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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前的故事

Summary:

我也不是一出生就四十岁,就在为教授打工了。

Work Text:

我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好吧,或许真的是像福尔摩斯那样说的,什么东西在我的血液里作祟。那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要怪就去怪尊贵的奥古斯都•莫兰勋爵,毕竟要让我来到这个世界又巴不得我没来过的人也不是我。

言归正传。什么正传?您已经听过太多我讲的有关莫里亚蒂的故事了,都不厌烦吗?不?那您的的确确是个奇人,竟然能保持对他人口中的自己不感兴趣。

那我讲一讲。其实我也不确定我要说些什么……这都是很小时候的故事了。和您不同,我不是英国生人,成人之前见到的沙漠比工厂要多。德黑兰是我待过的第一个地方。那地方不比伦敦,先生,除了划出来的居留地之外的人天天打扮得西装革履,其他人都穿着那种长及脚背的袍子,头上包着布……

我是基本没有那么装扮过的。基本没有,是的。您问我为什么?好吧,这您是知道的,我是天杀的英国驻波斯公使,天杀的勋爵长子,一举一动都要合乎规矩、遵守礼节。

所以有天我骗了我的家庭教师,严肃而有些歉意和他说父亲希望同他谈谈我的近况,看着他急匆匆出去——阿谀奉承,我早就习惯了,从窗户直接跳了出去,专门找我不熟悉的街道乱跑。

德黑兰那时候还没有齐整的街道。买馕饼的,各种小石头的,兜售布料的,带着物事的人和不带着物事的人散落在集市上。我觉得很新奇,尤其是他们说话我几乎听不懂几个字,只能靠肢体动作和语气猜测内容的时候。因此我根本顾不上看眼前的路,一直在张望周围,也就撞上了人。

那个人个子挺高,阳光下仰着头(您得原谅我那时没有现在的高度)也看不清脸。

我开始以为他在说阿拉伯语。他又重复了一遍,我才明白那是英语。

“您是英国人?”

我点点头。或许您要觉得意外,不过波斯人确实都是些白皮肤的美人,他更是——啊,我偏题了。

所以我点点头。显然很少有波斯人会穿着衬衫背心和吊带西裤,也很少有英国人会在划定的范围外乱逛。两边都对彼此有敌意,这很“正常”。我当时也没想到那许多;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连胡子都没有。我只觉得父亲让我窒息,身边那些贵族虚伪又讨厌,我得去什么没人能认出我的地方换换气。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那人又说。

“巴布?”我会看父亲留在餐桌上的报纸,对于状况多少有点了解。不过我也不很清楚,因为都是英国人出的报纸。

那人眼睛闪了闪。我觉得很有意思。您可以想见,那个时候起我就算不上什么“好宝贝”了。还好我那可怜的母亲——愿逝者安息——早早去见了上帝,否则我是没办法面对她了。死后?我肯定上不了天堂,也不担心她能见到我。

他的口音真的很特别,先生,您要是听了指不定会去转业当语言学教授:每一个辅音都念得像元音一样用力。这大概是语言习惯之类,我也弄不懂,总之他请我离开这里,说是很危险。我那时几岁?七岁,还是八岁?他说得不错,教授,巴布党人那时候还没被彻底压制。哪怕是在公使馆驻扎的德黑兰,一个外国人乱逛,更别提是个小孩,的确是太危险了。

我不愿回臭老爹的房子。哪个心智正常的小孩愿意从早到晚一字不错地默写法语动词变位?

“我没有家。”我说得不算小声,但是干净的衣服让我的话很没说服力。

他像是思考了一下。教授,您看,这是不同之处:您招我进来的时候可没左右顾虑。不过他还是领着我去了他家。这不是诈骗,也不是人口贩卖;我完全心甘情愿,等着未知的地方里未知的探险。说实话,您的感觉不错,他看着不像是什么“好人”。不过这大概是波斯人的共性:冷静、含蓄、温和,但又有自己的一套想法;简而言之是东方风情。

我被他迷住了。他真是个漂亮妞——现在我可以说这话。真是个漂亮妞。我没法不想着跟他走,管他带我去哪。走丢了也行,我实在不想再见到“尊贵的奥古斯都•莫兰爵士”,至少那天额度足够了。

他把我领到他家里去。焚香与雕花铜香炉,挂毯和地毯,碎玻璃拼接的灯罩,除此之外都是大本大本的书。其中有些,仅仅是单面就甚至比现在的我的脸还大,您能想象吗?可惜我一个子也看不懂。上下左右的线和点在我看来都一个样。

“您叫什么名字?”

我沉默且犹豫。我不想说我是一个莫兰,尽管当时我的名字确实还在家族圣经里,我却不愿和尊贵的某人扯上关系,用奥古斯都更是强人所难。何况万一他了解一点外交的事情,我岂不是要被立刻送回去?

“塞巴斯蒂安。”

他听了之后竟然笑了一下。我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他嘀咕了一点什么,我以为是在复述我的名字,没想到他说:“六十七。”

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联系。我现在有些后悔当时一心想知道他的名字,而没问个清楚。“那你叫什么?”

“阿尔萨兰。”

我还是没学会那个“阿尔”的发音,教授,现在也只能用英文给您拼写和读出来。

A-R-S-A-L-A-N,您不觉得这很美吗?不?好吧,那我继续。

一名换一名,谁也不透露姓氏,挺公平的。这么一说,我当时确实是被他迷住了。您没见过他,才觉得我这么说很离奇。可是见过他,您就会明白,什么叫做不爱美是有罪的。

阿尔萨兰先生给我泡了波斯式的红茶,然后用一根糖棒搅了搅,而不是茶匙。藏红花做的,在小木棍上粘成许多结晶块,放进温热的茶里就会化开。我很喜欢那个味道,在别的地方再没尝到过。您下次要托人给我带点?谢谢您,教授,可我大概只是想念阿尔萨兰先生亲手制作的茶了,这可不好办。或许以后我还有机会再去德黑兰?如果您有这方面任务需要。

他说他是一名“毛拉”。我问那是什么意思,他说是“先生”,人们对教书的尊称之类。他讲话很有激情,您会不由自主相信他的说辞,思路被他带跑,因此我才每次都忘记问他为什么是67。

只一次我就记住了阿尔萨兰先生家的地址。我方向感很好,这您也是知道的。第一次他请我喝完茶,就以天色已晚为由劝我回家了。

我真不愿回家,教授。您也见过我那父亲。我时而因为自己名字中间的奥古斯都而为自己和他同时感到羞耻。他不是个好父亲,我也不是个好儿子。当我知道我没法永远压抑自己只为博取他一句不咸不淡地批评之后,我就下定决心不会再好好当个贵族。说真的,当贵族有什么好?您也见过酒会上形形色色的家伙,有些肥硕,有些精瘦;有些刻薄,有些呆傻。参加酒会不如陪我们尊敬的好太太哈利法克斯早起去市集挑选牛排。

——哈利法克斯太太的确是个好人。尽管她不知道我们真实的职业……算了,这些您看得比我更清楚。我还是继续说之前的吧。

我不愿回家。也不愿让阿尔萨兰先生知道我住在使馆里。我讨厌那栋建筑,尽管装修很华贵。我还是喜欢我们现在这个家:但也希望您下次别再请警探来我们家做客!是的,是的,他品鉴不来那副风景画价值多少,但是——

好吧,阿尔萨兰。所以我让他送我到开始我们见面的集市,随口胡扯我家就住在左一拐再右一拐直走过两个街口的地方,差点把自己带偏,走错夜路。最后我翻过使馆的外墙,避开了夜巡的仆人们,却没能避开脸色铁青的父亲,正站在我的卧室里来回踱步。他问我去了哪里,知不知道我的无故失踪险些引发两国交恶,因为我是“堂堂公使长子”。

那时候我还讲不出为什么,但现在我知道。我当时突然很伤心,并不是因为自己将要引发的外交危机而十分愧疚,而是觉得我那臭老爹真是可怜。我的母亲已经早死,仅仅留下我一个独子。我也不清楚我有几个是死是活的私生兄弟姐妹们(倒也不是说我会爱他们)但我走了,就那么消失了,我的父亲身边的确就一个人都不剩下了。他走到公务员的高阶,赢得了女王的欢心,还得了巴斯勋章,可是他剩下了什么吗?我不知道。

他没批评我几句就开始指责我早逝的母亲——愿逝者安息——没能做好家庭天使,还留下我这么个恶魔。我不太记得我的母亲了,先生。她走得太早,以至于我的记忆中只有一道阴影。她的离去成了无法破解的秘密,家里的仆人全换了个遍。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母亲来自哪个家族,闺名又是什么,更别提长什么样子了。尊贵的奥古斯都爵士每次提到她都是指责和辱骂,我觉得毫无采信度。

他骂得没完没了,我只想打呵欠,盘算着下一次出逃。等他终于渴得开始咳嗽,我立刻摇铃让仆人进来,说父亲身体不适,扶他去休息,听着父亲的骂声在走廊上回荡。

亚麻床单,新鲜水果……我不在乎这些。我宁可去街上啃馕饼。夜里算不上冷,我却念想着阿尔萨兰先生甜热甜热的红茶。

是啊,您说得对,小孩子就是天真。当我见了那先生一次,就想见到他第二次,想验证他的英语口音是否真的如同我记忆中那么奇怪,想看着不滚的水冲开藏红花糖,想再摸一摸书上烫金的凹陷。我想永远见到他,这又有什么错呢?在使馆我要么被强逼着学习礼仪、法语和古典文学,家庭教师对于希腊语和拉丁语的热情令我望而生却;要么就是我的父亲轻蔑地对我表达失望,而我甚至不能还一句嘴。阿尔萨兰相比之下就良善得多。

我太想喘口气。而自由只需尝过第一口,挣脱禁锢的密钥就会被激活。去他的法语变位,去他的绅士礼仪,去他的上流酒会,我要去找热茶!

您看,当时我就是这么单纯的想法。一整夜我在床上滚来滚去,焦急地等待天亮。老爷钟夜里半点总会敲一下,我不停祈盼着这一下钟响后面还跟着五响,意味着天亮了,我就可以去找阿尔萨兰先生。

然而一连两三天我都没能遇到他。反倒是家庭教师不认同我一再的逃课行为。在父亲对我又一次身体力行地教育之后,我被关了禁闭。最可怕是爵士老爹连着三天抽查我的法语,而老师已经讲到了愈过去时。禁闭一连着将近半个月,我一直在想阿尔萨兰。他会记得我吗?或者只觉得我是个分不清路的——但您知道这不是真的。总之我勉强收敛两个星期,换得一次临近傍晚的时候和家庭教师说想出去散散心。两个仆人跟在我身后。走到市集的时候我往他们手里各塞了一枚银币,保证钟响前就回。

灰姑娘?您的想象力真是丰富。这次我敲门,他来开了门。我那时还不明白他的意外从何而来:现在,这么和您说吧,他大概是没想到这个认不清路的英国小孩主动去找他。

说来可笑,我那时两手空空就敢登门拜访,还问他有没有茶喝。他迟疑片刻,还是让我进去坐着,并且泡了茶。他的英语,他的茶,他烫金的书封面都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我原以为想象力得到满足就会失去兴趣;但是没有,我发现我舍不得走。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语气并不沉重,但有些飘忽。或许是习惯的问题?我不知道,先生。他真是个典型的波斯人:美丽、忧郁、温和、距离感。我那时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现在也一无所知。

我本想让他教我波斯语。不像法语,这是我自愿学的。我想用他的母语和他交流。母语是最美的,教授,在这点上您不该笑话我。他说波斯语一定很美。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钟就响了。第一天夜里我有多盼望响声,那一刻我就有多憎恨。

“我该走了,阿尔萨兰先生。”

他不太爱说话,但我觉得他是在听的。“不然他们要来找我,我就又要被关禁闭了。”

我希望他问我原因,但是他没有。许多次他都选择了沉默和思考。

“À bientôt, Monsieur Arsalan.” 我有样学样地念那些平时最瞧不起的法语,希望多少博得他一笑。但是他没有。

我那时有点不高兴。我本意是想看他笑一笑,但是至今我依然没有见过。或许不是他不会笑,不过究竟是什么痛苦凝固在他脸上,我未曾得知。请别误会,教授,阿尔萨兰没有过不友善的举动。不如说是他的每一步行动都饱含计算过后的准确,才让我无法看透,就像做计划的您一样。我们总是碰不上面,我不知道他从事什么工作,他也不过问我是哪家的孩子。对于那时的我,这就是公平尊重。

您问现在的我会不会后悔?或许吧,我不知道。真相有时候比事实更丑恶。至少我印象里的阿尔萨兰先生始终是美的。

我缠着他教我一点波斯语,什么都行。他告诉我,我们见面的集市叫巴扎,我开始只会念但不解其意的巴布是门……然后我问他“我爱你”怎么拼。

您问我?我想想……dooset daram,大概是这样,毕竟我不会波斯语,也不知道哪部分是主语,哪部分是宾语。那次回去之后我醒悟我次次空手上门讨茶,还缠着他又是讲故事,又是教波斯语。我像是把他当作我的父母,把那座房子当成自己的家一般,时时盼望从中索取爱意和温暖。

集市上常常有兜售玫瑰的,我也见到不少玫瑰水。波斯人喜欢玫瑰,这点您也知道。使馆为了“好看”,用于装饰的玫瑰三天更换一批。每个花瓶都是如此。铺张浪费,要我说;那时的我却借此机会,从每个花瓶里拿一枝,凑成一束去见阿尔萨兰。是不是很蠢?您不觉得?可开不得这种玩笑,教授。此后每一次我都带着花。第一次他见我带着花,脸上的笑意转瞬即逝。

“你喜欢红玫瑰?”

“没有伊朗人会拒绝这种美丽。”他又在犹豫,不过最后还是收下,把花放在花瓶里——您看,又是花瓶。大抵这就是玫瑰的宿命。我发现他盯着玫瑰的眼神有些迷离,所以我猜测他是喜欢的。

我当时想:如果用玫瑰铺满他的家,他会笑吗?

但哪来那么多巧合和幸运?更多的时候我遇不上他,只能把偷出来的玫瑰再放回去,因此免不了偶尔一次不慎被尊贵的莫兰勋爵撞见。那时我更年长,也更“邪恶”了。尊贵的莫兰勋爵坚信毒打能抽出我体内的邪恶。因此拳打脚踢几乎是家常便饭,时而的马鞭加餐更是滋味十足。

啊,不,我不会的。让阿尔萨兰先生看到我一身伤实在,那时和现在的我都觉得,太没面子了。决斗失败的人可没有竞争权。衬衫和西裤能遮住大部分伤口,我只要护住脸就行。不过皮鞋和鞭子哪里长眼?一道风声过去,脸上就火辣辣的;再一道风声叠上去,烧灼的地方就会流血。我总是要等伤养得差不多才敢出门,也就是说,几乎没有。

他见到我,和我的伤口,从不多作关怀,只是确认我不是在找他的来路上弄的,然后给我泡茶,顺从我任性的要求。没有;我没要求让他笑。我想看的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没有一次他主动关心过我,我那时也只是一味把玫瑰当作温情的赎金。

到了……我记得是52年的时候,我的父亲终于欣喜若狂了一次,说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蛮荒未开化的地方,回到他梦寐以求的上议院。

我说:“打人的文明人还不如野蛮人。”

一语成谶。我管不好自己的嘴,就只能挨打。但大概是调返的命令让尊贵的勋爵太过喜形于色了,竟然只是踹了我几脚,让我滚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的轮渡。

我没什么要带的。仆人收拾衣服,而我自己什么都没有。是,我有回忆,但它们不能打包装进货舱。我坐在床上,看着月亮慢慢升起,消失在窗沿边,突然意识到我大概要与阿尔萨兰先生永别了,而我还不知道为什么是“六十七”。

感谢老勋爵脚下留情。我摸黑起来,换好便装,一路随手摸了几枝玫瑰,也没想着看清是否还新鲜,就从窗外翻了出去。月色很亮。我借月光朝他家走去。他肯定还在睡觉,但我必须打扰他:我必须知道67是什么。

月光下,我发现玫瑰已经开始有衰败的迹象,而我的手指也因为在黑暗中摸索而被划出创口,渗出的血液染脏了花枝。我敲响他的家门。他开门的速度几乎让我以为他不睡觉:“有什么事吗?”

我把“我是来同您道别的”这句话咽回去,满心以为只要闭口不言,我们就还有再见的可能。我真是天真得可笑,您不觉得吗?

我把破败的花塞进他怀里:“Dooset daram,阿尔萨兰。”

我没加先生的称谓,以为他会因此动容,至少笑一笑。但是他没有。我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dooset daram,他也还是沉默。我觉得伤心又可笑,而且要被沉默逼疯,于是我问他:

“为什么我的名字是六十七?有什么含义吗?”

他审慎地看着我。时至今日我才明白,那是猜忌。我用信任换来怀疑,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闹剧。良久,他像是编造好了借口,可我知道那是审时度势之后的诚实:“谐音而已。”

后面的也很好猜到。我觉得受了欺骗,逃离了那个地方,逃离了德黑兰,逃离了波斯。然而阿尔萨兰的形象仍时时在我记忆深处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