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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太空總署探測到一顆巨大隕石正高速向著地球前進,科學家預計隕石即將於十二小時後與地球撞擊,爆炸威力將相當於五億枚核彈⋯⋯」電視機裏的女主播正強忍著淚水,向世人宣布世界末日的消息。
羅伊斯下意識往窗外看了一眼。澄澈的藍天,潔白的雲朵,燦爛的正午艷陽——實在令人難以相信這一切都會在短短十二小時後結束。
是的,結束。十二小時後,那顆隕石將會撞上地球,而無力扭轉命運的人類,會像六千五百萬年前稱霸這顆星球的恐龍一樣,徹底滅絕。
有誰能想到呢?2012年的時候,世界末日的傳言甚囂塵上,球隊裏的小年輕們當然也不能免俗,半是擔憂半是興奮的湊在狹窄的更衣室裏爭論人類滅亡的可能性;十五年過去,當年的隊友們已不再年輕,在天各一方的歲月靜好過著各自的生活,這聽上去荒謬絕倫的世界末日,卻是真的要來臨了。
羅伊斯呆呆地看著外面湛藍的天空,他對天文學並不熟悉,卻無礙他想像在深夜時分將會有一顆亮得刺眼的流星劃過夜空,最後在熊熊烈火中帶走所有人的性命。在人生最後的十二小時,他還有甚麼想去做的事嗎?
他竟然一件也想不起來。
00:11:50:13
安撫好正趕往小學陪著女兒的斯嘉麗後,羅伊斯穿上黑色衛衣出了一趟門。他把反戴的鴨舌帽沿往下壓了壓,祈求不會有人認出不願浪費時間偽裝的自己。而事實證明,人們對世界末日的消息關注度當然遠比一個剛退役的足球員出現在大街上要高。
空蕩蕩的大街上安靜得近乎詭異,比起幾年前因為某種肺炎而封城期間的寂寥有過之而無不及。羅伊斯在一個街角推門走進了一家藥房,向櫃檯後的藥劑師要了一瓶安眠藥。那人盡責的叮囑他一次只能吃一片,他胡亂的點頭敷衍了過去,握著那小小的玻璃瓶離開不再繁華的街道。
聽說隕石來的時候會燃起幾百度的烈焰,被活活灼燒的感覺一定很痛。他已經受夠了疼痛,在本該能大放異彩的青春年華卻被無數傷病纏身,那幾年醫院與復健幾乎成了他第二個家,針筒與麻醉藥都不能令他忘記手術刀的痛。他只是不想在最後一次還要被痛楚折磨著而已。
在安穩的睡夢中悄悄離開這個世界,大概是最好的結局了。
即使這天來得實在令人猝不及防。
00:10:12:13
羅伊斯躺在沙發上,沾上泥土與青草的球滾落在他旁邊的木地板上。剛結束了和自己一人的球賽,他閉上眼睛,金色的斜陽輕撫著他同樣燦爛的金髮,在鴉雀無聲的屋子裏彷彿不慎落入凡間的聖潔天使。或許是青草混合著汗水的氣味過份熟悉,又或許是世界末日帶來莫名其妙的多愁善感,羅伊斯忽然被塵封已久的回憶淹沒。
威斯特法倫球場的喝采聲,席捲歐洲的青春風暴,一切彷彿都沒有變;見面時的專屬擊掌,進球後的歡呼擁抱,身體的溫度無法被薄薄的球衣阻隔;黃黑色圍巾下的悄悄話,躲在被窩裏的親吻,夏夜涼風裏的相擁;真摯而熱烈的愛語呢喃,天真又深情的永恆承諾。
還有那一步之遙的歐洲冠軍,和再見時那刺眼的紅白身影。
足球是他的愛,多特蒙德也是他的愛,但萊萬是曾經幾近凌駕於此的愛。
他不只一次在酒醉後想要不顧一切地駕車到慕尼黑,找那個被隊友戲稱為不能擁有名字的波蘭人,借醉裝瘋放肆的向他訴說不該說出口的愛意,被制止後還大吵大鬧,最後又在清醒之後懊惱自己過於瘋狂的想法。而諷刺的是,他從前並不喜歡喝酒,如今卻總愛獨自在酒吧叫上幾杯波蘭伏特加,在每年那幾天,仗著無人看到趴在桌上無聲流淚。
他恨他的決絕無情,也恨自己的年少輕狂。他不該如此輕易地交出自己赤誠的真心,他也不該如此輕易地說出根本無法實現的承諾,因為——
他們本就不該相愛。
00:09:08:21
羅伊斯從短暫的午睡驚醒。
窗外的一抹藍天,突然好像那人的眼睛⋯⋯溫柔得好像能讓冰雪消融的灰藍色眼睛,看他的時候總是如此深情又專注,好像只盛得下他一個人,又好像能盛載著滿天繁星。
他其實已經快要忘了自己那段時間的心情:大概是憤怒的,怨恨的,難過的,無奈的。他曾想要將這些刻進心底,即使鮮血淋漓也在所不惜;他曾想要記恨他虧欠他,好讓自己還有藉口對那人怒目相向;他曾想要故意不再回應那人,倔強地讓世人知道自己仍然活得很好。但時光總能模糊一切,他理解他的決定,也祝福他的成就,不再拘泥於那兩個夏天的事。
放下了嗎?他不知道,現在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互不干擾,互不相干。他相信自己即使在鏡頭前被問到關於他的問題,也能面不改色地吐出完美的官式答案,而他也是。
所以,我還愛他嗎?他問自己。
現在的羅伊斯已經不愛現在的萊萬,可是二十四歲的羅伊斯永遠深愛著二十五歲的萊萬。
他拿起了手機,撥通了那個早已不存在於通訊錄、卻仍能倒背如流的那串號碼。
「喂?」
「Marco!」
「嗯。」
電話的兩端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所以他為甚麼要衝動呢,明明他們從很久以前開始已經相對無言了。
「Marco⋯⋯」對面的人小心翼翼的開口,就像他會在球場上小心翼翼的走向他一樣,就像他會在賽後小心翼翼的擁抱著身為對手的他一樣。
「嗯。要世界末日了啊。」
他苦笑。從電話線傳來的聲音有點失真,明明他的笑聲不是這樣的。又或者,可能只是他變了吧。
「嗯,我們都要死了。Marco,我剛剛在想,你現在在做甚麼呢?」
「沒做甚麼。我倒是在想,據說人臨死前不是會看到跑馬燈嗎?你有沒有甚麼事後悔沒有做?」
「⋯⋯當然有。」他們都深知肚明他們說的是哪件事。
「Marco,我後悔,但也不後悔。我只是會想,如果當時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我們會繼續在一起嗎?我們能繼續在一起嗎?如果你也做出不一樣的選擇呢?」
「我不知道。——Scheiße,我不知道。」所以他到底為甚麼要打這通電話呢。「Lewy,我們都回不去了。這個問題根本沒有意思。」
「⋯⋯嗯。」
「所以你⋯⋯」他欲言又止,不懂自己想從對方口中聽到甚麼。
他們都嘆了口氣。
「Marco,我很高興你今天會想和我說上一句話。我們都不會見到明天的太陽了,所以我也有話想要對你說。你就當作是,一個將死之人的最後吿解吧。」
羅伊斯下意識的坐直了身子,他有多久沒聽過對方嚴肅的語氣?
「Marco,我想告訴你,我愛你。這種愛,是和我對安娜的愛不一樣,和我對克拉拉的愛不一樣,和我對家人、隊友、朋友的愛都不一樣。我不知道這算甚麼樣的愛,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事實上這樣的愛大概你不想要也不需要。但我也知道,我們錯過了這麼多年,這麼多次錯過了彼此,我不想連最後一次機會也失去。我們確實回不去了,而我也確實一直愛你。Marco,我愛你。」
啊,為甚麼人類都要滅亡了,他還是那麼溫柔,那麼深情,那麼風度翩翩,彷彿這些年的匆匆時光從來都沒有過,仿佛他們一起做的那場盛大的仲夏夜之夢還未完結。
他還愛他嗎?他有了漂亮的妻子和可愛的女兒,他也是;但他還愛他嗎?他問自己。
不,現在的羅伊斯已經不愛現在的萊萬了。
可是現在的羅伊斯,仍舊愛著那個穿著黃黑色球衣、在綠茵場上和年少的自己縱情奔跑的萊萬。
他笑了,和當年一樣的歪歪斜斜,一樣的天真純粹。
「我懂的。Lewy,我也愛你。謝謝你。」
要是在這最後一刻,能和你再吻別一次,那該多好啊。
可惜沒有如果,可惜我們要在天上團聚。
如果我們的靈魂沒有下地獄的話。
「可以再說一遍嗎。」他有點不好意思的要求,眼眶發澀。
「Marco,我愛你。」
「⋯⋯我也愛你。」
他生怕自己後悔一般,又或者像是落荒而逃,迅速掛掉電話。
一顆晶瑩的淚滴滑下臉龐,掉落在手背而後破碎成無數顆閃爍的碎鑽。
掛掉電話,斷開連接;從此我們再無牽掛,再無瓜葛。
再見了,我無緣的愛人。
00:00:09:11
摸了摸身邊的兩人柔軟的長髮,確認她們都陷入了不會再醒來的熟睡,羅伊斯攝手攝腳地溜下床,吞下矮櫃上的兩片白色藥丸,喝了最後一口水。
他拉開厚重的窗簾,銀白色的柔光傾灑進屋內,彷彿一個小小的夢幻仙境。
今夜的月色真美。
他借著皎潔的月光,從衣櫃深處拖出來一個上鎖的箱子。密碼鎖咔咔轉動,在鴉雀無聲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被畫成藏寶寶箱模樣的木盒終於再次被打開,他沉默地看著放在最上面的兩件黃黑色上衣,萬般滋味湧上心頭,胸腔裏快要溢出的情緒,無法以片言隻語道來。
恍似太陽的奪目鮮黃,交織著如深淵的幽暗純黑。多特蒙德的羅伊斯,十一號;多特蒙德的萊萬,九號。
他們的相遇和地球與隕石的相遇如此相似,隕石離開誕生之地在宇宙的虛無中流浪,他遠道而來與始終守護著自己運行軌道的地球相遇,在某個瞬間擦肩而過,又或者帶著滿腔熱血和沉甸甸的感情,不惜燃燒自己的生命奔向萬劫不復。
他曾經以為萊萬是為他燃燒的隕石,轟轟烈烈的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可他原來只是和他擦肩而過的流星罷了——優美漂亮得不可方物,美麗奪目得懾人心神,卻又剎那短暫得曇花一現。
也許對他來說,自己也是一顆如此耀眼又轉瞬即逝的流星吧?
流星的尾巴,誰都抓不住,誰也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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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的最後一分鐘,你希望甚麼音樂陪著你?
肯定是那鬼隕石的奇怪磁場在作崇,羅伊斯咬了咬唇,試圖將亂七八糟的思緒趕走。
可是為甚麼,腦海中響起的旋律,並非自己喜歡的歌手的大熱曲,也不是多年前自己經常單曲循環的baby,而是那人最愛的英雄波蘭舞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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隕石燃燒的轟鳴聲打碎了萬籟俱寂的夜幕,長長的橙黃色尾巴劃破天際,璀璨的火光照亮了整個世界,就連月亮和天狼星的光輝也頓時為之失色。
啊,真漂亮,他昏昏沉沉的想。是不是世間所有美麗的東西,都總帶著能夠毀滅一切的光與火?
一股熱意拂過他的臉頰和耳畔,又落在他溫暖的頸側上,彷彿一個克制的、飽含愛意的親吻,恍惚間就如那年萊萬落在他身上的溫柔的吻一樣。
是你嗎?他迷糊地想。是你,對不對?
他在生命倒數之時,還緊緊攥住手上的九號球衣,按在仍用力跳動的心臟上,黃黑色的布料和自己身上的十一號球衣糾纏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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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流星熾烈的白焰在午夜的天幕燃燒,高溫席捲世界,地動山搖,山崩地裂,然後——
一切回歸寂靜。
「Lewy,據說明天是世界末日啊。」
「嗯。」
「你說,末日會發生甚麼事?為甚麼人類會在一夜之間滅亡呢?」
「肯定是隕石。恐龍也是因為隕石撞上地球所以滅亡的。」
「那為甚麼我們到現在還探測不到哪裏有隕石?」
「嗯、大概,因為這顆隕石會隱身?」
「哈哈哈哈哈你在説甚麼鬼啦!不是吧,會隱身的隕石?」
「所以,另一個解釋就是明天根本不是世界末日,傻瓜。」
「啊啊啊你說誰傻呢!哼!」
「哈哈,對不起對不起⋯⋯我的Marco是全世界最聰明最可愛最漂亮的男孩子。」
「這才差不多嘛!——不過話說回來,要是明天真的是世界末日的話。你最想在世界毀滅前做的一件事是甚麼?」
「抱著你,親吻你,然後再說一次,我愛你。」
「⋯⋯你這是犯規,這是三件事。」
「我不管,那Marco要給我發紅牌嗎?」
「就你知道我會心軟⋯⋯」
「那你呢?」
「Lewy⋯⋯」
「嗯?」
「在世界毀滅之前,我最想再聽你親口說一句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