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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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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2-07-22
Words:
16,079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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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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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

【安雷】我们消失于旷野

Summary: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
——博尔赫斯

Work Text:

SIDE A

 

5月6日 晚20:00

这是邮递飞行员安迷修被迫降落于撒哈拉沙漠的第一个晚上,由于意外故障,他的飞机在贴近地平线飞行了一段时间后直直砸进沙土里,痛苦悲鸣几声后彻底熄火。他检查了已然报废的发动机,收拾好水与食物,在座位底下扒出几块布料和木杆临时搭起一顶帐篷。撒哈拉的夜晚满溢着带起细沙的风,月光毫无保留地映照着这片土地,可他没心思去回忆自己数年前读过的“月光下的沙子是玫瑰色”的语句,生存问题摆在眼前——水最多只够喝八天,食物最多够用一星期,若他没于这几天内走出沙漠或找到穿行其中的商队,他很可能会在此丧命。
还有飞机中满载的信件们,它们可能再到不了收件者手里。安迷修低头比了个手势以示歉意,干他们这行难免遇到濒死之境,要次次都让货物们完好无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前辈曾跟他描述过自己在安第斯山脉遭遇的空难,描述自己如何冒着天寒地冻获得救援,又成功修好飞机的事,他当初只是敬佩,现在却多了份身临其境的慨叹。他也能像前辈那般跨越生与死的考验,成为货真价实的飞行员么?
临行前他顺走一支笔和一本记事本,后者中有数年来大小夜航经历。他点燃油灯,趴在布料上写写画画起来,他写,这是他首次如此靠近沙漠,夜晚寒冷,风几乎要将他刮掉层皮,方圆百里看不着任何活物。他想起自己远在地球另一边的爱人,想起那条星星头巾,想着若自己回去定会将沙漠里的故事讲给对方听。他要说,每次与星辰对话的时候,他都将风声想象成对方的回音。
这回音中似乎夹杂着歌声,轻微、飘渺,却持续环绕于耳畔。他停下笔将头探出帐篷,四周无人,歌声更显清晰。那是交织在一起的声音,大概有两位演唱家和着乐器吐露歌词,完成各自的部分。是法语,安迷修万般庆幸自己还懂些法语,他屏住呼吸听,词便钻进他的脑海和心绪,两位不知于何处的人在这撒哈拉的土地上空唱道——
Mon Petit Prince qui viens du ciel,
我的小王子来自天空,
Des étoiles et des hirondelles,
乘着燕子从星星启程,
Tu as su redonner des ailes,
你已然将一双翅膀,
À mes illusions de mortel,
给予我尘世的想象。
 
 
SIDE B

 
安迷修于舞台入口处的窄门内凝视着台上那个饰演小王子的演员。
这并非飞行员的唱段,等到《L'aiguilleur》(扳道工)结束后他便要和对方唱倒数两首歌。最初试镜时他听说要和雷家三少爷合作饰演两位主角,纵使满心不情愿也被导演压下,导演说我知道你们两个不对付,但你们是我遇见的最适合诠释剧本的演员,雷狮那边我已经谈过了,他向我保证不会影响表演。你也稍微放轻松点,相信你能演好,安迷修。
他知道导演的言下之意是什么:要是搞出岔子来你们都得遭殃。“在下明白了。”他答,“在下必不辜负您的期望。”对方拍拍他的肩膀,指了指录音室的方向,那儿雷狮正戴着耳麦录他开场时的片段,他唱歌习惯用鞋尖打拍子,上半身随着旋律轻轻晃动,连带胸口的恶魔样挂坠也左摇右摆。他半闭着眼睛,忘我间连脸部线条都柔和了不少,让安迷修想起对方试镜时候的样子。
试镜那天他是在等候区遇到的雷狮,对方顺序较后,靠在墙边插着耳机闭目养神。毕竟是严肃场合,对方穿了件看上去价格不菲的正装,身前是把倾斜的吉他。他没多想,找了个座位紧张地刷起手机,大约半小时后他听见工作人员叫雷狮的名字,大约七八分钟对方就从面试小房间中走出来,脸上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最后他选上了飞行员,雷狮选上了小王子。凯莉笑着翻出面试视频给他们俩看,安迷修凑上去,只见画面中雷狮拨弄着琴弦唱了首《Vivre à en crever》(纵情人生),大火音乐剧《摇滚莫扎特》结尾处的唱段被他演绎地挑不出差错,原曲抗争与自由的味道完完整整传入安迷修耳中。凯莉支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望着安迷修,多神奇,明明是性格那么突出甚至算得上尖锐的人,来到舞台后却能完全忠于角色,听说他是不满于雷家对他未来的插手才跑来唱歌的,这可真是......
——一身反骨,似乎与安迷修水火不容。
安迷修的思绪回到舞台上。若说摇莫式自由是抗击死亡,小王子的“回归”便是与死亡相拥。舞台中灯光几乎全部熄灭,仅有几束打在雷狮身上,他能望见对方发亮的紫眼睛,梦幻如故事书里才有的色泽,整个人气质同剧本中那位离开了自己的星球,来到地球,走向沙漠的异乡人别无二致。接下来小王子将带着飞行员寻找水源,引导他,活下去。
凯莉曾评价他们很适合给对方垫和声,唱起来颇有些难分彼此的味道。雷狮对此嗤之以鼻,他算玩电子摇滚起家,而安迷修是走综艺节目的路子,两人本来都不该有多少交集,现在却要挤在同屋檐下为这部剧对唱段。倒不是说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怨,仅仅性格和行事风格合不来,感兴趣的话题也天差地别难谈到一起去,便干脆放弃了解半僵不僵地相处,关系控制在可以合作完成演出的边界。安迷修对此并无异议,他系好演出服最后一颗纽扣,缓缓走向歌剧院中所有观众都凝神屏息的盯着的舞台。
而此刻对方将向自己告别,《On aura toujours rendez-vous》(我们终将重逢)乐声响起,小王子缓步退至阴影之中,柔和月光轻盈拥抱起半跪于沙土的飞行员。飞行员垂头,叹息般吟唱出那句“我的小王子来自天空”。来自天空,飞鸟,短暂掠过飞行员的生命,离开沙漠、旷野、荒原,离开悲伤的无人之所。他们从互相注视改为飞行员背过身去不再看对方,小王子向着蛇,向着死亡的征兆走去,他的声音清晰,高音处带着亮色。他唱道,我从远方降落于此,来自一颗陌生的星,即使我将消失我将死亡,你也知道这并非真相......
荧幕前他们向彼此承诺,可我绝不会忘记你。安迷修面向观众席迎接那些掌声,他突然感到很多爱,与巨大的悲伤,仿佛在几秒间真正成为了那位坠落于沙漠中央的邮递飞行员。
 
 
SIDE A
 

5月7日 午13:00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将近正午的沙漠中坚持行走这么长时间。
安迷修回到帐篷后已快十二点。他顺着指南针往西行进,想探测下自己究竟落在了沙漠的哪块区域。他走了两三个小时,眼前景致永远是寸草不生的沙堆,没有水源,没有小片绿洲,就连动物尸体都未曾发现几句。高温蒸得人迈不动步子,脚下是一片绵软无力。安迷修勉强拖着自己原路返回,他躺倒在帐篷内的干布匹上,伸手拭去额角滑落的汗滴。日光的灼烧感依旧鲜明,他用胳膊挡住眼睛,另一只手摸索时刚好碰到封皮朝下的记事本,或许再等会儿,等他能够拿稳笔,他便会将从昨晚到中午的经历完完整整记载下来。
安迷修总会想起那个名字,雷狮。他在起飞的瞬间想起,在航行于夜空时想起,在此刻孤身一人受困于沙漠的光景中想起,他想,一个名字,怎么会频频出现于脑海中要将所有空隙填满呢?可他过去数年的人生都被这个人蛮不讲理地侵占,对方拽过他的领带将他压在玄关处亲吻,于是他更加发狠地回吻过去,牙齿相碰,唇舌开裂的血腥味传入口腔。他扶着雷狮的腰,睁眼时对方冲他勾起一抹笑,十足十挑衅味道。于是黑夜在他眼底化开,天空中不止升起一个太阳。
安迷修翻了个身,小心解下胸口处的十字架挂坠。他还记得那是某年圣诞节雷狮和他交换的礼物。十字架中央雕刻着玫瑰花,花茎缠绕上两边银框,镂空处做得极为精巧。雷狮不喜欢买金饰,嫌那颜色太俗戴着掉价,于是安迷修给他定制了条恶魔形状的锁骨链,眼睛由紫水晶镶成。他半哄着对方系了上去,又顶着“安迷修你是不是老妈子”的抱怨将围巾一并缠绕于对方脖颈处。是啊,那年圣诞雪下得纷纷扬扬,而如今他都快忘记故土的冬季是什么滋味。登上飞机之后,似乎一日长于百年。
他也曾同雷狮一起上机,那大概是自己刚找到这份工作的时候。他拉过对方说,我们去看个日落吧,看在高空中光线如何逐渐从远方收拢。他耳边是雷狮恣意的笑声,面前白昼正于此崩解,原本平稳的窦性心律此刻却杂乱无章,他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身边人——抓起满掌黄褐沙粒。
安迷修叹了口气,他撑起身去翻棕绿色背包,倒出小瓶止痛药和朗姆酒,钥匙和碎零件叮叮当当落在脚边,雷狮笑他每次出远门都得带这么多没用玩意,像恶龙守宝箱似的。他无奈,心道总不能连个念想都不让他留住吧,天知道后面的日子里会不会还遇上什么险境呢,机翼必须随时准备着俯冲向山脉、星辰与大海,但生命星火必须持续不歇地灼烧——这是他在接受录用,别上徽章时做出的承诺,十年如一日镌刻进每根肋骨,同勇气和爱一道倾洒出护城的河流……
 
5月7日 傍晚 ?

安迷修听见声响。
不像兽类肉垫踩在沙地上的声音,也不像野草被风吹拂后的摇摆声(哪来兽类与野草呢!)。他点亮提灯,掀开帐篷前勉强用来做遮挡物的布料,半趴伏着身子探出头去观察四周。载具,沙漠中央有辆装饰了很多星星和一对庞大翅膀的载具,可惜两边翅膀都断了,头部直直栽入土里,尾部还在冒着黑烟,里头隐隐有人的咳嗽声。他连忙上去把飞船门从沙里挖出来,紧紧拽住从门后伸出的那只手。咳嗽声的主人全须全尾地从飞船中出来,刚站稳就被冷风糊了满脸。他连打几个喷嚏,皱眉甩掉救命恩人的手臂,这才睁开眼睛肯给安迷修半个眼神。而安迷修本人在看清对方容貌后猛地怔愣于原地,他抖着声音,压下席卷上胸腔的不敢置信问道:“雷狮?”
紫眼睛定格于安迷修的帐篷和飞机上,小了好几号的“雷狮”回答:“什么雷狮,叫我布伦达。你又是谁?”
 
我遇见了一个和你很像的人。
他说自己叫布伦达,来自b216星球,是星球上唯一的居民与王子,曾在一日之内看过四十四次日落。在第四十五次太阳沉入地平线后他彻底丧失了耐心,驾驶飞艇离开了从出生起就将他拘束于窄小星辰的b216。我试图打听些更详细的经历,他不肯说,也对我口中的故事不感兴趣,脾气与你十足相似。但我知道他不是你,不是我的布伦达,不是在渺无人烟的沙漠中催促着我站起来、走下去的那个人——若你在我身边,一定会这么说吧。
我还是很想见你,欲望将我吞噬将胃部灼烧,这是无法控制、没有办法的事。我想见到你。
 

SIDE B
 

那场演出同所有人预料中般成功。
等到最后唱段收尾,背景屏中小王子的画像逐渐散作光点消逝,孤独的飞行员依旧停驻于大漠之中,好似另一个星球的故事,狐狸和从天而降的飞船都是他濒死前的幻觉。飞行员唱道,世界上最凄美的景象就在他消失之处,若你们途经此地便写信告诉我,可别眼睁睁看我因思念他而悲伤。随后音符落下,场间灯光彻底暗了下来,只能隐约看到安迷修退场时倾斜的饰物帽子,伴着观众的掌声一齐隐入幕布之后。
他们这场没有安排安可片段,但谢幕时间依旧显得格外漫长,安迷修和雷狮作为主角,最后两个返回舞台中央,双手礼节性地交握,冲台下笑着鞠躬时也显得格外流畅和自然。旁白开始报演员名字和对应角色,报到小王子,他身边人上前半步,以他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对方眼尾处的亮片,配合着暖光光线闪得几近夺目。安迷修笑了下,他印象中雷狮是个很容易成为视线焦点的人,尽管对方本人并不太在乎这些细枝末节,但当他站在舞台上,朝前方伸展手臂微笑的时候他便是鲜活的角色本身。剧中的小王子没有冠冕和花环,甚至比飞行员更像宇宙中的尘埃,他没由来地想起那句诗:黄杨树的大叶子/在风里猛摇,呼唤我们/消失到宇宙的荒野中/那里我们将坐在一棵树下/永远活着,像尘埃。*
这是《小王子》剧组国内巡演的第一场,结束后他们得参加个半露天的小型采访。一群人尚未完全卸妆,便被拉到附近餐厅里录制十来分钟的答粉丝问环节。采访姑娘翻翻社交网络,指着串英文说就这个吧,你们有没有很喜欢,又不属于自己的唱段?
安迷修接过便携话筒,稍微想了想答了《Adieu》(后会无期)。这是玫瑰和小王子道别时的唱段,玫瑰抛却娇嗔剖出内心诚挚的念想与祝福,却也清楚这将是自己与对方最后的相处时光。唱玫瑰的姑娘借机冲摄影师晃了晃手背,她含着糖果嚼得正欢,眼底淡了,那股台上的小妇人劲也散了个干净,刚从剧场里出来就拧了瓶橘子味汽水。整场里头倒是安迷修涂的妆最厚,无他,飞行员和这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实在不搭边,安莉洁举着刷子在对方脸上一层一层抹,旁边是凯莉那句“一定要给他画老十岁”。他端坐在椅子上都不敢用力呼吸,眼底余光扫过自己右边的雷狮,对方正拿着眼线笔往自己睫毛上端勾画,有模有样像已经如此做了千万次,他于心底叹句,不愧是之前搞摇滚的,多少种打扮都能信手拈来。
话筒传了半圈转到雷狮,他用指甲盖敲着玻璃杯,说没有最喜欢的,都不错。“好歹挑首出来嘛,不然多扫兴!”剧组跟着起哄,雷狮半不情愿地嘁声,眼神于半空中顿了顿,《Éphémères》(蜉蝣),他答。那首歌夹在《地球》和《世上》之间,是飞行员唱的类似于转场的片段。让我们向往天空,又依恋大地。他喜欢这句词。他说这话时眼神掠过安迷修,对方习惯于在他人发言时行以绝对郑重的注视,此番却刚好与他对上,两个人都被彼此惊了个猝不及防。雷狮很快偏过头去,安迷修恍惚着晃了晃脑袋,感觉自己似乎未完全恢复神智。或许舞台的余韵尚未过去,不然他怎会觉得对方依旧如从剧本里走出来的角色,而不是个活生生立在所有人跟前,和他们年龄相仿又能开玩笑到一块去的普通人?可雷狮偏偏又要擦过普通人的边界,在他脑子里留下清清楚楚几道刻痕,进组几个月后二人越来越难将对方从脑海中赶出去,在意到已然脱离他们的本意。
 
回宾馆的路上下了些小雨,他们将半湿的衣服全塞进洗衣机,四仰八叉倒沙发上商量着搞点什么活动庆祝。别玩太过,忘了两星期后就要出国?到时候欧巡起来可有你们忙的,每个地方至少得演一场。噢!那是不是会有很多钱!扮蛇的舞蹈演员凑过来抢烤肉味薯片,推推搡搡零食袋子全落在地上。被抢的那位冷不丁接了句,是会花好多钱,每次搞那些星球舞台效果都觉得自己没下顿晚饭,看看隔壁红与黑只用放个纸板在屏幕前转圈,JCS全程都在那几阶楼梯处上上下下地跑,大抵只有十字架和玫瑰花稍微烧了些钱。
既然连红与黑都聊到了,不如我们抽角色扮演吧!不知谁如此提议:要是演不出来自罚一杯啦。转轮指针在每个人面前飞快扫过,抖着身子停在坐在最靠近房门的雷狮面前,他于那瞬间睁圆了眼,鞋面碰上地板发出清脆响声。好吧,要我唱什么?对方欢天喜地翻出收藏夹,指着最底下那位卷毛小哥半倚在红沙发上嘶吼的视频,飞快滑出句狮哥唱这个肯定合适,给个面子?雷狮凑上去看,是《La gloire à mes genoux》(荣耀向我俯首)。
他抓来吉他横在胸前,拉了把椅子坐下,连拨片都未取出就在弦上弹奏起来,右脚轻轻踩着节拍。无需几秒他便彻底沉入角色之中,那句Les acquis des nantis te dépassent,Le lit où tu es né t’interdit de viser plus haut紧跟着脱口而出。他抬头又不像与任何人对视,紫眼睛中锋锐几近倾泄而出,却刚好锁入表情最终落得半疯狂的隐忍。他唱至高潮,要拥有全世界或一无所有,要来自疯狂爱情的伤口,要紧系脖颈的缰绳,歌词如誓言又如未来的诅咒。雷狮——现在是于连了——扯住脖颈处的链子将它生生拽了下来,空气中震耳的哗啦声很快被吉他曲调挤走,和着他的嗓音超越了一切杂声,成为这宾馆客房中唯一的响动。
安迷修盯对方久了,眼睛有些发涩。他眨眨眼,暗自想着如果这真在剧院舞台上又将是何种效果呢!他早已忘了这首歌在第几幕的哪个顺序,却几乎荒诞般肯定会有潮水般从座位上涌起的观众,掌声与Bravo的高呼,而他将在后台凝视对方,凝视这位演绎者最终从角色中脱离而出,成为他熟悉的那个人后颇愉快地下场,就像对方现在收好吉他时一样。
雷狮落座后又陆续抽了几位角色,组里一直玩到导演发通知才堪堪罢休,半不情愿地读那老人家又给他们安排了什么活计。没多少新鲜逸事,无非轮转、采访和几个比较重要的综艺节目,行程不算太满却又由不得他们有多放松。好吧,敬不出组,敬不失业!“狐狸”青年滑稽举杯,与剩下几位一一相碰,喝得双颊有些发红,玩笑话底下又藏着层悲伤。第一场呢,讲点好的吧!随即有人推了把他,你瞧,我们还没官摄,我们还可以录小型电影,我们还有那么多攥于手心的时间。
可她也有些醉了,放下酒杯倚在沙发上不甚清醒地喃喃,话语刚好被所有人听到:那么多时间呀,到底多少时间呢?
 

SIDE A
 

5月8日 清晨7:00

写给你的那些信被布伦达看见了,他指着火漆下方那行署名模仿我的语气字正腔圆地念,就好像小一号的你……对不起在下不会这么说了!(加粗的感叹号)布伦达问我是写给谁的,我回答“我的雷狮”,他颇鄙夷地瞟了我一眼,眉毛都要皱到一块去了,好吧,他说我们两个像两团腐败发酸的果酱。
“你把那个叫'雷狮'的私有了吗?”他这么问我,我喉咙中梗进半块土豆。我想起当初和你聊起骑士和王子的故事,你也是用类似的语气跟我说安迷修你好逊,一个人怎么能把另一个人私有?但我不受控制地想象如果你是王子我是骑士会怎么样,你会拽着我的手从宫殿花园后门逃跑吗?还是会在加冕大典上打碎那顶王冠?
沙漠里的日出相当早,或许待了这么多天我已经忘了自己还在靠近赤道的地方。哎,漏了一件想讲给你听的事!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坐在不断往上跃动的篝火旁,和你分享四根烤串,你舔掉嘴角沾上的孜然粉末,起身跟着原住民们唱首我听不懂的歌,我问你那些词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那是当地人祷告时的一种誓词编成的曲调——猜猜它们是什么吧,安迷修。于是我醒来,面对漆黑的帐篷顶和沙漠中四处鼓动的风与沙尘。我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在做梦。
 

SIDE A

 

5月8日 晚19:00

把吃完的素食罐头都堆在帐篷角落,安迷修用手护着油灯来到身前稍平坦的小片沙堆处,沉默地望着月亮出现的遥远天空。夜晚沙漠中温度降得猝不及防,翻卷的狂风几乎要将人脊柱凿出坑洞,唯有把自己全身埋进沙土才能汲取到星点白日残留下的热量。即便如此他仍旧固执地立在原地,未执灯的手垂于墨绿外套的衣摆处,任由碎沙钻进四方翘起的头发和鼻腔,修长的身形让看上去像一座喷了漆的灯塔——夜晚的洋面上有许多灯塔,它们为飞行员们指明大陆的方向。
就在安迷修的故乡,也是他和雷狮定居的城镇法兰蒂洛便有挺立于礁石滩边的白色建筑,当年他们穿过法兰蒂洛漫长的海岸线,雷狮单脚踩着木桶,头巾往后翻出波浪的弧度,姿态如海盗军团团长。可他身后并不是跟班们而是一位孤零零的飞行员安迷修,安迷修探出驾驶舱遥遥冲他打了个招呼,他喊我的船长先生,可否允许在下为您将舵轮翻转?那句My Captain特意用了英文,念得真有个不成型模样,雷狮扭头朝安迷修迎面浇了捧海水,咸涩冰凉全灌进松垮领口激得人皮肤发麻。他们笑着从舵边高台上滚落,雷狮扯着他的领结半开玩笑地问,怎么,“骑士”什么时候也会对他的敌手忠诚?告诉我,你的承诺又值几块银币?
值我的全部。他举起双手。
谎话。雷狮松开他,也仰面在船板上躺倒。白昼里日光依旧晃眼得紧,他们离大陆已有几英里之遥。没想到你撒谎与发誓同样信手拈来。他的情人如此说,而他仅仅不置可否地笑。他自然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也自然知道这段梦幻般快活的日子过后他们又将投身于各自的生活,重复着相逢又分离,直到骸骨沉入地球上同片大洋。
此刻安迷修独自静默于不见尽头的荒原之上,迟钝地想这么久之后他甚至忘了将手伸入水中会有什么触感,忘了与适宜温度和柔软有关的任何事物。那位名叫布伦达的小王子不知往何处去了,对方告诉他每天总有那么些时间会是自己缺席的,对方告诉他不必寻找,因为他们总会再次重逢。安迷修不担心这个,他担心布伦达适应不了沙漠里头的极端气候,或者被海市蜃楼引到不知哪片角落。但小王子似乎从不在乎,也不会经历这些,他在撒哈拉行走就像在自家花园闲逛,他总能把一切握入手心。或许另一个星球的人有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吧,安迷修如此猜测。
再在这地儿待下去变成人干的就会是他了。离意外坠机已有两三天,他对如何脱困依旧无半点头绪。没有水源,没有食物,没有任何骆驼商队路过,生命的二十来年间他当真未曾陷入如此困苦境地。冷风稍稍刮走了安迷修头脑中左右冲撞的恐慌,他叹口气,折回帐篷,中断了堪称自我折磨的行为。至少今夜他得好好休息,明天会有更远更碰不到尽头的路等他去找寻。
在完全合眼,坠入梦境之前,他听闻有人在耳边压低了声音说话,语句有些模糊,他分辨不清,也已无力调动意志去捕捉对方的字眼了。“誓言”二字刚挤进脑海,他便彻底睡熟了。

 

SIDE B

 

他们租了辆面包车从黑兹利特歌剧院开往位于海岸线上的小城法兰蒂洛,打算在当地停留三天再于机场起飞。面包车多单座,空地全让给随身带的行李和乐器们了。安迷修歪头便能看见靠在前座上睡得昏沉的雷狮,昨晚的角色扮演最后发展成幼稚拼酒,他也不知道几位酒量大的究竟喝了多少,走路都不稳当,没在自己面前吐出来已算相当有定力了。他去扶雷狮,对方踉跄两下甩开他的手,勉强睁眼去辨房卡上的数字。他摇摇头快走几步追上对方,一只胳膊虚虚挡在背后,本着不能将醉鬼同事抛下不顾的责任心低声问:03间,我带你去吧?
雷狮迷迷糊糊对着他眨了几下眼睛,拒绝的话被掰碎了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倒显得没平日那么尖锐,反如刺球终于把肚皮摊开。安迷修见此更不可能由对方一个人走,他施力撑住身边人的胳膊,把对方引至房间沙发上靠好。醉鬼目光几乎钉在他身上,弄得人脊背发毛,安迷修弯腰指了指卫生间,接下来你搞得定吗?
雷狮点头,竟破天荒说了个谢字,换做清醒时他大概已经让安迷修滚蛋了。结果安迷修还真留到他从浴室中出来,安安稳稳躺上床才回自己卧室。他将瓶瓶罐罐往袋子里装好,转头间便瞟到雷狮落在墙角的吉他。
吉他面上歪歪扭扭贴了个星星贴纸,似乎已有些年头,翘起的边角处有点发黑了。他回忆起自己也算看过雷狮的现场录像,那段视频是音乐软件随机推送的,五年前某个比较冷门的小型音乐会请了雷狮去唱,地方远没有如今他们演出的歌剧院大,但观众很满,光线处理后仿佛上世纪的老旧录像,整个画面都是黑白灰主调。雷狮握住话筒时摄影机刚好定格于他面部,那长睫毛便在浮动光点中抖开,于安迷修脑子里印出逐帧动画。大概是演唱会主题限制,他选了首柔和又悠长的歌,拨着吉他小幅度晃动身体,唱词出口又同不知哪位倾诉者的独白。那首歌足有将近九分钟,后面六分钟几乎是纯器乐,偶尔需要人声拉个高音。白光倾倒于雷狮头顶,与周围暗色界限分明,他恍惚觉得黑夜已被对方刺啦划破收入口袋,只剩下片冰冷的远影。
而此时雷狮正戴着耳机歪歪斜斜躺于自己身前休息,手臂勉强横在面前抵挡晨间的日光。安迷修盯着他的后脑勺愣神,发现自己没办法把对方的形象完整拼凑出来——刚进组时的尖锐和不对付,舞台上那位唱着我们会重逢的小王子,记忆中仿佛没入光晕的歌者,以及于连。他好像捡拾了许多玻璃碎片又不知对方的边界究竟在何处,他问安莉洁雷狮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女孩寻思几秒后答,纯粹又复杂,安迷修,你在乎他。
啊?在下觉得同事间互相了解下比较好……?
不是这样的,安迷修,你在乎他才会去拼凑他。你以前想要拼凑他吗?
他试图从喉咙间挤出句解释,可话语嚼在嘴里连自己也觉得无力得紧。他撇过头刻意将视线避开雷狮,目光凝滞于乱石滩中伫立着的灯塔上,心底思绪不知从何梳理。此时面包车已驶入法兰蒂洛境内,能望见轮船卷起锁链游鱼般滑出海港,啤酒瓶碎裂于沙土和卵石上。再远些,倾斜排列的红房被浓缩成蛋糕块,自坡顶遥遥延伸至海的另一边,最终消失在茂密植被之后。

光线尚未完全离开之时,一行人去海边搭建的露天棚乘凉。
剧组里头女性大多下了海,捧水将对方浇得浑身湿透。雷狮靠在太阳椅上喝杯冰啤,右手抓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孜然烤串,明显是副再不愿挪动身体的样子。安迷修捧着冰沙坐在最靠近海岸线的位置,他早脱掉鞋袜,半条小腿浸于沁凉水中,安静下后整个人同其他被磨圆的石头无异,不过多带了些白日间升腾的热气。有人在后面唤他下水,他摇头拒绝,对方当他颠簸了一天已没了力气,便没多说些什么,快走几步靠着他坐下,也看起海来。
岸边有闲散乐队卖唱,乐器嘭乓响着很是嘈杂,怎么都分辨不清究竟在唱什么。眼见冰沙没了底,安迷修干脆仰面躺下,身体呈大字摊开。夜晚尚未完全铺平,头顶星子还很稀疏,他眨眨眼,只觉那月亮如嵌进深蓝背景板中的,清晰得同有人刻意安排。
而后人影飞快从他身侧擦过。
噢,是雷狮,雷狮要下海。他躺回去,任由浪潮拍打脚踝,可视线就这么不受控制地跟着那个人往前再往前,追至摇晃的蓝白泡沫之间。乐队换了首歌,终于不似先前那般吵嚷,大抵能听出悠长器乐和其中夹杂的三两歌词,伴着雷狮往深处走的步子逐渐推进。头巾被风带得很高,翅膀般飘扬于那个身影之后。白鸟,或者海怪。他在心底哼起来,那首歌是自己听过的……
「We walked that season of gold,
我同你走过这流金岁月,
I’d walk it again with you,
我会再次与你走过吗。」
——海水卷过他的衣摆,他闭眼缓和未带护目镜所致的疼痛感,再次睁眼时涌动的浪于他面前徐徐展开。那种浪,他总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记不起时间也说不上在什么地方,或许是法兰蒂洛,或许是更大的洋面。或许他曾属于更大的洋面。
「I’ve seen this moment before,
我在曾经见过这个景象,
Can I go there again with you ?
我能再次与你同去吗。」
——到灯塔去!
不,不仅仅是灯塔,更远抑或更深的地方定有事物等着他去找寻。信天翁啊,又为何朝风暴反抗?海水没过他的胸口,他蹬腿潜入洋面以下,感受浪潮撞击着自己的肋骨和胸膛,而氧气从血液循环中飞快地游走。此时岸上的一切都显得遥远而难以捕捉,他知道自己该往回走了,或许剧组已经乘大巴离开了海岸,或许会有风浪将他彻底冲往深海,但他难得期望自己能停留更久,好像许多年前他便以此而活。
「And as the season turns cold,
当季节变换,寒风凛冽,
I’d do it all again with you,
我会不顾一切地与你同行,
Distant memories...or just a dream ?
但我想不清,这是遥远的记忆,还是我的梦境。」*
安迷修猛地从沙滩上站起来。他面前完全没有任何人影,风吞没了世界上所有声音。恐慌击中了他又几乎避无可避。他不顾自己还穿着日常衣服,甩掉手上东西就跳进海水之中,张开臂膀向雷狮消失的地方游去。
他不管不顾地游着,大脑被对方溺水的可能性填满,连嘴中的腥咸味道也无意察觉。雷狮是在什么地方消失的?消失前有无任何迹象?有没有浪?有没有抽筋?有没有被冲走?可在这大海间要找一个人何其困难啊!他的眼眶发红,双腿不知疲倦地推自己向前,再远些,再远些就能看到了……
“安迷修!”
他将脑袋探出水面急促地呼吸着,目光追向声音传来的地方。于是他望见灯塔旁的乱石滩边,一个高挑又渺小的身影正朝自己吼叫,吼他的名字,还有串别的什么东西。原来雷狮游到灯塔去了。他的四肢陡然放松下来,绷紧的肌肉缓缓舒展开,这时他才发现海滩边表演已经散场,茫茫大洋上只有自己和雷狮两位尚未归岸的人。

 

Side A

 

5月9日 午13:00

布伦达问我沙漠里有没有啤酒和烤串。
那时我正打量一瓶磨去标签的乙醚,闻言愣在原地,肠胃应声绞紧。啤酒和烤串,这听起来像是我上辈子吃过的食物了,现在可是连水都没地方寻。“你的星球上有啤酒和烤串吗?”我反问。布伦达睁大眼睛:“这难道不是你们地球的专属?”
“这是沙漠,沙漠就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没有烤串也没有啤酒。”
“那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
“乙醚。”我低头看看掌心,那瓶朗姆酒不知什么时候被喝完了,于是只剩这可怜的深棕色小瓶子。我突然怨恨起来,半不甘的情绪如泡沫在胸腔中越积越多,大概午间太阳实在烤得人头脑发晕,连带着心境也上下起伏,这不是个好兆头。今天上午我往更南的地方走了走,那路程真是太远啦,可到底什么都没有,一个又一个海市蜃楼骗我再试试再找找看吧,我又能看到什么呢?最后我瘫倒在离飞机十几公里外的沙丘上,喉咙干到灼痛,全身上下似乎再冒不出什么水珠来,眼前阵阵发黑,有瞬间想着如果能永远睡在这儿就不必担心之后的一切了,不必担心水会不会喝完,食物会不会用尽,只要我睡在这里就好……而后我记起了你,我记起你将啤酒开盖时弯曲的指节,记起你那双但凡看到便想亲吻的眼睛。
雷狮,你笑话我吧。我的求生意志除了责任竟全由你组成。我想我要活着因为我们终将重逢,因为你曾这么说过——你应该记得吧?那同样是个午后,我在读波伏娃的《越洋情书》,你趴在床单上百无聊赖地把弄我的头发。我相信你对这本书完全不感兴趣,但你要我读出来,我便读,半不安地猜测你会有什么反应。
“我们依靠回忆、希望、距离、信件彼此相爱。我们能使这爱情成为幸福的人世间的爱吗?我们一定要做到。我相信我们会的,然而不容易。纳尔逊,我爱你。如果我不能把生命也给你的话,我值得你爱吗?我试图向你解释, 我不能把生命全都交给你。你能理解吗?”
但这第一句多像我们,我们甚至比他们还糟糕些,有些信件几乎是永远不能寄出的,我们奔突在自己命运的轨迹上时永远不知道对方过得怎么样。你翻了个身,将我的头发解救出来,随后用拳头砸向我的肩胛骨,下手完全不知收敛力道。我有些恼火,干脆施力将你压到了床上,换回你往我腿肚的一扫。“安迷修,你刚刚的语气好恶心。”你冲我笑,笑得肆意而毫无顾忌,“至于我怎么看?不用和你死一块,这不挺好。”
“如果你先死,我就在你棺材板上唱歌。”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你推开我的手坐起来,赤脚踩在阁楼木板上,背对着我,头巾于光线中散开,你的身影又变得多少触不可及起来。于是我跟着站起,抬头时刚好望见飞机自云层间飞快地离去。
“别想我把生命的全部给谁。”
“嗯。”
“你也别给我,我会恶心。”
“好。”
“安迷修。”
“嗯?”
“我们总是会再次相遇的。”你看着我,目光灼灼,落下的话语好像我灵魂上的诅咒,“死亡永远追不上我们。”

 

SIDE B

 

他们决定于五月中旬完成DVD带的录制,服装舞台设计、选角和化妆等幕后全算作花絮视频。镜头追到录音室时安迷修尚在试一支曲子的高潮部分,歌词唱熟了,他便闭着眼睛对着麦克风小幅度晃动身体,乱糟糟头发被耳麦压住,白衬衫领头敞开,透出些十八九岁大男孩的气息来。他录得专注,没注意到玻璃墙外架着的摄像机,直到一曲唱完摄影师来敲门,乐呵呵地问他有没有意愿再和雷狮来个双男主特写。
他答得干脆,心想大抵互相采访之类,没几分钟,打哈哈也能圆过去。没料到对方直接把他们拉到个印着音乐剧设计海报的房间,里头一架吉他一架钢琴孤零零摆在木制椅旁,明显是要他们合奏的样子。被从休息间中途拎出来的雷狮大抵没什么耐心,他靠在柜子旁用手掌扇风,眉毛半皱不皱,嘴唇拉平了,又碍于旁人工作需要到底未表露什么尖锐之语。“来,你也把领口弄低些,扣子解了也无妨。”摄影师围着二人左右摆弄,搞得不像是什么花絮拍摄倒像他们出色卖相。
安迷修于钢琴边坐下,他试了几个音,指节弯曲于琴面上扫出叮咚旋律。摄影师问你们会弹什么?可以合奏的都成。安迷修摸摸鼻子,目光不太自然地扫过旁边的雷狮。“在下弹什么都可以。不知道雷狮想选什么?”那双紫眼睛扫过他,刚好被斜斜落入房间的夕阳浸透,一瞬间似光掠过眼睑,年轻的微风渡过河流。他不自在地吞咽一声,几乎忘了手脚该如何安放。
“那就《Mystery of Love》。安迷修,你会不会弹?”
安迷修一愣,手肘在钢琴上砸出错乱音符。他猛地抬头与雷狮对上,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话合适。对方看这呆愣模样看得好笑,连面部表情也柔和些许:“你到底会不会?不会就换。”
安迷修深吸两口气把自己按进琴凳里,示意雷狮先给几个音,可摄影师似乎不愿让他们呢就这样糊弄过去,半建议半要求他们边弹边唱。于是,在这初夏傍晚,狭窄而略显闷热的备用房间中,雷狮拨弄吉他弹出歌曲前奏,半垂着头低声吟唱出那句“Oh, to see without my eyes,The first time that you kissed me”,唱得偏慢,嗓音低哑温和。安迷修接过旋律后伴着他唱,歌词极为自然地从脑海中流泻而出。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别人一同演绎这首歌。
他当年陪刚失恋的女性朋友看电影,看的就是这部,女性朋友捧着奶茶哭得稀里哗啦,他赶忙抽出纸巾递给对方,沉默着看对方不断擦拭眼泪。后来他于偶然间刷到这首歌,夜深人静时当催眠曲循环数遍,没太睡着,倒是把歌词牢牢印入大脑,渐渐钢琴谱都弹得格外流畅。
Like Hephaestion, who died,Alexander's lover……
雷狮也看过这部电影吗?他为什么提意演奏这首曲子?还是在与我合奏的情况下?他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安迷修越琢磨越乱,又无法将所思所想轻易付诸于口。而身侧的雷狮同没事人般拉长的吉他的旋律。他弹吉总不太用拨片,或许那小玩意早就被遗忘在了某件上衣口袋里,手指直接接触琴弦难免带片泛红的痕迹。他虽没有直视摄像头,嘴角却是勾着的,喜悦与哀伤浅浅飘浮于空气之间,失了舞台上那种强烈的情感冲击,倒是更让人心里发堵。
可惜仅三四分钟短片段结束得极快,摄影师又跑去采访其他几位成员,留安迷修和雷狮收拾工具。雷狮走在偏前面的位置,比他高又背对着他,可以望见扫过脖颈的细碎头发。安迷修刻意退后两三步让对方先走,他满脑子思绪无从梳理,安莉洁当初那句“你在乎他”又于耳旁左冲右突。他想得入神,自然没注意到雷狮突然转过头去,顿住脚步,眼神复杂地在他身上上下扫视。“停下,你要撞到我了。”安迷修猛地抬头,星点红晕爬上耳框。
他问:安迷修,你知不知道圣克雷芒症候群?
你知不知道圣克雷芒症候群?
糖果从天而降砸中了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足以让他晕头转向。可雷狮并不打算让他糊弄过去,对方舔舔尖牙,追问道还要我说得更直白些吗?——你几乎要把“喜欢我”三个大字写脸上了安木头。“哎……啊……我……你等等!”他仿佛舌头打结,怎么也捋不出句顺口的话,“……你怎么知道?”
“傻子也看得出来,刚才琴弹得像我甩了你似的。”雷狮眨眨眼,“但是我没打算这么快就让你如愿。试试看吧,看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追到我。怎么?要打退堂鼓吗?”他言语间几乎没有停顿,惹得安迷修一急,差点把“可是你也喜欢我”这句说出口。他深呼吸,逆着光线站稳,笑容温和又带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味道:“那就让我追你吧,雷狮。”
“我很期待。”对方答,衣服上零零散散的挂饰随着转身动作左摇右晃。楼下导演在喊雷狮的名字,他快走几步,只给安迷修留个分割于光线之中的影子。

 

SIDE A

 

5月10日 ?

安迷修的怀表坏了。
他搬动飞机的时候不慎跌入沙丘坡下,怀表从上衣口袋中滚出去,砸碎了半边表盘,时针与分针彻底停摆。他将表安置于帐篷角落,拖出驾驶座底下的降落伞绑在机翼上,扯开绳子让它借着晚风腾空而起。他抹了把汗,扔下小刀放任自己仰面躺倒进沙子里,眨着眼睛盼望降落伞能收集点高空处的水汽。这念头何其荒诞啊!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能补足急缺的饮用水了,连那瓶乙醚都到了不得不开封的地步。
伞顶被绳子牵扯着上下振动。安迷修伸手,勉强够到自己右侧的飞机尾部。没有工具,没有燃料油,它死气沉沉地躺在帐篷后,又落得个坚实的固定点。他闭着眼睛抚摸过金属外壳,眼前似乎出现了匀速行驶的列车,不停歇地转动着滚轮。那列车似乎是很眼熟的型号,他记得车厢上那串数字意味着什么,他记得……这是他最初前往工作岗位时乘坐的列车。
车上挤满了人,大都七倒八歪倚在座位或躺地板上睡觉。车厢中安静到死气沉沉,疲累、苍老、衰弱的面孔在他眼前徘徊着无法消失。而他,一位刚刚获得飞行员工作,即将前往任务途中第一座城市的年轻人于这此起彼伏的苦难间显得格外突兀,好像上帝将特权全赋予了这位年轻人似的。可又没人注意到他,他是被整个车厢割裂出来的人。
安迷修身边的年长者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提醒到,再过三两分钟便到站了。
确乎如此。他能看见庞大的停机坪,弧线和逐渐远去的渺小的黑点,马上他便将成为那无数黑点中的一员。安迷修再次理了理制服,他背包下车,跟着身形略有些佝偻的前辈一同走进了那家航空公司。
安迷修记得自己总会随身带点纸笔。他总是在写,于启航前写,于降落后写,于用餐间隙匆忙着写。他想把它们一股脑塞给雷狮,最后却全堆在自己背包里,毫无寄出的余裕,不过若雷狮真读到了这些信可能会评价自己矫情又恶心吧。时间长了,有些纸张被凝固的墨黏在一起,他用小刀将其中间裁开,刀刃触过纸面留下狭长的伤痕。
降落伞猛然向右倾斜,伞侧被风冲出圆凳大小的缺口。
安迷修摸索着从沙子中爬起来。此时天色已黑得彻底,他差点就在飞机旁睡着了。这要是真睡过去大概会被吹成人干,供路过的鸟类前来啄食了。他踉跄几下,勉强稳住身体,半匍匐着往自己的帐篷前进,手肘抵住压着帐篷四角的灰黑石块。他将自己拖到几块布叠成的被子上,微微侧身,睁着眼睛盯住黑暗中虚空一点,意识却无论如何都沉不下去,似乎刚才过快的心跳依旧在撞击他的全部反应。
安迷修不知道自己清醒了多久。有人拍打他的肩膀又揪住他的头发,扯着他的耳垂高声喊他的名字。他不情愿地翻身,手臂举起往正前方一抓,刚好撞上布伦达曲向前的腰背部。
“你做什么!”小王子将他头发拽住提至半空,突然的疼痛激得安迷修眼底溢出小圈水雾。“太阳都要升起来了,你那个伞什么时候收?”他拖拽着将安迷修带到帐篷外,“再过几分钟水汽就干透了吧,话说你真想喝这个?”
“在下也只是无奈之举。”
安迷修攀上机翼将绳子解下来,扯住降落伞的边缘把伞顶展开平铺在沙土上。并没有什么纯净的水汽,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有些泛绿又有些粘稠的液体。“这能喝吗……”安迷修用瓶盖盛起小滩,晃了晃,“应该不会丧命……吧?”
“试试看就知道喽。”布伦达坐在机身上踢蹬双腿,“别拿到我面前,我可没兴趣。”
他倒了几滴含于舌尖,腐烂般的恶臭混着苦涩直冲大脑,逼得他弯下身来把喝进去的液体吐个干净。嗓子经这刺激,愈发干哑疼痛起来,安迷修恍惚间觉得自己的整根食管都在冒烟,简直比不喝水更为难受。
他咳了半天,总算把恶心味道驱散些许。好在喝得少,全吃进去大概得上吐下泻不成。布伦达毫不掩饰地笑他的狼狈样,安迷修,你看起来可是糟糕透顶,这沙漠顶上哪有什么水呢!他几乎是以一种梦幻般的,歌唱般的语调同安迷修对话,连嘲笑都显得可爱得紧。于是安迷修也跟着笑起来,他跌坐在地,意识不复几十分钟前的清醒,但也没那么渴望入睡。他望向把自己从帐篷中拉出来的布伦达,动动嘴唇,把那句“我想听听你星际旅行的故事”咽回肚子里。对方看起来又准备离开了,他转头留给安迷修一个张扬又显得格外遥远的微笑,一步步往沙丘下走去。

 

SIDE A

 

5月11日 ?

这是我被迫降落于撒哈拉的第六日。
雷狮,很抱歉,我现在差不多已经不相信自己能活着回来了……你不喜欢听丧气话,你一定会跟我说“安迷修我不允许你死在那里”,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身体和精神上的疲惫太难克服啦,我现在只想倒在随便什么地方好好睡一觉,不去思考、不去在乎自己能否活到第二天清晨。对不起,你说死亡永远追不上我们,我大概要食言了。
可我不会停止给你写信,如果我什么时候真栽倒于沙漠中,我也会用清醒的最后几秒在那些信的封面写上你的地址。
你知道……你知道我们作为个体而言还是太渺小又无力了。我们似乎总在不停歇地抗争、拉锯,命运便不停歇地砸碎我们。昨天我梦见自己刚入职的时候,满车厢妥协了的普通人,中间夹杂着一个格格不入的我,在去往停机坪的铁轨上缓慢地移动。醒来后我想如果自己也像其他乘客那样麻木着奔忙呢?我会不会遇见你?会不会拥有足够我回忆数千次的每个瞬间?当个普通人太委屈你了,雷狮,我甚至想或许你比我更适合这份职业,所以你能不能再借点勇气给我?
你离我实在太远太远了,就好像被扔在阁楼中的《越洋情书》,法兰蒂洛立于礁石间的灯塔。我真渴望自己能比沮丧坚强,比孤独勇敢,没有什么能将我消磨殆尽*。可我没办法做到,你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你那边生活还顺利吗?你依旧会时不时出海吗?真想和你一起出海啊……
安迷修

 

SIDE B

 

那是他们于剧院演出的最后一场,大概这之后就参参节目搞搞音乐会,不至于分道扬镳但也不会再刻意聚在一起准备第二天的演出。上台前化妆室内安静得紧,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咀嚼即将告别的滋味。雷狮对着镜子给自己描眼线,他描得细致,但比平时慢了许多,化妆师等得有些着急,上前耳语道要不我帮您来吧,您这样总归不方便。他抿了抿唇,最终将笔递给了那位姑娘。
安迷修理好演出服,踏着前奏的声音从窄门来到光线尽熄的舞台上。开头那曲是半独唱半合唱的献词,柔和又带些轻快的曲调从乐器中滚落至他的脚边。而后顶灯亮起,沙漠的背景板配上斜斜坠毁于地平线处的b216号飞机,直接将观众们引入圣埃克絮佩里所描绘的撒哈拉之中。飞行员提灯于日记本上写下:日期,天气,水和食物的剩余量。他抬头环顾着茫茫大漠,唱词间满溢落寞与叹息。
安迷修其实记不清他是如何唱完整部音乐剧的。他的演出自然,大脑却被各种过去的片段塞满。他唱到《Éphémères》,让我们向往天空又依恋大地,他想起当初采访时雷狮说自己最喜欢这曲,向往天空,大抵这半句十足十合适,对方会比故事中的飞行员更向往天空吗?他说不清,又觉得肠胃绞紧,他怎么会和故事中角色这般共情?没多少时间他便唱得喉咙发梗,好在中部大段都是小王子和其他演员的对话,安迷修得以坐在后台处欣赏那精心安排的舞台特效,欣赏扮成小王子的雷狮驾驶着那辆飞行器穿梭于各个星球之间,最终来到地球。
有人推了推他。该你上场啦,安先生。
——寻到水源的飞行员得到的却是小王子将要离开的消息。他半跪在井边却没有任何办法,甚至没有任何立场挽留。安迷修开口:我的小王子来自天空,我们终将再次相遇。雷狮站在身前伴着他柔和地唱:我决意要离开这里,可我绝不会忘记你。
“即使我似要死亡,你也知道这并非真实。”
——小王子一步步走向象征着死亡的蛇,他让飞行员别看也别去阻拦,他即将回到b216号行星,去见那朵一直挂念于心的玫瑰。于是雷狮站立之地的光线暗淡下去,映照出飞行员染着星点泪痕的眼睛。可他们还在唱,唱那支我们终将重逢,唱因为你我拥有永恒。
可永恒究竟是什么?它栖息于撒哈拉还是法兰蒂洛外望不见边际的海洋?
——太阳于此时展露尽全部光辉,银幕小王子人物象形状的光点逐渐显现,明亮到扎眼,可又随着曲调的流淌星星点点散去。偌大舞台上只剩安迷修一人,小王子带飞行员找到了水源又永久地离开了他的生命,好似之前所有对话,所有故事,他为他画的羊全是飞行员自己的幻梦一场。“请你们快写信,告诉我他回来了。”雷狮于灯塔旁遥远的呼唤在他耳侧不间断地回荡,剧中和现实夹杂着几乎让他落下泪来。
小王子消失于星星尽头,飞行员消失于茫茫大漠,那将是世界上最美丽又最悲伤的场景。

 

SIDE A

 

???? ?

这是飞行员离开帐篷,去过的最远的地方。
安迷修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是布伦达将他从梦中唤醒,告诉他自己找到了水源,大概可以救安迷修一命。他们摸黑从沙地间爬起,顶着太阳未升时的风沙缓慢前行,时不时被斜坡绊住脚步,被海市蜃楼蒙蔽方向。布伦达走在安迷修身前,步伐格外坚定,再走会儿,再走会儿安迷修,我从来不记错路,你得相信我们。安迷修眯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他的嘴唇已全然开裂,面部同沙地一般粗糙,四肢僵硬到几乎感觉不出运动。可我要被蒸干了。他于心底如此感叹着,嗓子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们走得实在太远,回帐篷的路变得格外难寻。布伦达依旧固执地拖拽着安迷修向沙漠边境的方向走,不许停下,他一遍遍重复着,要是停下,你就再也醒不来了。你难道想就这么死在沙漠里吗?
不,他不想,他还想飞回故乡和雷狮相见。
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单凭意志在沙漠中跋涉了多长时间,最后安迷修全身脱力,意识逐渐迷蒙不清,全靠布伦达的力气扯着他迈出脚步。他恍惚间看到百米开在的地方有口石头砌成的井,可海市蜃楼实在太多,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大脑的幻觉了。布伦达比他走得快,此时已经来到那口井旁边,推开井盖向井底张望。可万一这个布伦达也是自己的幻觉呢?他被这突然想法激得全身颤抖,赶忙加紧了步子往正前方走去。
那是口真实存在的井。
他们打上一桶水,坐在石砖旁小口小口地抿进喉咙。天空中云层逐渐累积,摩擦间似有闪电划过天际,水尚未喝完,沙漠中便下起一阵荒唐的大雨。
他们全身透湿,却如找到黄金般傻笑。“看吧,早听我的话你就用不着渴这么多天。”布伦达说,语气笃定,好似正阐述真理。他将目光从安迷修身上移开,急走几步来到仙人掌跟前,沉思数秒后接着说道:“既然带你找到了水源,那我就要离开了。”
“我要回自己的星球去。”
“可你的飞行器还在……”安迷修猛然抬起头注视对方,他想要挽留,却知道没有人能拦住布伦达就像没有人能拦住雷狮。他张张嘴,话语全卡在喉咙里,那股酸涩味道又开始上涌,只得靠拼命吞咽和眨眼来控制住自己大起大落的情绪。
“嗯?我的飞行器就在这里,安迷修。”
布伦达指指那装饰着很多星星和一对庞大翅膀的载具。它已被修好,看起来光洁如新,于是安迷修意识到自己再没办法挽留对方了。他望着布伦达跨上驾驶座,让那对翅膀腾空而起,他望着布伦达回头冲自己比了个再见的口型。
“去找你的雷狮!”布伦达喊,“他铁定还在等你。”
他仰头,孤零零立于风沙之中,全身上下都是拍不尽的沙粒。太阳在此刻升起,照得整片沙漠同失火般明亮。

事到如今,好像没有什么话是我必须得写给你,或者必须念给你听的。如果你有幸能收到我的信,我的笔记本,怎么处理都随你心意。布伦达在今天早晨离开了,他说他在这儿待得厌烦,准备起身前往下一个星球。我送他至飞行器旁,注视着他驾驶那个载具逐渐消失于天空尽头,缩小到再也望不见的地步。
但我还是想告诉你,雷狮……
我想告诉你,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隐秘而没有穷期。我想告诉你,你在我将要放弃生命的时候赋予我全部勇气,这让我马上便能启程去见你。

 

Fin

*选自罗伯特·勃莱《三章诗》
*歌词来自《Season of Gold》
*改自伊丽莎白·吉尔伯特《美食、祈祷、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