时候，他还在问我，为什么东边山坡好像从来没有下过雨，明明那才应该是山的阴面。话说他没拿这个问题来骚扰你吧，毕竟你才是这座山的主人啊。”
说到这里，先知故意把语调拖得老长，神祇的脸唰得一下红了。
4/
“拜托，克里斯当时不让我来问你好吗，”丹尼斯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怎么说的来着，‘自己得来的，才算真正有了答案’，总之是类似的话。然后领着我去了藏书楼，把足足两个书架的天气魔法卷轴指给我看，还告诉我他那里有之前所有的编年实录，我随时可以来借。”
斯蒂芬靠着大狮子笑得一抖一抖：“他是个好老师，不是吗？”
克里斯巧妙地转移了狮崽的注意力。十月后陆陆续续开始飘雪，往常的话，不出多久，整座山就都要被白雪覆盖了。神祇又开始考虑，今年有没有必要采取一些特殊措施——他可以不教那片草甸淋到雨，自然落雪的时候自然也可以这么做。先知向他保证这完全没有必要。
丹尼斯不出克里斯所料，对雪季适应良好。雪对狮子可是新奇玩意，打第一场雪起，狮崽就坐不住了，有时候还在上课，眼神已经偷偷往窗外瞟了。神祇和先知倒没因为他分心数落他，只觉得哭笑不得。
毛团抓紧一切时间往外面钻，克里斯和斯蒂芬怕他冻着了，算着时间把他逮回来。丹尼斯爱在雪地里打滚，爬起来便甩头，把雪从身上抖下去，只有后颈上还挂了一点雪屑，他看上去就像初次参加舞会的姑娘，戴上了珍珠项链，开心极了。
斯蒂芬伸手帮狮崽掸掉了，丹尼斯顺势拿脸蹭了蹭他的手。
他摸了一手冰凉，狮崽却不这么觉得，斯蒂芬解了自己的斗篷想给狮崽披上，丹尼斯没肯要，自顾自跑掉了。
像往常一样，狮崽又窜到了最前面，结果爪子蘸了雪水，他走路又没留神，上台阶的时候一时失蹄，便在中间的缓步台滑倒了。他爪子扒拉了几下，结果还是没站住，趴在石板上，肚皮都蹭到了地。丹尼斯有点懵，一下子都没想到要爬起来，拖到神祇把他抱了起来。
斯蒂芬一本正经地和他道歉道：“是我不好，石阶落了雪本来就滑脚，应该给你擦一下爪子的。”
狮崽哼哼唧唧了几声，觉得丢脸没肯接话。
幼狮还没法自己调节体温，神祇觉得他好像往怀里揣了个冰坨子，于是又把披风掖紧了一点。
神殿因为丹尼斯，入冬后另外生了火炉，进入殿宇后斯蒂芬把狮崽放下，丹尼斯自觉地找到位置，舒舒服服地趴了下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炉火煨得很旺，斯蒂芬觉得闷热，不乐意待久了，多是克里斯陪他守着炉子一起看书。
长绒毯趴上去，好像陷进去了一样，丹尼斯揣着前爪，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克里斯呼噜了他一把，说想起些事，要走开一会，狮崽哼唧一声示意他听到了，冲火炉哈了口气，拿爪子去扑火星子。
斯蒂芬和克里斯回来的时候，丹尼斯已经在炉火边睡着了。两人相视一笑。克里斯弯下身，把狮崽捞到怀里，手臂一沉，他掂量着手上的重量，感慨道：“长这么快，哪天都要抱不住了。”
5/
斯蒂芬比划了一下，说：“哎，你不知道那时候你长得多快，感觉还没过几天，又窜了老高一截。”
除了长高，狮崽还长出了稀稀拉拉的鬃毛。
斯蒂芬欢呼着和克里斯宣布了这个消息——这时他们谁都没法把丹尼斯抱起来了，斯蒂芬勾着狮崽的脖子，用手指理了理那点鬃毛，越看越喜欢，吧唧一口，亲上了他的鼻子。
丹尼斯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趴在地上提不起精神，只撩了撩眼皮。斯蒂芬亲上来的时候，他还报复性地咬了口那人的鼻尖，没用力，结果自己先心虚了，掩饰一样，又舔了舔同样的地方。
青春期的小孩嘛，心思没人能捉摸明白，斯蒂芬又心大，没把他的反常放在心上。
他还以为是狮崽最近换牙期长新牙，牙床痒起来难受，对此他倒挺上心，相当关心丹尼斯的换牙进度。
结果他给狮崽检查牙齿的时候，丹尼斯又闹起了别扭，就是不肯配合。
狮崽不肯张嘴，斯蒂芬照例，上手掰开了他的嘴，掐着让他没法合上。明明已经注意力度了，不会真的弄疼他，结果丹尼斯还在一直甩头。半天没有进展，斯蒂芬直接把另一只手往狮子嘴里探，丹尼斯又拿舌头顶住他的手，试图把嘴里的手指吐出来。
斯蒂芬算是明白了，丹尼斯今天就是要和他做对到底。即使这样，他仍然耐着性子，陷入僵持后，他手上力气不减，放软声音和丹尼斯沟通：“你再这样，真的就要咬到我了。”
狮崽闻言一僵，老实了下来，乖乖让斯蒂芬摆弄他的嘴。
本来他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松手后，丹尼斯闷头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换了个姿势又背对着他趴下了，看上去好低落。
斯蒂芬后知后觉，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一旦留心，丹尼斯这段时间不可不谓反常。饭量下降还能用换牙解释，但没道理和打了霜似得无精打采，连话也少了不少。斯蒂芬甚至怀疑他有意躲着自己，这段时间本身就忙，这样下来，除了那几个固定的场合，斯蒂芬几乎都看不到他。克里斯旁敲侧击问过狮崽的想法，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
因此，这天他发现丹尼斯趴在房间门口等他的时候，着实是松了口气。
看到来人，狮崽甩了甩尾巴，很快又挪开了视线。盯着地面，他像是经历了艰难的思想斗争，好久才开口，艰难地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留给我的最后期限是哪天。”
丹尼斯吸了吸鼻子，这让他看上去有些可怜，“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赶走，在你规定的期限之前，我会自己离开的。”
6/
时隔多年，再聊到这一段，丹尼斯没忍住傻笑道：“结果这么久了，你还没有给出这个最后期限。”
斯蒂芬却有些纠结，把自己的额发往脑后拨，愧疚地说道：“啊……抱歉，我不应该让你有这种感觉的。”
狮群会驱逐亚成年的雄狮，这些半大不小的狮崽被迫要学着去独当一面——斯蒂芬和克里斯不是不知道这一习性。但他们没想过要趁着夜色偷偷离开，更不会想通过撕咬狮崽脆弱的皮肉逼迫丹尼斯离开，因而他们没能感同身受，从来没有和丹尼斯聊过这个话题，直到延迟接收到狮崽觉得要被抛弃了的惶恐。
“其实我一直以为，哪一天，就在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你会来通知我和克里斯，你要离开了，”神祇勾住雄狮的脖子，依偎在他身上，极轻极缓地说道，“等你伤好了，你不需要我们了，你就要离开了吧。就像克里斯说的那样，狮子们讨厌漫长的雪季，他们也不喜欢雪山。你也会想念草原干燥的风吧，日光盛大，白昼漫长，那才是生长你的地方。”
丹尼斯闻言就要反驳，斯蒂芬按了按他，示意自己还没说完，“这个时候，我才想起了那个预知梦。”
明白了神祇话中的含义，雄狮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所以……？”
“所以无论他们后来怎么说，”斯蒂芬接过话头，“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有人说雪山消磨了你所有的捕猎技巧，再重返草原，你甚至没法猎杀最孱弱的羚羊；也有人说缺乏阳光，你的鬃毛才这般潦草，完全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无论他们怎么说，一开始我就知道，我的小狮子褪去稚气有多么美丽。他那样雄健，是雪山最好的猎手，奔跑起来，雪花和山脉都被他抛在身后。哪怕我们从来没教给你真正的捕猎技巧。哪怕我们分享给你的只是荒芜的雪山。”
“但是——”丹尼斯因为他的话害羞了，还好脸上的绒毛可以掩饰他的脸红，“那是因为有你们，我没法想象如果没有你和克里斯，我现在会是怎么样。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要感到抱歉，克里斯说他没法教授我如何狩猎，但他教给我的东西开不比这少，它们甚至比捕猎技巧更重要；你甚至愿意和我分享你的山，不不不，草原和戈壁于我而言没那么重要，而你拥有着天底下最棒的雪山，没有比这更棒的栖息地了。”
神祇亲了亲雄狮的眉心，“好吧，也许是这样。那么最初的最初，谢谢你选择了我的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