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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还是如愿考上了a大,而我唯一遗憾的是,当时那个不太热的五月,我们的相遇和告别都太过潦草,我没能和他完完整整的爱过一遍。
四月末,树木刚长出新叶子的时候,我家对面的院子里搬进来一户人家。那家院子一直都很安静,也不见什么人进出,不显眼到有些时候会忘了这院子里已经住了人,过年过节偶尔也客套过几句,听妈妈念过两嘴,只是知道邻居家里的儿子好像是和我一般大的。
他从来不和我们巷里这帮混小子玩闹,甚至没怎么出过门,偶尔见他从市场提着卷心菜和猪肉回来,也不与我们说话,连名字都不知道。
我和他打过几次照面,都是在上学的路上,看他绕着院子跑圈。有几次我尝试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加理睬,回避着与我的视线,插着mp3,低头向前跑。
我一直好奇这个古怪的小孩叫什么,有次路过他家门口时,听到屋子里有一个很温柔的女声叫他“泰容”,我也就将他的名字默认为泰容。
如此执拗的孩子还是我头一回见,好奇归好奇,我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直到有天班级大扫除,我才发现最后一排的空座上贴着一张“李泰容”的名条。
从来不知道班里也有个叫泰容的,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拦下找我课后补习的女孩们,我问她们:“这个叫李泰容的,是咱们班的吗?”
“过几天要转到班里的,没见过面呢,听说还蛮帅哩。”
“诶,那小子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我们渽民是要考a大的,要离他远点才好。”
我敷衍地应了应女孩们的七嘴八舌,脑子里转得飞快。
我这个人行动力一直很强,不管是学习上还是什么,尤其这种魂牵梦萦令我好奇的破事。
李泰容何许人也,传闻不靠谱,只能由我亲自出马。
我打算一探究竟。
傍晚妈妈打发我去把坏掉的电视机送去修理,我抬着一大坨笨重的钢铁边走边想,明天要怎么样才能和那孩子说上话。
不知不觉就捱到修理铺门口,这一抬头,好巧不巧,面前不正是李泰容。
老板攥着壳子碎掉的mp3向他伸出三个指头,他上下摸遍了口袋,只掏出几个钢镚和两张皱巴巴的纸币。
老板侧过头看到我,笑眯眯和我招手:“渽民啊,来了。”
“送来了。”我把那坨铁往桌上一堆,拍了拍衬衫上的灰:“师傅啊,mp3也一起修了吧。”我偷偷瞟了一他眼:“我妈结账。”
mp3三下两下就拧好了,我跟他一起走出修理铺。
“谢谢你。”这是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
“不谢的。”我对他眨巴眨巴眼睛:“不过mp3得借我听听。”
我们俩找了一个不算太亮的路灯,贴着坐下了,当时还是BEYOND的时代。耳机里放的是《光辉岁月》,他来回听了好几遍,似乎很沉醉。
其实我有些不耐烦,就想着扯出个话题来,于是指着他粉色的mp3说:“小女生吗?还用这种颜色。”
“粉色怎么了,你管我。”
他的回答简洁明了,让我没发接着提问。
“没啥,还挺可爱的。”
我陪他一直坐到月亮升上头顶,路灯下虫子多的很,脚踝和胳膊被蚊子咬好几个疙瘩,我痒的用手去抓。
总之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并不是很浪漫,也没有聊什么实质性的天,只是坐着,听歌,《光辉岁月》,看月亮,和拍蚊子。
临回家前我才想起和他报出自己的名字。“罗渽民,你呢。”我伸出手掌和他握手。
“李泰容。我应该比你大的,你要叫哥。”
“哥哥。”我立马笑着叫他。
“咳咳,”他挠挠耳朵,低着头轻咳了两声:“倒也不用这么叫我。”
我最喜欢逗别人害羞,不怪我妈总骂我鬼坏的,见他的脸红红,我便笑得更开心。
他伸手拿拳头捶我:“别笑了。”
嘿,他还真的挺可爱。
从这以后,我们的上学和放学路上就有彼此了。说来也怪,我在这住了有六七年,门前的歪扭着的树根却老也注意不到,一不小心就被绊个趔趄,李泰容看到就指着我偷偷捂嘴笑,即使是已经见我在此出糗一百遍,他也乐此不疲。
五月太难挨,白天热得要死,太阳一下山冷的又要穿长袖衣裳了。
那天也不知道被什么毒蚊子啃了,胳膊上肿起一大圈到现在也没消,我拿袖子遮好了,放学铃声一响,照例每天到操场上捡那个跑得浑身是汗的李泰容。
我递给他一瓶碳酸饮料,他等也不等就急忙拧开,气泡涌出来漫了一身,他站起来把全身的焦糖味抖到空气里,掀开短袖露出覆着薄肌的腹部。
结果就是每一个气泡都很肆意潇洒地飞走了,像我们青春的身体里老是充斥着的无处挥霍的荷尔蒙,跟着初夏的风一起飞走了。
我顺手从头顶薅下几片叶子,叠成两只小虫的形状,递给他一个。
“今天别去打工了,我带你去水库骑自行车。”
我把树叶小虫放到他头上,他摇了摇脑袋,小虫就打着圈的落下去。
“怎么老这么忙,就差这一天了?”
他把小虫捡起来放回我手里。“我妈病了,可能挺不过冬天了。”
“趁我妈还活着,我得多给她赚点买药钱。”
我的很多话都哑在嘴里,一瞬间不知道做出什么表情,只能从嘴角磕磕巴巴地挤出句对不起。
他艰难地咧出一个笑容:“没事。”
我急着换个话题,把手搭上他的肩,随口讲说:“诶,等你当上运动员,别忘了我就行。”
“那些都无所谓啦,”他摆手,“主要是比赛能赚些钱的,供我妈再多活几年。”
本想偷偷在他的书包里塞进我这个月全部的零花钱,但太过不妥,是他这种骄傲的小孩不可能容忍的,思来想去最后换成了舅舅从日本带回来的进口巧克力饼干。
他是聪明孩子,早察觉到我的动作,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走到巷子的拐弯出忽然叫住我,站在门口送回了一个很漂亮的笑。
这个很漂亮的笑自此就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会对他产生那些不恰当的想法的,我也不知道,后来回忆时也没琢磨透过,先不提当时故意装傻的成分,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时心情会变得奇怪,当是交了一种从没交过的朋友,又不敢细想,也不敢把他的名字与“爱”链接在一起。
是真傻还是装傻渐渐连我自己也分不清,也无所谓,所以我便一直糊里糊涂的爱着。
离期中考试还有三天的时候,他突然跑到我家门口,来给我鞠了一个足足九十度的躬,求我给他补习功课。
妈妈把西瓜和冰镇的糖水罐头端进屋里,他端正地坐在木头板凳上,眼睛亮起来,又一瞬间暗下去,忙摆手说:“我不吃的”。
妈妈伸手揉了一圈他毛茸茸的脑袋:“不要客气啦,怪腼腆的。”
妈妈从屋子出去了,他才双手捧着西瓜小口咬起来。
我才注意到,他的眼角有一个铜钱大的疤痕,没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他像只受惊的小猫似的捂住脸弹开。
“你干嘛?”
“你…嗯…”我的手指往自己的右太阳穴处比划。“怎么弄的?”
他渐渐把身子挪回来,揉了揉鼻子“我自己不小心磕的。”
他的眼神都要飘到澳大利亚。我知道他在说谎,但也不忍心再问下去。
“还疼吗?”
我想看清那颗伤疤的样子,有些像我们每天走过的那个十字路口开的樱花,便越凑越近,全部的气息都喷在他脸上。
“早就不疼了。”他支支吾吾地掰开我的肩膀:“…看题吧。”
他的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嘴唇抿得死死的。
“哪道?”
“这个。”他拿指尖点点试卷。
他的指甲剪得很短,我竟从中看出几分可爱。
看到他稀有的正经模样,我忽然生出坏心思来,跟他说:“那你亲我一口,我就教你。”
“神经病。”他的反应也很自然,只是剜了我一眼,从嘴里迸出三个字。
“不行吗?”
“滚。”
“那做你男朋友行不行。”
这句话说出来,不光是他,连我也有点傻了,
说实在的,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就已经开始后悔,但我做事永远秉承一不做二不休的原则,既已如此,脑子一热便顺势攥住了他的手:“你说话啊,行不行?”
我们好像好久没说话,又好像只过了十多秒,时间在我的屋子里错乱地堆积分布,宇宙在这几秒内已经进行了数十次的爆炸与坍缩,很多东西都在我们的眼神中间停止流溯,我的思维在真空中趋于静止,最后注意到的瞬间是他的虹膜很像一片被冻结的火山湖。
他的瞳孔很黑,很深,里面能看清我的倒影。
我们的距离只剩0.1厘米,墙壁上我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停滞在他下唇浅浅的纹路上,逐渐涣散着陷入。
我的声音放得太低太用力,以至于都有些沙哑,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惊恐,便下意识更加
用力将他的手攥紧。
逃跑的该是我,怎么会是他呢。
罐头被他碰倒了,白炽灯把一地的汁水和玻璃碎片照的亮亮的,电扇依旧在吱呀呀地响,门外他逃走的脚步声音我甚至还能听见。
我的手心里,我的汗水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李泰容,到底是行还是不行?我在等着他的回答,等多久都可以。我在试图说服自己,把他吓跑的是我那个没头没尾的吻,我不想承认的是我一直都在臆想着他的爱。
掏光冲动后就只剩下空洞洞的寂寞,我的心塌陷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来,说痛但也不痛,像他眼角的疤,伤口愈合后就剩下令人抓心挠肝的瘙痒。
后来再见到他又是在操场,他脏兮兮的一个,靠在墙角,我还是忍不住去捡他,之后再给他饮料喝。
我眼尖地瞅见了他腿上的一小块淤青,第一句话说什么好,“对不起”、“我的错”、“能不能继续做朋友”之类的话在我脑海里全都过了一遍,等到了嘴边,我却和他说了句:“疼不疼?”
“少管我。”他用力地推了我一把,从我与墙壁的缝隙间挤过去。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他好像有些发抖,抬起手应该是在擦眼泪。
他是猫,是那种院子里跑来跑去的脏兮兮的野猫,独来独往,难以琢磨,即使把他抱回家也不亲人,永远在躲在房间角落,从不会向你展示柔软的肚皮。他就是这样一只野透的猫,只需要食物不需要抚摸。
或许也是需要的。我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我的抚摸,他爱或不爱,只有他自己知道。
之后我在教室找到他,他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肩膀耸起来靠着墙,衬衫蹭上了许多灰,眼圈红红的,在很努力地噙着眼泪。
事到如今我更无法说话,我站在门外偷偷看了他很长时间,在太阳已经落到窗台下面时,我抖抖站麻了的脚,才狠下心来扭头走了。
走到楼梯口的位置,我才听到了教室里传来微弱的啜泣声。这时我才明白,即便作为一只野猫,偶尔也是需要抚摸的。
但我无法回头,我明白的太晚了。
直到毕业我也没能和他说得上话,因为我太懦弱,他也是。
在同学们忙着毕业感言的时候,我偷偷跑去操场看他,他果然还在那,汗津津地坐在地上喝饮料。
最后一次了,我想我得勇敢些了。
“不想听了,我们去天台喝饮料,我请你。”
我与他的回忆好像老是发生在逆着光的傍晚,五月的风还有些凉,他就坐在我的旁边,我们大口喝着罐装饮料。
他只喝全糖冰可乐,仰起脖子来灌了一大口,之后对着脚下的操场大了一个长长的嗝,我被他的嗝逗到了,伏在他肩膀上一并笑起来,
与他笑着笑着,我的胸腔中却凭空生出些悲伤。
“你要出去比赛了?”
“嗯。”
“还会回来吗?”
“……”
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而我盯着他的睫毛,渐渐心神恍惚了,脑袋总是不合时宜的发浑,就想吻下去,他见我离他越来越近,下意识用手肘把我推远了些。
我们的笑容都止住了。
我们也什么都没说,相互沉默了一会儿后,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回家去了。
之后我一个人坐在天台上看着下沉的太阳喝光了可乐。我的,和他剩下的。
每次买饮料,他总是很贪心的选择全糖可乐,就算我多次拿长蛀牙恫吓他,他也只会笑嘻嘻地在我面前故意喝一大口,从来不进耳朵。
我不习惯喝全糖,太甜。两罐喝完,以至于我的喉咙都有些痛,手里的空罐子也被我捏的扁了,回家的路上我才忽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和他说再见。
晚饭时妈妈说我有些心不在焉,晃晃我的肩膀,问渽民怎么了。
我说,妈妈,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潜意识里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丢了一些东西,但是连那些东西我是否曾经拥有过,我甚至都记不起来了。
这是他从我身旁逃跑的第三回,明明每一次我都可以再勇敢一点的,站起来,跑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直接按在水泥墙后亲吻,但我没有。
我还在妄想着第四回。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他,我当时没有想到,他就在那个阳光很刺眼的下午,不声不响地,从我的世界里轻轻离开了。
那时我靠在妈妈的肩膀,泪顺着眼角滴到校服衬衫上,我盯着已经落满灰尘的铜电扇努力回忆着,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我们好像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我们的沉默,脸红,一直在浪费着的无聊青春,不齿的欲望,还有他脸上的伤疤和我流的泪,原来,它们都在那天夏日的晚风里随他的脚步一起逃走了。
而且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老是和月亮一起出现,等回过神来,我已经失去了整个暑假的夜。当屋外的阳光亮到连窗帘都遮不住了的时候,我也要走了,去首尔,也不必再因为门前的畸形树根出糗了。
火车进站鸣笛才把我揪回现实,我一直都是不认命的人,但此刻我才明白,原来这才是属于我们的normal ending,世间并没有莫失莫忘,我只能老远站在巷子另一头,静静看他远去的背影逐渐缩小成一个点。
我攥着车票,走出首尔站时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夏夜一闪而过,但这折磨人的五月,似乎算是有些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