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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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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2-02-28
Words:
35,853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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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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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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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

枯荣各有其定数 Where The Time Withers

Summary:

收录于《枯荣各有其定数》

Work Text:

1.

阿德卡多帮了不少忙,V的身体问题被解决了,只不过她暂时有些迷茫。迷茫而已,问题不大,这就让她在中转小镇的酒吧里喝到酩酊大醉,离不省人事只差两口——变得非常合情合理。

太醉了,让V扶着墙出来吐的时候产生了幻觉,觉得在下午刚到这儿歇脚的那一群流浪者里面,好像看到了荒坂华子。

风中都是尘土和机油的刺鼻味道,没有了面巾保护,每次呼吸时挤进来的空气都有些腥辣,V咳嗽了几声,单手撑着漆面皲裂的门柱,拧着眉头盯着那一群人在自己面前走过。等待不在她的字典里,V稍稍缓了口气,在一阵抱怨声中挤了过去,拉住那个裹着亚麻头巾的女人的手臂,硬生生地将她拽得转过了身。

“还真是你,”V开口还想说什么,但因为过于惊讶,反而打了个嗝。

肯定是万圣节到了,因为她正和据说已死的荒坂华子四目相对。

……华子过去精致的妆容不见了,恶土的风沙让她看起来很憔悴,她脸上甚至还挂着一抹浮土,根据V之前在酒馆里听到的那些内容,他们这支车队应该是在今天早些时候经历了沙暴。这身打扮和倦容让她看上去甚至根本就不像个荒坂了,华子的临时伙伴们对V的突然发难没什么反应,看得出来,她在这群人里混得不太行。周围的人纷纷绕了开来,离得远远的,带着点儿看热闹的意味悄悄打量着她们。

“……V。”华子眼中的惊讶仅仅一闪而逝,她摘下了头巾,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好吧,看样子那份雍容和体面还在,“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毕竟已经过去了九个月。”

V慢慢放开了她,甚至还退后了一步,就因为华子身上这点儿怎么都同恶土格格不入的气质:就算华子裹着一张破窗帘做成的头巾,穿着介于摩托车手和空调修理工之间的破连体制服,脚上是一双不成对儿的靴子,她的头发竟然还奇迹般的一丝不苟,仍旧盘在脑后,油光水滑的,V都看傻了。V跟流浪者混了这么多日子,足够久到让她清楚,华子这模样绝对让她在流浪者之间讨不了好。她处处都散发着“我对合群没兴趣”的气息。

“我也以为你死了呢……”V的酒好像已经醒了大半,她吞咽了一下,看了看不远处的其他人,“……大小姐。”她看过新闻,赖宣在发布会上声称荒坂华子已经在那场V跟阿德卡多搅起的袭击中身亡。她可不记得自己那天晚上干过这种坏事。看来血浓于水,荒坂华子或许是真死了,但流浪者华子还可以活着。

“你现在住哪儿?”V问,“我们去别的地方说话吧?”

“恐怕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华子回答,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算她看起来十分疲惫,嘴唇也干裂出血了,但看上去仍旧像一只忽然被丢进丛林里的名贵家猫。

V低头看着华子那双靴子。真是的,它们甚至尺码都不太一样。“你的同伴们不太靠谱,友情提醒,”她轻声说道。

“……看来我总是逃不过这种宿命,被迫要在绝境当中与并不靠谱的同伴合作。”华子眯着眼睛回答。

“那由不靠谱的前同伴请你喝点儿东西,怎么样?”V指了指身后这此地唯一一间酒吧,阿德卡多今晚包场,其他人都进不去,“……吃些暖和东西,我——我们在南边扎营,晚点去我的帐篷里,我给你找双合脚的鞋子。”

一双合脚的鞋子。这就是V开出的价码,在恶土,永远别低估它的吸引力。华子盯着她看了好久,没有第一时间拒绝。她绝对是被靴子的事儿难住了。V从记忆中摸索出自己还是公司狗时候的礼数,像模像样地弯腰行礼,她没直起腰,维持着那样子,抬起头冲华子挤出一个假笑。醉醺醺地,V说道:

“怎么说我们也算是老交情了——”她向华子伸出手,掌心向上,“……就当我给您赔罪啦。”

“你的歉疚和你的承诺一样廉价,V,”华子说道,但她还是将手搭在了V的掌心。

V叹了口气,重新站好。华子的手指还是那样纤细的金色义体,这在恶土可不是好事。别说露富了,好些人看到闪光的玩意就眼馋,谁管用不用得上呢,都是搞到手再说。V拽开自己手腕上的粘扣,把自己的手套脱了下来,递给华子,示意她戴上,注意遮掩。

“而您要学的东西还很多,”V说道,“——不过别担心,恶土是个好老师,只不过没什么耐心罢了,都是小问题。”

 

2.

华子没点含酒精的饮料,V抬手要了两瓶啤酒,但她礼貌拒绝了,反而要了杯水,还坚持自己付钱。不过水也确实比酒贵,也不能说华子品味下降。在V打量她的时候,华子坐在吧台凳上,捧着那浑浊的玻璃杯,小口小口地饮用,很安静,甚至乖巧。

酒馆里放着十几年前的流行歌曲,音量不大,流浪者们聚集起来之后在喝酒时会大声吵闹,谈笑声盖过了旋律。在这样的喧嚣中,华子周围成了一块小小的寂静领域,吧台凳大小,好像她与世隔绝,不会被任何外物所撼动。华子似乎正暗自委顿,但仍旧习惯性地竭力维持仪态,V坐在她旁边,感觉这眼前这一幕好像余烬那档子事的复排。

她往吧台后面看了看。酒保照顾另一头的客人去了,离她们很远,V面前空荡荡的。

“……所以你有什么计划?”V这才问。

华子放下杯子,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V可不是一次挫折之后就愿意承认自讨没趣的那种人。离开夜之城后,她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有的时候你会远离所有关心你的好人,期望在茫然的独处时光中能奇迹般地忽然想通什么人生哲理,把自己的破烂事全都搞清楚。但华子不一样。首先华子至少知道她脑子里住过的是强尼·银手,其次,华子并不关心她,也算不上好人。

“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吗?”她低声说。

这回华子终于肯屈尊看了她一眼,几乎警惕。“……以什么作为回报?”

“又一则免费的恶土生存建议:在这里人们之间互相帮助,”V笑了笑,伸出手指比划,“七成的几率,他们会为了你的车子或者装备,或者干脆看你不顺眼,就把你搞死……但还有三成,别人提出帮忙,你只管接受。”

华子犹豫了几秒,然后说了个地名,“我需要前往这里。”

“做什么?”

“寻找帮手。”

“还想回荒坂吗?”V撑在吧台上,单手托腮,歪着头看她,“把赖宣拽下来?”

显然华子觉得他们的关系还没进展到可以同V分享计划的程度,她只是再一次用双手捧起了杯子,低头啄饮,除此之外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杯底。V看着她,在心里算了算距离和中途的补给站,应当可以,花不了三天,她可以向帕南借辆车,把华子送到,然后回来,阿德卡多到下个月才会离开这儿呢。

所以这委托V接了。

当天晚上,V带着华子回营地。她把华子裹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见路。征得对方同意后,V牵着她的手穿过了营地,遇上几个流浪者撞见她,V用眼神警告他们闭嘴以及不要过来,这肯定引起了什么误会,因为V收获的都是些恍然大悟的眼神,米契甚至给了她一个拇指,附带一个略微下流的笑容。即使身在恶土,华子也仍旧是华子。当她们走进帐篷,V小心地把帐门放下,转过身就看见华子站在她的简易床边,缓缓摘下围着的披风——斗篷——围巾——随便那张破窗帘现在能被称呼为什么——轻轻地开口:

“我想你的靠谱的同伴们正认为……你正准备与你找到的廉价妓女在此共度良宵。”

V不是小姑娘了,但华子语气里的某些东西让她脸红,她尴尬地笑了笑,“嘶……老天。”

“放松,V。”

“只是之前没看出来你是这种爱开玩笑的类型。”V回答。

华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破床边款款落座,好像一位神女。V毫无心里负担,她低贱惯了,而且华子此时在她眼里跟个芭比娃娃差不了多少。她走过去,在华子面前蹲下身,跪在地上,帮她解开了靴子。啧……情况看起来没糟糕透顶,但也不太妙。天知道华子已经徒步走了多久,她的袜子都在血泡破裂后被泡透了,几个伤口附近的布料都粘着血痂。从华子之前走路的姿势来看,V就知道那双靴子肯定造成了一定伤害,但没想到原来竟然这么糟。V有点被华子的忍耐能力惊讶到了,她放弃了继续,小心翼翼地捧着华子的脚,生怕把她弄得更疼。

V抬头看着她:“你就这么一路走过来的?”

“可以直接脱下来,”华子回答,她声音有点紧绷,想要将V捧着的右脚收回来,但又不想表现出自己在意,所以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不用顾忌什么。”

“我倒是不在意你叫出来的声音有多大,外面那些家伙只会以为我们在玩情趣……但不好好处理的话,伤口可能会更严重喔。”

“所以,现在你改行做流浪者医生了,是吗,V?”

这是赌气,可不像她。V挑起眉,华子偏过脸,把弱点暴露给V一定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她滴水不漏的壳子裂了道缝隙,V的目光下移,看到华子的手指在床单上攥紧了。不过就连这也很可能都是华子的伪装,这女人总是清楚自己该如何表现。华子能从别人那里得到她想要的任何东西。V放下了她的靴子,“……你比我想的还要疲惫啊,大小姐。”

“抱歉。”华子犹豫地坦白了,“它们确实……很让人难以忍受。”

这就已经是V想要的一切了,她拍了拍裤子,咧嘴一笑,站起身,“你别动——我去弄点儿热水,马上回来。”照顾别人不是V的兴趣爱好,但看荒坂华子这副惨样,还挺让V有点儿有干劲的。这是这几周以来一次,V在晚上这个时候还没醉到神志不清,她去营地的义体医生那里要纱布和消毒工具的时候,对方因为这个多看了她好几眼,八成在好奇今天是什么日子。V提了一桶热水,几分钟之后回到了帐篷里,惊讶地发现华子侧身躺在床上,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蹑手蹑脚地把东西放下,重新将帐帘拉好,将夜风隔绝在外头。现在是初春,还有几个月才能真正暖和起来呢。V回到床边,发现华子将双脚垂在床沿外头,这姿势肯定不舒服。“嘿,”V轻声说,“公主,醒醒,往这边坐一点。”

华子的肩膀哆嗦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在V的指示下调整了姿势。见她如此听话,V信心大涨,坐在地上,小心地把她的靴子除下,然后让华子将双脚放进水里,等待了一小会儿,再用剪刀在水中将袜子剪开。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华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呼吸时不时因为V的动作带来的痛楚而略微停滞,目光却一直落在V的侧脸上,望着那些雀斑和晒伤,好像那是什么难解的谜团。V尽量做得飞快,当她清理完华子的伤口,V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枕头,让华子躺下。

“……你先休息吧。”V说,拿着绷带和药水坐上床尾,“包扎我熟,这两天少走几步路,白天我抱您上车。”她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

华子抬手遮住嘴巴,像只猫那样眯起眼睛,困倦但是优雅至极地打了个哈欠——V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个动作都做得这么好看的,“……我不会向你道谢的,V……鉴于你之前的所作所为。不过我会感谢你的歉疚心理。”

“非常有涵养,我的大小姐。”

有一小会儿,华子没再说话,于是V低着头,仔细地给她上药,逐渐变得心无旁骛。华子的脚很纤细,V清楚有钱人永葆青春的那些伎俩,只要你观察得足够仔细,就能轻松戳破那些伪装。华子的皮肤已经变得柔软而轻薄,失去了那种妙龄少女特有的、鼓胀着生命力的弹性,但取而代之的,经过了多年养尊处优的保养,它的质感如同透亮的瓷片,浸满了情色的釉,裹着她因为短期内的大量体重流失而几乎硌手的骨骼线条,在灯下做着无言的邀约,V用牙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妈的,她就是对年纪大的漂亮家伙毫无抵抗力……强尼也是,竹村也是,现在华子也是一样。V在内心冲自己翻了好些个白眼,然后捧着华子的脚,慢慢将绷带缠在上面,在内心惊叹它怎能显得如此脆弱。脆弱——一个在这个女人身上明明根本无从谈起的字眼。

就在此时,华子的手终于动了动,最后落在了自己腹部。一个端庄得如同睡在棺材里一样的姿势——还没等V来得及对此发表两句调侃,华子就轻轻开了口。

“……刚见面的时候,你似乎非常痛苦,V。”她说,“身体还好吗?”

狡猾。V想,她们已经关系好到这个程度了吗?

“这几天吃坏了肚子,”V回答,“哦,又一条免费建议,你得记下来:别吃漏气的金枪鱼罐头,无论它是不是你花了足足十块钱才从小贩那儿换来的。”

 

3.

都怪华子,这天夜里V蜷缩在床尾入睡,她睡了大概四个小时,梦里是太平洲的过山车。当天空和海面错位,旋转着将她包裹,V转过头,又一次看到强尼在她身边,正冲她微笑。老天啊,他看起来是那么快活。

强尼·银手那混蛋真的很少出现笑容,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值得的东西。V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也总这样觉得,强尼看不上一切,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有大概三分之一的时间,V心烦意乱,自怨自艾,总想做些什么好赢得强尼的赞许,她想让强尼高看她一眼——而剩下的时间里,她气炸了,想跟全世界打架。

但那是属于她的强尼。躺在V的沙发上伸懒腰,在她低落愁苦时出现,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屁话转移她的注意力,以自己的方式关心她的强尼。他妈的,V,你脑子被猪啃了。强尼最开始这么说。但半片委内三嗪就能让他俩碰到彼此,发现这一点之后,银手却花了一整晚只是从背后搂着她,好像拥抱生命本身,因为过于珍惜而无法痛饮。第二天早上他告诉V:“再把魔法小药片浪费在这种破事上,下回我他妈的就带着你的身体去操狗”。

当时她嘲笑强尼阳痿,后者气急败坏,坐在窗台上骂骂咧咧,说只不过因为V不是他的型。现在回想起来,V都能露出微笑。但当V从梦中醒来,她脸上全是泪,胸口痛得好像被越野车碾过。

天还没亮,V爬起来,华子还没醒,她悄悄走出去,洗了把脸,带了些吃的东西回来。

等V回到帐篷,华子已经起来了。可笑的是这大小姐跪坐在吱嘎作响的折叠床上,正试图将毯子和被单整齐叠好。她坐在自己的脚上,那种日本佬的端庄姿势,V的角度正好能欣赏华子的屁股和腰线,说实话,还挺不赖的,V挑起了眉。正巧华子抬手,将自己有些散落的发丝拢在耳后,然后回过头,将目光落在V的身上。

“用不着整理那些东西,”V说,将自己重金换来的蛋白棒递给华子,自己则将肉干丢进杯子里,往里加进热水。V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着它变软。这肉干来历不明,如果是V所想的那样的话,她可不敢给华子吃这玩意。“放那儿就行了,没人在乎的。”

V捧着杯子,感觉着它的热量烤着自己的掌心,稍稍将荒原清晨蚀进胸口的寒气驱散了些。华子对她的劝诫置若罔闻,继续整理着V一塌糊涂的寝具,她做得很慢,也不做声,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最后她下了床,打量着上面连折痕都没有的床单,手里捏着蛋白棒,又过了几秒,华子才开口。“早上好。”

她转过头,看着V,有些欲言又止。

“出去往左走,在医生的拖车后面有水龙头,可以用来洗漱。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跟我一起的,不过也别浪费太多水,”V说,“应当不会有什么人怀疑你的身份……我跟帕南打过招呼了。阿德卡多人不算健谈,别太高调,在这里不用担心……啊,你的脚能走了吗?”

这问题一出口,V就觉得自己没话找话得太明显,在情况更糟的时候华子都能走得很正常,叫人根本看不出来。

华子回答:“不必担忧。”

V看着她缓缓走出帐门的身影,良久之后,发出了一声呻吟。

目标小镇距离营地大概有一天半的车程,沿路没有补给站。她们开了V的越野车,塞满水,燃料和装备,V打算把华子送到之后再去附近转转,或许还能猎到些什么东西。第一天夜里要在车上休息,V把后座放倒,整理了后备箱,让华子睡在那里,自己去车外抽烟。

在上一次公司战争时期,这里是一片直径五十公里的雷区,军科估计把北美的大半存货都埋在了这儿,如今都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流浪者们花费半个多世纪在这片死亡领域里探索出一条安全的道路,上周它在前方三公里的地方被炸断了,她们得绕路。V的义眼有扫描功能,倒是没有太大危险,只是要开得很慢。

当V把这消息告诉华子,华子裹着毯子,请她上车休息:“我来守夜,听上去你需要养精蓄锐,明天的旅程会很花精力。”

“你没见过我全功率运转的样子吧?现在我身体好了,这点儿小事不算什么。”

但华子没有躺下,她坐起来,依偎在车门边上,望着车外缩着脖子的V。当她开口,有一团团的白雾涌出敞开的车窗,转瞬就被冰冷的风扯碎在恶土的夜色里。“……兄长大人要对军科宣战了。”

今天早些时候的车载电台里V已经听到了这个消息,她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干笑了两声,转头看了看华子:“说不准五年后,恶土上又会出现这样一片死亡走廊。”

“你知道,在过去,人迹罕至的荒原由自然掌管……那时土地永远很美,”华子的声音很轻,她的目光投向黑夜,“它曾经不叫恶土。”

V没说话。

“以前你在夜之城的时候,我没在资料上读到你有抽烟的习惯。”华子说。

“——真的,他们现在连那种小事都写在报告上吗?”

“怎么,这不在反情报科的工作内容里?”

“饶了我吧,”V掸了掸烟灰,现在她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真见鬼。不过话说回来,或许只有华子这样的人继承荒坂,才能改变一切。好嘛,她都能想到,如果强尼还在这里,铁定对此不耐烦地摔摔打打,踢飞一两个铁皮罐,往车身砸上那么几拳,警告V荒坂家的人一个都不能信——但V不会听他的,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强尼建议的道路很可能也过于艰辛,不适合V来走。

V舔了舔嘴唇,很苦。“大小姐,我问问……如果是你坐上那个位子,你怎么做安排?”华子望着她,V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她似乎在这落魄至此的大小姐眼中看到了一丝笑意。

“后悔了吗,V?”华子听起来很温柔。

“——从云端跌到泥土里,你倒是接受得很好嘛。”

华子的一只手轻轻搭在车窗边缘,金色的义体手指在月色中幽幽地发光,好像魔法。她轻叩了一下,两下,好像在弹一首心中的钢琴曲。这个季节,在太阳出来之前恶土的风都很冷,V能看见她的鼻尖略微泛红。“没什么,”华子说,“我……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我从未想象过那样的场景。”

“你没想过?”

华子深谙谈话的艺术,她只挑选自己想要回答的问题来回答。或者干脆不,而是反而抛回一个新的问题。

“最迟六个月,这里又会被战火笼罩,”她说,“想好何去何从了吗?”

说实话,V不在乎。

“如果当初我帮了你……唉,你知道,我脑子里的relic取出来之后,强尼会怎么样吗?”V的烟燃到了尽头,那热度烧灼着她的手指,很暖,也很痛,“我是说……能把他复活吗?找个身体,或者造一个出来,让他重新活着——我不知道,这能办到吗?”

华子望着V,一秒,两秒,她的手指再一次叩响了车窗,一下,两下。华子脸上很难读出任何她不愿意别人读出来的情绪,但V看着她,就知道她已经全明白了。“……哦,V,”她的语气好像在安抚暴雨中躲在垃圾桶边发抖的流浪猫,好像V是什么可怜的小东西。接着华子说,“是的,这是当然。我们……我们甚至回收了Jackie的relic意识体,如果你想,可以给他也安排一具身体。”

V低下头,把猛然冲出眼眶的泪水用袖子擦掉。

“唉,我想也是。”她哈哈笑了一声,吸了吸鼻子。

虽然已经早有预感了,但果然是这样。

“上个冬天带走了许多东西。”华子低声说。她明明什么都没说,V却能从她的语气中获得了一点幻觉般的安慰。V不明白,难道荒坂华子真的善良如斯,都到了这种时候,也仍然觉得V值得她的宽恕和同情吗?唉,V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强尼说对的,狗改不了吃屎,她到底就是个公司狗罢了。华子肯定知道怎么对付V这样的家伙——她就是在公司狗的簇拥下长大的,还活了这么多年。

V把烟尾丢在地上,恶狠狠地用鞋尖反复碾了碾。

“那你呢?”她问,“您是自己跑出来的,还是荒坂赖宣大发慈悲,饶了你一条命,把你丢出来自生自灭?”

华子丝毫没有被冒犯到,她微微一笑。

“愤世嫉俗不适合你,”华子说,伸手轻轻拂过V的手臂,亲密得让V同时感到不合时宜的柔软,以及隐隐约约的毛骨悚然。但华子很懂,她的触摸只是蜻蜓点水,接着就收了回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华子关上了车窗,休息去了,留V一个人对着夜风哀悼。

也是,反正现在她已经是彻底一个人了。

 

 

4.

一路没遇到什么意外,V把华子送到了小镇。

这里是近五年来新建的聚集地,流浪者最开始把它当做落脚点,渐渐的有一些不愿意继续上路的人留了下来,接着发展出集市,然后便是燃料店,杂货铺,修车厂。有两家店用一些来历不明的“可回收”材料制作食物,无论如何至少能补充能量和水分。最近几个月还多了位手艺不太精湛的义体医生学徒,别的不行,但也能给植入体线路清理一下沙子。

车子在义体诊所面前停下,华子下了车,而V准备去集市上瞧瞧有没有什么活,本打算就此同华子告别,但V走了两步,又看了看华子站在沙土路上打量四周的模样,还是转了回来。

“然后呢?”V来到她身边,“然后你准备怎么办?”华子照例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缓缓歪过头,有些讶异地看了看V。最后估计是以华子的教养,觉得此时此景丢给V一句不关你事的话实在过于无情,所以她向后退了半步,双手交握在身前,向V低下了头。

“谢谢你了,V。”华子说。放到两年前,荒坂华子的亲口道谢?这能让她飘到天上去。

V犹豫了一下,检查自己账户上还有两千七百块,一咬牙,给华子转了两千五过去。“算是我欠你的吧,这些钱够你在这儿住上半个月的了,”V不放心地说,“你可别被人骗了……”

华子却没有第一时间接受转账,她抬起头看着V,然后认认真真地说:“你想要什么?”

真操蛋。有个酷似强尼的声音在V耳朵后面低语,搞得V又有点儿眼眶酸涩。说真的?她想要时光倒流,想在那个致命的夜晚打给华子,想将世界放进一个对权力毫无渴望的女人手里,而那个人有能力、有办法,把V失去的东西都拿回来,救回每一个能让世界变得没那么糟糕的家伙,弥补V因为愚蠢犯下的每一个错误,给所有人一个完美结局。“我不知道。”V微笑着耸了耸肩,“——问这个做什么?说得好像你还有什么能给的一样,大小姐。”

但华子看起来很严肃,她看着V的眼睛,这一切都将V带回余烬。这就是了,V的第二次机会,华子仍旧在给她第二次机会,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即使华子衣衫褴褛,身上最好的那几样装备都是V给她备置的……但她站在这里,脊背笔直向V邀约。

“我可以用得到你,V,”华子说,“如果你想要帮忙——让我雇佣你,每个人都有他的价码,告诉我,要提供什么你才能留下,留在我身边。”

好吧。这不就是那个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夜里折磨V,叫她辗转反侧,必须借助酒精才能入睡的那个问题吗?如果时光倒转,一切重来,你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吗?

V低下头,看着自己靴子边上的尘土,沉默了一小会儿。在她们身后的路上,几辆流浪者的车子呼啸而过。V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那些从车窗内探出来的身影,她还记得自己离开夜之城的那天在魔蜥上对帕南说,看来这就是自由真正的模样。它尝起来那么好,那么错,那么疯狂,那么绝望。

“……呼,”最后V摇了摇头,自嘲地干笑了一声,抓了抓自己发痒的头皮,唉——上一次洗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瞧瞧她选的这条破路。“……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大小姐……已经都晚啦,如今你我都一无所有了——我帮你——然后呢?你打算去颠覆赖宣的统治吗?做个革命家?哈。”

V还没给出明确的答复,但华子已经明白了。她的目光垂了下来,“不……你说得对,已经太晚了,已经……没有意义了。”

“……我想也是。而且你错了,”V冲她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价码的——你见过的人比我多,你懂我在说什么。有的人就是会无论如何都愿意跟在你身边,不需要酬金,不需要理由。”

华子比她想得还要固执,闻言,这落魄的大小姐反而吸了口气,重新看向了V,好像被这话注入了力量似的。“我不会一直一无所有,”她缓缓地说,但并不给人感觉傲慢,只是平静。你知道她只是在陈述事实,你当然可以相信她。“……只要想好你的价码,V,我身边总有你的位置。”

真是见鬼的,V后退了一步,单纯就是怕再继续下去之后自己就真的答应了。这女人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等你全搞定了之后再说吧!”V强笑道。

华子反而向前,来到V面前,抬起手,将V乱七八糟的头发拢向一侧,这动作让她难免触碰到V的脸颊。华子的目光在V的双目位置依依不舍地流连了一阵,接着轻声说道:“……那么再见,V。”

说完,华子放下手臂,转身沿着道路向远方走去。V的心脏狂跳,砸得胸口一阵闷痛,她又搞砸了,她知道。华子还没走,V就又开始后悔了,一股无名火随着V胸口的痛楚一并爆发出来,她想要华子回来,痛骂她是个不负责任的混账,或者任何什么人出现,扇她一记耳光之类的。但V也清楚,无论如何自己也都最好就这样站在原地。她残酷的、毫不顾及V内心真正想要的东西的直觉,正告诉她,最好站在原地,不要追,不要挽留。你知道自己是错的,知道自己是对的,知道自己已经做了最坏的选择,知道自己也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没有什么道理,这一切就和自由一样,你不需要理由。一旦你尝过,在那一瞬间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但她还是好恨。恨华子怎么向她提出这种邀约,好像这家伙在乎她似的。恨华子竟然能这么轻易地就给予她宽恕,而同样的宽恕她没法给予自己。V恨自己,恨透了,她把强尼留在了那儿,把Jackie也留在了车里,把这片土地留给了即将到来的战争,所有她在乎的东西都被毁了……而V自己没法前进,也没法后退。她被卡在这里,不知道除了像强尼要求的那样,继续坚持,不要停下以外,还能做什么。

V抬起手,抚摸着自己脸颊上刚刚华子触碰到的地方,然后攥紧了拳头,冲着华子的背影不甘地尖声说:“不出两周,你就会死在恶土上!”

“——照顾好自己。”华子的回答远远地传过来。

她想死。V在车边等了四个小时,华子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人联系她,把她从这状态中打醒。四个小时之后,V走进酒馆,从老板那儿接了个扫清附近的夜游鬼的活儿。

对方能给的报酬很少,但V还是接了,她花了接下来的半天时间搞定了这事,单枪匹马地进入夜游鬼的基地,在那个废弃的厂房里,V遇见了七八个拿着血迹斑斑的冷兵器的走私贩子,四个黑客,几台无人机,两打报废后被重新改装回收的机器人,剩下的几个都是半大孩子。原本V是指望能有哪颗子弹飞过来,结束这叫人恶心的自怨自艾,介于她自己没有办法主动那么做。但V就是倒霉,她把所有的机械都砸得稀巴烂,没有杀一个人,仍旧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酒馆。

之后V领到了报酬和感谢,去义体医生学徒那里做了个检修,补充了弹药,然后拖着两天未睡的身体,爬上酒馆二楼,点了个真正的廉价妓女。那天晚上V搂着温暖的肉体,好像想把自己的血肉都揉进对方里面一样地做爱,她收获了一些心不在焉的亲吻和抚摸,V给出的更多……她向来给出的都更多。之后她洗了个澡,睡觉前把自己喝到烂醉,足足昏睡过去了十六个小时,差点没直接把自己饿死。当V下了楼,坐在酒馆里对着老板免费送她的一桌饭菜狼吞虎咽的时候,整个人差不多就已经缓过来了。

她大口地嚼着炸虫肉块,摸着脖子上多出来的淤青和咬伤,望着窗外的崎岖道路,身上酸痛得要命。在V不省人事的这段时间里,外头下了场雨,把原本尘土飞扬的路面弄得有点儿泥泞,轮胎痕迹七扭八歪地印在深色的烂泥里,时不时还有几个肮脏的水坑,有两个小孩正在尖叫着玩水,用力踩水,互相打闹。

以后应该再也不会再见到华子了。V想。事情不会好起来的,但也不会变得更糟了。

 

 

5.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公司间的武装冲突从西海岸的大中型城市开始向周边蔓延,零星的有往中部扩散的趋势。流浪者们的活动范围进一步被压缩,战区是需要更多物资,那里有更多发横财的机会,但也意味着更多危险,绝大多数流浪者氏族更惜命,选择往东部迁移,不再回来,这里不包括V的这一支。

V在这几个月不知不觉也做了很多事。最初,春天结束前她带人冒险跑了趟莫德斯托,赚了一票狠的,搞到了接近五十台空白序列号的机械士兵,但也损失了几台车和两三个人手。帕南对此没有什么评论,只是劝V要看开些。可这对V来说有些难度,显然她作为领导者尚且稚嫩,在夜里V要么噩梦,要么就是被“我原本可以……”开头的设想折磨得彻底失眠。

到八月份的时候,V已经瘦脱了形。队伍越来越大,她和帕南的名望扶摇直上,不少人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加入这一支仿佛无所不能的阿德卡多。所以V现在除了休息不好之外,压力也过大,这让她时不时头晕呕吐,甚至患上了荨麻疹。症状都不严重,不影响正常干活,但帕南禁止V再出去乱跑,她困在营地里被勒令休息,只有手下常跟她一起行动的几个队员时不时过来看她,给V带一些小玩意打发时间。V收获了一把口琴,一条细项链——坠子上的红宝石比一粒砂大不了多少,还有几颗苹果。

麦迪逊来的那天下午,V有点儿发烧,看上去蔫蔫的。实际上并无大碍,但这南方佬过来坐一会儿,忽然哭了。“大姐头——别死啊,”他说,“这里因为有你在,好多事都不一样了。我喜欢现在的阿德卡多。”

V昏头涨脑的,鉴于她知道麦迪逊大概比她大二十多岁,她也从没想过要做大佬,这声大姐头搞得V更难受了。“操,没那么严重……这就是一点儿季节性流感。”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安慰别人,但至少麦迪逊这顿哭让V稍微清醒了些。送走了麦迪逊,V在自己帐篷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去了营地里停车的地方。

在她准备爬上车的时候,米契在后面叫她。

“喂!你跑哪儿去?”机械师远远地站在空地另一头,身边是个被拆了一半的摩托车,他用力地挥舞了一下扳手,V心惊胆战地眯起眼睛,有点儿怕他直接把扳手丢过来。

V警惕地盯着米契的手部动作:“得出去透透气,我要疯了。”

米契看了她一会儿,冲她摆了摆手。V松了口气,摇摇晃晃地坐上车,检查载具的油量和其他恶土必备的装备。她在做这些零碎活的时候,米契忽然出现在了车边,敲了敲窗子。V摇下车窗,米契从工装裤子的屁股口袋里掏一阵,给她塞了两管倾力治。“拿着。”

倾力治管的都是外伤,可救不了V的荨麻疹和失眠。V狐疑地打量米契。“我没打算出去给阿德卡多惹麻烦。”V说。惹麻烦,是指单枪匹马驱车到二十多公里外的蛇帮地盘,把几天前阿德卡多被他们抢走的那批物资抢回来。虽然V确实很想,但她对找死没兴趣。“我是真的只想开车兜个风。”

“是啊……你要知道,这里的人仰仗你,V,是因为你是你,就这样,懂了吗?”

“你想说什么?”

“卡罗尔和青木他们的事不怨你。别再用这折磨自己了,今后你的路还很长,这种事注定还会发生的,他们被留在了波特兰,总比这种连名字都没有的破地方要好。”米契用力跺了跺脚。

“你们用不着安慰我了——”

“你只是过不去那个坎。”

“这你倒是说对了,”V说,“或许我就不是领袖的料子,或许吧,我也不知道……操,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她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花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不知道自己干嘛说这些话,感觉很尴尬,只能冲米契笑了笑,有点难,她笑得像个小姑娘似的——V原本从不这样。

米契耸了耸肩:“听着,今天我没什么事……要是你想找人喝酒,你总能找我。”

是的,她知道,但老天啊,不。V现在只想从任何人身边逃开。“真没事,我就出去逛逛,帕南要是抓狂就叫她给我打电话,我自己跟她解释。”

一旦坐上车,去西边找蛇帮那群混蛋算账变成了相当有吸引力的一个点子。V清楚自己就擅长这个,打架,杀人,袭击基地,偷盗或者抢劫。人能在自己擅长的事上获得精神救赎,她一直也是这么解压的——但V早些时候答应了帕南,所以她调转车头一路向东,有多远开多远,免得自己控制不住跑到那边去。

V把车载电台关了,从下午一直开到夜幕降临。她驶离了大路,荒原坑坑洼洼,怪石嶙峋,但V的车子没卡住,虽然磕绊颠簸,但还是继续行驶。她难受坏了,恶土白天晒得要死,入夜之后又变得很凉,V不再看方向,而是将油门踩到底,用力抓着方向盘,撞向前方的黑暗深处。战争让物资更加紧缺,很多原本至关重要的路线也被封锁了,营地里好多人都在挨饿,他们需要物资,需要食物,而阿德卡多的情况已经算是好的了,这段时间路过镇子和聚集地的时候,V看得见那里的人们几乎都面有饥色。

她脖子上还挂着强尼的狗牌,它随着剧烈颠簸的车子喀哒作响。V觉得孤独得要死,即使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

不知道过去多久,V在地平线处见到了一抹火光。

那一小块颜色不同的天空让理智多多少少回到了她脑袋里,V放缓了车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她检查了一下方位和地图,认出前面大概是快到伊利湖南岸了。在十五年前克利夫兰因为一次不明原因的大爆炸成了鬼城,近年来V听说过消息,据说有人在东边靠近比奇伍德的地方建立了新的城镇,但网络还没修复,加上湖区的辐射太强,一般很少有流浪者靠近。V懵懵懂懂地向那火光靠近,好像一只蛾子,她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但她无处可去,黑夜已经将恶土吞噬,没给人留下一丁点儿喘息的空隙。

近了,更近了。V看见了一个初见雏形的聚集地,只有两三处破旧的建筑,更多的都是拖车和帐篷。应当有不少从西海岸逃难过来的人,当V缓缓从营地中央驶过,偶尔她看见神情麻木的人抬头望着她的车。V见多了这些,她将目光投回去,他们就缓缓转开了脸。但这些人填不满整个营地,就好像剧场的观众席只坐了零星几个人。

让V印象深刻的是一个蹲在帐篷后面水沟边的小女孩,她看上去好像几根细管子被胡乱用塑料纸裹了裹,衣服破烂之余还松松垮垮的,几乎包不住她因为长期饥饿而瘦骨嶙峋的身体。当V的车子驶过,她抬起头来,车灯打在她脸上,让她像一只受惊的野生动物那样僵在了原地,一动也不动。这孩子脸上全是泥,手上还保持着将泥土往嘴边塞的姿势。

她的监护人呢?V想,其他人去哪儿了?

火光是从山坡后面传来的,V将车子停在道路尽头,下来之后抬头望着那个方向。她看不见全部的场景,但从露出来的建筑物边缘能分辨出一点过去加油站的破旧影子,那边还很喧闹,V想了想,把阿德卡多夹克脱了,换上了武侍的那套。她把身上的四个手枪枪套都塞满了,又背上技术步枪,压了两百多发子弹,斜挎在肩上,又挽起袖子,快速检查了一下螳螂刀,抱着步枪走向火光的方向。

确实是喧嚣。那些不见了的人们都集中在这里,V这些年已经见多了这样的场景,只要一眼她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大概四十多人围在旧加油站周围,这地方应当在之前被改造成了简单的店铺,最近几周这片区域滴雨未下,她脚下的土地都是一片片的皲裂痕迹,缺水,缺食物,暴徒们手里拿着的都是些自己改造的冷兵器,只有几个人手里有枪,剩下的人手里举着火把。商店门口的几个路障已经被点燃了,在正门口,有个穿着长裙的女人独自站在那里,面对所有人,双手捉着一支桌腿和布料改造成的简陋火炬,被逼得节节后退。

“我们已经没有存货了——请冷静些……”她在徒劳地高声说道。

啊。V来到人群边缘,原本打算再观望一下,但听到这声音,愣了一下,她踮起脚尖,眼部扫描仪聚焦再聚焦,然后果断拉出腰侧的大口径左轮,向天空放了一枪。

“啪——”

最靠近V的几个人甚至向旁边跌到了,V举着枪大步向商店走去,人群被她一身武装到牙齿的模样吓得犹豫,不敢靠近,V大声说:“往南七公里左右——直到27号之前,阿德卡多都会在那里扎营,那里有水和食物,少量药品,可以进行交易。”

没有人袭击V,她在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中穿过了人群,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个独自守着店铺的女人身上。对方也在回望着她,放低了手中的火把。“你们可以现在就动身,”V说,走过了路障。

在她的注视下,荒坂华子已经一把丢掉了火炬,提着裙子,向V奔来。哦,这可不像华子,V完全没料到这个——她及时在华子扑进她怀里之前张开了双臂,单手提着技术步枪,用剩下的手搂住了华子的腰,借着冲力转了半圈,接住了这大小姐。华子将V抱得很紧,双臂圈在她脖子上,V感觉沉甸甸暖烘烘的肉体紧紧挨着自己,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好像脚下的大地又重新有了实感。真奇妙,V想要微笑。

她单手给步枪上膛,能量积蓄完毕,枪身发出流转的蓝色光芒。V冲着那些暴徒开口,感觉久违的畅快,“——或者我把你们全杀了,我都行。”

“……说你会留到下周。”华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太近了,V原本就还有点儿发烧,华子的吐息轻轻喷在她耳廓,V脸颊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脑子几乎嗡了一声。

“什么……”

华子从她身上跳了下来,“V!”她妆容有些花了,但破涕为笑时模样很惹人怜爱。距离很近,V能看见她眼中闪耀的银轮。华子脸色潮红,期待中又有些羞怯,“你一收到消息就来了,还不到半天……这回你一定要多留几天,听到了吗?”

这太好玩了,V的笑容是真心的,华子真是每次都让她惊讶。“我会留到下周。”V说,她心里笑疯了,但不能事事都让华子顺心如意,V不顾华子目光中的警告意味,凑过去结结实实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大口。“……宝贝儿。”

这是V自找的。当她退开一点儿之后,V瞧见华子眯起了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丝危险,没等她说出半个字,华子伸手捧住了她的脸。哦,华子还没换掉那金色的金属义体,V感到自己脸颊旁边的触感有些发凉,接着那些手指插进了她的发间,她本人也十分自然地靠进了V怀里,下一件V知道的事就是自己在同荒坂华子接吻——这女人。

V抬手将华子汗湿的额发向旁边轻轻抹去,然后闭上了眼睛。华子闻起来有沙尘、汗水、汽油和廉价玫瑰香皂的味道,她的手臂沉重而温暖,她的吻成熟,热情似火,浸满了单纯的欢欣和快活,同V所熟知的、她的本性每一丝都截然相反。V觉得自己铁定烧坏了脑子,她头晕目眩,在华子舌尖啄饮到了值得敬以千杯烈酒的岁月,与温柔似水的爱情。V活了过来,她扶着华子的肩膀,直到对方主动结束了这个吻。

在这之前V还不确定自己决定走过来是对是错,但现在她觉得全值了。近在咫尺,华子正抿着嘴唇向V微笑。

她眼中有光。

“你先进去吧,车里还有一个战斗型机器人,我把它搬过来守夜。”V说,因为想起来那就是从荒坂的工厂流水线上搬下来的,又忍不住发笑。她从自己腰间抽出一把智能型自动手枪,放进华子手里,给她递了个“这个待会儿得还给我”的眼神。

华子柔声说,“机械士兵?你在阿德卡多过得很不错,那我就放心了……今晚你得跟我好好说说是怎么回事。”

人群已经在窃窃私语之后有散去的势头,V扫了一眼,记住了几个领头的人物,然后走向了自己的车。等她带着机器人回来,果然已经没什么人围在原处了。华子回了店铺里面,V启动机器人,让它守在门外,进入巡逻模式,然后来到铺子门口。

她推开门,门框上方的风铃发出了一串叮咚声。店里没有开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电,华子站在柜台旁,正探身将烛台上的一支蜡烛点燃,烛光很暖,映得华子的脸庞灿烂如花,不过此时她面无表情。

“……所以几个月前是你袭击了荒坂的制造工厂?”华子抓着烛台,看向V。

V干笑,身子一歪,靠在门框上,“反正爹地又不在家——不用谢,我看得出来,刚刚的情况完全都在您掌控之中。”她嘻嘻傻笑了一阵,舔了舔嘴唇。

唉。华子叹了口气,向V招了招手。

“进来吧,把门关上,外面风太大了,”华子说,在V来到她面前之后,抬手按上了V的额头,“……你又病恹恹的,还烧得很厉害,V,看来你不太能理解照顾好自己的含义。”

V的手臂又开始发痒了,荨麻疹,烦得要死。她搓了搓小臂的皮肤,低下头乖顺地任凭华子摆弄。这铺子天花板低矮,又很昏暗,不知道为什么这让V忽然感觉很安心,好像筋疲力竭了一天之后,洗完了澡,在黑暗中悄悄缩进被子里。“你知道我的嘛,我就不是听话的类型。”V咕哝。

华子摸了摸她的脸,太近了,V想起刚刚的那个吻,没忍住又低下头凑过去想要亲她,但华子微微转开了脸,V只吻到了她的脸颊。这也行,V明白过来,没再继续。要不是太累,她都要为自己感到尴尬了,现在V只品尝到淡淡的失落。“我知道。”华子回答,牵着她的手,低头说道。

V摇头,想在哪儿坐坐,她有点撑不住了。华子将V向柜台后方轻轻推了推,自己转身走了:“去那里稍等,我来弄些吃的给你。”

“……刚刚那些家伙干嘛围在这儿不走?”

“营地断粮四天了,他们认为我私下囤积了食物。”

“啊,那你准备给我吃什么?”

华子的声音从货架后面传出来,那语气好像责怪V明知故问:“……私下囤积的食物,当然了。”

V已经不觉得奇怪了,完全是华子能做出来的事,果然还是没变。她步履蹒跚地将自己挪上吧台后面的圆凳,听到自己屁股下面传来了吱嘎一声。好嘛,世道艰难,连荒坂华子都学会拼拼凑凑了。“你的店?喔……可没想到你会一个人经营这么一个铺子……”

“我有帮手。”华子这么说。

而V的晕眩感已经愈演愈烈,她趴着柜台上,用力眨了眨眼睛,但眼前的画面仍旧没法变得稳定,好像隔了一层波动起伏的水面看世界,反胃感汹涌得让V呼吸困难,她费劲儿地盯着华子的方向的烛光,想起自己车上还有些清水,于是撑着台子边缘,准备站起来去拿点。

——地板好像将V腿部的知觉一口给吞了,在摔倒前,V稀里糊涂地想,大地是怪物,人类造物也是怪物,世界该被交还给自然,我们全死就好了,死于核弹和爆炸后的饥饿,一粒精子或卵子都活不下来,每一丝DNA都消失,人们对你好只是因为这对他们有利,所有你喜欢的漂亮东西都不是真的,幸福快乐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老天啊,我希望我从未活过。

她碰倒了凳子,手臂挫了一下,额头撞到了柜子转角,听起来还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一地。

V晕过去了。

 

 

6.

V弄不清楚华子是怎么把她一个人搬到楼上的。这就是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我怎么到这儿来的?

显然她把这些想法全都说出了口,因为V听见了华子的回答。“你乖得要命,V,只要在耳边下令,你比机器士兵还听话。”华子的声音就在附近,“现在做个好姑娘,把衣服脱了。”

“我们进展得真快……哦,全部都脱吗?”V眼睛都没睁开,伸手摸索着自己背心的下缘,向上扯了扯,犹豫了一下,想起今天自己好像没穿胸衣。算了。她还是照办了。

“你身上全是汗。是的,请,全部。”

这回V终于费力地把眼睛睁开了,她分辨出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自己站在床边,华子端了盆水走过来,她把盆放在床头柜上,弯着腰将毛巾放进水中浸透,动作生疏。V听见轻轻的水响,显得今夜越发静谧。她过去一定是做了某些非常非常错的人生决定,V呻吟出声——荒坂华子竟然要亲手照料她。

“……算了吧……大小姐……”当华子靠近之后,V抢过她手中的湿毛巾,草草在自己脸颊和脖颈处蹭了蹭,感受着那抹凉意钻进皮肤然后转瞬消失,有点儿懊恼,但也无可奈何。V没把毛巾还给华子,她怕这女人的表演欲还没结束,坚持想要继续假装关心她,那V可就受不了了。转头看了看,V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将脸埋在掌心,竭力试图克服眩晕和反胃,她还有些发冷,但都是小意思。

华子伸手按住了V的肩膀:“躺下。”

“……我是迷糊过去一阵子……但没什么事,你难道还要给我做按摩什么的吗?”

“你刚刚在楼下吐了。”

“哦……抱歉。”

“一会儿我还得下去清理。”

V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抓了几下发痒的小臂:“给我二十分钟,我歇一阵子,然后就去弄干净。”

“算了,V,你需要休息。”华子说。又是那种语气,好像V是她的芭比玩偶,需要用那种戏剧化的语气轻声细语地对话,否则V连最简单的道理都搞不懂。V被华子轻轻推倒在床上,不是因为她没力气了,而是单纯好奇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出于这点期待,V甚至又清醒了些,她瞪大了眼睛,又想到自己如果像华子说的,刚刚真的吐过,那她是没法得到亲吻了,唉,真他妈倒霉……哪怕就一个呢,一个也好呀。

床单很薄,但布料干燥柔软,枕头绵软蓬松,上面还有洗涤剂的清爽味道。前一秒V还不愿意上床躺着,但挨上它的一瞬间她就变了主意,V发出呻吟,把脸埋进枕头里,又开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太脏了,浑身上下黏糊糊的,又软得好像一刻不停地在缓缓融化。V惶恐地抬起头来,她反应过来华子是对的,自己不止需要擦拭身体,甚至应该好好洗刷一通才配得上这种床铺。

华子是那么敏锐,在V口齿不清地试图重新坐起来的时候,她按住了V的肩膀,将她推回了软绵绵天堂。

“听话。”华子从V手里取回了毛巾,侧身坐在床边,柔声说。

V眨了眨眼睛。她真的弄不清楚,为什么华子对她这么好,为什么一直都对她这么好。

“……对不起,”V喃喃道,垂着目光,看华子捧着她的手臂,在擦拭的时候避开V皮肤上血淋淋的抓伤。“上次告别的时候我说的那些话,我不是真心的……看到老朋友安然无恙,我挺开心的。”

华子嗤笑了一下,V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怎……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咬了咬牙,“是真的,你不信吗?哪里……哪里好笑了?”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V。”华子说,她缓缓抬起头,注视着V的双眼,露出一个微笑,“……现在决定好想要的是什么了吗?我还在等你的报价。”

有一股非常强烈的冲动,V想告诉她自己可以什么都不要,但在开口前,那个吃泥巴的小女孩在V脑子里闪过,V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含糊道:“……不是吧……你还记得那档子事啊,大小姐。”

华子站起身,将毛巾再一次沾湿,洗透,再拧干,然后回到了床边。“当然。”她说着。这回华子坐得更近,她倾下身,用毛巾擦拭V的脖颈,胸口,又扶着V坐起来,再次洗过毛巾后,给她擦背。V要哭了。“这么久过去了,如今有人愿意为你整理床铺了吗?”华子问。

“哈……你是说找个仆人?”V先是干笑,接着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哦,哦不,没有。没那个必要。”顿了顿,V又迷迷糊糊地说,“而且那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了吧?根本不用整理那个。”无论是早上的床铺,还是她一塌糊涂的生活,将它丢在一边不去搭理就行。

她肯定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一小会儿,V下一次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从头到脚都被擦了一遍。在她身边,华子侧身躺着,一只手撑着脸,另一只手的金色指尖缠绕着V的头发。V傻傻地回望着她的时候,华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继续把玩。V搞不懂她。

蜡烛早就被吹熄了,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夏夜,云层厚重,空气里是一种沉重的燠热,如果透过房间另一侧的窗子外头往外看的话,除了附近营地里人们的篝火和车灯以外,什么都看不见。V意识到华子换了身睡衣,头发也解开了。现在华子看上去似乎准备和她一同休息。过去多久了?几个小时?V纳闷地想。好像环绕着华子,连时光本身都停止了流逝,它变得脆弱无力,即使往日摧枯拉朽,但现在能做的仅有在她的注视中缓缓凋零。

“做个好梦,V。”华子摸了摸V的脸,低声对她说道。

V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在梦里她回到了夜之城的垃圾填埋场,这一回没有任何人来找她,在一场场酸雨里,V花了十几年彻底烂光了,连那些钢铁的植入体都被锈蚀成了不可辨认的粉末,只剩一颗浑浊的歧路司眼球渴求地瞪着远处的街道,那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有着V所爱的一切。

她一直一个人,谁也没等到。

 

***

华子的店铺什么都卖,有罐头,食物,水,燃料,初级配件,西北角甚至还搭建了一个修车棚,V的车子现在就停在那里。货架背后堆放着一人多高的杂物,不难看出是从恶土的各个角落搜罗来的垃圾,等待被重新修理,焕发生机。柜台角落里摆着一台收音机,来来去去的就那么几个频道,连沙暴预警都接收不到。门窗都加装了隔栏,从防御等级上来说已经跟夜之城的房子枪械店不相上下。

V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才饥肠辘辘地醒来。她在楼下找到了华子,为昨晚的事道了歉。华子在店门上挂着闭店的提示,她自己却像老板娘一样仍旧坐在柜台后面,用宝贵的水资源不紧不慢地沏茶。现在V终于佩服得五体投地,开始觉得荒坂华子实在牛逼,这女人不仅在几个月内就给自己置办起了一个杂货铺——她甚至能在恶土上搞到茶叶,而外头不超过两百米的地方,新克利夫兰镇正在闹饥荒。手段是一方面,这种心态也很可怕。

煮食物或许会有味道飘出来,华子丢给了V两条蛋白棒,要她自己泡着热水吃。

“你不发烧了,很好。”这对自私自利的老板娘说,“原本我以为你的身体还在受relic的残留影响……但现在看来那个问题已经被解决了。”

“总有这样那样的办法嘛。”V趴在柜台上,只吃了一根,把剩下一根塞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华子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冲V挑起眉,V则满不在乎地咧嘴一笑,也不做解释。

她在铺子里四下转了转,看到角落里堆着好大一台净水机器,于是上前研究了一下——自打还在夜之城的时候起,技术就一直是V的专长,过去她曾经靠摆弄那点儿小玩意几天内给自己搞到了两台车——这净水器最吃技术的核心部分都在这里了,剩下的需要物理沉降和过滤的部分都容易找,实在不行自己动手做一套也花不了几周。V大感兴趣,吃完东西之后闲着没事,她从车里把工具箱搬出来,在面板前盘腿坐下,活动着手指,表示自己要在日落前把这玩意修好。然而实际上它的完整度比V想得还要高,刚到下午V就搞定了它,在华子的指示下,她跟机械士兵一起将净水核心搬到了仓库,整套系统剩下的部分都在那里。

“每次都从井里打水的话,够你这小身板一次不眠不休地干两天。”

V把净水装置安装完毕后,仰头看着三人多高的水罐,感叹道。接着她摸了摸脸,在空地上比划起来。“……在这里弄个小型的蓄水池,还有水泵,这样碱水从下面被打出来,然后就流到这儿,”V走到想象中的水池位置前,她还想说什么,但华子只是站在一旁,双手交握在身前,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法理解这点子有多牛逼,这让V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来都来了。“你有铲子吗?”V问,卷起了袖子,“还有水泥。”

“……你没必要做这个的,V。”

V回过头看着华子,不太确定她是什么意思。在她刚刚干活的时候,华子帮忙的兴致就不高,现在她站在那里,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好像根本不知道该拿V如何是好。

“你在说什么?”V皱着眉说,“还是说你更愿意所有人都像过去那样,靠不定期路过的流浪者买水喝?——相信我,那些‘贱民们’过得舒坦点儿,公主殿下也能活得更安全。刚刚我看了看,你这里的东西还够做个滴漏式灌溉系统,接下来几天搭个大棚,下回再出现类似的事,能稍稍缓解一下食物和营养危机……”

纵使华子有点被V伤到,她也隐藏得很好。华子垂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似乎在斟酌语句,几秒钟之后她重新抬起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怎么说?”

“我无以为报,”华子回答,“我能为你做什么,V?任何事?”

V转了转手里的扳手,“……喔,可真慷慨。”

“上次你就没能给我答案。”

“因为我不知道……唉,大小姐,就这么不想欠我人情吗?”

“积沙成塔,我担忧最后偿还不起。”

“……我做这些只是因为我能做,而且我不想看到你跟你的铺子一起被烧了,没想要什么报答……你知道的吧?不是所有事都是一场交易。”V说,但又觉得自己有些无耻,挠了挠鼻尖,讪笑道,”……如果非要一个回答的话——让我想想,行吗?至少,嗯……晚点再告诉你。”

她有点儿心跳加速。华子看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这段对话告一段落之后,V仔细盯着净水装置的操控面板,摆出严肃脸,假装那里有什么严重的难题需要她全神贯注地去攻克,华子则回到店铺里处理事情,把她一个人留在了仓库里。

现在V又独自一人了,她蹲下身,把烧红的脸埋在双臂间。救命,谁来告诉她要怎么办。V在想如果自己要求一个华子身边的位置,华子愿不愿意答应。新克利夫兰百废待兴,V能做很多事,改善很多人的生活……有华子在,V不用扮演那个给其他人做决定的角色,那么也就不会再犯错或冒险,那些愿意为她付出生命的好人们就不会白白牺牲。还有华子本身……她总是那样平和地接受一切,V知道她有办法缝合自己身上的伤口,冲淡那些没有道理的愤怒——华子向来就知道如何操控别人,把人们不知不觉地变成完全不同的样子。

……V想着昨晚的那个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恶意和凶险所包围,用一个吻宣告所有权,好像给野马打上不流血的烙印……别怪V的恋爱经验太少,她已经想不出比这更浪漫的东西了。老天啊,距离她上一次这么想要什么人,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上辈子一样。既然她们现在都是孤独一人,如果华子需要她,V也可以只需要华子,这一切再好不过了,难道不是吗?

一直快到傍晚时分,V才将蓄水池弄好。她急需转移注意力,精力有些过分旺盛,水池壁的材料还在准备,进度卡住了,V就动手把灌溉系统搭了个雏形,甚至做了个结构图,发给了华子过目。老板娘没第一时间回复,V左等右等,又不太敢直接去找她。因为还没想好到底怎么面对华子,V没去铺子,而是转身离开,想去聚集地转转,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整理一下思路。

新克利夫兰甚至没有一条正常的道路,主干道泥泞坑洼,人们就在帐篷后面的山坡底下大小便。现代化在这里被按了暂停键,只有一些零碎从外界漏进来的碎片让人意识到外面已经是2079年。华子穿得好像身处大拓荒时代,而义体医生的拖车附近,这里最繁华的地方,霓虹灯牌闪烁着卡通的针头图案,有一个脏兮兮的高加索妓女穿着渔网袜,正靠在底下抽烟。当她放下手臂,向V展示自己只穿了内衣内裤的干瘪身体,V看到她少了左侧的奶子,喉部还有义体植入的痕迹,眼部义体闪着绿色的光。

她咧开嘴冲V笑道:“有吃的吗,阿德卡多宝贝儿?”竟然是男性嗓音。

V摇摇头,从裤子口袋里掏了掏,分给她一支香烟,自己也咬了一颗,跟她一起靠着拖车抽烟。妓女身上传来腐臭的味道,她肯定哪儿病了。

V看着不远处市集上的几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正从车上卸货,被镇民们重重围着,气氛热闹得如同圣诞节。看样子他们是刚从附近的流浪者营地回来,要么是蛇帮,要么是阿德卡多。

“这条路可以修修,”过了一会儿,V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车子跑起来会更顺畅。”

她身边的妓女拖长语调随口附和:“……是啊,是啊,随他妈的便吧。”

V看了一会儿前方华子的店铺,最后蹲了下去,低头盯着地面,她想象着自己掉眼泪的样子,但只是眼眶发酸,仍旧干涩,“……妈的。”最后她喃喃道。

之前V在华子的仓库里看见过功能完好的发电机,但那家伙就没被打开过,就跟那些华子藏起来的罐头和蛋白棒一样,都老老实实地被藏在她那间店铺深处。铺子里仍旧没有开灯,透过窗子那儿隐约传来晃动的烛光,但总体仍旧昏暗,秘密和情愫都只是影影绰绰,暧昧不清。调整了一会儿呼吸,V拍了拍膝盖上的浮土,站起身来往水沟边走去。

她找了大概二十多分钟,却并没见到尸体。这说明至少新克利夫兰还没开始饿死人,V有点惊讶。在上次遇到的地点附近,V找到了那个吃泥土的小姑娘,她又在一个人玩耍,手里握着一个穿着红色裙子的塑料娃娃。

看了看四下没人,V走了过去,弯腰蹲在女孩身边。小姑娘抬起头看着她,默不作声地准备起身离开,但V开了口:“饿吗?”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瞪着V。

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V把之前留下的蛋白棒拿了出来,撕开包装,掰了一小块,递给了女孩。眨眼间对方就扑了过来,从V的指尖把那块食物夺走,一把塞进嘴里。V又重复了六次,一点点地把这根蛋白棒全喂给她吃掉了。这女孩好像是动物在被喂食,又好像是劫匪在抢夺财物,就是不像是人在吃东西。

V把包装纸攥在掌心,离开了正仰着脸看她的女孩,慢慢地往回走。

当她来到店铺前,华子正站在门口等她。这大小姐抬起一只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拢在耳后,看看V身后她走过来的地方,又重新看向V。这画面美好得就像一个家该有的模样。

V没说话,跟着华子从正门进了铺子。

看清屋中的变化后,V终于确信了,华子其实什么都知道:她做了布置——铺子中央的货架被移开了一点,摆上了一张小桌。华子还煮了两颗带皮的土豆,各自的盘子里一人一块合成肉排,桌子中央的烛台旁还摆着一瓶红酒,有些划痕的高脚杯立在盘子旁边,就挨着闪亮的银餐具,让一切甚至显得很隆重。V缓缓来到了桌边,却没法坐下,她低着头,看着这一切。

我只是让所有人都失望。V想。

“坐吧。”华子说,她自己在靠近柜台的地方,摆弄一只手摇式的唱片机,今晚华子梳了她过去还在荒坂时的发髻,戴上了那柄金色的发饰,此时它正在烛光中发着华贵的光。V甚至不知道她还留着它。

V在桌边落座,犹豫地望着桌上的红酒,花了几秒才决定将它拿起,开始给华子和自己各自倒上半杯。从唱片机里飘出柔和的旋律,萨克斯风的曲调让V联想到她没资格入场的那些高档餐厅。华子来到她对面坐下,看着V的脸。

“想好自己的酬金了吗?”华子轻轻地说。她望着V,眼中的浅淡笑意令华子看起来不仅温柔,甚至似乎有些期待。这抹期待几乎要把V杀了。

她沉默了。

在V的沉默中,华子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过了一会儿,V抬起头来,看见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杯中的红酒出神,V没法从华子的脸上读出她是否生气或伤心。

“看来你又改主意了。”华子低声说。不知道当年她得知阿德卡多袭击荒坂塔的消息后,是不是也是这幅样子。

V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外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华子没做任何解释,只是轻声说:“……战争的阴云比它本身到来得更早。”

她抬起头,看着门外。V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安排在房子外头巡逻的机械士兵又一次路过,她改装后的听觉系统将那机器行走时候发出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它的节奏恒久稳定,始终遵守着程序,运行的都是最优选项,人类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你这地方昨晚差点被人烧了,大小姐。”V打了个哈欠,“供应链断了,又没接上流浪者的固定线路,新克利夫兰的状况很糟糕……”

华子说:“如果按照我的计划来,没有人会出事。”

她的手指握上了高脚杯,金属义体和玻璃发出了轻响。华子将酒液晃了晃,即使谁都清楚这瓶算不上好酒,但似乎这个动作是她习惯性的防御姿势,V敢保证,过去华子在那些她并不感兴趣的殷勤男人们面前就是这幅模样。

“……但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所有事都按照你的计划来。”V干巴巴地说,低下头。“……华子。”

这是她头一次叫华子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有好久华子都没说话,最后她恢复了笑容,连带着也重拾了那份叫V神魂颠倒的平静温和。抿了一口酒,华子放下了高脚杯。她坐得很直,垂着目光,明明是无懈可击的姿态,却表现得很脆弱,叫人同情,也叫人不安。“……是的,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华子回答,“不必如此难过,V,至少我能给你一顿晚餐。”

V干巴巴地望着她,感到呼吸困难。

华子向她微笑,“还是说,你还有其他想要的东西?”

她到底只是对V如此慷慨,还是对谁都这样?可惜V已经没法再要求更多了。唱片机仍然在运转,V站起身椅子,向华子躬身,伸出一只手,“一支舞?”

“认真的?”华子轻笑,离开了座位,将手放上了V的掌心。

V并不太会跳舞,她只是反应神经出色,同任何人都可以配合得看似默契。华子则很认真地引导着节奏,虽然V跳的是男步,却一直只是略微应接不暇地跟着她。在旋转和进退之间,华子始终仰头望着V的眼睛——对于她来说这可不常见——好像在试图从V眼中找出什么难题的答案,又或者只是在试图记住V,这个一再从她指间溜掉的年轻人。

对于华子来说,V还小,几乎还像个孩子似的,但这女孩执拗地想要照顾所有人,解救所有人,接受不了叫人毫无尊严活着的世界,否则便要不受控制地折磨自己……多可笑的习惯,多可怕的野心。

她们跳啊,跳啊,谁也没说何时停下。直到曲子结束,唱片机恢复安静,碟片最后发出了几声划痕音,之后就彻底停止了转动。V率先慢慢地停了下来,而华子看着她的身后,叹了口气。

“小田,不必在意。V这两天在这里借住。”她说。

V的动作陡然僵住了。她一定是刚刚过于心烦意乱,连外头车子停下、有人推门进来的声音都没听到。现在V转过头,看见门口正站着一个恶土版本的小田三太夫,风尘仆仆的,还很疲惫,面色不善地盯着她看。V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小田看上去还不错,头发剪短了很多,大概是为了方便流浪者的生活。但他的双眼仍旧还是V记忆中的那样透彻漂亮,让人无法错认。

小田缓缓冲华子点了点头,然后一边摘下手套,一边绕过她们,走向楼梯。V透过窗子,看见外面停着一辆货运的卡车,小田仍旧很有本事,之前被设置成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机械士兵已经被重排了程序,现在正老老实实地抱着枪在货车旁站岗。

这下V全明白了。最开始初遇时,华子就在找的那个“帮手”,再包括后来,这家铺子——肯定是有人帮华子建起来的,她不可能把那些杂事全都亲力亲为。

V浑浑噩噩的。这其实是件好事,她为华子感到高兴——她不是孤身一人,这很好,这世界有的时候过于操蛋,有人与你风雨共济,确实会容易不少。而且小田……在一万个人选里,他绝对是对华子最真诚的那一个。而且华子确实也没有必要告诉她这些。

她调整着呼吸,想要把自己这些想法告诉华子,说些“这样我就放心了”之类的话,她也是真诚的,V想表现出来,至少在此时此刻。

……但在华子的注视下,她甚至抬不起头。V从离开夜之城就没哭过,甚至更早前,当一切开始分崩离析,Jackie死在她面前时,她都没能成功哭出来,好像已经失去了落泪的能力,但现在——

V蹲下了,开始嚎啕大哭。

她哭得过于伤心,过于莫名其妙,甚至吓到了小田。三太夫上楼的脚步都停下了,从楼梯上转过半个身子,厌烦又惶恐地看着她,又看向华子,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直到华子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管这个。

小田最后看了V一眼,皱着眉离开了。

这些V全都不知道,她彻底哭崩了。

她没在意华子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V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千钧重担都被一根单薄的绳索拦在视野后头,这根绳索在这几个月来,被V自作自受地削得越来越细,此时此刻,它终于啪地一声断掉了——谁告诉过她,华子是一无所有,又或是孤身一人呢?这就是报应,V想留在华子身边,是将华子当做拯救自己的指望,并不是为了华子本人……华子比这世界温柔,她一直不忍心说出口的那些话,现在V终于知道了——那就是她实际上并不需要V。那一次次的邀约实际上就只是……出于怜悯,或者不想欠V的人情而已。

绝望如海,V几乎要被溺死在里头,她站起身时仍旧还在抽噎,视线模糊,头重脚轻。如果人的心可以因为羞耻和孤独受伤,她胸膛里现在就只剩下一堆碎片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推开的门,不知道自己怎么上的车,当V开上新克利夫兰崎岖的主路,才赫然想起回望。后视镜里,华子站在店铺门口,一言不发地望着V离开,没有其他的任何动作,没有挽留,也没有安慰,但她双手垂在身侧,死死地攥着裙子的布料。

华子给她的只有久久的、久久的凝望。

V不敢多看,她承受不起更多,哪怕只有一丝。

她仓惶不堪地逃了。

 

 

7.

战争全面爆发了。

亚洲是荒坂的主场,康陶跟荒坂联手,控制了大半个西伯利亚,老寡头们拼不过超级大企业,纷纷倒戈,三方合作建立了所谓的经济特区,将绝大多数的海岸线都囊括其中,国界线名存实亡。欧陆打成了狗脑子,而非洲宣布绝对的独立,做法是非联体将一切踏入非洲的非深色皮肤的族裔视做国家层面的宣战,此处包括DNA溯源后47%含量以上的混血,以及赛博数据体。美洲这边,夜氏集团站在了军科一方,这让V有些始料未及,她原本以为那些疯逼们跟荒坂有一腿呢。蓝眼睛先生的手段她见识过,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了,这就导致当V收到消息,说三颗核弹飞去了亚洲,汽化了上海和额尔登特,又从外太空发下来什么光束武器,点爆了富士山——V只是觉得:

哦,牛逼。

这事发生时,时间刚刚过去大半年,V跟帕南的这支流浪者氏族队伍竟然发展成了最大的一支阿德卡多,这多亏了V像不要命了似的疯狂干活。她的全部时间都在研究装备、接委托和帮助训练新人中度过,甚至很少休息。

V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多,原本她就不是话多的类型,现在更是沉闷,很多次她即使身处阿德卡多的聚会,都只是坐在篝火边上喝酒,帕南和米契一度很担忧她,尤其是帕南,她曾经对V说:“如果不是你那股不要命的疯劲儿,我都要以为你活成了索尔那样了。”

“别担心,我活不成别的样了。”V当时笑了笑,这么回答,可惜帕南没有一点儿被安慰到的样子。不过她至少不再问了,也算是一桩好事。

战争给恶土的环境增加了很多变量,V一直在学习。她学会了怎么用最简单的方式搞出稳定的饮用水,学会了在多方势力的夹击下毫发无损地抵达后方城市,学会了如何提前辨别交战区火力圈的延伸和紧锁。世界在一刻不停地滚滚前行,V见到的死亡更多了,无论是敌人、同伴,还是无辜人。但她也没再像最开始那样崩溃了。或许人的失落也存在一个阈值,跌破那个底线,后续再如何,对人来说都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她一次都没再想过华子,一直到战争的第三年。

这时候,帕南领导的这支阿德卡多因为人数过多,已经经历了几次精简。队伍太过庞大就不能继续上路,三次改组各自间隔了七个月和三个月,被换下来的人可以选择去建立自己的队伍,也可以留下来,在原地经营阿德卡多专属的中继站,三个恶土聚落就这样被建立,V每次都会留下来两个月,来确保一切能顺利运转。她能做的不多,但可以确保足够的饮用水,食物和能源,做一些简单的排水规划,这总不成问题。有的时候只要跟米契打个招呼,就可以直接把营地里那些设备拿去用来建设中继站,有的时候V需要去打劫公司的前哨,她身上那些多出来的疤几乎都是这么来的——但V还活的好好的,所以也称得上是一切顺利,这样下去他们或许能重建物流网络也说不定。

现在得以留下、有资格同帕南继续旅行的阿德卡多流浪者们已经都是精英中的精英,V训练新人的机会变少了,闲暇时间多了起来,米契建议她找个伴儿。

“不少家伙都盯着你看呢,”他说,自从去年结了婚,米契就开始热衷于给人牵线搭桥,“你觉得卡特怎么样?陈也不错,是个靠谱的家伙。”

“你活得太空虚了。”V回答。

米契不为所动,“而你活得太刻薄了,V!这是孤身一人太久之后的常见症状,别担心,两个月的甜蜜热恋就让你恢复如初——甚至都不需要长久稳定。”

“去你妈的吧。”

V的帐篷里仍旧每晚都只有她一个人,即使她已经快成了流浪者中的无冕之王——太多人加入只是为了V,渐渐都盖过了帕南的名望,而帕南本人对此毫无意见,她乐得把那些烦心事都推给V,要不是V坚持,她早就把这位子让给V坐了。日子虽然忙碌枯燥,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算平静。有那么一段时间,V觉得大概就是这样了——她以后要么会死在某次意外或者袭击里,要么上年纪之后生了病死在自己空荡荡的帐篷里,就这么完蛋。然而这认知没持续太久,因为这年九月,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出现了:荒坂赖宣自杀了。

这倒不是这场战争的结束,即使最初挑起它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事发的那一周情况尤其糟糕——V没法理解那些大型武器,好像是改变了地貌还是怎么的,但在普通人眼里,看上去日本被整个儿击沉了,只剩下长野县的一部分还留在海平面之上。当然,平民们照例没获得任何撤离或避难的机会。海地人该开心了,现在又有新成员加入了俱乐部,当然除了日本,这波海平面上升把斯里兰卡和马达加斯加也都一起淹没了,还有另外几个小国,只是没人在乎。失去陆地是一方面,还有欧洲的大火和东南亚的饥荒,V看了些报道,事后后悔自己手贱——妈耶,那些照片凄惨得堪比天降启示录现场。

她估摸着荒坂赖宣应该也看了不少这些玩意,周四那天是赖宣的生日,夜之城的一家媒体给他做了采访。直播的时候V在营地外面跑,而且也对这些不感兴趣,采访视频和他后来的发布会都是她自己找出来看的。想象一下:天色已晚,V一个人盘腿坐在帐篷里的床垫上,手里拿着罐冰啤酒,点开视频后一直到看完都只在开头喝了一口。

采访中赖宣没什么表示,他那天话都很少,有几次记者提问都没能及时回答。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他心烦意乱。快结束时话题来到半个世纪前,记者似乎对赖宣年轻时期建立的帮派钢铁之龙很感兴趣,看得出是为了追求节目效果,想让赖宣谈谈年少轻狂时的心路历程,但结果让人失望——赖宣先是沉默,盯着屏幕外的题词屏幕,却一言不发,最后他开了口,也仍旧没有看向镜头或是主持人,只是看着自己鞋尖前的地板。我从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赖宣说。

当天夜里,快十一点的时候,荒坂赖宣在夜之城的荒坂总部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和发言台,记者和安保人员都站在台下。赖宣穿得很正式,站好之后,开场没头没脑的,竟然先是道歉,他盯着前方,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只有做足了功课的媒体人才辨认出几个是他的同学,几个是帮派时期的同伴,几个是公司里的熟人,剩下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甚至一时半会儿都查不到,但能被确认的那些都已经不在人世。接着他继续道歉,向那些被战争影响了的家庭,那些死去的平民和士兵,那些失去了家园和土地的人们说对不起。全数都是我的过错,我过于天真,过于莽撞,过于盲目,在乎得太多而导致在乎得不够。他这么说。V觉得他在这个时候或许真的跟一切和解了也说不定,因为赖宣甚至提到了华子,说或许他妹妹所选择的道路才是对的,总归至少不会比他的更错。

看到这里,V手里的啤酒已经不冰了。她将易拉罐轻轻放到了一旁的地上,在自己裤子上慢慢把手擦干。

荒坂赖宣在逐渐喧哗起来的背景音中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继续说——这场战争和这世上每一场战争一样,最初被冠以美好愿景,但本质上仍旧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蠢行,被愤怒、迷茫和恐惧孵化出来的一头怪兽,已经碾碎了人类为数不多的美好,如果继续,势必将残存的那些也一道摧毁。

但这都是我的过错,听到这些的人,无论你是谁,不要因为眼下的残破大地而对人类失望,这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赖宣说。请不要因此就停止相信……我要为如今的情况负全责,所有那些错待、不公、牺牲和痛苦,都该算在我的账上,要怪罪的只有我。

真是奇妙。V发现自己真的搞不懂荒坂赖宣,他讲这些话,分明自己已经绝望透顶,却不允许别人也同他一道绝望,要么是他已经彻底疯了,要么他就是在这种关头还想说服全世界,在外头,在这一方画面外的世界里,仍然有美好留存,值得你去相信,仍然有希望,尚在人性中保持一息不灭。

不过即使已经被绝望摧残成这幅样子,荒坂赖宣还是荒坂赖宣——V这么觉得。在他拔出自己揣在怀中的那把动能手枪,抵上自己的下巴时,赖宣说了他这辈子最后一句话。麦克风被他空着的那只手拉得很近,他的声音一下子听起来很失真,还有一道尖锐的电流音炸响,音量失控,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赖宣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并不明显的笑容,后来网上的讨论贴里,主流观点都觉得那是出于精神错乱的癫狂,但在那个命运之夜身处绀碧大厦的V,于这抹微笑中读出了戏谑的快意。

“不过我父亲的下场一丝一毫都是他活该。”

他说。然后开了枪。

V当天夜里没有睡好,她想了好多事,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通。她对荒坂赖宣没什么感觉,唯一的交际也就是亲眼见证了他面目狰狞地亲手掐死了老帝王,以及跟他妹妹似乎有点儿交往过密。她搞不懂赖宣说的那些话的含义,又觉得媒体说他精神失常有一定的道理——或许蓝眼睛的技术也搞坏了那家伙的脑子?V没哀悼,也没觉得解恨,在这失眠的一夜过去后,她因为太过疲惫,甚至连茫然都没有了,这一切就只是让她感觉……可悲(sad)。

这一切,不是仅仅因为赖宣,而是为了那一个又一个面容模糊的小人物,汹涌的海水和皲裂的大地,烈火和狂风,恶土和城市。第二天白天V坐在吉普车里,去西边二十公里远的地方提货,天气晴朗,阳光不错,车里的几个人在聊最近的东部战况,而这时车载电台开始播放武侍的永不消逝。好久没听见过强尼的声音了,V单手攥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撑在车窗边缘,听着那句“事物美好,我知道它永不消逝”,她忽然又想起赖宣的临终演讲,转瞬意识到这一切全都让人无比难过。就这样。

然而世界仍旧不为所动,滚滚向前。荒坂领头人变成了一个之前没人听说过的家伙,据说是董事会推举出来的代表。新的荒坂战略风格谨慎不少,没有赖宣时期那样激进,看样子是要从长计议,把这场战争认认真真地打好,打久,打赢。大饥荒和辐射云让食物进一步吃紧,就连V这一支阿德卡多也渐渐的出现了补给问题,就更别说零星散落在恶土角落里的那些残破小镇了。

V那天制订了一个冒险袭击军科前哨站的计划,知道明天这个时候他们肯定会损失一些人手。她把营地里最后一箱压缩饼干分出去,看着面有菜色的年轻人们互相传递着饼干,忽然之间想起了华子。

时隔三年,V这才开始又一次开始担心那个新克利夫兰。

她花了几周处理手头的事情,到十月的时候,一枚丢向中部的核弹打乱了V的计划。阿德卡多原定的前进路线要穿过现在的交战区,所以V得不到从南部规划了一条新路线,最后在路易斯安那绕路,在新奥尔良驻扎了一整个十月。庞恰特雷恩湖西南方向不到七公里的地方多了枚弹坑湖,这儿离营地不远,V一次路过,发现当地人会聚集在那里捕虾——或者随便那是什么。米契说那是什么景观鱼,遭了辐射变异成了现在这种蓝白相间的又丑陋至极样子。不管是谁第一个叫它Smurfette,那家伙的幽默感真的有够扭曲。但Smurfette适合人工养殖,肉质肥美,至少好过炸虫肉和人肉干。V用车载水罐装了一些鱼苗,又用义体医生淘汰下来的设备做了个大概能撑半个月左右的简易打氧机,在十一月的时候脱离队伍,开始北上,准备给新克利夫兰丰富一下食物种类——如果它还在的话。

V在十一月中旬左右抵达了新克利夫兰。它的变化令她吃惊,而且不用想,V就知道这全是华子的功劳。

新克利夫兰没有城墙或者护栏,这很好。看来华子也清楚,这不是古代,热兵器下修筑物理障碍的行为只是浪费精力和资源。

车子越往内部行驶,V越是惊叹不已。外围的泥土路被整平过,一些房子正在建设中的人们住在这儿,也总有些嗑嗨了的瘾君子横七竖八地躺在门廊上,因为镇子中心不允许这些家伙出现。这里还能养些动物,V在一家人院子里看见了两只浑身上下插着七八根简易的激素注入管线的奶牛,真的有够夸张。

越往中心走,道路越好,甚至用上了沥青,也宽敞了许多。偶尔甚至有些自动售货机,比如说镇上新建的警长的办公室,同时也是关着坏规矩的醉鬼和毒虫们的“监狱”的西侧,靠着墙就摆着两台,V去看了一下,功能正常,至少一半的商品还有货。一些大型房车聚落,和一些还散发着木料清香的新建筑立在那座原本的加油站附近,围出一个小小的广场,除了一些推车的小摊贩,这里竟然还有一方小小的花圃,雨棚下,几株鹅黄色的野花已经只剩下干瘪的花瓣和茎叶倒在土里,但不难看出它们度过了一个被静心侍弄的夏天。V知道在恶土的户外种出什么东西有多难。

车子没法进出集市,V把它停到了不远处统一规划的停车场。这里每辆车都会扫描登记,浓浓的公司风,但当V离开停车场,她看到走在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荷枪实弹的,这里至少拥枪自由,看来恶土还是改变了华子的。

现在已经入夜了,两侧的摊位多数都是卖食物的。流动餐车顶上挂着彩灯,勾勾连连,热气和煎炸食物的香味儿飘得到处都是,V站在路中央,低头打算给华子发条信息,表示自己来了,提前打个招呼。或许华子很忙呢?或许她根本不愿意见V呢?

V斟酌了好半天,写写删删,最后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啧。”

……这里还是挺多人的,V站在这儿都时不时被人从后面撞到肩膀,但当这声咂舌从她背后出现,不知为何V就是知道这绝对是冲她来的。

当V回过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扛着一柄霰弹枪一脸不爽地歪着头盯着她看。三年没让小田三太夫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他嘴角多了一道浅淡的伤疤,那张漂亮脸蛋多了一丝瑕疵,恶土风得比他一身破烂骑装都更加地道。华子得心疼坏了。V不怀好意地想。

不为了别的,单单就是想让小田更心烦,V打了个响指,挑眉说:“我回来了,宝贝儿(I'm back, bitch)。”

小田脸上好似冰霜,他点点头,垂下枪,报以同样礼貌的评价:“婊子。”

这下场面不就一下子热络多了,好像回到当年,V甚至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V的车被扫描的那一刻他们就收到消息了,小田过来接她,华子则在店里等着。“还有客人在。”小田硬邦邦地说道。

“生意不错?”

小田不再开口,他后背线条僵硬,带着V在人潮中穿行。这里今晚肯定有什么庆典之类的,或者就是什么大人物到了,V看到很多别派的流浪者,穿着各种势力制服,在摊位前流连穿行。这里并不都是老实人,有些行色匆匆的扒手,阴暗的角落里时不时聚着几个面色不善地打量着行人的武装派——多半是会物色肥羊,在出城后会干他一票的那种人。这种勾当V也干过一两回,套路她都熟。过去V还会主动去找这种家伙算账,几年过去她演技逐渐增加,学会了扮演肥羊,V如今都等他们自己上钩。可惜这次行不通了,V走在小田身边,那些家伙瞟见他,都直接移开了目光。

看来小田跟华子在这里地位不低。

V走神了,她想了好多零碎的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集市,现在V能在记忆中找到自己现在的位置坐标了。她手边的位置三年前曾经停着义体医生的拖车,山坡在另一侧的远方,而正前方就是华子的店铺,那里现在灯火通明。通了电之后,它不再像是什么半废弃的鬼屋了。V意识到它只是看上去比过去更有家的感觉,这念头令她眼前发暗。

“……从过去就是这样。”小田说。

什么?V这才意识到小田忽然停下了脚步,她差点撞上他。

V向旁边躲了躲,绕过去看小田的侧脸,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你在跟我说话?”

“竹村先生也是,华子小姐也是……你这家伙真的很擅长骗取别人的信任,接着背叛它。”

去他妈的。竹村的事她认了,因为V不愿意在小田面前谈论五郎,但华子?V干笑了一声,“信任?你家大小姐跟我说的十句话里面,只要有一句是真话,我都烧高香。”

小田毕竟不是竹村五郎,他没有否认V说的这些话,但还是抬起头,仇恨地瞪着她看。“那你为什么又要来?”

有好久V没说话,她找不到一个答案,只能期望小田三太夫自己想通,能放她进去,别这么唧唧歪歪的。然而显然,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世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仍旧还是原来的自己。V愚蠢莽撞,临时冒出来一个傻念头于是就听从了自己的心声,之后沉闷地接受这带来的苦果,而小田仍旧是那个不讲情面的、过度保护的混蛋。

V只能耸了耸肩,低下头,换了一下双脚的重心。“没什么,我之前听到荒坂赖宣死了,”她低声说,“我担忧华子,想笑就笑吧……不过如果你不信,那你就比我想得还蠢。”

她叹了口气,“……行了,还像上次那回一样,无论如何都不让我见华子吗?”

“……你只有离得远远的,才是真的对别人好。”小田说,但他还是继续向店铺走了。

V没受到冒犯,她清楚小田说得没错。跟在他后面,最开始几步,V走得有点儿踉跄,但很快调整了回来。“别这样嘛,”V轻快地说,“我带了礼物呢,一会儿记得去我车里搬一下,那玩意不轻,得两个人合力。”

路过上次V留在这里的那只机械士兵,V的笑容更灿烂了些。它身上多了几个贴纸和涂鸦,看样子被镇上的孩子们装扮过,此时正抱着枪站在店铺门口,当V抬起头,机械士兵抬起了枪,直到小田眼中程序运转的红光一闪而过,它才重新恢复成了待命状态。

“不是吧,阿诺都认不出我来了?你没把我加进白名单里?真的?”后面两句V是冲小田说的,她得到了一声嘁。“我警告你,三太夫……我当年就扁了你一顿,现在也能再来一回。”

“……那是因为有竹村先生。”

“不要放屁,当时他话还没说完你就倒了。”

没等小田继续回击,店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出来的并不是华子,而是几个蛇帮打扮的人,V没跟他们打过交道,但对方显然认出了她。领头的那个高个儿男人目光一和V的接触,立刻脸色变了。他猛地站在了原地,伸手拽住了自己的同伴,又难以置信地辨认里的一下,最后惊疑不定地冲身后叫道:“你们也叫了阿德卡多的人?妈的——你最好给我们一个解释……”

V愣了一下,接着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被认出来了。她没穿阿德卡多的夹克,每次出来自由行动她都穿那件罗格给她的复刻武侍外套,恶土没有什么保养的条件,这么多年过去,它已经变得有些破旧了。话虽如此,现在V也算是有了些名气,歧路司防不住人的记忆,她的模样肯定也已经在圈子内部传遍了。

“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谁都有自己的人脉……尼克。”

穿着素色长裙的荒坂华子缓步出现在了门后。她看上去仍旧是V记忆中那样精致典雅,即使这三年过去,V已经渐渐不再是当初那样毛躁的年轻人了,眼角眉梢也多了些沧桑,以及难以褪去的晒痕,但华子的脸上却没有多出哪怕一丝的皱纹,甚至神态也没有变过,她的长发披散下来,在肩后梳理成松散但精致的发髻,显得华子甚至比在夜之城时期还要年轻。这让V不禁开始想,或许再过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自己成了头发灰白的老者,那时候华子则会看上去像是更稚嫩的那一个。

新克利夫兰的女主人没有迈出来,而是就那样端端正正地站在灯光的正中央,将双手交握在了身前。她的影子投出来,V恰好站在里面。

小田看上去像是正在因为那个蛇帮领头人的语气,在考虑要不要把他当场枪毙。当V愣愣地望着华子的时候,他就阴郁地盯着那几个蛇帮人,缓缓走到了一旁。

“V,”华子望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总是来得正是时候。”

而V眼眶发酸,现在的华子哪里有上次分别时候那样紧绷的样子?她看上去平和,如同古潭,完完全全就是荒坂华子该有的完美样子。V知道自己该在这注视下感到被原谅,但有种很苦涩的东西堵在她胸口,V分辨不出那到底歉疚还是渴望。

V调整了一下呼吸,强迫自己放松,不再克制,让心底的那股暖流涌出来,将自己冰凉僵硬的身体烤热。

夜风冰凉,冬天已经快到了。

“……我会留到下周。”V回答,脸色微红,双眼发亮。

很好,她成功把华子逗笑了,而且不像刚刚的浅笑,这个笑容是真心的。V就是知道。

 

 

8.

小镇警长不是小田,V最开始有点想不通,直到吃完东西之后,他出门巡逻,V才意识到大概小田的地位是比警长还超然的存在。不过她也清楚另外的事,在小田拿起枪走出店铺之后,V转头看向华子:“他就是不想跟我共处一室对吧?”

“别太难为小田,”华子坐在柜台后面,单手托腮地望着她,好像想把V这些年来的每一个变化都记在心里,“……他一直很辛苦。”

V想问她那你呢,但在说出口的前一刻觉得那显得过于亲密,而且V知道华子不在那种会诉苦的类型,这女人能用血肉模糊的双脚一言不发地步行二十多公里,她什么都能忍耐。于是V只是低下头,又戳了戳盘子里的合成肉排。

新克利夫兰的环境变得太好,华子的店铺上层又加盖了一层实验性菜园,或者说花圃,有电子仪器调试温度和湿度,长着好些V见都没见过的植物,香料居多,V带来的蓝精灵也被安置在了那里。在仓库后面,开辟出来了三块玻璃棚,里面安装了V上次在这儿装配出来的灌溉系统,一些已经培育成熟的植物在里面茁壮生长,她比较熟悉的有马铃薯和西芹,豆茎卷曲嫩绿,头顶的架子上攀着还没成熟的瓜苗和葡萄,华子甚至搞到了一棵茶树,它老老实实地站在角落里由康陶的坦克舱盖改装成的盆中,顶着几片颜色可爱的嫩叶,任由巡回的劳作机器人给它浇水。

V在那改装机器人身上看到了磨损的军科的标志,但另外很多零件都是从荒坂第六代战斗机器人身上卸下来的,颜色都不同。这是你在城里看不到的景象,恶土上的一切都拼拼凑凑,公司战争的炮火已经推到了距离新克利夫兰不到一百公里远的平原,每小时都在继续靠近,但在这一隅温室中,这个几方势力用来彼此拼杀的技术结晶经历了民间改装,正小心翼翼地给盆景剪枝。又或许这就是和平真正该有的模样也说不定,并不美丽和谐,甚至丑陋畸形,效率也不高,但不知怎么的能让一切都正常运转,所有人勉强过活。

耕培技术并不保密,华子甚至也出售种子,她收二十分之一的作物作为报酬。现在她的铺子里字面意义上什么都有:零件,燃料,食物,水,杂货。原本V觉得她会是那种喜欢开阔布置的类型,但现在这里无论是货架还是走道都被货品塞得满满当当,好像要倒下来似的。只有柜台前被清出了一片空间,这里摆了两张椅子和一个矮沙发之后地方还很宽裕,小田在这儿临时架了张桌子,V现在就是趴在这张折叠桌上吃饭。

华子没有吃东西,她靠在柜台上,一只手慢慢转着收音机的旋钮。频道在一个又一个信号模糊的电台之间转换,偶尔有些自建基站传来的电台信号,内容是求助或者新兴的滑稽宗教的布道。

“所以,”V说。

“所以?”

“好久不见了。”

“……只是三年,”华子低声说,向V投来目光,“V,只要你安顿下来……开始经营自己的生活,后面还有很多个三年等着你,会多到你数不清。”

V大笑了一声:“还惦记着要留下我,是吗?”

“试试无妨。”华子微笑。

“你过得怎么样?我看到镇子了,看起来很不错——大小姐,你做了很多事嘛。”

“我记住你说的话了。”

“什么话?”

V是真的不记得了,她本人这三年也经历了太多。言辞不是V的长项,她无意长篇累牍地跟华子介绍自己每一次在泥里打滚,或者折断了手臂的冒险。收音机终于来到了一个音乐电台,要么是华子换了音乐品味,要么就是恶土让她变得宽容了许多,流畅的木吉他和弦带着隐约的电流杂音慢慢充盈了这被旧货塞得满满当当的杂货铺,死去了半个多世纪的女人的歌声在夜色中飘荡,华子向V投来目光,她眼部植入体中的银轮莹莹发光。她们在歌声中短暂地对视,过了一小会儿,华子摇了摇头,好像终于确定V确实已经忘了。

“没什么……”华子自嘲似的轻笑了一下,姿态也放松了很多。“是我不好,上了年纪后反而变得斤斤计较。”

而V想起她在烛光中的面庞,想起那个吻。在无数人里,华子明明是那个最不该感叹时光流逝的家伙,她身上毫无岁月的痕迹,V站起来,出于心酸,出于嫉妒,出于惆怅,她摸了摸夹克内袋里的香烟,又觉得不妥。“想出去走走吗?”V问,像她们第一次在恶土上见面时那样,向对方伸出手。

华子款款从柜台后转了出来,将手指放上V的掌心,接着靠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这是个相当有依偎感的姿势,V有那么一瞬间变得很僵硬,按照华子的敏感程度早该发现了才是,但这大小姐似乎打定主意今晚任性一回,她没有放开V,“……我们去后面的山坡上吧,那里看得到整个镇子,也没有人在。”

又不是说V还有得选,这个场景要是叫小田看到,V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得很惨。她叹了口气,乖乖地被华子带出了门。

显然后面的山坡已经被划为华子的私人领土,镇子上的人流熙熙攘攘,但没人踏足这里。山坡底下的围栏旁边停着几辆机车,有一两个仓库放不下的货箱堆在简易雨棚下。在岩石和枯死的仙人掌之间,有一条圆石铺成的小路,一直到坡顶。路过雨棚的时候,V扫了一眼,看到里面除了一些修理工具以外,甚至还有个装着啤酒的恒温箱。

她们一前一后走到了最高的地方,挨着最边缘的四块太阳能板,华子站住了。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不穿外套,还是忘记了,但华子的背影很单薄,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冷风中抱住了双臂。或许这也是华子玩弄人心的手段之一,V这样想着,走到她身后,把自己的外套拉开,往华子身上裹了裹。

华子没有拒绝,顺势靠进了她的怀里,现在这感觉起来就像是一个拥抱了。V在鼻间嗅得到华子洗发水的味道,是很古朴的木质香气,若有若无的。V垂着眼睛等了一会儿,然后仰起头,和华子一样望向夜空,她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出来抽烟的,唉。

好像她们的分别不过是昨日一样。气氛正好,华子将脸轻轻向她偏转过来,如果V想,可以现在就低下头吻她。

但V没有,她把华子放开了。

“大小姐——求你了……至少……至少这次跟我说实话,我一直搞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这么对我,是因为糊涂蠢货就是你的型吗?”V向后退了一步,干笑道。

真该死,三年了,她都过得心如止水,但只要华子向她一伸手,一靠近,V就立刻变回了原本那个茫然无措的年轻姑娘。V调整着呼吸,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假装自己没有现在感觉到的那样脆弱。她用哆嗦的手从夹克内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咬在嘴里打火,却总也点不着。

她太慌张了,连华子什么时候走过来的都没注意。下一件V知道的事,就是一只手掌落在了自己头顶,轻轻揉了揉,接着华子伸手将V被夜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拢到一旁,捧着她的脸叫V抬起头来。

说实话?华子不是贪恋权势的人,但那是她与生俱来的一部分,融进血里。坐在V的帐篷里的华子不是她自己,新克利夫兰的华子也不是她自己,她可以为了生存或适应转变角色,但华子永远都有一部分拒绝彻底跌进泥里去。V才是那个叫她困惑的家伙——竟然真的有人,在有利于自己的时候对华子不屑一顾,等到她落魄了,却开始不求回报地对她好起来。那时她几乎绝望,而V是第一个站在她面前,告诉她,会有人无条件地帮你,就像我这样站在你面前的人。

过去的华子对她自己来说很重要,V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更敏锐,更能理解,如果是V,华子知道她会真的懂得并接受。如果是V,华子希望在V倾身主动吻她的时候,自己能是真正的模样。这懵懵懂懂的傻姑娘,华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准备将这些告诉她,但……

但V真的比她自己以为得更幸运,也更不幸。

“……我向来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V……无论一个人境遇如何,你不知怎的,总能做到待他始终如一地尊敬……而且你对所有人都一样好,”华子低声说,“……也一样坏。”

V开口,觉得自己声音结结巴巴的:“抱……抱歉,我上次离开……”

华子扶着她的打火机,帮V点燃了香烟。

“你对我够好了,别担心。你甚至都并不喜欢我,V,却仍然为我做了那么多。”

那又怎么会呢?V甚至有点着急,她又想哭了,妈的。她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心不会说谎。“我从来没做过任何虚情假意的事。”V说。

“我知道,但是人是很蠢的……人会单纯地因为被人喜欢就喜欢上别人。”

“那很重要吗?”V眼巴巴地看着她,摘下了嘴上的香烟。

华子看了V几秒,摇摇头微笑:“……不,那不重要。”

女主人转过身去,独自站在风里。雷鸣一样的声响出现在荒原上,淹没了人声,不再适合开口聊天,V跟她一起沉默地望向远处的天空。这是个好天,云层浅淡,看得见星星。但夜空中最耀眼的并不是皓月或繁星,而是四十公里外,交战双方冲彼此倾泻的导弹群正如流星一般划过天空,最后跟反导弹系统纠葛在一起,在空中对撞。双方的轨迹交织成了繁复的大网,将恶土罩在底下,照亮斑斓的云层,声音震耳欲聋,摇晃着脚下的大地。新克利夫兰的人们短暂地纷纷抬头,但没多久就适应了,要么大声喧闹着打趣,开几句下流玩笑,要么闷头做事,等待这阵过去。

V也早已习惯了,这些年来这种天空在恶土上十分常见,最开始人会无法控制地对那种毁灭的力量感到恐惧,但总有麻木的时候。她现在就能在这种情况下毫无影响地酣然入睡。

不知怎的,V又想起第一次她跟华子穿越死亡走廊的时候。华子曾经说过,土地曾经十分美好,或者类似的话,对吧?接着V想起三年前在这里见过的那个小女孩,就算她还活着,她眼里的世界也肯定是另外一副模样。

她等着,等着,直到香烟燃到了尽头,直到眼眶湿润,轰炸才终于停歇了。华子没有说话,于是V先开口。

“我看了赖宣最后的讲话。”V低声说,“我想做点什么,好彻底结束这场战争。在那之前,就只是……我想来看看你是不是还好。”

华子转头看了看她:“……那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你……还是很平静,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V打量了她几眼,“说真的,关于你,我最想不通的一件事就是这个了——当初竹村告诉你荒坂三郎的死亡真相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包括之前……我在恶土上找到你,那时候你刚刚失去了一切……却还是一副接受良好的样子。”

V走到她身边,将华子冰冷的手拢在掌中,低头用脸颊贴了贴,想将它们烤暖些。“……告诉我,大小姐,您是有什么秘诀吗?”她抬起眼睛,望着华子,闷声闷气地问道。

华子靠了过来,贴得很近。

“很简单,V,”她低声说,“不要爱上你无法拥有的东西。”

“就这样?”

“……没错。”

“这真荒唐——那怎么又是能控制得住的?”

“我只有尽力而为,仅此而已。我尽力而为。”华子说,她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温暖的吐息浅浅地撞在V的嘴唇上,“……我很高兴你能来看我。”

V回答:“我也很高兴我来了。”

她伸出双臂试探性地搂住了华子,在确认了华子没有抗拒之后,这个拥抱很快变得很紧。不知为何,V想起自己之前从强尼那儿得到的一夜拥抱。你有没有过什么时候因为太过期盼一个人,让你想要通过拥抱就把自己的心脏送到她那边去继续跳动?

华子什么都没说,而V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加感到痛苦。怎么解释呢?风和雨都没有情感,它们来到你身边不带任何目的,皎洁月光下的恶土银白如同雪原,亿万繁星映在水中时你能感觉自己在宇宙中穿梭,那极致的宏大的美好铺就你的前路,人的存在过于渺小会让你迷失自我。V向来对宿命论嗤之以鼻,日后也不准备皈依,但此时此刻,她禁不住地想,若是万事万物冥冥之中都有定数,生死,迷恋,遗忘,自己只需要继续向前,那些好的坏的都会没有感情地降临——那样就无所谓对错,无所谓该做的事,无所谓正义邪恶,那样或许也不错。

那就不必怀抱吉他冲着破碎的公司大楼发出怒吼咆哮,不必在吉普车里因为一首烂歌就那样地不舒服,不甘心,心碎犹死,眼泪直流。

缓缓地,华子抬起手臂,回抱了V。多半是因为V正将脸埋在她肩膀小声抽噎。

“——我还是……”V哽咽着说道,声音含糊,断断续续,“我还是……想要相信。”

华子没有追问她想要相信什么,只是轻轻抚摸着V的后背。太好了,因为V也不知道答案。太多了,又都只是模糊的概念,她想相信愤怒有意义,强尼的愤怒,艾芙琳的愤怒,那些没有姓名的小人物的愤怒,还有那些V只在不得好死的理想主义者们口中听过的正义美好,她想相信那是至少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愿景,值得一个人为之付出一切,甚至出卖灵魂。她想相信华子,至少不全是出于怜悯和同情才给予她这么多宽容。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华子真的理解她,也真的愿意理解她。

她想相信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V说:“风太大了,大小姐……如果你觉得冷了,我把外套借你穿。”

“你走了好远才来这儿,早点休息吧,至少今晚好好在床上睡一觉,我们有热水,洗个澡,V。你身体看起来好多了,但精神紧张……像是随时都会晕倒一样。”

“我们可不想那种事再发生了,不是吗?”

“那可不一定。”华子轻轻放开了她,摸了摸V潮湿的脸颊,“或许我还很喜欢你任人摆布的样子呢,那可相当罕见。”

V破涕为笑。华子像来时那样挽着她,在夜色中一同和V回到了铺子,然后将V带到楼上。她没有说谎,在华子的房间旁边,二楼真的有一个正经的浴室,很狭小,但当V久违地站在热水下,她确实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什么坚硬的东西开始融化了一点点。

疲倦和蒸汽一同充盈在简易的淋浴间里,当V关掉水流走出来,华子捧着大浴巾,将湿淋淋的V裹了起来。V的身体并不算太纤细,那些为杀戮而生的植入体就埋在她柔韧的肌肉里,但水汽确实让这个传奇流浪者头子显得柔软了很多,华子看她的目光都变得更加温柔,好像在望着暴雨天街角发抖的流浪狗。她没再向V提起那些V不知如何拒绝的邀约,只是牵着V,穿过走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门前。

V光着身子,也光着脚站在原地,头上盖着的浴巾垂到她的腰间。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水迹,心思飘忽,想着明早小田看到这个,肯定要暴跳如雷。

“在那边有准备好你今晚休息的客房,”华子说,但她仍旧握着V的手腕。

外头夜风呼啸,排在墙中的水管发出空洞的声响,显得这此时的走廊无比安静。

V缓缓摘下了浴巾,攥在手里,期望它能给自己带来一些勇气。“我明天就该出发,”她对华子说,“军科的总部在东海岸,那边已经派去了人手,而我则需要前往夜之城,荒坂在北美的大本营还是夜之城总部,只有那里遭到重创,它们才会无力继续这张战争。”

“……听上去会有很多人死去。”

“我期望它可以少一些。”

华子没有劝阻她,有那么一会儿,华子只是低着头,直到V开始觉得冷了,而刚刚的那点勇气也几近消散,她才重新注视着V的眼睛,抬手打开了自己身后的房门。

于是V倾身过去,在这浩浩流年中,一隙荏苒的光阴里,与华子接吻,这一回对方没有躲开,而是环上了V的肩膀。在这个吻里,末世、恩仇、得到和失去,枯荣和陈朽通通都褪去了颜色。当晚V没有睡客房,浴巾被丢到了走廊上,她在华子的床上为此间主人彻彻底底地打开了身体,展示了自己身上那些纹身和伤疤,将战栗的汗水和酸胀的欢愉全部置于华子掌中。这是V仅能给她的了。她们几乎吻到了天亮。

 

 

9.

整件事情最好笑的部分,还是在于早上V醒来,穿好衣服下楼,看见小田三太夫站在炉边做早餐。他绝对清楚昨晚V跟华子都做了什么,做了多久,因为V记得小田的房间就在隔壁。昨晚她就没克制过音量,有几回甚至用拳头砸了墙壁。

当小田回头看向楼梯口,发现下来的是V,脸上一瞬间的表情变化让V大笑出声。“——小气鬼,”V冲他吐舌头。

在这一瞬间,小田绝对权衡了一下,在这里现在跟V打起来的话,弄乱铺子,甚至砸坏点东西,会不会惹华子不高兴。他应当不喜欢自己得出的结论,在小田重新转回身,开始无视V的时候,他握着长柄铲的手上青筋暴跳。

V高高兴兴地来到外面,弄了些水洗了把脸。花了一点时间,最后她在楼顶的花圃找到了华子。可真不公平,V到现在还隐约腰酸,她却挽着袖子,戴着园艺手套,用小花铲给一株V不认识的植物松土。

站在华子身后,V想了好一会儿,到底要不要上前从后面搂住她,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来的路上为了穿越封锁线多花了一些时间,按照计划来的话,今天就不得不离开了,V不想弄得太多愁善感,那会让后面的事变得很难。

“嘿,”她走到华子身边,侧身轻轻靠在架子上,望着华子的侧脸,“有什么夜之城特产想要的吗?我带点儿回来给你。”

华子没有抬头,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早上好,V,”最后她柔和地说,“……吃过早餐再走?”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V回答,到底还是没忍住,靠过去亲了亲华子的肩膀。

话虽如此,动身比V想得还要困难些。早上的煎蛋和绿叶蔬菜调味都很好,她太久没吃到正经的料理食物,离开餐桌的时候V都有些恋恋不舍,要不是小田还在瞪着她,她都想把盘子舔干净了。饭后华子换了身衣服,她的衣柜里有二十多条这个季节穿的裙子,V醒来的时候就被她的衣柜震惊过一次,现在看她打理好自己,裹着一条针织披巾来到一楼店面时的样子,又想起之前华子对她说的那些,有关认真经营自己生活的话——那或许也不错。V想,咬着一根香烟,坐在店门口的门廊上点燃了,调整自己靴子上的绑带。

客人不多,但零零星星的,总有几个。小田出了门,好像是去小镇另一头检修什么东西,V倒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用手背垫在下巴底下,眼巴巴地望着新克利夫兰的街景。

清晨的风有些冷,阳光最开始并不明媚,镇子是一点点醒来的。首先世界是一种朦胧的蓝色,接着灯光零星地亮起,道路上出现了人们和车子引擎的声响。接着山坡那边的牛奶消杀系统开始运转,去停车场取车的人多了起来,集市和小摊也渐渐复苏,一些明火档叮叮当当地开始烹饪,热腾腾的白烟一团团飘起,厚重得连晨风都吹不散。

后来太阳爬上天空,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导弹对抗赛,今天看起来有些多云,但空气中的味道尝起来不像是要下雨,天光大亮,镇子上活动的人们又多了起来,重新恢复了热闹。毕竟还是上午,新克利夫兰没有昨晚那样的喧嚣。V又消磨了一阵时间,直到沿着那条主干道,走过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

他们看上去像是情侣,又或许是兄妹,深色的头发,拉丁裔,时不时小声向对方耳语些什么。在他们身上V没瞧见什么知名流浪者氏族的标志,随身带着的武器也是一些民用的改装,甚至已经很破烂不堪了——要么是不知名的小股流浪者队伍成员,要么是在恶土讨生活的普通人,后者的几率更大些,战争开始后,这种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多。

“请问……请问这里是店铺吗?”来到V面前,那个年轻男人客气地问道。

女性更活泼些:“我们需要几加仑汽油,还有便于路上吃的食物。”

“封锁线今天解禁,要出去碰碰运气?”V问。

“没错。”男人傻笑着点了点头,被他的同伴用手肘捅了一记,哎呦地叫了一声。V冲门里歪了歪脑袋,“去吧,里面什么都有。”

他们进去之后,V又等了一小会儿,她听得见店铺里华子跟这两个顾客谈话的声音。时候差不多了,V站起身,实在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于是推门也走了进去。

华子仍旧在柜台后面,那个大男孩站在她面前,女人则在不远处的货架深处挑罐头。当V从楼上拿了自己的东西下来,发现他还站在原处。她从柜台旁边路过,听见男人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儿窘迫正向华子发问。“抱……抱歉,但是,打扰一下,我……你瞧,她今天过生日,我在想……我想选一件生日礼物,可……您这儿不会恰好有什么有意思的小玩意吧?有什么推荐吗?”

稍稍放慢了脚步,V只是好奇华子打算怎么回答。而且不打一声招呼直接离开也不好,于是她又向上提了提背包,调整了一下肩带,靠在一旁等着。

华子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也没有看向V,她垂着目光,盯着柜台的玻璃,几秒钟之后,华子抬起头看向顾客,“……我这里恰好有一样东西应当很适合。”

她离开了柜台,来到V靠着的架子旁,取出了一枚钥匙,缓步走进了店铺深处。过了一小会儿,华子回到柜台后面,将手里捧着的布包放在了台面上。在男人略微紧张的注视下,华子轻轻掀开了上方的布料,露出了下面的东西。

V直起了身子,那位捧着好大一摞罐头的年轻姑娘也来到了柜台边,房间里的四个人一起望着一枚金色的曲状发饰,它在并不算明亮的室内光线里,也仍旧熠熠生辉,光是一眼,就能瞧出贵重和雍容。

那是华子过去曾经的头饰。

这样的东西很明显价格不菲,男人脸色变得挣扎起来,他看看身旁的女人,然后对华子说:“请问这要多少钱?”

“我说……别把钱花在这种东西上吧,”女孩放下罐头,拽着他的袖子,“我们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华子没有触碰那枚头饰,她只是看着,看着,然后移开了目光。她不是看向V,也不是看向那对年轻人,而是望向了角落里的唱片机。

“……请戴上它之后跳完一支舞吧,”华子说,走到唱片机前,回头对那面面相觑的两人微笑,“我一直想知道那会是什么样子。”

“您是说,我们可以白拿走这东西,就为了什么?”男人难以置信。

他似乎还想追问,但他身边的姑娘再次拽了拽他的衣角,打断了他原本想说的话。她一定是理解到了他没法理解的东西,什么都没说,只是有些忧伤地看着华子。“好吧,”她的语气都柔和了很多,几乎是轻轻的,这姑娘问到,“我们跳什么,夫人?”

华子体贴地回答,“没有关系,随你的意,只是一支舞。”

男人没再说话。当华子将唱片放上转盘,V从已经模糊的记忆中辨认出,这是上次她来这儿的那天晚上,邀请华子跳舞时的那首曲子。

那旋律让V的喉头发紧,她换了个姿势,望向那两个年轻人。

姑娘向后走了两步,拉开距离,然后将手伸向她的同伴。她是真的年轻,最多只有十八岁,几乎还是个孩子,而男人也不过同她年龄相仿。背心后面的束带紧贴着她的腰线,当她随着音乐缓缓起舞,那姿态,那从她眼角眉梢流淌出来的天真无邪的忧郁,都让她忽然间变得美丽动人起来。她转过身,让男人将金色的发饰插进她的乌发间固定好,接着拉起他的手,“和我跳舞吧。”她说。

他们拥在一起,在店铺中间慢慢旋转起来。V这才将目光投向华子,而华子的目光已经在那儿等她了。

倘若V再年轻些,同他们面前正在跳舞的两个年轻人那样年轻,或许V就能在华子的凝望中读出更多。但岁月并不会让人感到苍老,肩上的重量才会。V知道华子想要说什么,也知道她并不会真的把那些话说出口。音乐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它将她们二人带回了三年前,或者更早,在她们各自都是更专注,更无忧无虑的年纪,中间时光浩渺,都消弭无踪。那时的话,这注视就不必有任何的意味,不必满心欢喜,也不必报以哀歌。就和铺满繁星的水面与荒原上的银色月光一样,无需解读,你只要去相信。

或许华子实际上比她表现出来得要更单纯些也说不定。V悄悄想。

她直起身,将背包甩上肩膀,走过去,隔着柜台向华子探出身子,动作干脆利落地亲吻了一下华子的脸颊。

“多谢了。”V笑着说。

华子轻轻地回答:“你至少可以留到这首曲子结束。”

没有答应,即使她知道自己可能有些过于冷酷,但V还是离开了柜台,攥着肩上的背带,摇了摇头,“你来代我看到结尾吧。”

她最后允许自己的目光在华子身上流连了几秒,然后后退,“……别忘了我,华子。”V这么说。

华子肯定是坏心眼,作为刚刚的报复,她同样也没有答应V,在音乐中,华子轻轻颔首,双手在柜台上交握,难得的阳光从一旁的窗子洒进来,金子般地披挂在她身上。

她开口,几乎是郑重。“一路顺风,V。”

V点点头,她的前路坦荡,清晰可见,接下来要做只剩下向前。向前。她来到门口,看着外面的天空,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多言。

在她身后,旋律悠扬。

 

 

end