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送你一片郁金香花海,作为我们初遇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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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预定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机票属实有些“说走就走”的感觉,周五午间偶然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了此时此刻库肯霍夫的郁金香花田盛景,当晚就已经从意大利落地荷兰。
他早已习惯这样的短途出行。他深知“多看多体会”对于艺术创作来说的重要性,再著名的学府都永远不会是学习者的终点。
反正已经逃离了家乡,把自己扔得再远一点、再随意一点,倒也乐在其中。
按照计划,第二天一整天都会呆在博物馆区,来自欧洲艺术之都的他可拒绝不了相隔不过几百米的梵高博物馆和国立博物馆。他坐着电车赶往目的地,街道拥挤也有序。国立博物馆下的地道入口处,四位穿着略显邋遢的音乐家演奏着轻快的乐曲,有风穿过地道,将乐声带往远处。他叫不上曲名,稍作停留后向他们面前的小提琴盒子扔进了一枚硬币。曲声不停,小提琴手和鼓手向他点头致意。
国立博物馆的入口在地道中,他随着客流,在信息台领取了导览册。其实他早就做过攻略了,此行最重要的目标就是荷兰国宝画家伦勃朗的名作《夜巡》。当然,他也知道,在走向它之前,还要经过许许多多同样精美而意义非凡的各类馆藏,可不能单单为了一幅画而辜负了其他藏品。
大体量的《夜巡》被独立展出在一座展厅中,正对着博物馆内一条宽阔的走廊,独立展厅上方洒下的自然光毫不吝啬地将画面照亮,这样的设计仿佛是在帮助观众看清伦勃朗藏在画面光影之中的小心思。
只可惜——
从侧边昏暗的走廊进入这间独立展厅,待到眼睛适应了光线变化后,他才慢慢弄清了当下的境况——巨幅的《夜巡》正在接受X光扫描,以便日后更详尽的艺术与历史的研究,以及数字化展示。所有观众此时只能站在画作的5米之外,人与画之间还隔着看不见的玻璃墙和看得见的、与画作本身同尺寸的黑色支架,扫描仪以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速度移动着。饶是身高一米八有余的他,也只能堪堪从仪器的缝隙之中窥见《夜巡》的局部。
遗憾吗?确实有,它在书上、手里,和它在墙上、你的面前,观感是绝不一样的。但就绘画技法和画面故事性来说,是否亲眼见到画作本身,对于他,或许已经无足轻重了。
他站在展厅一角,在心中默念着,“谢谢你啊伦勃朗,下次再见吧。”
《夜巡》的意外休整让他多出了小半个下午的空闲时间,距离前往机场的火车发车还有两个多小时,他还有富足的时间在阿城的老城区里游荡。在这片大陆上,他已经以毋庸置疑的异乡人身份独自走过了太多时间,走过了太多城市。在他看来,一座城市不过都是由大小粗细的道路编织成的网,路边闪闪烁烁五光十色的招牌、一张张或低沉或喜悦的路人的脸从眼前一闪而过,他都不曾理会。他沉浸在自己发明的一场隐秘的小游戏中,就是将自己完全交付给双脚,最好是迷失在交错的街道和建筑之间,不需他刻意的探寻,陌生的城市会主动卸下一切华服与武装,将其本真的内里坦然地呈现出来。*
这一次,他化身一尾鱼,穿行在这座初次见面的城市那高高低低的石砖路间,穿行在连横的运河水道间,以期邂逅一朵绽放在无人在意之处的郁金香。
傍晚时分,他将仍旧亮堂的天光扔在背后,即将搭乘火车前往机场。假期短暂,《夜巡》不过是旅程中一个小小的遗憾,而此刻在火车站大厅里的一场意外的公共钢琴演奏则差不多填补上了这一遗憾。虽然对音乐涉猎不深,但他清楚古典乐与油画同源欧洲,都从数学和理性生发开去,对同一个主题,不同的艺术形式呈现的都是美,为视觉和听觉构建了立体感与层次感。他尊重每一份美丽,也尊重每一个人对美的表达。
他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演奏者戴着帽子,看不清脸,曲子的后半段相比于前半段似乎还有些不熟练,缺少维护的钢琴的破烂音质又大幅削减了乐曲的欣赏性。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公共钢琴欢迎每一位音乐表达者。在这座旅游城市中心的火车站里,来往的通勤族和游客步履匆匆,却也有不少人为这首曲子、为这位演奏者驻足停留,有的就站在钢琴边举着手机录像,有的则站在远处,也许原本只是在等人,无聊中便也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琴键前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此刻,循环的广播声、嘈杂的人声、走调的钢琴声……从四面八方涌向自己,裹住自己,像无色的画笔,像有形的风,将这个傍晚涂抹在记忆中,让他在之后多次回想起来时发现,很难描述当时自己仿佛失了神的7分钟。
晚上八点40分,飞机进入平流层,机舱内光线黯淡,机翼上的红灯清晰可见。他看向窗外墨黑色的天空,思绪滑向刚才在火车站欣赏的迷你音乐会。他愿意称之为音乐会,是那种自由的、随时随地便可发生的音乐性的具象。他盯着琴键上翻飞的双手逐渐出神,后又在观众献给演奏者的掌声中惊醒,也为ta鼓起掌来。相比于自己出身的以含蓄为美的东方国度,这里的人们更热情,更愿意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主旋律段落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那个身材娇小的演奏者在掌声中从琴凳起身,一手扶着钢琴,向观众们鞠了两躬,不远处的同伴笑着迎上去。他看清了低低的帽檐下是一张清秀的同为东方人的脸,捂嘴笑着接过同伴递来的背包。他慌忙掏出手机,还好演奏者并未离开钢琴太远,定格的照片为荷兰之旅标注下句点。
Chapter 2
22岁伊始,我独自一人从欧亚大陆的最东端来到最西端求学。全然陌生的语言从来不是我融入新环境的阻碍,班上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反而消弭了初见的拘谨与隔阂。大学城与老城区仅一河之隔,靠自行车就可以覆盖最简单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老城区的路网水系建筑依旧保留着几个世纪前的格局,手机取景框里的河道景象与维米尔的画作别无二致。
独居的宿舍有些奢侈,不过倒是可以住得自在。窗外就是一条小河,跨过河,再有3分钟的自行车程就能到达学校图书馆——研究生还是有学术任务在身的。
不过,埋头于论文和图纸手稿并不是研究生的全部生活。每每周末,我都会坐上火车离开大学城,去发掘这个国家藏在城与乡之间的更多的秘密。我看过一年只开放六周的私人花园,偶遇家乡的交响乐团来欧洲巡演,乘过运河里的游船,与海边的巨型人头雕塑合影,在老城区评分第一的荷式煎饼店里查阅市政府对红灯区新政策的时评文章……新奇有趣的事会变成日记本里的方块字,所见之景定格在规整的九图合集之中。在闭门学术和出门游荡之间反复横跳,第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7月,我和好友安排了环西地中海的欧洲之旅,12天跑了9个城市,两个东方姑娘在欧洲城市的街道上嬉笑着,在剧院看弗朗明哥舞,在德国馆学习less is more,在法拉利工厂的咖啡厅里庆祝23岁生日,在海边小城和来自香港的女房东喝酒聊天。她指着远处告诉我们,山的那边就是戛纳,又和我们分享了自己在香港遇见现在的法国丈夫的经过,还说近两三年来欧洲的国人学生背包客越来越多,前不久还接待了一个同样来自中国的瘦瘦高高的男生来这个海滨小城写生,而自己每年夏天都会过来度假,下周又将回到香港投入工作了。
欧洲人大多不装空调,我站在南北通风的阳台上,远处海天相接,目之所及的蓝浓得化不开,脑子里突然想到了齐马的画。
Chapter 3
“盛夏周末的午后是不会有人出门的,如果有,那ta对这趟出门的目标一定是真爱。”这句话大概可以升级为公理,因为陆景和此时正拎着一个泡沫箱子和一只西瓜,在闷热的周日下午按响了我家的门铃。在一起久了,我也不再过分顾忌自己的形象,穿着长T恤光着腿跑去开门,用一杯凉开水隔开了裹挟着暑气、一进门便想黏上来的大猫。
我正举着勺子挖西瓜装进大碗,他已经洗完脸,也来到厨房,把泡沫箱里我最爱吃的荔枝拿出来,用报纸分包放进冰箱。瞥见客厅里的钢琴开着盖子,他问我最近在练什么曲子。“《暴风雨》的第三章,贝多芬的,你听过吗?”我将大碗西瓜端到茶几上,原本跟他约好下午要一起看电影,我调试着投影仪,又补充道:“不是新练的,新曲子卡住了,练练以前的曲子调剂一下。”他跟着我也来到客厅,长腿一收,窝进我身边的沙发位。我正打算翻找软件收藏夹里的演奏视频,却被他拦了下来:“那些个音乐家我可是一个都不认识,反正钢琴还开着,姐姐不如现在直接弹给我听吧?我好像还从来没听过姐姐弹钢琴呢。”
上次在公园里小露一手吉他的不久之后,他找了个不容我拒绝的借口来到了我家,发现我还会钢琴之后便多次表示想听我弹琴。虽然我更多次表示我只是个“人菜瘾大”的钢琴糊弄学选手,但扪心自问一下,我忍心推辞黏人大猫的这一小小的请求吗?
我真的忍心吗?
经验告诉我,如果撒娇不成,要么他会继续献殷勤,要么会开始耍赖。幸好今天他选择了前者。美美接过他剥好递过来的荔枝,我“勉为其难地”坐到了钢琴前。我尽量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手下的琴键上,眼角瞥见他正举着相机录像。主旋律段落的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唯一的听众把他热情的赞美全都融进了一个满怀的拥抱里。
“姐姐真的好厉害啊,我能不能贪心一点,以后姐姐只能弹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
我笑道:“哪里厉害了,每首曲子我大概练个七八成就放下了,速度啊情感啊我都不太重视的,熟练度差不多了就立马去练新曲子了。”
他没有立马接话,愣了一会儿,呼出的气息挠着我的耳朵,他的声音闷闷的:“姐姐……”
“嗯?”
“你不会对我也这么始乱终弃吧?”
得,这算撒娇还是耍赖啊?
次日,总裁难得提早结束了例会,更难得早退下班,带着电脑直奔画室。翻找着回国后几乎不再点开的名为“欧洲”的相册文件夹,他记忆深处的乐曲再次流动起来,一如此时窗外顺着玻璃淌下的雨水。
“原来……是你吗……”
她说她曾在荷兰留学,他默默算过时间,那两年里他还在翡冷翠读书。那么,那么,即使她并非住在阿城,当年那个弹奏公共钢琴的人是否有可能……
Chapter 4
下班路上,我看到一朵低低的独自飘着的云,被暴雨后的夕阳映照成了粉橙色。刚举起手机准备拍照,我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陆景和的消息:“姐姐,我想到今年送你什么生日礼物了!”
“还有一个多礼拜呢,不急~”
“我知道你想问是什么礼物,就不告诉你”
“略略略我没问”
“放心,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那朵云还没飘走,我在聊天框里直接选择“拍照”并发送了过去。“你送的,我都喜欢”
周五准时结束工作,他和我差不多是前后脚进了我家门。这次的礼物,他倒是没有害羞,在征得他的同意后,我和他一起拆开了包装,首先露出包装纸的是右下角克制工整的手写落款“陆景和”,更让我好奇是怎样的礼物让他如此珍重地写下了他的大名。窗外又下起了大雨,冲刷着这座城市,我一点点向上撕开包装,直到这幅画完整地呈现在我手中。画上是明媚的晴天,云影在上,热烈而灿烂的郁金香花海中,身着黑裙的少女坐在白色三角钢琴前,闭目沉醉着。纷飞的裙摆和摇曳的花朵,清风从画里吹向画外的我。
当他把这幅画的创作背景告诉我时,我的惊讶如他所料。他知道我曾在荷兰留学,但我未曾有机会同他细数异乡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更不曾设想过我们竟同时踏足了理性包容与自由开放并存的阿城。而当他满脸遗憾地告诉我他在阿城与《夜巡》的错过时,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我自己站在《夜巡》面前的时刻,那是我落地荷兰放下行李的第三天。当时那个站在亮堂的展厅中间面对画作本尊、在心中默念对伦勃朗的敬意的我,绝对想不到日后会遇到一位人称“小伦勃朗”的画家。
回忆纷至沓来,我们干脆将电脑连上投影仪,轮流交换4年前的人生。我带他跑过学校图书馆的屋顶草坪、从卧室也能看到的“天鹅桥”、新老教堂面对面的市政广场、国王日的橙色游行队伍、藏在巷子里的地道的中餐厅,还有威尼斯的暖黄、摩德纳的明红、马德里的纯白、巴塞罗那的苔绿……又透过中学生陆景和的眼睛,见到了遗世独立般存在的圆厅别墅、尖顶被焚毁后的巴黎圣母院、日内瓦湖边不怕人的天鹅、公园里随意躺在草坪上的人们、海边的I LOVE NICE的大型装置、香气四溢热闹非凡的圣诞集市……墙上的投影闪烁不停,旧的记忆与新的认知交错涌动,一种深埋于心的惺惺相惜之感愈发明显,直至声嘶力竭。镜头背后的两个人被无形的线连在一起,两条轨迹在大陆上缓缓铺开,它们有着相同的起点,各自走过摇摇晃晃且风尘仆仆的二十余年,又在不约而同回到起点之后,奇妙地相交了。
等等,尼斯?
我抢过平板,往回翻到那张湛蓝背景的沙滩照。
会不会,女房东口中的瘦瘦高高的男生,就是陆景和?
原来……原来我们早该认识,原来我们错过了两次。
我再次看向我的生日礼物。为了掩饰呼之欲出的眼泪,我闭上眼吻住了他。
Chapter 5
“姐姐,可以许愿咯,我一定努力帮你实现。”
“唔,一个可以说的愿望,就是以后我们一起去的每个博物馆美术馆,你都要当我的讲解员。”
“没问题~独家VIP讲解,包在我身上。还有不能说的愿望吗?”
“愿望不能说,是怕它不能成真。我的第二个愿望不用说,因为已经实现了。”
停留过的每一座城市、交谈过的每一个人,都在我们身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记。曾经,我们孤身走过了那么多的地方,短暂的容身之所从来都不是被赐福的归乡。所幸从今以后,我可以和他一起,去往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去看那些朝阳满月、山川潮汐,穿行于或熟悉或陌生的街巷,去疯、去爱,将对彼此的真心交付给时间去纪念——我们多的是时间去自由狂欢。
目光所及的一切,身边都有你。
明天的我会比今天更依赖你一点。
2022.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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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编自 骆以军《降生十二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